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卖马的女人(1)
紧急停车
画家石冈寅治一个星期总要光顾两次银座。他住在杉并区久我山的一个街区里。久我山就在杉并区西端,也是东京都二十三个区的最西端。这位老画家也常到三鹰市的井之头公园里散步。
老画家之所以频频光顾银座,多半是为了出席聚会之类的场合。作为一个爱酒如命的人,回程自然也少不了喝上一杯,甚至还会特地到酒吧里去过过瘾。当然了,这样一来,回家的时间也就不会太早,回程通常只能搭出租车了。
一般来说,等到他乘出租车从霞关出口进入高速公路时,都要差不多十一点了,偶尔还会过了午夜时分。到了这样的时间,高速公路上往相同方向行驶的汽车依然延绵不绝。卡车倒是不多见。但私家车、包车和出租车往往一辆接一辆,红色的汽车尾灯不断发出耀眼的光来,排成一队长龙驶过,那场面实在壮观如提着灯笼的游街队伍。
这段路上还有许多接连不断的弯道,很是考验驾车者的车技。不过,等到过了外苑出口和新宿出口,就彻底变成笔直的了。驾车人一旦从那些连番的曲折迂回中解放出来,无一例外都会提高自己的车速。从这里到高井户出口方向,一路都是径直向前的。
近来,由于这条高速还连接了通往山梨县方向的中央高速,首都方向开过来的车辆也在不断增加。不过,老画家在高井户出口就要下高速了,因而,之后的路况他并不太清楚。
说他不太清楚,是因为近来他在新宿到高井户间的高速上,留意到一个奇怪的情况。而之后的路段他并没有走过,是否也是这样的情况,他就不清楚了。
就在新宿到高井户之间的高速公路边上,随处可见延伸出去的紧急停车带。其中,有些地带只够停放一台车,有些可以容纳两台。停在里面的车辆全都亮着尾灯,都是些白色牌照[1]的私家车。车上一律灯光熄灭,一片漆黑,俨然是休息中的状态。
当车流驶在公路的正中央时,车前灯发出的灯光只会在经过的一瞬,斜扫过那些停在路旁的汽车车身。因为公路是如此笔直,所以照不到这些车的正面。
老画家其实很早就留意到了那些车辆,只不过当时并没有勾起特别的疑问。汽车出故障时,需要开进这些应急避让地点,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之后白天再搭车经过时,老画家却忽然发觉完全看不到那些故障车的身影了。按理说,汽车要出故障应当是不分昼夜的。那么,为什么只有晚上,并且是在老画家从银座晚归的夜里十一点或午夜时分,这样的车辆才会多起来呢?并且,各个避让地点停放的汽车,还都熄掉了车内的灯光。
这让时常从银座酒吧晚归的老画家石冈渐渐心生好奇,他开始留意起那些停放在高速边上的汽车来。
自己所乘的出租车,只是前灯灯光斜扫了一下路旁的车辆就驶过去了。可是,那些车辆的车窗本就会透出对面的灯光来。由于高速公路位于高处,下面街上的灯火会从低处向高处照射过来。当中也包括一些高层楼宇里发出来的亮光。各种光线透过那些车窗交相辉映。若是有人坐在车里,即便关掉了车内照明,透过那些映在车窗上的灯光,应该也可以看见里面黑幢幢的人影。可自己每次路过时却完全看不到这样一幕。驾驶位也好,后排座位也罢,车窗上总是看不到一丝人影。
所有停在避让地点的汽车无一例外,全都是这样的情形。
假如汽车出了什么故障,驾车人要么应当到车外打开引擎盖,探身进去检查,要么应当站在车旁,等候救援车的到来。可是,这样的情形老画家却一次也没有见过。那么,驾驶这些汽车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一天夜里,老画家如往常一样坐在出租车上,盯着路旁那些车辆。他向正在开车的出租车司机开口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啊,那些多出来的地方啊,肯定是避让地点嘛。名字叫紧急停车带呀,这位客人。”
听到司机敷衍了事的回应,老画家也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了。
“紧急停车带吗?就是说,停在里面的都是些故障车喽?”
“应该是吧。”
司机正专心地全速驾驶着,只对停放在路旁的车辆漫不经心地投去一瞥。话说回来,假如司机真打算认真地看上一眼,可就要减速行驶了。一旦突然减速,又势必会被后面的车辆追尾。此刻,身后排成长龙的汽车正在风驰电掣般驶来。
“说是故障车,却看不见人影啊。”
“肯定是在休息啊。”
“休息?”
要说是休息,所有的紧急停车带里都不约而同“停满”了汽车,可真是诡异啊。看看时间,的确应当是驾车的人困意袭来的时候。可是,难道每台车都刚巧在休息吗?
过了一段时间,另一名出租车司机给了他一个让人满意的答案。
“呵呵。那些车里啊,全都是一对一对的啊。都是情侣们在车上亲热呢。”
“情侣?原来如此。怪不得这种时间段会有那么多汽车停在那里。”
萦绕在老画家脑里许久的疑团,终于一下子解开了。
“……可是,车窗上怎么会看不到人影呢?”
“自然是两个人都躺在里面的座椅上喽,鬼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
——听上去,司机似乎颇有些不忿。
年末的长期天气预报说,新年过后,今冬的寒冷程度要超过往年。
二月十四日是个星期三。当天天气晴好,夜间却还是很冷。从高速公路向下望去,辉煌的万家灯火仿佛有些暖意。抬头仰望时,满天的星斗依然泛着凛冽的寒光。说是万家灯火,可一旦过了外苑,开到幡之谷到永福出口之间,作为首都中心来讲,灯火的数量就实在算不上太多了。若是再往前走下去,过了高井户,上了中央高速以后,就越发显得灯火寂寥了。
晚上十点前后,首都中心方向驶过来一台私家车。这台车刚一过永福出口,就突然放慢了车速,尾灯上显示出左拐的信号来。这显然让紧随其后的出租车吃了一惊,出租车连忙鸣起喇叭,躲避追尾。其实到高井户出口还有一段距离,出租车根本没有料到前面的车辆会在此处突然拐向左侧[2]。也因此,跟在出租车后面的汽车长龙霎时间乱了阵脚,其中多是些从银座方向驶向归途的私家车或业务车。
这台打出左拐信号的汽车沿着公路边缘减速慢行,驶近了一处如同露台般伸出的紧急停车带。
“啊,这里也被人抢了先呢。”车上一名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的驾车男子,紧盯着车前窗说道。
“哎呀!”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女子也看到了。
只见一台灰色的汽车正停在伸出去的格子里。
怎么办?女子带着询问的眼神抬头望向握着方向盘的男子。她的侧脸上,还淡淡地映着自下而上照射过来的灯光。女子长相艳丽,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模样。
“没关系,这儿有两个车位呢。我们插到前面去吧。”男子说道。
“可是,这对人家那台车不大好吧。再找找别的地方?”女子有些犹豫。
“前面倒是还有些紧急停车带。可是,都这个点儿了,应该全都是满的了吧。刚才路过的那些,不都是停满了车吗?这里还能有个空位,已经是万幸啦。就对不起先来的喽,让我们插到前面去吧。”
男子将方向盘向左打,车身缓缓地向前移动。
男子一边停车,一边朝那台停着的车内瞥了一眼。前灯灯光刚好扫过那台车,他看到车内一片漆黑。透过灯火照亮的车窗,可以看到里面并无人影。驾车男子眼角浮起一抹笑意,女子低下了头。
这台私家跑车驶入露台一样的紧急停车带后,男子手握方向盘,确认好位置,踩下了刹车,前灯也随之熄灭了。
男子又回头望向后面,看了一眼那台捷足先登的汽车。灯火辉映下的车窗上依然看不到人影,只有一团漆黑的影子停在那里。
“明知道我们的车进来了,也不肯起来一下啊。”男子转回头来,说道。
“好像是我们打扰了人家吧。”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女子向男子凑过去说道。
“没办法呀,又没有别的地方停车,只能大家互相将就一下啦。”
“哎呀,讨厌啦。”
“我们又不会跑过去偷窥。他们也可以放心大胆的啦。”
“这旁边可是有那么多车开过去呢,车灯也都亮着的。”
“没事的,那也只能照到下半边呢。”
“看不见吗?”
“你说这车里?看不见啦。个个都是那样嗖的一下就开过去了。就算从灯光角度来讲,也没可能照到这边啊。”
“可是,一直停在这种地方,不会让外人起疑吗?”
“谁有那工夫啊,哪台车不是急着赶回去的。你瞧,不都是那样目不斜视地开过去的吗?”男子抬起下巴,朝飞驰而过的车流示意了一下。
“想想看,要想来场车上约会,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啦。”他继续说道,“既然这里是高速,也就不会有行人。当然,也就不可能被人偷窥,更用不着担心有什么偷窥狂过来,搞些下三烂的手段。要是像多摩川河岸那边,可能就会有坏蛋来吓唬人了。报纸上不是也经常可以见到吗?”
“那可糟了,报纸上要是登出我们的名字……”女子颇有些不安地轻声说道。
“这里就不会有那种担心。人家的车都是那样一辆辆开过去的,谁会关心你呀。只要花上三百块高速费,就能待在让人放心的专座里,绝对划算。”
“说这种怪话……”
“是真的啊。所以说嘛,差不多每个紧急停车带都这么抢手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喽。后面那台车,知道我们的车开进来,还不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吗?”
男子一只手扳动着座位旁边的手杆,驾驶位和副驾驶位全都向后倒了下去。
倒向后方的驾驶位和副驾驶位卡在后排座位上停下来,整体形成了一张卧铺。这种结构设计,原本是为了驾车人困倦的时候,可以停车躺下来休息或是小睡一阵。
男子把手臂伸向并排躺在旁边的女子肩膀下面。然后,又稍稍支起身体,低下头去,正对着女子的脸。
“有点怕啊。”女子忽然躲开男子的嘴唇,睁大双眼望向车窗。车窗上不断有刺眼的车前灯灯光掠过,忽明忽灭,耳边也不断传来引擎发出的声音和车轮碾过的声音。
“这有什么好怕的,不会有人来看的。”男子安抚着女子,试图使她镇定下来。
“可是,我总感觉会有人来的。”女子肩膀发冷似的颤抖着。
“这里不会有那些好事之人的。你看,后面那台车都不知道停多久了,不是也没人靠过去吗?人家不是一样逍遥自在的嘛。”
“那巡逻车也不会过来吗?”
“巡逻车只是为了查那些超速驾驶才会过来一下的,可是我们现在什么也没做啊。就算他们来了,我们停在紧急停车带里,也算不上违反交通规则啊。只要说是引擎出了问题,正在等打电话联系的救援车赶来就行了嘛。看到男女亲热这种事,人家肯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男子说着,又想把脸重新贴到女子脸上,却被女子的手指轻轻推开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车窗上疾闪而过的汽车灯光犹如一道道闪电般划过。
“怎么了?”
“再等一会儿。”女子把吸进去的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手放在胸前,合上双眼,“……不知道为什么,心在怦怦地跳。”
男子听到女子的央求,又躺回到自己的座椅上。
“这种事偶尔来一次也不赖吧,挺刺激的呀。”
“也太刺激了吧。我可不知道你居然有这种奇怪的嗜好呢。”
“喂,别说这种怪话。”
“你是不是跟别的女人也搞过这种车震?”
“怎么会呢?我跟你可都是头一次啊。”
“总觉得奇奇怪怪的呢。”
“我也是听朋友提起的嘛,就是想试一下而已。”
“呀!”
