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天真的失去是找不到回归天堂之路的关键所在:柏拉图政治哲学导论
天真的失去与僭越的冲动
前两天我接女儿放学,路上问她:“布谷,今天过得怎么样?”她说:“开心的一天。”我又问:“布谷,爸爸问你今天都做了什么?”回答仍然是:“开心的一天。”不管怎么问,回答都是开心的一天。这种毫无来由的、似乎可以无始无终的、纯粹的快乐真是让人羡慕。布谷还太小,还没有能力思考自己是因为什么才能够这样无忧无虑,更不会去思考这样的欢乐和幸福是否真的可以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
在回答上述问题之前,我想给大家先讲两个故事。一个来自古希腊,一个来自耶路撒冷。奥林匹亚山之王宙斯有一个儿子叫作坦塔罗斯(Tantalus)。由于出身高贵,众神非常尊重他,经常邀请他参加奥林匹亚山上的各种宴饮。初看起来,坦塔罗斯的生活跟布谷一样,每一天都是开心的一天。直到有一天,他出于虚荣心,想要向人间的朋友炫耀与众神的关系,把美酒和仙丹从天上带回人间,并在言谈间泄露了天神的机密,一切就都改变了。
坦塔罗斯被宙斯打入地狱(Tartarus),在那里遭受永恒的惩罚。具体来说这个惩罚是这样的:坦塔罗斯被绑在水中央,河水从他的下巴处滚滚而过,河岸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果树,累累的硕果压低了树枝。乍看起来,坦塔罗斯的处境也不算太坏,因为渴了可以俯身喝水,饿了伸手就能摘到果实。然而真实的情形是,每当他想要喝水,河水就迅速地退去,每当他伸手去摘果实,就会刮来一阵大风,把树枝吹得高高的,让他徒唤奈何。
英文中有一个词叫作tantalize,与坦塔罗斯(Tantalus)同属一个词根,意思是逗人、惹弄人、使人干着急。坦塔罗斯遭受的惩罚正是如此——“被诱惑但却不能被满足”。试想一下看着眼前的哈根达斯心里却要默念我要减肥我要减肥,这是多么违反人性的一件事啊!值得深思的是,坦塔罗斯之所以遭受如此反人性的惩罚,恰恰因为他犯下的是最符合人性的“罪过”:
第一,他试图让所有的凡人都分享和拥有神才拥有的知识。
第二,他试图让所有的凡人都分享和拥有神才拥有的天堂之乐。
坦塔罗斯的故事传达了这样的寓意:你可以沉浸在幸福之中,你甚至可以永远无忧无虑地幸福下去,但前提是你必须保持住你的那份单纯天真。换句话说,你只要享受快乐和幸福就好了,千万不要去追问快乐的原因,更不要愚蠢地试图去改变它们,或者把它们控制在你手里。反过来说,如果你竟然斗胆去改变和控制它们,那么你就会永远无法拥有你在单纯天真状态下才可以享受的天堂之乐。
另外一个故事出自《圣经》,众所周知,人类的始祖亚当与夏娃曾经无忧无虑地在伊甸园里面生活,直到有一天他们偷食了智慧之树上的果实,从此被逐出伊甸园,上帝这样惩罚亚当和夏娃以及他们的子孙:“你必须通过劳苦,才能得到食物……你必须汗流满面,才能得到你的面包。”
因为偷食智慧之果,所以失去伊甸园的幸福生活。这个故事的寓意在于:一旦单纯天真失去了,原来的幸福也就不可挽回地失去了,即使付出再多的劳苦和汗水,也不足以挽回伊甸园里无知愚昧所带来的宁静祥和、无牵无挂。
这两则故事一个来自古希腊,一个来自耶路撒冷。西方思想的两个主要源头在这个问题上是一致的,它们都想要传达这样一个观念:“天真的失去,是找不到回归天堂之路的关键所在。”
光明与温暖,黑暗与严寒
要命的是,这种天真的失去看起来是必然会发生的。
怎么办?
