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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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最初岁月(8)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见过流江人,有人说是赵刚中尉一个人击败了他们。这种说法直到多年以后才有了不同的解释。后续补充的两栖坦克跟上了麦克杨中尉的部队,他们到达了水域的最外围,并在那里建立了一个行政区域——定边镇,人口发展起来以后,定边镇成了巴纳德的一个大城市。只不过这是几千年以后的事情,他们当时还不知道日后的巴纳德距离现在的位置有多远。

最初,从舰队下来的人类还是按照原来的社会体制运行,采用与地球相同的纪年,复活了从地球带来的动植物图谱。很快这片宇宙中的奇特之地变得生机勃勃,从实验室出来的动植物很快就在水域里漫延开来,生命的火焰疯狂肆虐地燃烧着,岛屿之上麋鹿成群,以黑暗为背景的海鸥在空中欢唱,在那些深不可测的水域底部也很多鱼类。它们似乎变得与原来的地球再无联系,这是一条崭新的进化之路,过去的一切什么也不是,连梦也算不上。基因似乎也学会了必要的健忘,对于要把目光放在未来的物种来说,健忘总是必不可少的。包括人类在内,不管他们的智慧如何,这都是一种成熟的表现。

杨千秋从舰长的位置退下来,他现在变得无所事事。自从赵刚中尉走后,已经没有什么人能读懂他内心深处的世界了,他们两个是知己,而那个世界只有知己才能彼此窥探,也只有他们有能力相互窥探。梁基博士常常看他,但这都是浮于表面的客套,梁基是一个热心的好人,比他稍微年轻一些,仅此而已,就像湖面轻轻泛起的涟漪。

另外那些与他们差不多同年代的人则不会像他们这样,他们认为杨千秋简直是多愁善感,这种情绪在这里是多么的不值一提,现在新世界的主题是人口和财富。有了更多的人口就不会寂寞,财富是不能缺席的欢乐基础。

那些老风流没日没夜地谈着恋爱,而那些恋爱的结果是当年一下子增加了几千的新生人口。这些新生婴儿的哭声像核聚变发动机喷出的粒子流一样,成为了一种强大的动力,推动着整个宙海地区继续着不断增加的商店,学校,各种交通设施,娱乐设施……现在人们终于意识到,一个文明的种子在这里发芽了,而对于她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子,他们全都茫然不知。

至少在现在来说,一切还是很美好的,他们甚至忘了自己没有一个可靠的行政机构,连原来的军队也跑出街上卖糖饼,或是到新的工厂生产饮料了。

长长的铁路从兰陵岛基地直通到定边镇,随着人口的进一步增加,铁路沿途也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建筑,那些富有先见之明的投机者建立起来的,他们很乐观地预料到将来蓬勃发展的势头,而他们则走到了这股势头前面,在那里以逸待劳。

这时他们才终于意识到他们需要人来领导了,另外让他们惊奇的是,这十几二十年竟没有发生什么犯罪事件,甚至连听都没听过。很多人甚至有种错觉,认为犯罪这种可恶的情感已经从他们的基因里清除了,要不然就是漫长的航程把它们打得遍体鳞伤。他们忘记了对流江人残忍的行动,现在仔细想想,又都像梦游一样,真的曾经存在过什么流江人吗。因为除了这里可爱的条件和怡人的生存环境,他们见不到别的什么,别说流江人,甚至他们觉得赵刚中尉就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根本没有他单独打败流江人的事情,那只是说书人的梦呓。或者事实上讲故事的人把一个在领航过程中牺牲的人化妆成了一个英雄,不是说他的牺牲不伟大,但他们化妆得太过分了。这已经丢掉了赵刚中尉本来的面目,在他脸上敷了厚厚一层粉饰,最后他谁也不是了,只是一层粉饰。

唯一还坚持着真实存在一个赵刚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杨千秋,他最近被那些想推选他为元首的人烦恼不已,他总是躲着他们,而他那位温柔善良的秘书莫丹娜经常劝他:“作为曾经的老船长,你还是应该去见见他们的。”