“怎么了?”
“我听见女人的声音了。是不是后面那台车?”
男子坐起身,伸长脖子向后面的车窗张望着。
“什么都看不见啊。”
男子回过头来,一只手肘撑在座椅上向女子靠近。这一回,对方也没有反抗,只是呼吸格外急促。
“你说有女人的声音?”男子把嘴贴近女子耳边。
“嗯,只是隐约听到点儿。你没听到吗?”
“没有。什么样的声音?”
“……说不清。”
女子皱起鼻子。男子的嘴贴上她的嘴唇,她的手也顺势搂住了男子的脖子。
“哎!”女子在嘴唇重获自由之后,说道,“……你说,后面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什么样的人?”
“是年轻的呢,还是说,跟我们一样的呢?”
“这个嘛……又不能为了这个去偷窥人家。”
“男的有老婆,女的刚刚离婚……”
“哪有那么巧都跟我们一样的啊。”
“亲爱的,今年夏天之前,你真的能跟你老婆离婚吗?”女子的声音变得格外认真起来。
“肯定的啊。正在一步步做准备呢。”
“真的吗?”
“难道还能有假?”
“可是,你老婆会答应吗?”
“没那么容易吧。”
“离婚这事儿,可是从前年春天就说好了的。眼看这都快三年了。我可是去年就离了呀。”
“那我的责任可是重大了。这一回绝对会离的。多少可能得有点儿麻烦,不过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因为爱你嘛。”
“我也爱你啊。”女子用力收紧了箍在男子脖子后方的手,贪婪地吸吮着他的嘴唇,“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啊。”
“为了你,我什么牺牲都愿意做。”
“真的?太开心了。”
男子紧贴住女子的身体,搂在她腰间的手也开始向下滑。
突然,女子睁开了紧闭的双眼。男子也把脸移开了,手里依然抱着女子。
“听见没?”女子喃喃地问道。
“嗯。”
“有声音。现在又听不见了。”
“不,好像又有女人的声音了。就像你发出的那种叫声一样,很短。”
“讨厌啦。”
“这种地方,不管发出什么样的响动来,都不会有外人靠近的。你看,旁边那些车还不是一辆辆嗖嗖地开过去了吗?放心吧。”
男子的手开始放心大胆地游走起来。
在女子眼中,车窗上掠过的一束束灯光宛如流星划过一般。
过了大约五分钟,后面的车窗突然亮如白昼。车内的男女顿觉一惊,慌忙分开了身体。
紧接着,汽车发出的引擎声在二人耳里轰鸣。
女子不由得想要坐起身来。
“别起来,不要动。”男子按住她的肩膀,制止道。
后面那台车发动了。后窗上,耀眼的灯光向左右大幅晃动着,显然是为了出发正在确认方向。而这台车里的男女,依然保持着躺在车上的姿势,屏住了呼吸。
侧面车窗上,仍有汽车灯光不断掠过。从后车发出的灯光来看,它显然是为了汇入那些车流,正在缓缓地向前移动,寻找着恰当的时机。最终,它成功了。就在后车经过车旁的一瞬,侧面车窗上瀑布般流泻了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前灯灯光,喇叭声也随之响起。
女子把头埋在男子肩上。
“好啦好啦,走掉了。应该是往高井户或是中央高速方向去了吧。”男子松了一口气,说道。
接着,他条件反射似的坐起身,探身向前车窗望去,刚好看到那台汽车亮着红色的尾灯汇入长长的车流之中。那灰色的汽车背影让人一看便知,正是N品牌的快捷豪华型中型车。只不过,车上实在是太暗了,看不见驾车的人。
女子紧紧地抱住男子的手臂。“我们也赶紧离开这里吧,已经十点二十分了啊。”透过依稀的亮光,她看着男子手上的手表,忐忑地说道。
“怎么了?这里不是只剩我们了吗?太好啦,这下可以彻底放松了。不用怕喽。”男子再一次平躺到“卧铺”上说道。
“可是,说不定还会有别的车开进来呢。”
“哦,是啊。”男子点点头,似乎也意识到了。
“那也没事啊。刚才那台车在我们开进来的时候,还不是照样优哉游哉的吗?就照那样不就行了嘛。”他低声笑道。
“可是,我们的车不是打扰到人家了吗?要是我们不开进来,人家说不定还能待久一点儿呢。”
“怎么会?那台车应该来了很久了。再说,我们也没有打扰到他们。你看,不是还听到女人和椅子的声音了吗?那些开过去的车里,绝对听不到这种尖叫声、吱嘎声的。看来,这一对儿可是相当激烈啊。”
“别说这种怪话啦。”
“人家可是心满意足地走了,我们才没有打扰到人家呢。”
男子说着,又一次贴近了女子的脸……
男女二人重新把座椅恢复到了原位。
男子发动引擎,引擎发出阵阵轰鸣声,震动着车身。可是,轰鸣声断了三四次后,就彻底停下了。这样反复了有四五次。
“奇怪啊。”男子转过头道。
“怎么了?”正在黑暗的副驾驶位上补妆的女子问道。她手里还拿着粉饼盒,正忙着把粉扑在脸上。
“好像不太对劲。”
“哎呀。能马上修好吗?”
“应该能吧,我去看一眼。”
“讨厌啊!在这种地方抛锚。”女子心虚地说道。
“嗯,应该没问题的。”
男子从座位底下拿出一只大手电筒和简单的工具来,打开车门。
“这下可真成紧急停车啦。”说着,他下了车。
“快点儿啊。已经很晚了。”
“知道。有五分钟就可以了吧。”
男子打开汽车的引擎盖,探身进去。他上身伏在引擎上,借着手电筒的光线查看着里面。
女子坐在原位上等候着,身旁依旧有车灯不断地掠过。可是,没有一台车放慢速度向这边看过来。随着夜色加深,公路下面的灯火数量也在一一减少。三颗排成竖列的耀眼星辰——猎户座——升上了夜空。
男子把头伸进去窸窸窣窣地搞了一阵之后,站起身,走回到副驾驶位旁。
女子打开车窗,男子对着里面说道:“不行。进油系统坏了,麻烦啦。”
“搞不定吗?”
“搞不定。我去打个电话吧。”
“电话?”
“这条公路上总该会有公用电话的。我联系一下首都高速公路公团[3]的救援车吧。”
“那可要拖到太晚了。真是糟糕啊。”
女子借着他手里的手电筒光又看了一下手表。十一点零五分。
“晚也没办法啊,又不能把车撂在这儿不管。”
“再有半个小时能搞定吗?”女子很是担心回家的时间。
“救援车赶过来应该要十五分钟吧。修理故障,大概有十分钟就够了。那些人可是专业人士。”
“所以说,就不该停在这种地方的呀。”
“现在抱怨也没有用喽,反正也及时行乐了。”
男子离开车窗,沿着高速公路边缘向前寻找着电话机。
等这对男女的汽车下了高井户出口,又折返上行线入口时,时间已经是十一点五十分了。
从打完电话,到公路公团救援车闪着黄色的顶灯来到紧急停车带,一直到救援车离开故障现场,总共花了三十分钟左右。果然如男子所说,只花了十分钟就修好了。
副驾驶位上的女子总算松了一口气。其实,男子的心情也颇为急切。只不过,车驶到收费站时,还有四五台中央高速方向驶来的车辆堵在那里。到了这个时间段,下行方向的车辆开始增多,上行方向的车辆逐渐稀疏。出口处之所以会稍微有些拥堵,是因为中央高速驶过来的车辆都要在这里为进入首都高速缴费。眼下,二人车前就堵着一台卡车,车身上面写着几个白色的大字——“山梨运输”。
过了收费站,车辆又开始减少,每台车辆都如重获自由般加速行驶起来,男子也开出了八十公里的时速。堵在前面的卡车见此,连忙向左侧避让,男子立刻加大油门冲了出去。
忽然,男子抬起下巴指了指右侧,那里正是刚才停留过的紧急停车带。女子没有作声,眼角却泛起了一丝笑意。
前面不再有卡车挡路,男子更进一步加足了马力。
“小心点!别太着急了。”女子说。
“没问题,我有自信呢。”
“哦……送完我你再回家,就会很晚了啊。”
“现在几点了?”男子手握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问道。
“马上就十二点了。”
“呵。”
“你到家都要一点钟了。那么晚,你老婆肯定会不开心的吧。”
男子没有作答。
“咦,那台车?”他抬起下巴朝前方示意了一下。
“哪台?”女子也望向了车前窗。
“那不是刚才停在我们后面那台吗?快捷豪华型的啊。”
此时,那台车正在三十米开外。这边的车灯发出的光线,还不足以照射到它的车身。只能看见一团黑黢黢的影子正朝前奔驰着,而且是在超速行驶中。
“车型一样,也未必就是那台啊。”
“那倒是。可是,我总觉得就是它。”
眼看着,那台车又继续加速,超过了前面的车辆。
“哟,开得真快啊。可能也是太晚了,急着赶路吧。”
男子也跟着提高了车速。
“开这么快,吓死人啊!”
副驾驶位上的女子斜着身子,向驾车男子发出抱怨。时速表针正在一百公里处微微颤动着。
“哪有。哪台车没开出这个速度!尤其是前面那台。你看,不是又超了一台车吗?”男子紧紧地握住方向盘说道。
“是啊,怎么会那么急呢?”
“大家想法肯定都一样。估计是去哪里把约会对象送回了家,现在又折返的吧。都这么晚了,当然急着往家里赶啊。”
“你怎么知道呢?”
“你看啊,那车上不就只有那一个男的吗?副驾驶和后排座位都没有人影啊!”
借着对面下行方向的汽车车灯发出来的光线,透过前车的后窗可以看见车内。此时,两车间还有一定距离,里面的确只能看到驾车人一个小小的黑影。
“这么说,女的应该住在中央高速沿线啦?”
“应该是吧。不过,就算是女的住在沿线,也应该在离出口不算很近的地方。你看,这个时间才返回来。那台车离开紧急停车带有多久了?”
“一个半小时了吧?”
“那肯定是住在相当不顺路的地方喽,那个女的。或者说,两个人又在别的地方难分难舍了一阵。你瞧,那台车在这条高速上可都跑到时速一百公里了。”
新宿交会处那里是个大弯道,从那里开始,到首都中心方向要经过连续不断的迂回转弯。前面那台车就在接近转弯处略微减慢了一下车速,这对男女的汽车也只得跟着放慢了速度。两车之间的距离显然一时还难以拉近。
“好想看看车牌号码啊。”
“不要啦,这样不好啊。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加速的?”
“嗯……还是看不见号码啊。”
“都说了不要了嘛。”
“啊!出外苑啦!”
男子眼睛紧盯着前方,只见前面那台灰色汽车已脱离车流,冲上了左侧的出口陡坡。
“是一个方向啊!”