这首先是一个人生哲学的问题,就像我在第2讲中问过的那个问题:你到底是愿意做一头终日快乐的猪,还是一个愁眉苦脸的苏格拉底?
其次,这也是一个政治哲学的问题:你希望生活在一个没有自由,但是从摇篮到坟墓都有保障的社会,还是一个有自由,同时也要承担很多个体责任的社会?
必须承认,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选择。人类思想史上有一则轶事,据说德国大文豪,同时也是著名的启蒙主义者歌德在生命弥留之际,曾经大声疾呼:“光明,光明,多一些光明!”你们知道启蒙的英文是enlightenment,就是照亮的意思,五四运动时期人们是用“大光明时代”来翻译启蒙运动的。
前两天我在台湾“中研院”访问,顺道去胡适先生的陵墓拜谒,那天适逢胡适先生诞辰126周年,胡适先生的墓志铭是这样写的:
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思,敝精劳神以致身死的人,现在在这里安息了!
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
这里的关键词是学术、思想、自由和光明,启蒙运动就是用光明取代黑暗,用知识取代无知,用自由取代奴役。
可是后来西班牙作家乌纳穆诺听到了歌德的临终遗言,竟然反驳道:“不,温暖,温暖,多一些温暖!因为我们是死于寒冷,而不是死于黑暗。让人致命的不是夜晚,而是严寒。”
按照常理,光明带来温暖,黑暗产生寒冷。但是乌纳穆诺居然反驳歌德与常识,认为我们要的不是光明而是温暖,也就是说他把光明和温暖对立起来,认为光明不但不会带来温暖反而会带来严寒,而黑暗呢,不但不会带来严寒反而会带来温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我们用知识去取代光明,用无知去取代黑暗,用幸福去取代温暖,用不幸去取代寒冷,也许会更好地理解歌德与乌纳穆诺之间的分歧。简单说吧,歌德认为,知识带来幸福,无知带来不幸,而乌纳穆诺则认为无知带来幸福,知识带来不幸。
有没有发现,歌德与乌纳穆诺的这段跨时空对话,与坦塔罗斯和智慧之树的故事存在着惊人的相似性。关于知识和幸福的关系,一直存在着两种不同的立场:一种观点认为只有知识才能带来幸福,另一种观点则怀疑知识并不总是会带来温暖,相信保持某种无知是一种福分。
回到古希腊政治,我们最为熟悉的两个古希腊城邦雅典和斯巴达,某种意义上就在实践这两条不同的思路。雅典民主制认为光明总是会带来温暖,斯巴达的贵族军事专制则相信保持某种无知是一种福分。从现实政治的效果来看,雅典民主制虽然创造了辉煌的文明,但是它在人心秩序上的混乱和政治秩序的不稳定,也是一目了然的;相比之下,斯巴达政体却是万众一心,保持了长达400年的政治稳定。两相比较,对于内乱频仍、渴望稳定的希腊人来说,斯巴达政体显然更有吸引力。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问一个问题:如果让柏拉图在雅典和斯巴达之间二选一,你认为他会倾向于哪种制度?罗马时期的作家普鲁塔克认为,柏拉图把斯巴达的制度视为社会政治的理想状态。这个说法过于夸张,但是柏拉图心仪斯巴达的精英统治、秩序稳定和政治廉洁,从斯巴达那里汲取了很多的思想资源,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赶赴叙拉古的柏拉图
柏拉图(Plato)出生于公元前427年,恰逢第88届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召开之际,也是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的第四年。哲学史家A. E.泰勒说:“60岁以前,柏拉图的生平几乎是一个空白。”不过从第欧根尼·拉尔修的《名哲言行录》中,我们还是可以拼贴出他的简单生平:出身名门望族,父亲的谱系可以上溯到雅典历史上最后一位君主,母亲的血缘可以上溯到六代以前著名的政治家梭伦,而梭伦则把自己的族谱一直修到了海神波塞冬,也就是说,柏拉图是海神波塞冬的后裔。