杨千秋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船长,听起来就像一个洗白的海盗一样。每到这时,他干脆钻到桌子底下,用那些刚生产出来的合成丝绸把自己的身体挡着,然而这样做还是无法阻挡他们的热情。

杨千秋经常狡黠而罪恶的想,要是能让他们讨厌他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清净了。而像他一样坚持的莫开富博士却没有这种烦恼,人们都把他当成一个疯子,在那些隔离的人都恢复正常后,只有他一个人是疯疯癫癫的,到中景三号被送进博物馆时,他还不愿意从他的单间里出来。

他大吵大闹,嘴巴上的胡子垂到胸口,头发乱糟糟的,他的指甲也特别长,来拉他下船的士兵不得不戴着厚厚长长的手套。莫开富的指甲抓到他们的手套上,断了好几个,他呀呀地叫起来,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凄厉。

杨千秋实在看不去,他恳请他们允许他在这里,“就让他在这里好不好!”他的眼神显得凄凉,他们也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沧桑,最后他们都放弃了自己不存在的立场。其实是否让莫开富博士留在那里,好像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仿佛恍然大悟似的,他们又赶快投身到恋爱与制造财富之中了,这两件事情才是重中之重,不能耽搁一秒的。

在这样的潮流之中,整片宙海都充满着爱情与金钱的味道,几个曾经参加过救援莫开富博士行动的人都流下了悔恨的泪水,他们当时竟然愚蠢地认为这地方是一片地狱,现在眼前的明明是天堂啊。

中景三号所在地成一座博物馆,而莫开富自然而然成了第一任博物馆馆长,他对自己获得这一职位一无所知。他整天呆在单间里计算着什么,有时候又把一个脑帽戴在自己头上,梁基博士经常去看他,给他送来饭菜,但莫开富并不是常常领情。他在戴脑帽的时候很反感梁基的到来,他一边吃着梁基带来的饭,一边责骂着他。梁基对此倒不在意,他一直是个温厚的好人,年纪的增加只是把这种温厚变得更加深沉,成为沉淀到灵魂深处的一种品质,而是不是在表面的易逝的品德。

莫开富博士把自己的单间当成菜园,有时候他就生吃里面的蔬菜,到后来他就不吃梁基送来的饭菜了。他在脚边放着两个桶,从培养液里长出来的韭菜疯狂得像稻草一样。

莫开富饿的时候就随手撕下一把韭菜嚼起来,他的嘴巴流下浓浓的绿汁,感到太辣时他会啃一口红薯,那些汁液混合在一起,就像中毒一样,使得有时从外面经过的博物馆职员惊慌不已。

与此相反,他并没有因为特殊的饮食习惯伤害了健康,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健康,从某些方面来看,他比他们还要健康,他的头发浓密而且坚韧,没有出现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白发,相反那些沉迷爱情的老头子比他糟糕多了,他们的头发早已掉光或花白,牙齿也没剩几颗,面色惨白透露出一种腐朽的气息。全身硬邦邦的枯燥的身体也让他们看起来像木乃伊一样。

他本人对此毫无知觉,他的整个身心都投入到计算之中,甚至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发展起来,他沉浸在往日之中,正在为如何打败流江人而努力着。

有一次他意外地竟离开了他的单间,跟着梁基博士到外面的街道上行走,梁基博士注意到他一直用一种审判的眼神看着所有人,之后他又疯疯癫癫地跑回去了,在水域的日子他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单间。

梁基博士从他的口中听说,莫开富发现大街上沾满了流江人,而人类的鬼魂就在他们身边。人类已经失败了,这让他非常沮丧,他也意识到人类的鬼魂正在消散。

最后他用长长的指爪抓住那位昔日的老友说:“人类已经死了,快逃!”,他的指甲在他朋友的手臂上划出长长的痕迹,要不是梁基穿的长袖衣服,恐怖已经被他划开一道很大的口子了。

“那我呢,是不是流江人?”