两车虽向同一个方向行驶,却只是同行到离开外苑出口之前。开过出口后,男子眼看着前车朝右侧环绕外苑的公路方向疾驰而去了。再往前走,应该会经过绘画馆附近,到达青山大街那一带。
“可惜啦!”男子目送着那台车远去,小声地笑道。
他把方向盘向左打,驶向了国电信浓町车站方向。因为女子的家就在牛入[4]附近。
赛马消息
午休时间,星野花江从日东商会大楼出来,沿着人行道向北走去。
这一带有着为数众多的批发行,日东商会是其中一家布料批发行。公司大楼共有五层,在这条批发街上算是较为引人注目的一栋。包括分公司和办事处在内,员工大约有二百五十人。
正值午休时分,附近许多批发行的员工陆陆续续向南边走去。吃个快餐也好,喝杯清茶也罢,南边热闹的商业街上,有着许多这样的店铺。通常这些批发行员工会一面散着步,一面不由自主地朝南边走过去。对于关在写字楼里,整日面对发票、账目的人们来说,在商业街上信步闲逛片刻,可以带来心情上的愉悦满足。有人会驻足瞄上一眼商店的橱窗,也有人会钻进书店里看一看。正是春光明媚的季节,年轻的女办事员们彼此牵着手走着。
不过,从这儿往北边去的话,周围可就没有这类店铺了。此刻,朝那个方向走去的人,要说从日东商会里出来的员工,就只有星野花江一个。往南去的人们步履往往闲散而适意,而她却行色匆匆,略显急切。
其间她也曾一度停下过脚步。那时她刚走出日东商会大楼不久,一名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从后面追上了她。
“星野小姐!星野小姐!”
男子显然同为日东商会的员工,这从他佩戴的员工胸牌便可得知。她停下脚步,转回头看时,只见这名凑到身旁来的男子嘿嘿地笑着,一只手还在挠着头。
“那笔借款……本该这个月就还给你的。不过,能不能请你再宽限一阵?”男子低声央求道。
星野花江的眼睛里眼白部分相对较多,小小的瞳仁因此看起来格外犀利,眼角处也有了细细的皱纹。
“山冈先生,您那笔应该是九万五千块吧?”她说起话来,嗓音倒是清脆悦耳。
“是的。利息我会照付的。”
“利息我当然会照收的。那么,您打算几时还呢?”
“两个月后吧。”
“好吧,那就说好两个月后还给我。”
“嗯……还有件事实在是难以启齿……除掉这笔钱,我还想再借五万块,可以吗?”
星野花江默不作声,小小的瞳仁径直地盯着山冈。他是日东商会内衣部的股长。
“因为这一阵我老婆病了,花销不是一般大……”
——这一幕,其实是发生在二月十四日夜间高速公路紧急停车带里驶入两台车再往前大约一年的事了。
星野花江默默注视着山冈远去的背影,随后挥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她向司机嘱咐的地址,是越过两国桥之后的一条街道。
这条街道上僻静无人。拐角处有幢小小的建筑,是一家银行的分行。她伸手推开银行门,只见正面柜台一字排开,坐着五六个女柜员。
“请问,做外勤的森田先生在吗?”
“哦,请稍等。”
女柜员起身进了里面。过了两三分钟,一名高个子的方脸男子走了出来。男子看上去刚刚吃过午餐。
“欢迎欢迎。”
森田看到星野花江,微微一笑,伸手示意她到柜台前去,自己也朝柜台后走了过去。
“感谢您再次光临。”他双手扶在柜台上点头致谢。
“每次都要麻烦您啦。这个月的进款情况怎么样了?”她问道。
“请稍等。我查一下流水。”
森田是负责外勤的,派发给客户的名片上印的头衔是“代理分行行长”。他走到负责存款的员工那里,跟对方一起逐个翻检卡片盒和账目,查看流水,并把它记录下来。
在这期间,星野花江倚着柜台,细细观察了一下银行里的情形。坐在柜台后面的女柜员们,个个模样年轻可人,对待客人的态度也充满着向上的朝气和女性的娇柔。每个女孩子都仿佛下一刻就要赶赴相亲约会,俨然是一副恋爱中的模样。身上的制服都是那么漂亮得体,深蓝色的制服上,领口和袖口处是红色的,华丽得宛如空姐一般。
时年三十一岁的星野花江用那双细细的眼睛望着她们,脸上带着微笑,但那微笑并非发自心底。她对自身的外表是毫无自信的。她的身材干干瘦瘦,偏于肌肉型,与打扮入时的同龄人相比,衣着显得格外寒酸。
“让您久等了。”森田手上拿着纸条回到了她的面前。
“目前,进账只有这些。”
他把纸条放在柜台上。但是,为了防止其他客户看到,用手遮住了。
星野花江拿出记事本,抄下了转账人的名字,共有七笔。
“今天是三月二十三日,离月底还有一段时间。应该还会有不少进账吧。”森田说道。
抄完了转账人名单的星野花江点了点头说:“嗯,是啊。”
可是,进款的账户上,开户人姓名却不是星野花江。
这家银行分行与星野花江上班的日东商会之间毫无业务上的往来。这个用化名开立的普通账户,是她不为公司知晓的秘密账户。也因此,她才会舍近求远,选择光顾这家小小的分行。
星野花江出了银行,走过一条街,进了一家店面颇为狭小的中餐馆。一个背着婴儿的妇人过来招呼她点餐。她点了份炒饭。墙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炒饭二百五十元”。牌子下面还落了一只小小的苍蝇。
她拿出记事本,入神地盯着上面从银行抄来的转账人名单。
前谷惠一,北泽武,安田保,奥田秀夫,三井七郎,广濑顺三,土屋功一——这些是这个月十日以后的进款。一日到十日之间还有五笔。像银行的森田说的,到月底应该还有接近二十笔吧。
这个“会费”是每个月都有的。不过,并没有什么长期合同。只是口头上约定要每个月转账过来,实质上也就是按月付费。不付费的人视作退会,首次转账过来的人视为新入会。只不过,她会尽量控制会员的人数。
炒饭端上餐桌来了,桌上铺着廉价的塑料桌布。一只与茶杯相差无几的白瓷碗里盛着汤。
星野花江用勺子舀起浅褐色的炒饭送进嘴里,饭粒里夹杂着几粒火腿丁和罐装青豆。她的吃相全无礼节可言,并且看上去火急火燎,时不时再吸溜几口漂着葱花和油星的汤。盛汤的碗沿儿上还有个缺口。
即便在吃饭期间,她的视线也一刻未曾离开过旁边放着的一份印刷品。那是她从包里拿出来的,原本折成了四方形,此刻摊开来了。上面画着些横竖格线,空格内是铅印的片假名。
吃饭花了十五分钟。她折起印刷品,连同记事本一起塞进手拎包里。接着又掏出粉饼盒来,对着镜子敷衍地扑了两下粉,连口红都没涂一下,甚至都没仔细照照镜子,检查一下妆容。她道了谢,向背着婴儿的妇人付了饭钱。
到了店外,星野花江又拦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开过两国桥时,她瞄了一眼手表,还差十分钟到一点。
在离日东商会五十米远处,她下了车,然后步行过去。可以看到对面都是公司的员工,从南边商业街散步回来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信步走着,初春耀眼的阳光肆意地洒在肩头。
星野花江却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星野花江搭电梯上了四楼。
公司大楼里,一楼是前台和展示产品的展厅,厅内立着各种塑料模特,身上穿着各色服装。如同百货公司一般,陈列着男装、女装、和服、童装,角落里还陈列着棉被和窗帘等等。也正因此,外来的人进门以后,一眼望去花红柳绿,艳丽异常。
去二楼的营业部员工,无须搭乘电梯,直接走楼梯上去。那里有女装、童装、男装、内衣、和服各个部,是公司营业部的中心。午休时分散步归来的员工,多数都上到了二楼。
三楼也有一部分营销人员,是室内装饰部和床上用品部。室内装饰部以窗帘为主,床上用品部的主要业务是睡衣、枕头和棉被等。另外,财务部和总务部占去了半个楼层。
四楼以电梯口为中心,左侧是董事长办公室、秘书室、会议室,右侧是人事部和企划室。之所以没有设董事办公室,是因为董事们都兼任了部长头衔,人在各个办公地点。
五楼整个楼层是一间比一楼展厅要宽敞许多倍的展销大厅。邀请零售商们参加的展销会也往往在这里举行。
沿楼梯走上二楼的员工们,看着星野花江搭乘的电梯关上了门,彼此迅速交换了一下会意的眼神。闲言碎语在哪里都是平常的事,可她的口碑却实在不怎么好。
眼下,一名负责一楼展厅的男子,便走到前台两名年轻的接待小姐那里,主动聊起了星野花江。他刚刚看见星野搭电梯上楼了。
“星小姐居然出去吃了午餐才回来呢。真是稀奇!她可是一向只吃食堂里一百三十块的咖喱饭哪。”
员工食堂是设在地下的,由外部人员经营,公司内部会提供部分补助。里面贵点儿的套餐也不过二百五十日元而已,口味上自然是欠佳的。再加上地下室的阴气,相邻的楼面大部分用作了货物搬运入口或是车库,甚是煞风景,因而这家食堂的人气并不旺。星野花江却毫不在意,常常去那里用餐。
“到底人家享用了什么美味回来呢?”负责展厅的男子半讥讽地向两名年轻的前台接待问道。
一般来说,负责前台的接待小姐,每家公司都会选用予人好感的女孩子。她们并没有回答男子的问话,只是露出整齐的牙齿微微地笑着。
“差不多每十天就有一回,星小姐会狠下心去吃一顿豪华大餐回来哟。不然的话,早就营养失调了吧。”
“这样不太好啊。”一名接待小姐莞尔一笑说道。
星野花江一直以来在公司里的形象,就是个生活简朴至极的女子。换句话说,极其抠门儿。
去三楼、四楼的电梯里,共有四男三女。
到了三楼,总务部和财务部的人下去了,剩下的男人们低声谈论着玩了半小时的弹子游戏成绩。两名女员工则在一旁默默无语。有星野花江在这里,员工们感到局促不安,周围的空气安静得有一丝诡异。
到了四楼,两名男员工和一名女员工沿着走廊朝右侧走去,那里分别是企划室和人事部。男员工们颇有些不自然地忽略了朝左侧走去的星野花江,女员工则默默地行了个注目礼。
左侧走廊尽头是董事长办公室和秘书室。星野花江推开秘书室的门走了进去。
秘书室的大小还不足两坪[5]。一侧摆着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椅子,另一侧靠墙放着一张长椅,用来接待要向董事长引见的客人。
桌上的两部电话机,权当了室内的装饰。一只蓝色的窄口玻璃花瓶里,还插着枝康乃馨。甚至,连装饰画都仅仅采用了一些印着日历的原色照片,绝对的实用主义。董事长秘书仅有星野花江一人。
就在旁边还有一间办公室,房门的磨砂玻璃上赫然刻着“董事长办公室”几个嵌金大字。落座前,她走过去轻轻地敲了敲门,然后伸手把它推开了。房门半开之际,她把头伸进去,向里面张望了一下。
董事长办公室足足有秘书室的十倍大。窗边一张硕大的办公桌旁,挂着公司自产自销的窗帘。桌上是如同艺术品般的墨水瓶和笔筒,旁边整齐有序地摞着资料纸张,包括各类已办结和未办结的文件信函。正中央有张巨大的待客桌,周围几把椅子。边桌上摆着青瓷花瓶,红白两色玫瑰从花瓶里争相斜逸出腰身来。些许华丽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油画。其中,雕着蔓草花纹的金色画框里有一幅八十号左右的肖像画,气势上压过了其余所有的南欧风景画。在椭圆形的大画框里,画着一位白胡子老人,正是公司的创始人米村重左卫门。显然,肖像是依照一张老照片画出来的。
靠墙一侧是一面高到天花板的书架。各种从未掀开过一页的美术全集和百科全书,金光闪闪地摆在上面充当装饰。高处有本厚厚的大部头,书脊上印着“日东商会七十年历史”的字样。另一侧角落里的桌子上,摆着一尊青铜半身像。一张鹅蛋脸,身着晨礼服,胸前佩着蓝色的绶带勋章。此人是公司的第二代董事长。第一代早在明治末年便开始从原产地的织布店批发些成品,在整个东京城内的和服店兜售。之后,开了一间小小的批发行。第二代又继续把事业发展壮大,完成了公司的现代化。现在的第三代,也就是米村重一郎,目前既没能成为肖像画,也没能成为半身像。而他本人,此刻也没有在屋子里。
星野花江掩上房门,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面前那部白色的电话机响了。
“喂,我是河西纺织化工的河西。请问,董事长在吗?”
