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画家的刷子
比起从前,空中旅行更多地聚焦了人们的好奇、期望与愤怒。在接下来的章节中,我会尽力为好奇之人提供答案,为焦虑之人提供一份保证,为备受蒙骗之人提供他们意想不到的真相。
这项工作并不容易,我将从一个简单的前提出发:一切你认为自己了解的飞行知识,全是错的。鉴于我所反对的,我希望这只是个夸张的论调,而不是陆续揭发一系列骇人听闻的内幕的起点。商业航空是滋生不良资讯的温床,主流观点中掺杂着数量惊人的无根据的说法、谬论以及阴谋诡计。即使是极为老练的飞行常客,也容易误解各类事件的真正走向。
以上现象并不令人意外。对数百万人而言,空中旅行复杂、不便且可怕,与此同时,行业运作的一切细节都笼罩在秘密之中。专业术语、保持沉默的企业,以及不负责任的大众媒体,都使其变得扑朔迷离。更别提航空公司绝非真实信息的提供者,而记者及电视台又喜欢以简化却轰动的方式报道它们,这都使得人们难以分辨值得托付的机构与真正有效的信息。
而我会尽力阐明一切。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会在本书中说明飞机如何在空中持续飞行。不只如此,我还会解决你对具体细节的忧虑,解释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迷思。但是,本书并不旨在介绍飞行技术,我不会用飞机的规格说明书来为读者增加负担。本书也不是写给机械迷或早就对飞机构造产生兴趣的人的。我的读者不想看到出自航天工程师之手的喷气发动机图解,而关于仪表板或流体力学的技术性讨论也必定枯燥乏味、无聊至极——对我而言更是如此。虽然我们的确好奇飞机可以飞得多快多高,以及可以统计出多少线路与管路系统中的关键节点,但作为一名作者和飞行员,我对飞行的迷恋远甚于飞机本身:从此处飞向彼处的旅程中,上演着一出出内容饱满、情节丰富的大戏——我喜欢称其为空中旅行“电影院”。
对大多数立志成为飞行员的人而言,飞行并非大学毕业后才一头栽入的行业。询问任何一名飞行员对飞行怀揣热忱的由来,得到的大多数答案都会追溯到幼儿时期——那是一种无法言喻、与生俱来的喜爱。就我来说确实如此。我小时候用蜡笔画的全是飞机,在学会开车前就开始学习飞行课程。
话虽如此,我还从未遇到过和我有一样喜好的飞行员。我并没有极度迷恋天空或飞行时需要随机应变的刺激感。我年轻时目睹过一架“派珀幼熊(Piper Cub)”飞机,可丝毫不觉得兴奋,欣赏蓝天使特技小组(Blue Angels)表演筒滚飞行5分钟就能让我哈欠连天。真正令我着迷的,是航空公司的具体工作内容:他们所开的飞机,以及他们所去的地方。
五年级时,我已经可以从中央引擎进气口的形状(椭圆,非圆形)辨识出波音727-100与727-200。我可以花数小时坐在房间里或饭桌旁,闷头钻研泛美航空、俄罗斯航空、德国汉莎航空,以及英国航空公司的航线图和时刻表,背下航线中各个外国首都的名称。下次你挤坐在经济舱窄小的座位上时,不妨翻阅一下机上杂志末尾的航线图。我也可以花数小时研读三折页的蜂巢状城市配对航线图,并沉浸在一种菜鸟飞行员的兴奋之中。我认得所有知名(以及许多不知名)航空公司的标志和机身图案,并且能直接用彩色铅笔画出来。
因此,我在学透飞行的过程中也学透了地理。对大部分飞行员而言,航线地图上那一条条线下的世界,从来都是抽象的存在,他们对机场护栏网或临时停留的饭店周围以外的国家与文化,只有零星的好奇,甚至完全没有兴趣。而对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来说,某个时刻我们会觉察到这些地方的意义所在——会让人感到兴奋的,不单只是通过飞行移动到某个地方,而是去到某处的强烈意愿。你不仅仅是在飞行,也是在旅行。搭机与旅行、旅行与搭机,两者美妙地紧密结合在一起,这难道不是同一件事吗?对我来说就是如此。正所谓连锁效应,假使我一开始没有爱上飞行,我就不会利用闲暇时间去游走那么多国家——从柬埔寨到博茨瓦纳,从斯里兰卡到文莱。
如果说曾有那么一瞬间让我厘清了上述两者的关联,那一定是几年前,在西非的马里共和国度假的某个夜晚。虽然我能写上好几页关于西非的奇人轶事,但整趟旅程中最美好的时刻,是从巴黎起飞的飞机着陆在巴马科机场后,我们共200人在夜半时分通过登机梯步入深沉的夜色中,空气雾蒙蒙的,弥漫着柴火的味道,军事风格的聚光灯打出的黄色光柱,交叉映照在停机坪上。我们谨慎地在飞机旁排成一列,绕了大半圈机体后才走往入境大厅。绕行的过程给人一种参加祭典仪式的感觉。我仍记得走在法航高耸入云、蓝白相间的尾翼下方时,辅助涡轮引擎的轰鸣声响彻夜空。一切都那么令人兴奋,并且充满了——请容我使用一个稍显政治不正确的用语——异国情调(exotic)。然而,就是这一架飞机把我们载运至此。一趟搭乘船只或穿越沙漠数周才能完成的旅行,在短短几小时内便已完成。
虽然我认为航空旅行与文化彼此互有关联,但两者之间却也存在着明显的区隔。不会有人再在乎自己是如何到达某处的——因为交通方式最终会与目的地无情地分离。对大多数人而言,无论前往堪萨斯州还是加德满都,飞机都是必要之恶,它们是旅途的附属品,但不是旅途的一部分。我的前任女友,一位艺术家,对17世纪荷兰画家维米尔在作品中对光的处理了解得十分透彻,却完全无法理解我的想法。和其他人一样,她认为飞机只是种工具。她相信天空是画布,喷气客机只是可以随意弃置的画笔。我无法赞同她,因为画笔的笔触代表了画家的灵感,没有航途的旅行又算什么呢?
