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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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哪种杀手?

1.212号气闸室

我叫央一·安杰利斯,是一只蠕虫,生活在“奥林匹亚”号代际飞船的外壳层里。大部分时间里,我穿行在飞船的管线廊道中,为管理者们工作。我并不完全的耳聋、眼瞎、口不能言。这个“不完全”是我最大的秘密,也是宵禁两小时后,我还能在212号气闸室杀死赖安·查尔马恩的原因。

不用同情赖安,他也是为了杀人才去的那里;他的心腹中出了一个内鬼。有个家伙跟这个内鬼约定在212号气闸室碰头,而他则要过去干掉这家伙。不过,赖安其实不知道内鬼是谁,所以他才没有假借他人之手来干这事儿。但这也不是他决定亲自动手的唯一理由:赖安本来就喜欢干这种下作勾当,但顾及自己在家族里的尊贵地位,这事他不能纡尊降贵常做。

管理者不用遵守宵禁,所以赖安可以随意走动,而他的亲朋好友很少会出现在廊道;毕竟,只有我们这些蠕虫才会生活在这里。他穿行在狭窄的走廊里,确信不会有人看到他。尽管极其寒冷,连呼吸都凝成了雾气,他也丝毫不在意。

我对他还是有那么一丝钦佩的。他方向感极好,要是人品也一样好就更棒了。

200-级的气闸室建造得很大,可以停靠体积庞大的货船。气闸室的拱形天花板和弧形外闸门,其造型有一种近乎哥特风格的奇特美感。这里是“奥林匹亚”上唯一能让大部分蠕虫进入的开阔空间。这儿的宏伟壮丽总让我激动不已。

气闸室也会让赖安激动不已,但跟我的理由不同。他曾借助这些地方来杀人(有时是私自,有时则经过官方批准)。虽然对他而言,用212号气闸室杀人有些大材小用——毕竟,找个大小合适的地方,把人推到外面的真空里就行了——气闸室的好处在于,不会有人来打扰:“奥林匹亚”号已经多年没有货船停靠,管理者们没有必要到这里来;这里也没什么乐子能吸引他们大驾光临。蠕虫则只会待在各自的洞穴里,所以这个地方目前只有他一个人。

看到内闸门时,他放慢了脚步。门开着,这可不符合规定。如果外闸门遭到严重破坏,那在紧急门关闭之前,气闸室内会迅速地减压。这种情况下,虽然内闸门会在十秒钟内关闭,但只十秒钟也足以将许多的人和设备吸出门外。赖安并不在乎这样可能会造成多少的死伤,毕竟能惹得管理者火冒三丈的事情,只会是有人违反了规定。他先是面露愠色,转而又变成了好奇。他其实有两个目标:杀死对手、找出内鬼。这两人肯定正躲在里面密谋,所以内闸门才会开着。

他竟然没有闻到鲜血的气味,这让我感到很奇怪,毕竟从我这都能闻得到。管理者们相信,他们掌控着作为仆从的我的听觉和视觉;所有的蠕虫都接受过这种改造,东西就植入在我们大脑里。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从没想过要控制我的嗅觉、味觉和触觉。要是我,在走进气闸室之前就能闻到那股血味儿了;可在看见对手的尸体之前,他却好像毫无察觉。

他看起来惊讶不已,而后又恢复了管理者常有的从容淡定。我猜他应该是在想,内鬼是不是个“双面间谍”——又或者已经决定要投靠他的阵营了?但他决不会相信这种人,所以还是要弄清楚内鬼到底是谁,并且将对手和内鬼一同找到。

其实他早就找到了,只是自己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内鬼。

我在等着他往气闸室的深处走,但似乎他的好奇心还在与谨慎做斗争。不过我敢打赌,那滩湿湿的东西一定会引他进去。果然,我赌赢了。

气闸室内部空间很大,几乎可以容纳数百人。巨大的机器人手脚着地靠在气闸室边缘,一圈圈电缆从天花板上悬垂而下。他驻足倾听了好一会儿;与我不同,他的听觉是正常的。但这也无济于事,我接受过改造,能够安静得像尊雕像。

终于,他穿过房间,精致的靴子踩出“嗒嗒”的回音。珀西·奥莱利——他曾经最好的朋友和最大的仇敌,如今已成为一具尸体。赖安跪了下来,将手指放在他的喉咙处。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在感受对方的脉搏,但其实他只是在触摸血液而已。他的脸上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彻头彻尾的失望。他本想亲手杀死珀西,顺带享受嘲弄他的乐趣。

他凝视着手上的血迹,可能是想尝尝那血的味道;还没等他有机会,我便关闭了内闸门。

赖安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想要逃;但是他深知这不过是徒劳,便很快放弃了。换作别人,无论如何都会试图逃跑;他们会启动控制器,尝试让内闸门再度打开。但是赖安之前也曾这么玩弄过自己的“猎物”,所以他知道,这扇门不会再为他打开了。