听上去对方也是秘书室的女性,声音温柔甜美。光凭那话语声,也能想象得出是位楚楚动人的美人。
“他现在外出不在。”星野花江一副娴熟地道的办公口吻答道。
“大概几点钟能回来呢?”
“预计五点钟。”
对方稍稍犹豫了片刻,却并未留下什么要转达的内容,说了句谢谢,就挂断了电话。
三分钟之后,内线电话响了。
“董事长呢?”
这个声音是采购部的山崎达夫。她差不多可以辨认出三十名公司干部的声音来。
“他不在。”
“几点回来?”
“预计五点钟吧。我知道他去哪儿了,要不要通知他联系你?”她瞥了一眼记录说道。
“嗯……哎呀,算了。”
电话挂断了。
之后的三个小时里,一共打来了十一个电话。五个是外线,六个是内线。
五点前,外线电话铃声响起。
“我是泷泽……”
这个声音是公司外面的人,不过,她也同样一听便知。此人说话时向来语气低沉,发音也含糊不清。
她告诉泷泽,董事长五点过后才能赶回来,说不定还要再迟一点。泷泽有些犹豫不决道:“我亲戚去世了,必须马上赶到横滨去,有件事能请您转告董事长一声吗?”
“好的。”
“请您按我说的记下来。可以吗?”
“好的,您说吧。”
“大锦的事。明白吗?大锦。”
“明白。”
“训练完之后,腿热乎乎的……是热乎乎的哟。”
“嗯。”
她手里的圆珠笔在便笺上龙飞凤舞地记着。
“腿部热乎乎的,屈肌好像有点发炎了……是屈肌。”
“嗯,屈肌对吧?”
“对。然后,看上去很痛,只能强撑着上场,所以这次大概不行了……就这些,能帮我转告一下吗?”
“好的。”
她把写好的便笺拿在手上。
“我重复一遍。”她说。
说完这句话,她看着便笺上记录下的内容,重复道:“大锦在训练之后,腿部热乎乎的,屈肌好像有点发炎了。看上去很痛,只能强撑着上场,所以这次大概不行了……这样可以吗?”
泷泽似乎正侧着耳朵,仔细倾听着。
“可以了。请把这话转告给董事长吧。”随即,泷泽挂断了电话。
泷泽是东京赛马场涩川马舍里的一名舍务员,听声音大概在四十岁上下。大锦是米村董事长养的一匹赛马。
星野花江又看了一遍便笺。这段话的真正含义应当是这样的:“训练完马匹后摸了一下马的体温。本该冰凉的膝盖以下的腿部居然微微地发热,可能是患上了屈肌炎。看上去,马匹的健康状况堪忧,只能勉为其难地让它参赛,这次比赛恐怕赢不了了。”
这种解读方式,她是在不知不觉中学会的。所谓这次比赛,指的是三月二十六日(星期日)在中山赛马场举行的“珊瑚奖”大赛。
大锦被视为二十二匹参赛的马匹里最具实力的一匹。即便不能拿第一,第二名也是稳操胜券。
泷泽会把周日赛事的内幕消息透露给董事长,是因为董事长今天傍晚或明天就要跟其他马主互通消息了,所以才在电话中交代了这些资料。本应等到董事长回来再打给他本人的。可惜,不巧亲戚去世,泷泽必须立刻赶到横滨去,因此就只能请秘书代劳了。
大锦的父亲曾在德比赛[6]中获胜,母亲也在橡树赛[7]中胜出,它的血统纯正至极。董事长花了巨资才把它买了下来。前年初,它刚过四岁就在德比赛上斩获第二,去年春天又在天皇杯大赛上名列第三,秋天在重赏大赛上更是一举夺冠,是目前最热门的赛马之一。
五点四十分前后,董事长从外线打来了电话。
“太晚了,我就不赶回公司了。马上要有大川赛,我要去浅草的金春。我不在期间,有什么电话打过来了吗?”
星野花江转达了各方来电内容后,把泷泽的留言念给他听。
“哦,这样啊。”
董事长没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声音里明显带着失望。
六点钟,星野花江离开了日东商会。她从人形町站搭地铁,来到了国铁秋叶原站的站台上。
下班的路上她也一向是独自一人。日东商会的同事里,本也有同路的,可谁也不肯过来跟她搭话。跟隶属于秘书室的她,彼此部门不同,并不能成为一个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年轻的女孩子们觉得她高不可攀;同龄的女员工们觉得她实在难以打交道;男员工们则认为她是个沉闷无趣的女人。或者说,假若她能年轻些,漂亮些,即便不漂亮,只要可爱些,有气质些,或许,就会有人亲密地凑过来和她一起下班了吧。
而现在,即便坐在地铁上,男乘客们的视线也绝不会看向她一秒钟。她那肌肉型的体格,瘦瘦的身材,穿上套装倒是挺贴体合身,但干瘪的脸颊上颧骨突出,嘴唇薄薄,眼睛细小,仿佛刚刚摘下眼镜,额头宽大,头发还微微卷曲着。
星野花江早已习惯了这种没有人际交往的生活。不论是看到女员工们成群结队去喝茶,还是某个女员工被男人们众星捧月,她都丝毫不会感到羡慕。
不过话说回来,公司里与她有借贷关系的人——主要是男员工们,表面上还是对她充满了“好意”的。不然的话,也就无法从她那里借到款项,更无法宽限还款的日期了。
星野花江手里小有积蓄,这件事在公司内部众所周知。
她常年孑然一身。日东商会里,男女的收入差别也不大。这一点上,公司相当民主。再加上她高中毕业后就进入公司工作了,至今已连续工作了十三年。虽没有家属津贴,但她的基本工资也很高,其中还包括了通过秘书工作获得的相应报酬。按能付酬制度也是这里区别于其他拥有工会的公司之处。董事长即为公司拥有人,这里尽管不能组建工会,工资体系却是建立在“实力主义”之上的。
至于秘书补贴的金额究竟达到了多少,除了财务部的人员,无人知晓。大部分员工对此事也只能依靠想象。
不过,多数员工认为数字应该相当可观。毕竟,她是董事长唯一的秘书。而她也的确是有能力的,处理起工作来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此外,作为秘书,也要接触到许多董事长的个人秘密,这些秘密董事长显然不想被一般员工知情。在这方面,她也能做到守口如瓶,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
不过,也有人说,那是因为董事长夫人是个醋坛子,所以才选择了毫无魅力可言的星野花江来担任秘书一职。
星野花江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向公司内部员工放贷的,已无从得知。
因为像这种事情,借款人本人是不会轻易开口提及的。不过,最开始应该也就是个别一两个人吧。也许是五六年前——那个时候人们还纯朴得只会暂借一时,应应急而已。
慢慢地,她开始提出条件,要求对方支付固定利息了。一个月百分之七。
按说一个月的利息百分之七,也算无可厚非。假若按照时下流行的高利贷来计算的话,日息换算成一个月,应该差不多要到百分之十了。再说,提到借高利贷,总会让人有种向外人借债的压力,以及面子上的难堪。自己跑去借贷也非常麻烦,万一被人追到公司里来,被同事知道可就给人笑柄了。从这一点来看,向同公司的星野花江借款是最安全省事的了。
还款日是发工资那一天。财务发放工资袋一般是在下午三点左右,五点前借款人就要还款给星野花江了。直接到董事长秘书室里还款是不可能的,一般是打个电话,约在哪个楼层的走廊上。
事实上,借款人根本无须打电话给她。只要到了当天下午四点半或五点前后,她就会主动从四楼下来,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对方的工作地点附近。甚至,六点钟下班的时候,还会再到那个地方转上一圈。还不上本金的借款人,要在那个时候把利息交给她。
星野花江私下放贷的事情,在公司内部是个公开的秘密。
原本,她的收入维持自己的生活绰绰有余。只因她一向过得节衣缩食,绝不浪费一分钱。身上穿的衣服全都是商场里的甩卖货,从不佩戴任何金银首饰,手拎包也是挑最最廉价的。吃的方面,从她在食堂里点的东西就可以得知。而这些还都是在人前,至于回到公寓里,一个人的时候吃的什么,就无从想象了。这也是大家的一致看法。更何况,还有内部放贷的利息。每个月的利息,毫无疑问应该是存在了银行里。
存了那么多钱,究竟要做什么呢?人们对此议论纷纷,那议论里包含了对她的羡慕与好奇。有些人说,要做什么?跟钱结婚呗。也有些人,举出了报上有个老女人留下大笔财产病故的新闻说,她也会是那样的结局吧。不,不,有人猜测说,她是要拿这笔钱去投资天大的买卖呢。甚至还有人预言说,存下这么一大笔钱,迟早会被哪个坏男人骗光卷走的呢。
星野花江在秋叶原站台内的小卖部买了一份报纸。
报纸是体育晚报,头版上印着“珊瑚奖大赛赛前训练”的红白两色大铅字。此时距赛事还有三天,因此并未公布参赛马匹的名单,只是列着热门赛马,写着早上训练的情况。
她动作麻利地把报纸折起,塞进了手拎包里。一名女子当着外人的面,看这些赌马的新闻,绝非什么值得称道的好事。更何况,这总武线的电车里,下班的人可是挤得水泄不通的。
她在小岩站下了车。站在站前广场一角,她把报纸从手拎包里拿出来展开,故意装出一副等人的模样,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紧盯着报上的新闻。
“○名仓乔治:109→64.3→50.5→37.3。全力奔驰。今晨马况仍堪称完美。前半程略微控制缰绳,于正面第三角处开始缓缓加速。直线,沿着栅栏,川又骑师手臂猛挥,马步上佳。距离终点前一弗隆[8]处开始冲刺,37秒3,为该马最好成绩之一。马身与之前相比更显利落,动作也更加流畅,备受瞩目。”
“○哈尔珀茨:110→66.1→51.6→37.8。其马身的完美,动作的敏捷,均在该赛马场训练的马匹中稳居前二。”
“○大锦:104→64.2→50.5→37.0。任马奔驰。轻松进入第二圈。阪元紧紧拉住缰绳,速度仍有如风驰电掣。到正面还未加速,但飞奔的步伐轻快流畅。全程听任马匹自由奔驰,速度仍十分惊人……”
还有评论说:“上午刚过八点十分,阪元骑师即骑在备受关注的大锦背上现身。他轻松地握住长长的缰绳,在一英里标前开始加速,终点前强势冲刺,旋即结束全程。一路上看似没有多快,却仅计时104秒。最后的一弗隆仅费时11秒2,简直令人不敢置信。”
“在训练师最前排的涩川训练师,盯着爱马的一举一动,表情满意地说道:‘当然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即便任马随意驰骋,也仅计时104秒,冲刺阶段37秒。照这个纪录看,训练师眉开眼笑也是在情理之中了。”
“训练结束后,记者们纷纷涌向了阪元与涩川的周围,人群里掀起一阵骚动。果然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赛马,一场采访大战就此拉开了帷幕。”
她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了。看着从站台上走下楼梯的人人头攒动,耳边回响起泷泽打来电话时的声音。
会员制度
小岩车站前,等候巴士的乘客已经排起了长龙。出租车一辆接一辆载上乘客,又陆续驶离。傍晚七点左右,广场上到处都是下班后刚下电车的乘客。
站在广场上放眼看去,右侧往南的大街是一条商业街,入口处高挂的拱形招牌上写着“百花大街”。相比之下,左侧往南的路上就显得冷清许多。星野花江就走在这条路上。她走起路来目不斜视,晚归的下班人流偶尔也会从身旁掠过。
过了大约七分钟,她来到一条大街上。街上热闹非凡,正是一片繁华街区。街道两旁云集着各种灯红酒绿的俱乐部和酒吧。星野花江拐向大街的左侧,转身进了一家蔬果店,在店里买了土豆、洋葱和两个鸡蛋。就在她购物期间,旁边一家小型电影院里不断地传出响铃的声音来。
走出蔬果店,她又重新回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呀!才回来吗?”
