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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 从“猪的城邦”到“纯洁的城邦”

护卫者教育与言论审查

结合了凶猛与温顺品格的护卫者是如何可能的?仔细想想,要把狮子般的凶猛和绵羊般的温顺合二为一,看起来就是一个mission impossible(不可能的任务)。

为了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苏格拉底主张首先通过教育来培育护卫者。具体说来,就是用音乐“文明其精神”,用体育“野蛮其体魄”。注意,这里的“音乐”不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狭义意义的音乐,而是指“所有受到缪斯女神灵感照耀而创作出来的东西”,包括诗歌、小说、音乐和戏剧,等等。

其中,苏格拉底最关注的是诗歌创作的“审查问题”,他的矛头直指荷马和赫西俄德这些著名的诗人。我们知道在古希腊的神话和诗歌中,奥林匹亚山上的众神不仅力量非凡,而且肉身不死,但是除此之外,他们与常人一般无异,同样有着七情六欲,同样热衷于宴饮作乐,甚至坑蒙拐骗,欺上瞒下,好勇斗狠,无恶不作。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宙斯,他之所以取得宇宙之王的地位,就是通过推翻其父克洛诺斯的统治实现的。当然,克洛诺斯的事迹也不光彩,根据赫西俄德《神谱》的描述,他甚至还阉割了自己的父亲。

苏格拉底认为如果想要弘扬真善美,就必须把这些假恶丑的故事从诗歌和戏剧中删除,他说:


决不该让年轻人听到诸神之间明争暗斗的事情(因为这不是真的)。如果我们希望将来的保卫者,把彼此勾心斗角、耍弄阴谋诡计当作奇耻大辱的话。我们更不应该把诸神或巨人之间的争斗,把诸神与英雄们对亲友的种种怨仇作为故事和刺绣的题材。如果我们能使年轻人相信城邦的公民之间从来没有任何争执——如果有的话,便是犯罪——老爷爷、老奶奶应该对孩子们从小就这样说,等他们长大一点还这样说,我们还必须强迫诗人按照这个意思去写作。


这段话的明面意思是要对言论进行审查,这一点一望便知。除此之外,这段话还透露出一个非常重要的统治秘诀:“政治稳定的理想方子是上位者团结,下位者分裂。”这话什么意思?我给大家举两个例子就一目了然了。

多年前我曾与本科同班同学结伴到康西草原旅行,同行有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异常乖巧,大人聊天的时候,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给爸爸妈妈编花环,当我们起身散步的时候,他就安安静静地一起散步。然后,这孩子突然仰头跟爸爸说:爸爸,我可以在草原上跑步吗?在得到允许之后,这孩子就撒开腿跑了起来。我在一旁看了大为惊讶,这个“被统治者”为什么会如此的温顺和乖巧?他爸爸告诉我,秘诀在于父母之间要保持一致意见,绝不可以在孩子面前发生争吵,唯其如此才有可能形成稳定的秩序。

再举一个失败的例子。也是多年前,我带侄女回老家过暑假,临行前我哥哥告诉我千万不能给孩子多喝可乐,如果一定要喝,也必须是在饭后。结果呢,回到老家后,侄女一直喊着要喝可乐,我遵照老哥的嘱咐说:不可以,必须在饭后才能喝。这时候我妈妈插话了:喝可乐又没什么了不起的,别听你叔叔的,在奶奶家里可乐随便喝。你看,上位者如此分裂,统治秩序怎么可能稳定呢?

以上两个例子来自日常生活经验,至于现实政治的例子,请你们自由联想。

回到言论审查这个问题,苏格拉底说:“为了使我们的护卫者敬神明,孝父母,重视彼此朋友间的友谊,有些故事应当从小就讲给他们听,有些故事就不应该讲给他们听。”我想再次提醒各位读者注意的是,苏格拉底一直在探讨护卫者和武士的教育问题,他几乎从未提及第三种人也就是“生意人”的子女的教育问题。

为了培养合格的护卫者,必须对他们进行严格的德性教育。比方说,如果要培养他们勇猛杀敌的血性,就绝不可以让他们从小接触阴曹地府的恐怖故事,让他们软弱消沉,害怕死亡;如果要让他们养成自我克制的品性,就不能让他们阅读纵情声色的文字……为了做到这些,就必须要删除《荷马史诗》和一切诗歌、戏剧、音乐中与此相关的表达。

唯一正确的生活

应该如何评价苏格拉底的言论审查观点呢?

坦白说,我们在教育孩子的时候,也会格外关注他们的心理健康和性格养成。比如我一直试图劝说布谷暂时放弃看《小马宝莉》,因为她还太小,看到有些场景的时候,就会一边喊“我害怕”一边捂眼睛;前两天给她讲麦兜的圣诞故事,我也刻意修改了圣诞老人并不存在的情节,因为我希望她能尽可能长久地保留对圣诞老人的美好想象。西方社会普遍存在的电影分级制度,也是为了保护青少年的心理健康。

那么,以上理由是不是足以为苏格拉底的言论审查做辩护呢?我觉得不可以。首先,西方的电影分级制度不是出于政治宣传和政治教育的目的;其次,它主要针对的是未成年人而不是成年人。相比之下,苏格拉底打算进行一场全社会的道德净化运动,这个运动的根本目的,指向的不只是未成年人,也包括成年人。换句话说,苏格拉底希望整个城邦的公民都以唯一正确的方式生活。