人们逐渐将飞行视为又一种让人印象深刻,但无法激励和取悦人们的技术领域。我坐在一架倒立起来可以有20层楼高的波音747里头,在太平洋33,000英尺之上以时速600英里的速度飞往远东。和我一起的乘客都在做什么?抱怨、生气、烦闷地敲着笔记本电脑。我邻座的先生甚至因为姜汁汽水罐上的凹痕而感到沮丧。这也许是种对于成熟技术的体认:多种多样的进步,都使非凡变为平凡。或者像《纽约客》杂志作家海勒说的那样:“衡量一个产业的发展水平的标准,是‘发明变得难以忍受’的速度。”然而,当我们开始或多或少地从根本上将“司空见惯”与“单调乏味”画上等号时,不就意味着我们失去了宝贵的洞察力吗?当我们对飞机报以冷笑,对“只要付出几百美元,就能以接近音速的速度环游世界”这件十足感人的事感到不屑一顾时,难道我们没有丧失一些重要的事物吗?
我明白在这个充斥着排长队、航班延误、机位超售、啼闹婴儿的时代,以上想法让人难以认同。需要说清楚的是,我并非在赞扬小座位的优点,或是十几克袋装混合零食的美味之处。针对现代航空旅行的轻蔑和贬低无须赘述,它们已经人尽皆知,但无论你是否相信,飞行过程中仍有许多值得旅客仔细品味及欣赏的地方。
对于说出我们已可自由飞行的这个说法,我感到犹豫,但事实的确如此。除了航空技术的发达外,还考虑到卓越的安全纪录,以及即使燃料费用激增,票价仍便宜得惊人的这项事实。没错,就在几年之前,旅客就寝前还能享受一顿由身穿燕尾服的空乘人员送上的内含五种料理的套餐。我初次乘坐飞机的时间是1974年:我仍记得我的父亲穿西装打领带,在飞行时间约90分钟的国内航班里,吃了双份蒙芝士蛋糕。事实是,当时搭飞机非常昂贵。这是现今许多人,尤其是年轻人,无法理解的,但在以前,大学生不可能在圣诞节假期在家打包行李准备搭机度假;人们不可能因为未能在最后一分钟成功购得只要99美元的机票,而无法前往拉斯维加斯、马略卡岛或普吉岛享受假期。飞行曾是人们偶尔放纵时才会接触的奢侈品。1939年,搭乘泛美航空的“迪西飞剪号”(Dixie Clipper)往返纽约与法国需花费750美元,换算到现在超过11,000美元。1970年,从纽约飞往夏威夷的价格,换算到现在大约是2,700美元。
事物的转变生生不息,对于飞机而言,变化意味着更有效率。波音707及747让长途飞行的费用变得亲民。而放松管制则长久地改变了航空公司间竞争的方式。票价大幅下降,乘客蜂拥而至。是的,飞行不再像从前那么令人享受及舒适,但与此同时,现在几乎每个人都能承受得起机票的价格。
我已经懂得不该低估人们对航空公司的蔑视程度,以及他们到底有多讨厌飞行。尽管有些轻视是理所当然的,但大部分都不公平。今日,旅客可以带着背包,穿着人字拖,以每英里几分钱的费用横越海洋,近乎绝对安全地以85%的准点率抵达目的地。这样的旅行真有那么糟糕吗?同时,假使你真的极度渴望重温昔日奢华的飞航黄金岁月,你大可以购买头等舱或商务舱机票来实现梦想——票价还比50年前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