对面的俱乐部门口,一名穿着运动衫的三十多岁男子笑着向她搭讪。此人是俱乐部里专门招揽客人的,对常常经过此处的花江已经熟识。星野花江一脸事不关己地拐过了同一排的咖啡店角。再晚些时候,那个位置上就会摆出一个小摊来,专卖关东煮。
这是条极窄的巷子,从大街上一拐入巷内,立刻变得昏暗得出奇。巷子两侧一家挨着一家的,都是些早已关门大吉的店铺。当中有间小小的旅馆,此外还有些日本舞培训和编织培训之类的招牌。
窄巷在中途还分成了岔路,曲曲折折之后又继续分出岔路来。这块地原本属于乡间的耕地田埂,后来才七七八八盖上了房子。初次到访这里的人,十有八九都会迷路。小巷内部窄到与对面的行人擦肩而过都有些艰难,当中,还时不时立着一些“遇到可疑人员请打110报警”之类的宣传告示牌。
下班归来的人们陆陆续续向小巷深处走去。每遇到岔路,行人就会分流掉一些。行人归去的目的地多是些小型公寓。
这一带集中了许多小型公寓。没有太高的建筑,几乎都是些二层小楼,里面隔成了八到十间屋子。据说,这些出租屋是当地农户们卖掉耕地之后的副业。眼下,花江正沿着这样一栋小公寓的楼梯走上二楼,铁制的楼梯就外设在一楼大门口旁。房东在千叶市内的工厂里打工。
楼上楼下各有四户两室的房子,房东也住在院内的背面一侧。公寓里入住的租客基本上都是拖家带口的,只有二楼北角的花江是单身一人。
她从手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走了进去。一进门,先是一个三叠[9]左右的小小厨房间。往里走,还有两个四叠半的小房间。其中一个小房间里,供着一只小小的黑漆佛龛。她打开佛龛的小门,燃起蜡烛,坐在前面念诵起经文来。这是一种新兴宗教的经文,面前的牌位上写着她母亲的名字。父亲在乡下已经另娶,如今年事已高。
冰箱里还剩着些前一日买回来的猪肉丝。猪肉丝一百克只要一百三十日元,可是她每次只会买五十克回来。虽说这样的做法会遭店里人白眼,其他顾客也会侧目而视,星野花江却依然故我,并不在意。她用现成的高汤料把剩下的猪肉丝和土豆洋葱放在一起炖煮,再把一点剩下的竹荚鱼鱼干烤熟。
星野花江的晚餐无非都是这样一些东西,每天大同小异。不过是只身一人,随便吃些什么都无妨。再说,她既不会邀外人来家里做客,也不会受邀去旁人家里造访。
草草吃过晚餐之后,她立刻收拾好餐桌,把自己用过的碗盘拿到厨房里去洗刷干净。这方面她绝对是一丝不苟的。洗碗的时候,她也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要搞定这些琐事,总共花不上十分钟。之后,她就会在书桌前坐下来,从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一本实用日记本来。本子上面并没有记着什么日记,而是一些人名和进账月份、日期之类的内容。
隔壁传来电视机的声音,音量很大。楼下也传来孩童嬉戏喧闹的声音。
她看着摊开的日记本:
○田中俊夫、×白石贞雄、×迫田武勇、○前谷惠一、○三井七郎、×石川佐市、○北泽武、○安田保、×大田铁太郎、×笠井义正、○奥田秀夫、○土屋功一、×户岛正之、×中岛秀太郎、○长谷川隆助、○细川直一、×松冈芳彦、○桥本正夫、○樋田幸雄、×福井留太郎、○平尾银藏……
再后面,还记着一长串的人名,地址和电话号码也都分别写在了上面。
画圈的人已经把本月会费转入了她用化名开设的银行账户内,画叉的是没有转入的。
每个月末前要转入下个月的会费,这是定好了的规矩。未支付会费的人次月就不再是会员了,她也不会再联系对方提供消息。可是,如果对方又转账过来,那么随时可以恢复他下个月的会员身份,之后就又能重新收到消息了。会费一个月要支付一万日元。
这个月画圈的共有三十一人,大概每个月就是在这个数字上下浮动。也就是说,她每个月大概能收入三十万日元。
她翻到记录电话号码的那一页,拨通了电话。
“喂,请问是田中先生府上吗?”
“是的。”听上去似乎是对方太太的声音回答道。
“本人姓滨井,请问您先生在家吗?”
“请稍等。”说完这句话之后,换成了男人的声音。
“啊,晚上好。”
“田中先生,这次大锦不会来了。”
“滨井静枝”这个名字,是她在银行开立账户时使用的化名。
星野花江向本月三十一名会员中的二十三人致电,轮番通知了“大锦情况有变”一事。这一流程花了大约一个小时。
按理说,这样一句话讲起来简单得很,连一分钟都花不上。可是,要等到本人接听电话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由于对方留下的电话号码基本都是家里的电话,最开始都是由太太接听的。若是每个月续费的会员常客,家人自然也熟悉“滨井”这个名字。
“晚上好,我是滨井。请问您先生在家吗?”
她在电话里说话时,使用的是通过常年秘书工作熏陶出来的既礼貌又得体的办公口吻。
对于这句问候,很少有太太会直接回复她“晚上好”。多数人会说,你等一下。声音听上去对星野花江的来电并无欢迎之意。这是因为,对于丈夫赌马买券的行为,没有多少妻子会表示赞同和支持。
并且,妻子们的话语声里,还常常带着对于女人做赛马预测的轻蔑之意。其中,也有明确对她表示出反感,只回答一声“啊”的;还有接了电话一言不发,叫她一直等着的。
有时候,还会有听上去似乎是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小孩子接电话。
爸爸,有个叫滨井的找你!电话另一侧传来高声喊人的声音。
在等候期间,星野花江假扮成的滨井静枝就一直把听筒放在自己耳边,倾听着里面的杂音。通过这些声音,她大致可以推测出会员们的家庭环境。
会员里面,工薪阶层占了一半,中小企业老板占了一半。最初只有寥寥数名会员,后来通过会员们互相介绍,人数才开始逐步增加。可是,她也会控制会员人数的过度增长。
“大锦这次应该不会来了。”
只为告知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要耗上不少工夫。并不是每位会员都刚好在家的。当中有的会员太太还会说他本人在哪里哪里,请你直接打给他什么的。那么,又要往那个地点重新打电话过去。
回家时间太晚的人,还要等到第二天清早重新打过去。眼下还有八个人没能传达成消息,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晚上十点前给她打来电话的,都是刚刚回到家的会员。
“您是滨井女士吧。听说您打来电话了……”
“大锦这次应该不会来了。”
“欸?那匹马!为什么?”
“听说腿脚出了问题。”
“哦。”
大锦本是夺冠热门,因此会员才会发出一声意外的惊呼。此外,她就不会回答更多问题了。所谓言多必失。说得太多,难免会被对方发现自己的消息来源所在。
星野花江预测赛马的消息,并非预测夺冠的马匹。
预测哪一匹赛马能夺冠实在是太困难了,即便是行家里手都难以做到。
她采用的,其实是预测各个赛程里某匹赛马不可能夺得第一、第二的方式。尤其是那些极具实力的赛马,即被视为夺冠热门或是可以与冠军抗衡的赛马中,倘若有哪一匹来不了,会员们就可以从剩下的马中选择马券了。至于选哪一匹,全看会员自己的想法。
这种预测法也就是所谓的排除法。会员们从那些剩下的赛马中选择马券,就非常有可能爆冷中到大彩了。
至今为止,她本人既未踏足过比赛日的赛马场,也没有走进过非比赛日的马舍。
非但如此,她连大锦这匹赛马是何方神圣也没有亲眼见过。包括名仓乔治和哈尔珀茨,以及其他任何一匹赛马,她都只是通过马报上的新闻和赛马杂志里的照片瞄过几眼而已。
可星野花江手里的消息却绝非直接来源于赛马圈内的有关人士。她跟那些有关人士既未私下谋过面,也从未交谈过一次。用排除法来预测赛马,严格来讲也不能说是她的独创。
她也会避免直接跟自己的会员们见面。需要每月向“滨井静枝”的银行账户里转入会费的是会员,而她需要履行的义务,就是把“不能连胜的赛马”预测结果告知各个会员。
倘若用真名星野花江来进行这项“工作”,可是不太妙。会员当中,若是有人特别留心,想要发现滨井静枝其实就是星野花江并非难事。只要把她留给会员的电话号码拿去电话局查一下,就可以知道主人是星野花江了。
幸好,即便拿号码主人的名字去电话局查询,对方也不会轻易告知。据说,这样做是为了防止被人拿去恶意利用。另外,会员们只要能得到准确的赛马“消息”就已足矣,至于通风报信者是何人,本是无关紧要的。
她之所以会使用化名开设银行账户,主要是为了这份兼职收入不被税务局及其他任何人知晓。
另外,她对会员自称滨井静枝,也是为了与银行账户上的名字保持一致。假若使用真名星野花江,难免会被某个会员机缘巧合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布料批发行日东商会的董事长秘书。那样的话麻烦可就大了。
星野花江所假扮成的滨井静枝规定,会员们不得在晚上十点之后给她打电话,并且要求他们严格执行。因为,深夜有人打来电话不但会打扰休息,更有可能被邻居们察觉,风险实在太大。
而对于“滨井静枝”究竟是何许人也,会员当中自然也颇有好奇之人。有些男会员时常会在夜晚时分打来电话:
——多谢您让我赚上了一笔。我想跟您见一下面,聊表谢意……
——除了打电话以外,我还想跟您见个面,请教一下方方面面的消息……
——我想请您吃顿便饭,顺便表示一下感谢……
星野花江对此一概婉拒。
她说话时的声音相当清脆悦耳,听上去年纪轻轻,足以勾起那些素未谋面的男会员的种种兴趣和遐想。
——好像您是住在江户川区啊。我也住在同一区,那我们离得很近哪。您住在江户川区哪个町哪个番地呢?
