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 不正义的人比正义的人更幸福?
苏格拉底对“正义是强者的利益”的反驳
上一讲我们提到,继“正义是强者的利益”之后,色拉叙马霍斯又提出了一个更具诱惑力的命题:“不正义的人比正义的人生活得更好!”
在抛出这个命题之后,他就像一位资深的网络辩手,自行宣布胜利,准备立刻闪人,不给对手留下任何反驳机会。苏格拉底当然不会让他就这么拍屁股走人,他拉住色拉叙马霍斯说:
“高明的色拉叙马霍斯啊!承你的情发表了高见。究竟对不对,既没有充分证明,也未经充分反驳,可你就要走了。你以为你说的是件小事吗?它牵涉到每个人一生的道路问题——究竟做哪种人最为有利?”
我要提醒读者,加上这一次,苏格拉底一共强调过三遍色拉叙马霍斯提出的挑战不是“小事”,而是“大事”。对于柏拉图如此伟大的文体家来说,类似的话说了三遍,足以证明它的严重性。
可是,在正式反驳“不正义的人比正义的人生活得更好”之前,苏格拉底首先需要解决一个遗留问题。你或许还记得,在上一讲中色拉叙马霍斯用牧人的比喻来反驳苏格拉底,认为牧人把牛羊喂得又肥又壮,不是为了牛羊的利益,而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
苏格拉底针锋相对地指出:“牧羊的技术当然在于尽善尽美地使羊群得到利益,因为技艺本身的完美,就在于名副其实地提供本身最完美的利益。”由此苏格拉底认为,真正的统治者“总是要为受他照管的人着想”。
是不是有点看迷糊了?其实,苏格拉底在这里是把每门技艺自身的功能与附带产生的赢利功能区分开来了。一个好的牧人就是把牛羊养得肥壮的人,至于他是否因此获得更多的利益,那就另当别论了;就像一个好的医生要尽量医治病人,至于他是否因此获得更多的报酬,那又是另外一回事。用现在的话说,苏格拉底就是强调各行各业的人要恪尽职守,尊重各自的职业操守和职业道德。一旦人们本末倒置,把挣钱多少作为唯一的衡量标准,那么真正的牧人就不是把牛羊养得最肥壮的牧人,而是最会挣钱的牧人。我们这个时代,之所以有些医生不像医生,有些教师不像教师,有些官员不像官员,根本问题就在于混淆甚至颠倒了本职工作与挣钱之术的关系。
按照苏格拉底的思路往下想,“真正的统治者”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既不为名又不为利,那究竟有谁会乐意干这种差事呢?
苏格拉底的回答很有意思,他说,那些最优秀的人不会为了名和利去做统治者,他们并不“乐意”去当统治者,而是“不得不”去当统治者,理由是如果他们不去管人,就会被比他坏的人管,这对他们是“最大的惩罚”。
这句话非常值得玩味。首先,苏格拉底似乎并不认为真的存在大公无私的人,做正义之人、行正义之事的动机,归根结底还是要对自己有利。关于这一点我们会在这一讲的结尾处再做分析。其次,这里的利益不是积极意义上的而是消极意义上的,也就是说,在政治问题上,苏格拉底更强调避害而不是趋利。最后,说到权力,你一定听说过这句话:权力是男人的春药。可是按照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的观点,真正的统治者其实根本不想获得权力,换言之,“凡渴求权力的人都不应该拥有权力”(伊迪丝·汉密尔顿语)。我认为,这是因为柏拉图认识到权力具有的巨大腐蚀性,所以才希望执掌权力的人并不是热衷权力的人,唯其如此,才有可能避免出现滥用权力的情况。
说到这里,我们做一个简单的小结。针对色拉叙马霍斯提出的第一个命题“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苏格拉底提出了两个反驳意见:第一个反驳从“统治者可能犯错”入手,指出正义有可能是弱者的利益而非强者的利益;第二个反驳针对“何为真正的统治者”展开,通过一系列的类比论证,苏格拉底指出真正的统治者应该为被统治者的利益服务。
对“不正义的人比正义的人更智慧、更道德”的反驳
你也许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苏格拉底如何回应色拉叙马霍斯的第二个命题:不正义的人比正义的人过得好。可是,色拉叙马霍斯并不是这么好对付的。他根本不给苏格拉底喘息的机会,马上又抛出了第三个命题,他说:不正义的人比正义的人更加智慧也更加道德,相反,正义的人则既幼稚又天真。你看,这就是智者派的惯常招数:把白的说成黑的,把黑的说成白的。
我们把色拉叙马霍斯的第二个命题再放一放,先来看苏格拉底如何反击第三个命题。
这个反击共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在辨析正义者与不正义者的区别,第二部分是在探讨知识与正义的类比关系。这段对话比较抽象,需要大家仔细研读。
苏(苏格拉底):你认为一个正义者会不会想胜过别个正义者?