我本打算跑到杂物柜那边去堵他。那里装满了增压服,我们这些蠕虫会确保增压服的空气罐是满的。如果气闸室没有被减压,则外闸门需要六十秒来响应打开的命令。他完全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跑去杂物柜那边,将自己关进其中一个杂物柜,或者躲进随便哪个驾驶舱里。我知道这些,全因为我是个干粗活的。

赖安只会用管理者的思维来思考。“你也不看看我是谁?!”他转身寻找着隐藏的敌人,大声咆哮道。接着,他听到我滑下电缆的声音,抬起了头。

他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变成了惊讶。此时,我已经接入“美杜莎”。我确信,他之前从没见过类似美杜莎的装备。没人知道如何启动她,也没人为了适配她而修改自己的大脑接口。

但我知道。我滑进美杜莎中,令她的触手伸展弯曲得更加自如,像是由血肉而非生物金属构成。我在赖安的头顶盘旋,直到美杜莎和他的脸近在咫尺。借助她的眼睛,我看到了从前未曾看到过的东西;借助她的耳朵,我听到了他的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你是谁?”他问道。

我没有回答,尽管我的确有话想对他说。

“我能给你安排一份体面的工作,”他说,“绝对让你大显身手。我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显然是胡说八道。赖安的祖母,示巴·查尔马恩夫人早就在《工作权利法则》里写明,只有管理者家族才能为了奖赏回报而工作,其他所有人只能为了糊口和不至于冻死而工作。

我激活了自己的声音,是赖安熟悉的声音。因为,这是他的最爱。

为管理者们工作时,他们不会切换我的声音;但私下相处的时候,他们就会加以控制。他们可以让我发出任何他们想听到的声音,有各种各样的语音可供他们选择。赖安最喜欢神奇王国的声音,因为听着分外开朗活泼。

“你一定是那个从贫民区来的雏儿吧?”我说。

他皱起眉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估计是听到雏儿这个词感到倍受侮辱。我很失望,他竟然没有想起这句话。这可是我刚开始当仆从时,他对我说过的话。也难怪,毕竟是六年前说过的话了,那以后不知道又发生了多少事情。但我还是强烈地希望他能想起那几个侮辱人的字眼。“贫民区”是他和其他管理者形容“奥林匹亚”号的姊妹船——“泰坦尼亚”号的称谓。“泰坦尼亚”号曾和“奥林匹亚”号一样宏伟壮丽,但赖安的父亲,贝勒·查尔马恩毁了一切。他先是将“泰坦尼亚”号飞船洗劫一空,然后把飞船连带船上的二十万人一同炸毁了。

与“泰坦尼亚”号一同葬身火海的二十万人中,就有我的父母。我没有和他们在一块,因为那时候我在“奥林匹亚号”上当仆从。我看起来还算养眼,又愿意接受改造,所以被挑中了。我本想着努力工作,等存够了钱就把父母也接到“奥林匹亚”号上来。

刚开始当仆从的几轮工作周期里,我主要负责站在贝勒·查尔马恩家的宴桌后面,及时而周到地满足座上贵宾的需求。我的脸僵硬、麻木,这样我就不会流露出任何表情,也就不会冒犯他们,更不会在服务时听到或看到他们的所作所为,显得震惊、悲伤、愤怒、喜悦抑或困扰。倘若我们神色平静、嗓音悦耳,他们就可以更加集中精力地完成自己的重要工作;闲暇时也可以尽情放松,卸下肩负的重担。

在家族长辈面前,赖安举止得体。不过,有一次我刚结束了一轮周期的工作,就被他逼进了仆从廊道的一处墙角。他体型高大、体格健硕、头发乌黑光亮,自以为风流倜傥。查尔马恩家族的头发是出了名的乌黑飘逸,但他的魅力并没有征服我,便将我强按到墙上。我的制服面料又硬又厚重,他没办法将手探进我的衣服;他便用力咬住我的嘴唇,咬到鲜血流淌而出。

医生帮我缝补嘴唇的时候,我偷偷启动了一个秘密改造过的程序,连接上通信网络,尝试联系还在“泰坦尼亚”上的父母。此时,我才发现“泰坦尼亚”早已灰飞烟灭。

六年后,212号气闸室的阴暗处,我用触手环着赖安。我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捧着他的脸颊。这感觉一定像极了爱抚——虽然手套能够承受真空压力,但质地还是很柔软的。“亲一口怎么样,贫民区的小雏儿?”我用神奇王国的声音说道,“来呀,我的可人儿。你知道,不听话的雏儿可是要被扔到气闸室外面的。”

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恍然大悟。他或许不太记得自己对我说了些什么——毕竟那不过是他以欺凌弱小为乐的一生中,一个小插曲罢了。但是他也不傻,我提到贫民区雏儿的时候,其实也透露了一丝关于我身份的线索。他像是看到希望,抓到了我的把柄似的。

“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他说。但我猜他并不知道,我早就付出了代价。直到外闸门的警报响起,他还是没有意识到我要做什么。