当然,花江是不会告知的。
这种电话,并不会是在她向会员家中致电之际,而往往是夜晚时分由对方主动打来的。有时,还会来自公用电话。
星野花江所假扮的滨井静枝说过,自己白天不在家中。因此,会员们推测,她应当是位单身的白领丽人。
甚至,还有人把她想象成一名在赛马机构里工作的女办事员,是业余兼职做“赛马预测”的。
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只有最初的一名会员。事实上,收到她提供的消息之后,灵光一现想出这项兼职方式的也正是那名男子。他还介绍了几位爱好相同的人士给她,作为最初的“会员”。基于道义上的原因,他是绝不会泄露她的真实身份的。
星野花江假扮成的滨井静枝规定:会员来电要截止到夜间十点,早上则要截止到八点。早上来电通常是因为,会员在前一天晚上听家里人转达了她的电话内容,所以才打过来的。
若说致电会员通知消息的时间,有时会像大锦这次赶在赛事三天以前,有时是临赛前一天。星期六的比赛也可能星期五才通知,星期日的比赛也可能星期六才通知。也因此,星期六的比赛如果在星期五晚上临时通知的话,万一会员不在家,就得在星期六早上再度致电过去。既然上个月已经收取了对方本月的会费,这么做也是她应尽的义务。
对于早上的来电,有些家庭还会有些微妙的反应。正忙着打点丈夫上班的妻子们,此时接听电话的不满情绪还要高过晚上。
“啊,是吗?知道了。”
男人们接起电话来,往往也要顾虑到一旁的妻子,回复的话语声通常匆忙而短促。对于这种微妙的家庭气氛,她就在电话的另一侧静静地聆听着。
“滨井静枝”在电话里提供的赛马消息与一般消息不同,并不是悉数汇报一天全部十余场赛事。这是因为,她所能得到的消息有限,也就两到三场罢了。
买马券的人一般也不会买入当天的所有场次。所以,对于次数都是满意的。并且,她所预测的“不能连胜的赛马”消息一般都有关于赛事中的夺冠热门赛马,而这些对于会员们可是极有价值的。
只要排除了最具实力的赛马,再从其余的马匹中选择,就非常有可能爆冷“中彩”(甚至“中大彩”)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种消息呢?
原因就在于,她能弄到手的资料性质。
致电会员们通知“大锦情况有变”那一周的星期六,星野花江也到日东商会上班了。
日东商会里,星期六还未采用全休制度。这家布料批发行主要面对的是零售客户,甚至星期六也没有采用半休制,而是沿袭了旧例,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上班。唯独比平常下班时间提早三小时这一点,还能让人稍许体会到时代的气息。这家历经了三代传承下来的布料批发行里,依然残留有暖帘[10]和围裙,给人一种旧式的感觉。
一大早,星野花江一到公司就去警备科取走了董事长办公室的备用钥匙。上了四楼,先用自己的钥匙打开秘书室房门。她匆匆放下手拎包,脱下外套挂起来,马上用备用钥匙打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这时,等候在走廊上的两名清洁女工就会进去打扫地板和待客桌等。董事长的办公桌面则要由她亲自来擦拭。董事长的办公桌及周边放着许多资料文件,清洁人员一概不能接触。
每个星期六,董事长通常要下午四点过后才来上班。那之前,董事长要去赛马场。因此,秘书星野花江星期六一般要在公司里待到六点左右。假如有事的话,说不定还会拖到更晚。可是,她却丝毫不以为苦,反以为乐。
董事长米村重一郎目前养了七匹赛马。从五年前开始他就沉迷于这项爱好了。最初不过养了三匹,去年曾一度达到十匹,都寄养在口碑甚佳的涩川马舍里。目前所养的七匹当中,有四匹是血统纯正的所谓纯血赛马,还有三匹是在马匹年满三岁之际抽中的抽签赛马。大锦正是那四匹纯血赛马之一。
米村董事长的马主朋友并不仅限于布料批发行业,也包括其他行业里的老板,大家每人手里都有五六匹赛马。其中,关系最为密切的马主之间还会对彼此赛马的消息互通有无。
米村董事长跟马主们互通消息,多数是通过电话进行的。
外线电话都要通过交换台转接到秘书室的星野花江那里。
哪个哪个公司的什么什么人,或是谁谁要找董事长之类的,接线员会口齿伶俐地转接过来。假如董事长在公司里,她就会按下桌上白色电话机的按键,询问一下电话接通到董事长办公室是否合适。如果董事长说可以,她就会按下转换键,再把听筒放回原处。等董事长通话结束时,电话机上的通话指示灯就会自动熄灭。
假如董事长说不方便接听,秘书还要设法找个借口婉拒对方。婉拒的借口一般有几种类型,使用频率最高的自然是“不在”。可以跟对方说,没有问过董事长几时才能回来。如果董事长真心不想理会对方,每天只要重复这样的话就可以了:我已经向董事长转达过您的来电了,还未收到董事长的回复。几次下来,对方就会渐渐心生恼怒,不再打电话来了。
董事长确实不在的话,她就会向对方询问一下具体事宜。至于内容,大多她都能了然于心。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精明能干的秘书通常都会一定程度介入董事长的事务……董事长出门前,通常都要交代一下秘书如何回复外出中可能打来的电话。这种情况与管理部门的负责人之间打交道不同,往往私人因素会或多或少更强一些。
有些董事长对于秘书的越俎代庖可能会感到不快,但这一点上星野花江总是对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对董事长的任何私事,她都不会表现出特别的兴趣,言谈举止自始至终保持着办公的态度和镇定的情绪,十年如一日。
董事长对这位守口如瓶的秘书也是信赖有加。她与普通员工之间几无往来,向来独来独往的行事风格更是深得董事长的欢心。
事实上,米村董事长也曾经考虑过星野花江的终身大事,背地里多次想要为她牵线,帮她寻求姻缘。物色的对象里甚至还包括了公司的内部员工。可是,都没能如愿。董事长心里也十分清楚屡屡被拒的原因,因此,他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从董事长私心来讲,也未尝没有想过再招一名年轻貌美的秘书过来,可是对于如此忠心不二的秘书,他也实在舍不得放手。
星野花江对董事长交际圈内各人的名字基本上都已熟知。对方也听惯了她在电话里的说话声音,尤其是董事长的马主朋友们。
虽说米村董事长的马主朋友多是同行业的老板,但彼此互通手里赛马消息的只有四五个人。所不同之处是,其中还包括了一名地产老板和一名妇科医生。
似乎多数马主对自己养的赛马都不抱什么信心。驯马师、骑手、马舍的舍务员们倒是在设法让马主们对自己的马匹充满信心。可是,只要不是相当具有实力的马匹,马主们并不愿意相信。他们买入自己的赛马马券通常都是为了表示一下心意,一般也不会买入太多。
相反,对于其他人养的马匹的消息,他们反而可以客观地接受。若说到那些消息资料,除了所谓的“马舍消息”外,基本都是由赛马专家和马报记者们提供的。
喜欢买入马券的马主们与朋友分享着彼此手里的消息,从中再相应地做出周密的分析。
通过电话进行的消息互通,大多数情况下仅有双方在场。米村董事长一旦单独待在办公室里,就会使用些内行专用的术语来跟对方交流。
例如说:“哈曼最近吃得实在太细了。也分开喂了,可是不太好上笼头,可能是长了狼牙吧。这是听某某说的。”
这句话其实是这样的意思:“从赛事前两周就开始给马匹喂食优质燕麦了。可是,日本的燕麦,原本马匹一天能吃下八升,现在却吃不下那么多了。平常都是分开三次喂食的,现在分成五六次喂食也还是不肯吃。马匹罩上笼头之后,不管怎么拉也不肯好好走路,恐怕是因为长了狼牙(马匹的龅牙)。”
这应该是从驯马师或是舍务员那里得来的一手消息。
狼牙从外表是完全看不出来的,要舍务员把手伸进马匹的嘴里仔细检查才能够知道。由于马匹的食量减少,原本480公斤的体重骤降了20公斤,只有460公斤了。这样恐怕很难发挥出实力。
而需要把手伸进马嘴里才能检查到的狼牙,对于那些只有机会摸摸马背的马报记者来说,是没有可能发现的。
也因此,报上就会有这样的预测报道出来:“上次赛事中后来居上的哈曼本场状态依然绝佳,障碍赛也正是其反超其他马匹的绝佳时机。滨田王的成绩也超过了上次,它那擅长沙土跑马道的飞毛腿看上去跃跃欲试。此外,实力正处上升期的艾斯塔德和米兰主力也颇为引人注目。本次赛事必将是一场激烈的鏖战。”
这样看来,哈曼就是最具实力的赛马了,也会被舆论视为夺冠的大热门。
下午四点半左右,米村董事长从外面回到了公司里。
星野花江被一个直通电话叫到董事长办公室里。这位正值壮年的第三代董事长重一郎,正红光满面地坐在硕大的办公桌前。
“今天的电话情况怎么样?”
星野花江看看手里拿着的便笺。
今天上午十点到现在,共有十二个电话是找董事长的。由于今天是星期六,电话也比平常要少一些,全部都是关于业务上的。她按照时间先后顺序,依次汇报了一下。其中,多半对方都是说,既然董事长不在,那就下周一再打电话过来。当中也有个别人简单地讲了一点具体的内容,她把那些内容也简要地跟董事长做了汇报。
米村董事长一边嗯嗯地点头,一边听着。他那张鹅蛋脸,与挂在墙上的第一代董事长重左卫门的肖像画以及第二代的青铜半身像看上去毫无二致。看起来,鹅蛋脸完美地体现了米村家族的纯正血统。可是,也正因太过纯正,反而让人觉得有些莫名的滑稽。
“其他的呢?”董事长听完以上汇报后发问道。
“只有这些了。”
董事长所问的“其他的”,是指业务内容以外的电话。换句话说,也就是跟赛马有关的电话。
“我要在这里待到六点,也辛苦你留到那个时候吧。”
“好的。”
“部长都有谁在?”
“除了女装部长去大阪出差了以外,全都在公司里呢。”
“叫企划部长来一下。”
星野花江回到座位上拿起内线电话,向企划部长传达了指令。
由于当天是星期六,大部分员工下午三点就已下班,正面大门口处的卷闸门也已落下。整个公司里面静悄悄的。既然董事长四点半才来公司,各个部长过了下班时间也不得不留在公司里面。
企划部长走进董事长办公室里。当然,里面说话的声音是听不见的。与秘书室之间相隔的房门相当厚实,而且董事长的办公桌位于窗边,离门口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五点钟,星野花江面前的按键式电话机响了。
“北陆纺织企业工会的堀越理事打来电话,找董事长。”
电话里传来了警备科的男人声音。交换台的人三点钟也已经下班了。
“接进来。”董事长对负责转接的花江说道。
星野花江把电话转接到了董事长办公室,又把自己耳边的听筒放回原处。键盘上,董事长办公室的位置亮起正在通话的指示灯,这边的小灯随之熄灭了。
福井那边的纺织工会理事与赛马毫无关联。此刻,她对于董事长办公室的指示灯亮起全无半点兴趣。
秘书室的按键式电话机上,董事长办公室的通话指示灯亮了三分钟左右后熄灭了。
过了一分钟,警备科的人又打来电话。
“关东纺织的山崎董事长打来电话,找董事长。”
星野花江拨通了董事长办公室的电话。
“什么事?”董事长立刻就接听了。
“关东纺织的山崎董事长找您。”
“接进来。”
外线电话被转接进了董事长办公室。董事长办公室的指示灯亮了。可是,这一次她却没有放下听筒,这边的指示灯也依然亮着。
“我是山崎,昨天失敬了。”话音听上去很是快活。
“呀!你好。”米村董事长也发出爽朗的笑声回应道。
“干脆直说了吧,明天参加第七场比赛的日出杯应该来不了啦。”山崎董事长说道。
“哦?为什么?”米村董事长问道。
“刚才仓谷打来电话说,日出杯坨儿太软。马匹太年轻,性子过烈。看样子,临比赛前就要过完节了啊。”
“哦。原本舆论可是说,日出杯是这次四岁马里最有实力的马匹啊。”
“我原本也以为是这样的呢。”
“那可真是意外啊。还有吗?”