这个说法会让现代人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如果我们知道毕达哥拉斯在当时被认为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儿子,就会发现这在古希腊并不是太奇怪的事情。柏拉图家族在雅典的政治舞台异常活跃,他的两个亲戚都曾经是声名狼藉的“三十僭主”的成员,其中就包括前几讲中介绍过的克里底亚斯,不过柏拉图与他们走动不多,这个出身望族的年轻人曾经是一个文学青年,直到遇见苏格拉底之后,才觉得今是而昨非,从此成为一个哲学青年。
据记载,有一天苏格拉底梦见一只小天鹅飞来停在他的膝盖上,发出嘹亮美妙的鸣声后一飞冲天,次日他就认识了柏拉图,于是苏格拉底就把柏拉图视为那只梦中的小天鹅。苏格拉底被处死的时候柏拉图年仅28岁,他在老师身边待了8年,却用一辈子的时间在记述苏格拉底的对话。哲学史家们通过小心的考证,已经能够相对准确地区分出哪些是苏格拉底本人的话,哪些是柏拉图托苏格拉底之口说的话,但是柏拉图本人却在一封信里面这样谦恭地写道:“过去和将来都不会有柏拉图写的著作,现在以他署名的作品都属于苏格拉底、被美化与恢复了本来面目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是雅典本邦贡献给世人的仅有的两个哲学家,却让此前与此后的同行们都黯然失色。说来有趣,他们俩的整体形象也和传说中的哲人大不一样。柏拉图原名阿里斯托克勒,相貌英俊,高大威猛,因为肩膀宽阔,得了个绰号“柏拉图”,意思是“大块头”。苏格拉底容貌奇丑,这一点倒和多数哲人差不多,但他酒量极好,体力过人,一年四季身披同一件大氅,冰天雪地也只用赤足行走,而且天性开朗,喜欢与人交往。
柏拉图在青年时期对政治充满了热情,但是苏格拉底之死让他对现实政治心灰意冷,对民主制更是彻底丧失信心。苏格拉底的死,可以说是柏拉图失去天真的关键时刻,从此他离开雅典,自我放逐,四处游历,直到12年后才重返雅典。这期间柏拉图一直在思考政治问题,并且逐渐形成了他最为核心的政治判断:
“事实上,我被逼得相信,社会或个人找到正义的唯一希望在真正的哲学,以及,除非真正的哲学家掌握政治权力,或政客拜奇迹所赐变成真正的哲学家,否则人类永无宁日。”(柏拉图《第七封信》)
公元前387年,40岁的柏拉图第一次造访南意大利的叙拉古,心中抱持的正是这个信念,他希望用自己的哲学来教化当地的僭主老狄奥尼修斯,可惜事与愿违,哲学在政治面前一败涂地。据记载,柏拉图因为冒犯了老狄奥尼修斯,结果被卖作奴隶,幸亏被熟人出资赎身,当场宣布他为自由人,才得以返回雅典。公元前367年,老狄奥尼修斯去世,小狄奥尼修斯继位,60岁的柏拉图再次动身前往叙拉古,想要实现哲学王的理想,结果再次以失败告终,这一次他的遭遇是被流放。公元前362年,年近70的柏拉图第三次到叙拉古去,结果被软禁了整整一年。从此之后,“叙拉古”这三个字就像一道魔咒,永恒地诅咒着每一个想与僭主共舞的哲人。
美国学者马克·里拉说:“如果哲学家试图当国王,那么其结果是,要么哲学被败坏,要么政治被败坏,还有一种可能是,两者都被败坏。”马克·里拉的这个判断当然没错,但是我们需要牢记于心的是,这是一种“事后之明”,是对无数代哲人奔赴叙拉古的历史教训的总结。而且正像黑格尔所说的那样,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所以,时至今日,依旧有无数的哲人如过江之鲫,正在赶赴叙拉古的途中。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究竟说了些什么,他的理想城邦与斯巴达是否相似?正义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成为正义之人?正义与幸福的关系是什么?灵魂正义与城邦正义的关系是什么?哲学王究竟是怎样炼成的?关于这些问题,我将在接下来的几讲中慢慢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