也许有读者要立刻反驳说:不对啊,前面才刚刚讲到这种审查制度是针对“护卫者”的孩子的。没错,在《理想国》的第二、三卷中,苏格拉底的确只是针对护卫者的孩子,但是到了第十卷,他就把言论审查的对象拓展到了所有成年人,因为他认为成人与孩子一样缺乏明辨是非的能力。

请你设想一下,在一个城邦内部有没有可能出现两个版本的荷马史诗,生意人阶层的孩子从小读足本,护卫者的孩子从小读洁本?这似乎没有什么现实的可操作性。所以,这种道德净化运动一定会出现扩大化的倾向,最终波及所有人。

有人也许会继续反驳说:只要能让人们过上正确的生活,幸福的生活,审查言论又有何妨?这的确就是苏格拉底的核心想法所在,他确信哲学家已经走出洞穴,把握到了真理,因此可以合理地安排城邦整体的善,确保人们过上正确的生活,所以对他来说,这绝不是什么专制或者暴政,而恰恰是善治。

可是站在现代人的角度,我们难免会心存疑虑:谁能保证这就是唯一正确的生活呢?退一步说,即使这的确是唯一正确的生活,那也应该是我自己选择的正确生活,而不是自上而下通过政治权力强加的正确生活。在这里,我想对正确生活和良善生活做一个区分:正确生活,顾名思义只有一种,也就是说它是单数形式的,而良善生活则可以是复数的、多元的。对于现代人来说,如果要想过上良善生活,就必须满足两个前提条件:

1.要根据自己关于生活价值的内在信念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2.要有质疑和拷问那些信念的自由。(金里卡语)

这两个条件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都不具备。恰恰相反,苏格拉底的教育目的就是要培养服从真理和权威的心态。

打造纯洁的城邦

除了音乐和体育,为了培育合格的“护卫者”,苏格拉底还模仿斯巴达的优生制度,主张“最好的男人必须与最好的女人尽多结合在一起,反之,最坏的与最坏的要尽少结合在一起。最好者的下一代必须培养成长,最坏者的下一代则不予养育”。为了保持品种的纯洁,优秀者的孩子会被带到托儿所去,由保姆统一抚养;至于那些有先天缺陷的孩子,他们将被秘密地加以处理。虽然有些学者为苏格拉底辩护说,秘密处理不等于秘密处死,但是这样的“优生学”制度令人非常不适。

现在我们要来探讨护卫者的生活方式。还记得苏格拉底的那个观点吗?身体是灵魂的牢笼,现实世界的诱惑太多,通过音乐、体育的培育以及优生学的拣选成长起来的护卫者,还不足以抵御它们,所以苏格拉底为他们进一步制定了异乎寻常的生活方式:除了绝对的必需品以外,任何人不得有任何私产。任何人都没有私人住宅,大家同吃同住,薪水每年定量分给,既不多也不少,够用足矣。

苏格拉底尤其担心金银财宝会玷污护卫者的灵魂,所以规定他们绝对不能与之发生任何关系,不可使用金杯银杯喝酒,也不可佩戴任何金银首饰,总之,不可接触它们,甚至不可和它们同居一室。

苏格拉底说:


他们就这样来拯救他们自己,拯救他们的国家。他们要是在任何时候获得一些土地、房屋或金钱,他们就要去搞农业、做买卖,就不再能搞政治做护国者了。他们就从人民的盟友蜕变为人民的敌人和暴君了;他们恨人民,人民恨他们;他们就会算计人民,人民就要谋图打倒他们;他们终身在恐惧之中,他们就会惧怕人民超过惧怕国外的敌人。结果就会是,他们和国家一起走上灭亡之路,同归于尽。


苏格拉底相信,只有通过这些措施,才能防止护卫者队伍被权力腐蚀,确保其队伍的纯洁性。以上种种看似极端的措施,目的只有一个,保证护卫者队伍的纯洁性。事实上,在苏格拉底的带领下,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从“猪的城邦”进展到了“纯洁的城邦”。这是《理想国》构想好城邦的第二个阶段,距离真正的“美的城邦”还有一步之遥,因为此时的护卫者只是完成了必备的性格养成和军事训练,还没有成为哲学王。在目前这个阶段,护卫者与武士阶层还没真正分离。

我们常说“出淤泥而不染”,可是苏格拉底不同,为了保持护卫者的纯粹性,他恰恰是要隔绝一切外来的污染,让护卫者在近似真空的状态下成长。这让我们不由得产生疑惑,这种从温室里产生出来的花朵,当他有一天真的面对诱惑时,究竟会有什么反应?到底是心如止水、不为所动,还是出于补偿心理变本加厉?

讨论到这里,我们可以做一个小结:

首先,柏拉图虽然不是自由民主制的同路人,但也不是纳粹主义者,因为他只是把优生学运用到了护卫者的遴选上,而没有拓展到整个城邦。就其取消私有财产的观点而言,他也并非一个共产主义者,因为他只是在护卫者内部取消了私有财产,而不是将其扩大到整个城邦。如果一定要给柏拉图贴个标签,也许可以称为他为权威主义和家长制的信奉者。

其次,思想的龙种常常结出现实的跳蚤,任何理论一旦被运用到现实世界,都存在变形的可能,对《理想国》中一些危险的思想因素保持足够的警惕是必要的。

最后,柏拉图之所以对自己的理想城邦如此充满信心,那是因为他相信通过哲学教育,最终护卫者成为了哲学王,哲学王见到了真理本身,并且按照真理来为城邦的全体公民谋幸福,这是一个至善至美的城邦。关于哲学王是如何产生的,“美的城邦”究竟在什么意义上实现了正义,我们下一讲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