色(色拉叙马霍斯):当然不会。否则他就不是现在的这个天真的好好先生了。
苏:他会不会想胜过别的正义行为?
色:不会。
苏:他会不会想胜过不正义的人,会不会自认为这是正义的事?
色:会的,而且还会想方设法做,不过他不会成功的。
苏:成不成功不是我要问的。我要问的是,一个正义的人不想胜过别的正义者,但是他想胜过不正义者,是不是?
色:是的。
苏:那么不正义者又怎么样呢?他想不想胜过正义的人和正义的事呢?
色:当然想。须知他是无论什么都想胜过的。
苏:他要不要求胜过别的不正义的人和事,使自己得益最多?
色:要求的。
苏:那么我们就可以这样说了:正义者不要求胜过同类,而要求胜过异类。至于不正义者对同类异类都要求胜过。
这段对话的中心思想可以归结为如下这张表格:
为了帮助大家理解,我再举一个例子。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儿子只有六岁,特别喜欢打游戏,每次家里来客人就要人家陪他打游戏,而且他有一个执念,不管来的是小朋友,还是像我这样的大朋友,他都必须要胜过他们,否则就会不依不饶。如果苏格拉底遇见这个孩子,一定会说他是一个“不正义的人”。当然,这个帽子扣在孩子身上有些大了,所以我还是说说成年人吧。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第一句是这么写的:“人不比较,天诛地灭。有比较就会有落差,有落差就会有妒忌。”我猜想这是人之常情,从小到大,几乎每个人都曾在某个阶段深深地妒忌过另一个人。因为妒忌,就会暗暗生出好胜之心,有时候这种“胜过”他人的念头太过强烈,以至于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这里的“胜过”就是我们反复提到的“僭越”、“逾越”的意思。所以我们又重新回到了此前反复提及的那个命题——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僭主!之所以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僭主,按照苏格拉底的思路,问题就出在没能拥有正确的知识,尤其是没能拥有正确的自我认知,这样一来我们又重新回到了此前反复提及的德尔菲神庙的那句箴言:认识你自己。
辨析完正义者与不正义者的区别之后,苏格拉底接着说,有知识的人就像是正义的人,只想胜过与他不同类的人,也就是无知的人。而有知识的人既智慧又善良,那么按照这个逻辑,正义的人就是既智慧又善良的人,不正义的人就是又愚蠢又恶劣的人。苏格拉底绕来绕去,最后得出了与色拉叙马霍斯第三个命题完全相反的结论。
苏格拉底的这个反驳是否成功呢?你应该已经意识到,这个反驳中最关键的概念是“胜过”,这个词的含义过于含混,如果按照我在前面的解释,把“胜过”等同于“僭越”,那就是地地道道的贬义词,因此也就能很自然地得出不正义者想要胜过所有人的结论。但是,如果把“胜过”理解成“竞争”,而且是良性的竞争,那么苏格拉底的推理就会出现问题,因为同类之间也存在竞争的关系,也就是说正义者也是想要胜过同类的,而且良性意义上的你追我赶,恰恰是推动进步的动力所在。比方说,小时候我就特别妒忌同桌的同桌的同桌,这个女孩儿既聪明又可爱,更加致命的是,她站立的时候像白桦树,奔跑的时候像小鹿,为了不自惭形秽,我唯有加倍努力地发展德智体劳,这种因为妒忌而产生的好胜心不仅没有破坏性,而且具有向上的动力。
对“不正义的人比正义的人更幸福”的反驳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回过头来讨论色拉叙马霍斯的第二个命题了。苏格拉底又一次重提色拉叙马霍斯挑战的危害性,他是这样说的:
我绝对不能同意色拉叙马霍斯那个“正义是强者的利益”的说法。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谈。不过他所说的,不正义的人生活总要比正义的人过得好,在我看来,这倒是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
进行到这里,辩论的主题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最初的主题是“什么是正义”,而现在呢,则变成了“正义与过得好”也即“正义与幸福”的关系。
针对“不正义的人比正义的人过得好”这个命题,苏格拉底同样提出了两个反驳论证。第一个论证从反面立论,强调即便是不正义的人在内部也是需要正义的!苏格拉底的意思是说,任何团体,无论是一个城邦、一支军队,甚至是一伙盗贼,如果想要共同对外做不正义的事情,也需要在内部以正义的方式和谐相处,因为“不正义使得他们分裂、仇恨、争斗,而正义使他们友好、和谐”。