“还有……”
突然,与董事长办公室之间相隔的房门处有人影晃动,星野花江迅速将听筒从耳边拿开,放回原处。
“星野,倒点茶来。”企划部长从门口探出头来说道。
“好的,马上来。”
她连忙找出两只红茶专用的茶杯。企划部长的头立刻缩回去了,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放回听筒的动作。好险啊。
日出杯一向口碑上佳,因为父母双方都血统优良。可是,由于比赛经验不多,导致赛前过于紧张,粪便也格外稀软。马匹太敏感,赛前处于亢奋状态的话,一旦参加比赛,实力就很有可能大打折扣。这种在赛前马匹就耗完力气的情况,叫作“过完节了”。
星野花江往两只茶杯里放入小小的红茶茶包,一边拿热水壶冲热水进去,一边暗自解读着刚才听到的专业术语。这些都是她通过经验在偷听的过程中总结出来的。
今天晚上一定要抓紧时间通知会员们:“明天日出杯不来了。”
心生疑窦
米村重一郎隐隐感到董事长办公室的电话被秘书星野花江偷听了。并且,偷听的还并非业务上的事宜,而是交流赛马消息的电话。
董事长办公室里的电话一向要通过秘书室来接听。从外面打进来时自不必说,自己打出去时也要找秘书帮忙。
自己的办公室里没有安装外线电话,这的确是当初考虑不周。然而,米村重一郎对此事却无能为力。因为,早从第二代起就已经规定好了,董事长办公室里的电话内容全都要与公司业务相关。第二代继承发扬了第一代的事业,奠定了今天日东商会的基础,一生都在拼搏奋斗,丝毫不去追求个人享乐。也因此,根本不需要为了回避秘书而设置专用的外线电话。
那么,第三代重一郎也必须无条件接受父亲留下来的方针。如同继承公司的经营方针一样,办公室里的电话系统也丝毫不能加以改变。首先,要改变就得当着全体员工的面。假如要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增设外线电话,很可能会被员工认为自己是为了接打一些不想被人听到的私人电话才那么做的。而重一郎有责任让外人觉得,董事长办公室里的电话当然只能专用于公司的业务。
当然,除掉鹅蛋脸的外貌以外,重一郎并没有继承第二代的刻苦勤勉。他在吃喝玩乐方面虽不至于奢靡无度,却与常人并无两样。例如说,第二代对于赛马之类的娱乐一向是不屑的,而他手里却养了好几匹赛马。此外,他甚至有交往密切的异性。
口风极紧的星野花江作为秘书来讲,堪称无可挑剔。不论是有女性从外面打来电话,还是其他个人私事,她都一概不会向人透露半个字。也因此,重一郎格外信任她。秘书室里只用了她一人,没有加派其他人手,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如果是她,某种程度上甚至自己的私事也可以代劳。
重一郎突然意识到赛马方面的电话内容可能被星野花江偷听了,是在一个多月前。秘书室的电话虽然转接到了董事长办公室里,可是,只要把听筒继续放在耳边,秘书就能旁听到所有的通话内容。秘书按下按键把电话转接到董事长办公室里,董事长办公室的位置就会亮起正在通话的指示灯。可是,只要秘书那边不放下听筒继续偷听,她那边的指示灯也同样是亮着的。
然而,坐在一门之隔的董事长办公室里,根本看不见秘书室的情形。尽管这边的电话正在通话中,那边电话机上另一个指示灯也很可能并没有熄灭,还在亮着。只可惜,这种情况他是无从查证的。
尽管如此,米村重一郎一面在董事长办公室里交流着赛马消息,一面却隐约觉得通话内容很有可能正在被秘书星野花江偷听着。这是十年来第一次,他对这名女秘书产生了怀疑。
实际上,就在星期六傍晚五点左右,关东纺织的山崎董事长打来电话提到日出杯“过节”时,坐在一旁的企划部长曾经突然打开秘书室的门,要星野花江帮忙倒茶来着。
“我没看见星野当时是不是把听筒从耳边拿开放回原处。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她意识到了我要过去,就在开门之前把听筒迅速放下了。要说她当时,看起来神色的确有些慌张。”
过后,企划部长悄悄对董事长这样说道。
“那就是说,你并不知道你过去之前,那部电话机上的指示灯是不是还亮着?”
重一郎双手托腮问道。正因为预料到那个时间山崎很可能会打电话来,他才灵机一动,叫来了企划部长。
“当时听筒是放下的,指示灯也是灭的。可是,我过去之前是不是亮着的,还真不能确定。”
“是吗?”
“星野会出于什么样的动机,要偷听董事长您的电话呢?”
“哎呀,还没有搞清楚到底有没有偷听呢。”
“那我来严肃地提醒她一下吧。”
“不要无事生非了。”
董事长喝止住了企划部长一片忠心的提议。
显然,这样做无凭无据。万一提醒得不好,还有可能被星野花江反咬一口。毕竟董事长在私人电话方面也有些把柄握在秘书手里。越是信任对方,落在对方手上的把柄也就会越多。
“你有没有听说,星野星期日会去看赛马场里的比赛,或是在什么场外投注的地方买过马券之类的呢?”
“这个嘛,我倒是不清楚。我私下悄悄问问员工吧。”
“嗯,记住不要声张。”
“星野生性孤僻,还不知道公司内部有没有跟她亲密到了解这些情况的人呢。”
三天后,企划部长在公司外面跟董事长当面汇报说:“公司内部没有任何人听说星野买过马券什么的。不过,她也没有什么朋友能关系亲密到了解她的私生活。只知道星野向员工放高利贷的事。”
星野花江向员工们放贷,借些小钱帮人通融,这种事并不会扰乱公司的风纪和规矩。董事长重一郎对此事也毫不关注。让他放不下的,是对她是否偷听赛马消息的电话的怀疑。
这一怀疑必须趁早解决掉。不然,总是像梅雨季里的阴霾笼罩在心头,这种感觉实在是让人不快。
第二个星期,星期五下午四点左右,坐在董事长办公室里的重一郎接到了秘书的电话。
“娱乐晚报吉原先生来电找您,怎么处理呢?”
吉原是那份报纸专门负责赛马的记者。
“接进来。”
听筒里传来吉原那副含混不清的嗓音,仿佛喉咙坏掉了一般。
“董事长吗?我是吉原。”
“啊,你好。”
“我直说了吧,明天要参加中山第五场的光王恐怕没戏了。”
“哦,怎么了?”
“星期日跑出106,前天冲刺纪录也有37秒,可是……”
“……”
重一郎把话筒重重地抵在耳边。或许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声音不够清晰。据说,电话被偷听时,灵敏度也会降低一些。
“喂,喂。听得见吗?”
“嗯,听得见。”
“所以说,前天的冲刺成绩,刚才也说了有37秒。可是训练后,看马匹喘气的样子好像不行了啊。”
“那就是说,光王在星期日的训练中跑出了106秒的好成绩,前天最后冲刺的三弗隆也有37秒,成绩都还不错。可是,看训练结束后喘气的样子不太行。那么,难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是啊,就是这样的。”
“那么,导致问题的原因有什么线索吗?”
“能想得到的原因……”
“稍等。”
重一郎将听筒横放在桌上,猛地从座椅上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打开秘书室的门。
星野花江正在那里检查发票联。她桌上的电话听筒是挂好的,指示灯也是熄灭的,只有董事长办公室的橙色指示灯还亮着,显示正在通话中。
“没有香烟了,去帮我买两包来。”
星野花江接过钱离开了房间,重一郎立刻把秘书桌上的电话指示灯按在自己的手心里。上面还残留着余温。看来,指示灯刚才一直是亮着的。
星野花江果然在偷听。
星期二下午两点左右,米村重一郎搭出租车去了一家位于皇居前的酒店。
进门处侧面大堂的椅子上并排坐着一些客人。其中一名身材高瘦纤弱的男子迅速站起身,走到了重一郎近前。他在离重一郎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毕恭毕敬地鞠躬致意道:“董事长,敝人是八田。”
“啊,你好,你好。好久不见啦。”
重一郎笑眯眯地望着对方的脸,微笑里透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气势。
“啊。多谢您关照了。平常,敝公司都是通过平和服饰接到贵公司的订单业务啊。”八田英吉不断地敬礼致意道。
“你受累了。”
“哪里哪里。我们公司能间接跟董事长的公司合作,真是无比荣幸和感谢啊。每次接到贵公司的订单,我们都会认真工作,还会请平和服饰堀内董事长帮忙仔细核查,尽量做到万无一失,您看可以吗?不知货品您是否还满意?”
“呀!没问题。”
重一郎随意评论着那些根本没有亲自过目的货品。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
八田英吉再一次深深地低下了头。
日东商会的女装部有家承包商——制衣工厂平和服饰。平和服饰下面还有个二级承包商,正是八田英吉的城东洋服店,店里专门承接成品女装裙子的缝制工作。通常,要先由平和服饰与日东商会女装部商议后确定好款型,然后由平和服饰负责剪裁。平和的员工大概有六十人,而八田英吉的城东洋服店里则只雇有十来个制衣女工。
重一郎把这名二级承包商店主请到了咖啡厅的桌旁。落座之后的八田英吉依然诚惶诚恐。他与平和服饰的老板倒是时常见面,但跟再上一层的委托公司老板见面就少之又少了,更何况还被对方主动约到酒店里来,真是始料未及。
城东洋服店主要仰仗平和服饰提供的日东商会业务。假若日东商会直接出面断绝这份业务往来,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因此,三十四岁的八田英吉那张细长的脸上,可以明显看到惴惴不安的表情。原本,他就是一名给人感觉柔弱温顺的男子。
重一郎喝着咖啡,和颜悦色地跟他闲聊了一阵,只为打消他的不安情绪。之后,重一郎开口问道:“你有没有时常给我们公司打来电话呢?”
“啊。实在是抱歉。敝人一直是跟平和服饰直接打交道的,我们知道贵公司的规矩。”
八田英吉惶恐地挠着头。在重一郎看来,似乎八田英吉误会了自己的话。
“不,不是的。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米村重一郎企图纠正八田英吉的误解,“你应该没有给我们公司的女秘书打过电话吧,我就是想确认一下这个事情。”
“啊?”