我紧紧地抱住了他——我可不想让他飞出门外。四周的空气肆虐地席卷着我们,裹挟着珀西·奥莱利的尸体向外呼啸而去,而美杜莎的触手将我们紧紧地锁在原地。

暴露在真空中,死神带走你的速度快到令你无法想象。高压状态下,肺部的空气会瞬间经由鼻子和嘴巴抽离,人很快就会失去意识。所以赖安没有挣扎多久就死了。

我抱着他,呆呆地定了一会儿。海拉星系的光芒倾泻而入,照进气闸室,为这场景平添了一抹神圣;在我看来,这是神圣的。这些宏伟壮丽的气闸室是唯一能够让我感知上帝存在的地方。不知赖安是否也感受到了上帝的存在。

我将赖安的尸体带到敞开的门口。改造后的视觉可以让我直视海拉主星。我还从未如此近距离看到一颗恒星——确切地说,亲眼看到。它和我在母星教程中经常看到的黄色大太阳并不一样。虽然我们和它的距离远超九十个天文单位,但它看起来仍旧大得像颗太阳,而非遥远的一个光点。尽管海拉主星介于“奥林匹亚”号和它的姊妹星之间,但看起来依旧灿烂美丽。巨大的212号气闸室外,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一颗星星能够与之媲美:卡戎星,海拉星系的第三颗恒星。虽然它无法摆脱另外两颗恒星的引力,但距离也远到足够拥有自己的行星。未来的数十年里,卡戎星会成为唯一的风景,而海拉星则会渐渐淡出我们的视野。

我将赖安转到面朝着卡戎星,然后用力推了他一把。虽然他将会与“奥林匹亚”号以同样的速度前进,但是随着“奥林匹亚”号不断向我们精确定位的恒星驶去,二者只会渐行渐远。

他现在也一定还在那里飘浮着。

自从失去了肉眼,我便几乎不会掉泪。但当美杜莎回到自己的藏身之处,我关闭外闸门与她告别时,我掉了一滴眼泪。哭泣并不是出于对赖安的同情,但也不能说这是出于喜悦。我想,我哭或许是因为看到了(也践行了)最纯粹的恐惧和最纯粹的美丽。我脑海里响起了托马斯·塔利斯的《拉尔夫·沃恩·威廉姆斯的主题幻想曲》。

这首曲子讲述了一位僧人在孤独的大教堂里唱着歌曲,声音一直传到了天堂。但这首曲子需要两个弦乐团协奏才行。前几个音符需由琴弦弹奏,听起来会有黎明的曙光即将普照世界的感觉——这景象我曾梦见无数次,但却从未亲眼见过。当琴弓拨动琴弦,神圣的合奏声响起来时,间或穿插的独奏让整首曲子听起来更富人文气息;随后,其它乐器又重新融合在一起,整首曲子听起来激荡人心,超越了凡尘的界限。

我敢肯定赖安不会懂我听《幻想曲》的感受。我父亲是历史古典音乐保护活动的主要倡导者,但他失败了。

或者说,他看似失败了。因为,当我移居到“奥林匹亚”号时,带来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牙刷,还带来了父母托付给我的技术,而这项技术就是赖安·查尔马恩必死的原因。

也许你认为我是为了复仇才杀害了他,但完全不是。赖安之所以必死,是因为他想要废除查尔马恩夫人的“音乐教育”法案。赖安认为音乐仅仅是用来维护纪律的工具,而不是用来激发灵感的妙药。他想证明自己的父亲贝勒·查尔马恩不过是个无能的懦夫,不敢忤逆早已驾鹤西去的母亲。

那首曲子,赖安连一个音符都没有听过。但这对他或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他愚蠢地想要阻挠那个法案。随着他的死亡,反对派也一同消亡,而查尔马恩夫人(于死后声明)的遗愿获得了胜利。

尽管早已不再假扮仆从,我还是回到了工作岗位上。我监视着贝勒·查尔马恩和他的亲信;在他得知自己的儿子失踪时,我正盯着他。他看了一眼奥莱利家族,他们又盯了回来。管理者们总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对方会谋杀或背叛自己,但不会有人站出来大声指控。

十个休息-工作周期之后,贝勒召集众议院,通过了“音乐教育”法案,以此悼念自己死去的儿子。“奥林匹亚”号上的每个孩子都植入了我父亲精心编写和保存的、内容庞大的古典和民间音乐库。管理者们为彼此的远见卓识互相道贺,却从未怀疑,与那些美妙音乐一同植入的,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没人知道我父亲为了保护他挚爱的音乐付出了多少努力,他相信这是与我们被遗忘的过去建立联系的最好方式。即便不是为了隐藏在数据库中的通信生物技术,他也会这样做。人人都以为查尔马恩夫人一手策划了“音乐教育”法案,但实际上,她脑海里从未有过半点这样的想法。她才不了解音乐,而她背地里的狼子野心,可谓彻头彻尾地残忍无情。

她才是我们不幸的罪魁祸首。但要是我能自己想出别的办法,就不会让她以这种方式被人铭记了。

这样一来,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她之前暗怀着的鬼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