我年轻的时候看过不少香港黑帮片,比如著名的“古惑仔”系列,印象最深的就是帮派内部的规则森严以及帮派兄弟的义薄云天。许多年前,西北某市市委书记、市长等70多名官员被卷进腐败大案而落马后,新上任的市委书记在履新讲话时总结说:“之所以出这么大问题,是因为这个圈子内部不团结。”巧合的是,前段时间还听说某地有个偷窃团伙,由于内部分赃不均,其中一个成员一气之下到警察局投案,最后被一窝端了。由此可见,即使是不正义的人一起做坏事,其内部也是需要正义的。
苏格拉底接着指出,不正义不仅会使任何“团体”分崩离析,甚至也会让“个人”左支右绌、自相矛盾,让他既与自己为敌,也与正义者为敌。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苏格拉底紧接着第三次提到色拉叙马霍斯的危害性:
“我们现在再来讨论另一个问题,就是当初提出来的那个‘正义者是否比不正义者生活过得更好更快乐’的问题。根据我们讲过的话,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过我们应该慎重考虑,这并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一个人应该如何生活的大事。”
然后苏格拉底就转入《理想国》第一卷中最重要的一个反驳论证,也即著名的“功能论证”(functional argument)。它的基本逻辑如下:
1.任何东西都有一种特定的功能(ergon),某个工作或者只有它能做,或者它做得比其他更好(换言之,非它不能做,非它做不好);
2.灵魂的功能是生活(living, psuche);
3.正义是灵魂的德性(virtue);
4.正义的人生活得好(living well);
5.正义的人是幸福的(eudaimonia)。
我相信你们对于这个论证中的两个关键词,功能和德性(卓越)应该已经非常熟悉了,因为我们之前曾经做过详细解释。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整个论证显得相当突兀。美国学者N.帕帕斯(《柏拉图与〈理想国〉》)形容这个论证是在“变戏法”:因为它毫无征兆地引入了“灵魂”的概念,未经论证地把灵魂的“功能”等同于“生活”,又非常跳跃性地断言“正义”是灵魂的“德性”,继而声称正义的人是“幸福”的。总而言之,这个论证显得太过仓促和简单,需要做太多的解释工作。不过我必须强调说明的是,这个论证非常重要,因为它和《理想国》的中心问题——一个人应该如何生活——紧密相关,这个论证中的核心概念——灵魂、德性、正义与幸福,都是《理想国》剩余篇章重点讨论的主题。余纪元先生指出:“功能论证把一个人的功能、德性和幸福联系在一起,并由此体现了从一个正义行为到一个正义者的关注焦点的变迁。用当代伦理学的话说,柏拉图更是个行为者中心(agent-centered)而非行为中心(act-centered)的伦理学家。”以行为为中心的伦理学问的是“what should I do? ”——我应该做什么?而以行为者为中心的伦理学问的是“what should I be? ”——我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显然是两种非常不同的伦理学进路。
苏格拉底是否成功说服了色拉叙马霍斯?
从上一讲到这一讲,你认为苏格拉底是否成功地说服色拉叙马霍斯了?
如果细读文本,你会发现在《理想国》第一卷的后半部分讨论中,色拉叙马霍斯突然变得意兴阑珊起来,他的台词量急剧减少,完全成了相声里的捧哏,嘴里经常蹦出这样的字眼:“是的”,“不能”,“当然可以”,“为的是让你高兴”,“姑且这么说吧,我不愿意跟你为难”,“高谈阔论,听你的便,我不来反对你,使大家扫兴”。反过来看苏格拉底,则成了滔滔不绝的独白者和演说家。在整个辩论的后半程里,色拉叙马霍斯已经对苏格拉底很不耐烦,他既不打算说服苏格拉底,显然也没有被苏格拉底说服。整部《理想国》共分十卷,在第一卷的结尾处,色拉叙马霍斯最后一次发声,他说:“苏格拉底呀!你就把这个当作朋迪斯节的盛宴吧!”然后他就让出了舞台,在余下的九卷里成为了影子般的存在,彻底沉默的围观者。
应该怎么来理解柏拉图的这个安排呢?首先要了解的是,到目前为止我们介绍的只是《理想国》第一卷的内容,这部分内容应该是柏拉图早年所写,与后九卷内容存在写作时间上的差距。苏格拉底对色拉叙马霍斯的反驳,象征着在正义问题上知识对权力的取代。但这个胜利只是发生在《理想国》这个虚拟的对话中,而且还是拜柏拉图这个不公正的叙述者所赐。事实上,在《理想国》第一卷中,苏格拉底没有真正说服色拉叙马霍斯,苏格拉底的几个论证都存在着明显的缺陷,在现实世界里,色拉叙马霍斯更是赢家,因为不正义的人往往比正义的人过得更好。色拉叙马霍斯并没有退场,他一直停留在《理想国》中,作为一个影子般的存在。柏拉图显然希望让他一直聆听苏格拉底的教诲,但是最终苏格拉底真的能够说服他吗?这个问题其实需要我们来替色拉叙马霍斯回答,也即苏格拉底真的能够说服我们吗?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到《理想国》的最终篇再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