八田英吉愣愣地望着重一郎,不知为何涨红了脸,用力地摇着头。
“本人绝对没有给董事长的女秘书打过电话。那种事情,敝人也做不出来的。”
看来,八田英吉是再一次误会了。他似乎是以为自己被怀疑打电话去勾搭对方的女秘书了。
“不,我想问的是,你有没有给秘书打电话找过我呢?当然了,是因为公司的业务。我好像不记得跟你通过电话吧。”
“是的,的确一次也没有给董事长您打过电话。敝人不敢做出那么冒昧的事情。从来没有让董事长秘书给您转接过电话。”
由于一再误会了对方的话,八田英吉的眼圈都红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米村重一郎拿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八田英吉连忙打开打火机,凑过来点上了。重一郎吐着烟圈,合上双眼,陷入了沉思……
星野花江的工作内容多半是接听电话。因此,她对对方说话声音的熟悉程度不亚于接线员。倘若今后跟八田英吉电话联系时,被花江听出对方是二级承包商城东洋服店的老板八田英吉,可就麻烦了。只有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声音,才是最合适的条件。
事实上,重一郎也曾经一度犹豫,不知今后究竟应该找谁来进行这项调查。也不是没有想过聘个私家侦探什么的。可是,不论外面那些人多么专业,找他们来总不是件光彩的事。说起来,此事还关乎自己的体面。别看公司的销售业绩平平,自己手里却养了六七匹赛马。更何况自己手下的女秘书还偷听电话,把赛马消息拿去不知做了何用。他可不想因为这种糗事闹得满城风雨。怎么可能特地聘请外面的调查人员来解开谜团呢?自己也不是没有隐约听说过那些民间调查机构里的内幕情况。
尽管如此,这种事情也没有办法指派公司的内部人员去做。更不好找那些一级承包商,比如说,平和服饰老板堀内那样的人。那些人给秘书星野花江打电话的次数实在是太频繁了。
若说既是外面的人,又肯忠实地执行这个要求,还愿意帮自己保守秘密,就只能是城东洋服店的八田英吉之流了。像他这种人,既跟日东商会有关联,作为二级承包商,又要彻彻底底地依赖于日东商会。假如他被自己抛弃,那可是关乎公司的生死。忠实地完成这个任务,正是对日东商会表现忠诚的大好时机——重一郎最初想到八田英吉的时候,忍不住要为自己的机智拍手称快。
果然不出所料,八田英吉二话没说就应承下了自己的要求。非但如此,他那张瘦弱的脸上还满是谢意,深深地低下头去表示感谢。
“您能把如此重任托付给敝人,实在是三生有幸啊。敝人一定会效犬马之劳的。”
对于委托公司老板能当面给自己下令,他的声音里充满着感激。
“啊,也算不上多大的重任。只不过是有些在意,就想麻烦你调查一下。不过呢,下次你要是来电跟我汇报的话,用八田这个名字可不大方便啊。还是要通过那个秘书星野花江本人来转接的。”
“的确如此。那么,既然这里刚好是皇居前,为了纪念今天的谈话,我就叫宫城吧,您看怎么样呢?皇居就是宫城,就是宫城县的宫城。”八田英吉提议道。
“宫城?果然有些意思。你还是很有脑子的嘛。”重一郎夸奖道。
“您过奖了。那么,我在电话里向您汇报可以吗?”
“不,那可不方便,很可能会被星野偷听到。就商量一下见面汇报的时间好了。见面地点还是这里比较合适。”
“明白了。那我就自称是高尔夫杂志的编辑宫城吧。”
“好啊。不过呢,一定要保密。”
“这个敝人完全清楚。”
谈话圆满地结束了。
两人一道走出了酒店的大门。重一郎走向正在门口候客的出租车。八田英吉那副豆芽菜般纤细瘦弱的身材走向了广场的停车场方向,走起路来还有些内八字。他是自己开车来的。
重一郎坐在出租车上隔窗向外看去,只见八田英吉正拿出汽车钥匙,插进一辆灰色中型汽车的车门。
出租车开过跟前时,正打开私家车门的八田英吉转过身来,朝出租车上的重一郎鞠躬致意,举止看上去温和有礼。
第三个星期的星期一上午十一点前后,米村重一郎耳边传来了星野花江的声音:“高尔夫杂志有位编辑宫城先生打来电话找您,该怎么处理呢?”
重一郎一想到这通电话其实是调查她本人的,连耳根都发痒起来。
“接进来。”
他听见电话转接的声音。
“喂,您好。敝人是宫城。”
电话里传来二级承包商的声音,重一郎眼前浮现出先前见到的那张瘦弱的脸。
“啊,你好。”
“请问,几点钟能跟董事长您见上一面呢?”
“哦,你稍等。”
他瞄了一眼桌上的日程表。今天下午一点半之后公司内部有个促销会议,只要赶在那之前回到公司就好了。
“那就十二点十分吧。”
“十二点十分是吗?好的。”
电话随即挂断了。
只是短短几句对话,似乎星野花江在转接过程中也并未有所察觉。之后,又因其他事情喊她进来时,她脸上的表情也毫无异样。
星野花江这人,尽管在态度上多少带着些冷淡,完全没有女性的娇柔妩媚,可一旦处理起熟悉的工作来,绝对干净利落,严守各项秘密,不越雷池半步。对于这样一名秘书,董事长实在不忍放弃。即便她当真偷听了电话,只要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他也打算默许了。可是,为此他首先要了解清楚事实真相究竟是怎样的。
十二点二十分,重一郎走进皇居前的酒店里。八田英吉瘦弱的身影从大厅里站起来,向他鞠躬致意道:“董事长,您好,叨扰您了。”
“辛苦啦。”
重一郎喊他一起坐上电梯,两人来到了顶层的餐厅里。
点过菜之后,服务生就离开了。这种破格的礼遇让八田英吉受宠若惊,他再一次毕恭毕敬地道了谢。
之后,他开口说道,经过对星野花江周边将近三个星期的私密调查,可以得知的是,她既没有去过赛马场,也没有在任何场外的投注处买过马券。另外,据说她也没有什么喜好赛马或是买马券的朋友。
只不过,就在自己尾随她回家的时候,发现她经常会在车站等处购买马报。不买马券的人居然会这样做,实在是有些不合情理。
“要说到比较奇怪的事情嘛……”八田英吉略微睁大了温顺的双眼说道。
“就是星野花江的电话……自从上次董事长您告诉我她家里的电话号码后,前几天我突发奇想,晚上八点钟左右试着拨了过去。结果却是占线状态,正在通话中。既然是通话中,星野确定无疑已经回到家中了。因为,没有别人跟她同住。”
八田英吉继续向重一郎说道:“……之后我又连续拨过去多次,对方却始终占线。女人打电话的时间通常都会久一些。可是,那天居然连续两个多小时都是占线状态。”
“两个多小时?其间对方的电话一次也没有空下来过吗?”重一郎擦拭着被汤汁浸湿的嘴角问道。
“不,我打了有七八次,其中只有两次感觉是星野本人接听的声音。一次我说打错了,就马上挂断了。还有一次我没出声,直接挂掉了。其他几次全部都是占线状态。对了,那天刚好是星期五的晚上。于是,第二天星期六早上和晚上,我又分别打了过去,居然还是占线状态。我说的早上,主要是指七点到八点刚过的那段时间吧。”
八田英吉也用餐巾一角擦拭着嘴角,继续说道:“之后,上个星期我也给星野家里打过电话。星期一到星期三之间,电话就可以正常接通。也就是说,我拨通之后可以听到接通的铃声。”
“你这么做的话,星野不就会接听电话了吗?”
“没事的,听到铃声我就会马上挂断。丁零响过一声之后马上就断,一般都是打错的电话。这种情况也是常有的。”
重一郎用餐刀切着盘子里的肉。
“然后,从星期四晚上开始,星野家里的电话就突然多了起来。星期五和星期六一直是占线状态,就连早上都是占线状态。”
“董事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八田英吉一面学着重一郎的动作,用餐刀切着肉,一面说道。
“这个嘛……”
重一郎也有些疑惑不解。这时,承包商停下了手里的餐刀,垂下眼睛淡定地说道:“中央赛马的比赛日是在每个星期六和星期日,这一点想必董事长您也清楚。这两天必定会在某个赛马场举行比赛的。除了东京、中山和关西举行的天皇杯和菊花杯等大型比赛之外,关东的场外投注处也能买得到新潟、福岛等地方赛马的马券。那些星期六、日的赛马预测,不就是要在两天前的星期四左右进行吗?”
“欸?这么说的话,你……”
重一郎紧紧地盯住八田英吉的脸。
根据八田英吉的一番说辞,秘书星野花江兼职做赛马预测这事已经基本属实了,重一郎低声哼了一下。
英吉的推测是这样的:假设董事长在电话中与马主或马舍人员交流参赛马匹的情况时,被星野花江偷听到了,那么,一旦这个假设成立,她家里的电话从赛马开赛日前两天开始早晚都持续占线的谜团,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秘书大概是把偷听到的内容拿去做了赛马结果的预测,再通过电话告知各方人员。这一点,从她从不踏足赛马场,也不会瞄一眼场外投注处,却在车站内的小卖店频频购买马报的事实,也可以推断得知。
她致电的对象应该不会是极个别的朋友或熟人之类的。每个星期不但需要固定时间打电话,通话时长还很久,说明不只是打给一个人,而应当是轮番打给了很多人。也因此,这种通知消息的方式恐怕已经接近专业的级别了吧。
她也不可能以许多不固定的“客户”为对象。因此,很可能是固定的会员制度。或许,会费是按月收取的。按个人的推测来说——英吉说道——会有三十人到四十人。
听说,星野秘书在金钱方面极其执着,吃穿用度事事都俭省节约。既无私下的人际交往,又会把存款拿去以每月七分利向员工们放贷。若是以她这种爱财如命的性格推断,通过会员制度做赛马消息兼职的可能性也就相当大了。
“嗯……基本上就是这样一种猜想吧。”
八田英吉说完这番话时,盘子里的肉也被消灭一空了。
让重一郎不得不佩服的,是星野花江这种近乎天衣无缝的做法。由于并未造成实际损失,倒也称不上是养虎为患,可自己脸上也的确有种火辣辣的感觉。
“有什么对策吗?”八田英吉以一种秘不可宣的口吻问道。
“这个嘛……”
没有办法以此为理由从正面责怪她什么。连董事长自己也会时不时获取和交流这些赛马的消息。加之,她也并没有泄露任何公司内部的机密。做了这么久的秘书,一次这样的疏漏她也没有发生过。
她孤身一人,所能依靠的大概也只有金钱了吧。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重一郎一度也曾这样想过。
“佐田先生来电找您。”
听筒里传来星野花江的说话声。
“接进来。”
佐田是专门负责赛马场马舍的兽医。重一郎随即条件反射地把便笺纸抓在了手里。
“呀!米村先生。”
电话里传来兽医开朗的声音。
“哎呀,医生。您很忙吧?”
“后天开始就有府中赛了。”
“辛苦啦。”
“话说,是光王子的事……”
“嗯嗯。”重一郎答道。可是,一想到这通电话很有可能正被隔壁房间里的星野花江通过另一个听筒偷听,心情可就不大舒畅了。光王子正是他所养的一匹赛马。
“今天早上检查过了,好像听到不太对劲。”
“啊?”
“训练之后给它做了检查,好像心音不太正常。可能是过度疲劳了吧。”
“啊啊。”
“今天早上训练的时候它还跑出了第一名的成绩呢。可能是训练强度太大了。以后应当会受到舆论追捧的。不过,这次您最好不要寄予太高的希望。”
“多谢您了,医生。”
“那,再见了。”
对方的声音断了。重一郎仍然把听筒放在耳边,没有移开。
隔壁的秘书室里,星野花江有没有听到刚才这番话呢?她面前那部按键电话机上,两个指示灯都是亮着的吗?要是现在马上去隔壁查看,应该已经有一只灭了的。可是如果用手心按一按,一定还留有余温吧。
重一郎放下听筒,支起手肘,双手交叉放在前额上。
应该会像八田英吉所说的那样,秘书今晚回到家后就要依次给“会员”家里致电了吧:
“光王子这次赢不了了。据说,训练之后兽医检查的结果说是心率太弱。可能是过度疲劳了吧。”
光王子是自己养的赛马。也正因为这个理由,董事长心头涌起一股不快。自己养的赛马就跟自己的家人没什么两样。她却要把这匹马即将输掉的事情向各个会员通风报信。而且,还要通过这个行为捞外快。
“得想点办法了。”他喃喃道,当然这也是因为心中十分恼火。
只是,重一郎并不知道的是,秘书通过这一兼职,每个月竟然能赚取差不多三十万日元的外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