梁基博士很耐心地问着他,表明他在认真对待这件事情,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把他当成玩笑话。

“你不是,你不是。”

莫开富轻轻摇着头,情绪稳定了许多,接着又窝到了单间里。从那以后他不再计算了,头发胡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看起来就像个年轻的小伙子一样。有女职员经过的时候甚至会跟他打招呼,但她们得到的往往是沉默,有时候他会向她们热情地介绍如何种植蔬菜,以及进食蔬菜的顺序,“哦,必须谨记,先吃红薯和先吃韭菜的味道是不一样的,而且那对身体的功用也大不相同……”

她们以为他是开玩笑的,就会嗤嗤地笑,他对她们的不敬感到愤怒,对她们大吼叫她们滚开,她们就像小鸟一样惊散了。

杨千秋倒是在家里养了一只鸟,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种类的,可能是新进化出来的也说不定。那只鸟长得并不好,全身大体上是黑的,但是有金色的线条从头部长到尾部,像用金线装着的一样。

现在那些请求他出任元首一职的人没有再来,社会已经变成了按部就班的样子,一切都变得平静了。忽然而来的平静显得极为不真实。杨千秋有时也会去博物馆里坐一会,有时候他和那些年轻人说说话,他们则耐心地听他讲过去的事情。

同时也有一件事情令他隐隐不安起来,莫丹娜一直呆在他的身边,尽管他也提醒过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舰长了,你应该出去,外面到处都是爱情,你应该抓住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可我没发觉呢,再说我也老了。”莫丹娜看着他的眼睛,这使得他的脸红起来,喉咙里像卡着什么东西一样。

她五十多岁了,而自己则一百二十多岁了。她的脸仍带着小女孩一样的气息,她的头发像她的性情一样温软地垂顺着,他估计她的祖先肯定存在过一个亚洲人,她的眼角有几丝皱纹但不显得生硬,而是添加了一道生动的修饰,特别是莫丹娜笑起来的时候,皱纹使得她的脸更富有活力。如果皱纹都不能打败一个女人的美丽,那么还有什么能打败呢,他尽量不往她是一个女人的方向想,她就像是他的女儿一样,这就足够了。

“你不应该呆在我身边了,莫丹娜”他又说,好像在祈求一样,“我想一个人生活,老了嘛,总想一个人静一静的。”

她用不安的眼神看着他,“可是我并没有打扰到你。”

她内心飞速地检索着自己过去的行为,把它们一条条在心里晾出来,在那里翻来覆去。她对往昔的记忆力极好,可以抓住任何一个细节,就像抓天鹅绒上的虱子一样仔细,但也没发现什么打扰他安静的生活的。她相信自己对他足够的谨慎,足够的小心翼翼,最后她终于可怕地想到那与自己的行为无关,而是自己的存在打扰到他了。

她先是惊慌失措,继而懊恼起来,她一个人躲到房间里生闷气。杨千秋也感到良心不安,自己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让她留在这里好了,这纯粹是自己的罪恶感在作祟。他对自己妥协了,像一个老家长那样在门口说些好话,莫丹娜也很快能从抵触的情绪里走出来,变得欢呼雀跃。

她这一高兴,就会把住所装饰一新。杨千秋住的地方原本是办公用的,显得中规中矩,莫丹娜请人改头换面地倒腾了一番,那些工人很原意为老舰长做事情,这是他们的荣幸,因为连新任元首都会被他拒绝见面。

现在这里更像是一个家了,宽敞的大厅上挂着金黄的琉璃盏灯,摆上与白色墙壁相得益彰的沙发,按照古籍上图形制作的中式瓷器,一个放着纸质书籍的紫色书柜。厨房里摆满里从农场送来的大米,蔬菜以及各种肉类。

莫丹娜在那些物件的衬托下,更像是这里的女主人了。杨千秋对她的行为毫不过问,这还在自己能控制的范围内,他显然也不想她又像上次一样躲在房间里生闷气,想到自己是如何劝慰一个年轻女子的,他不自觉地耳根发热,脖子也像刚出炉的烤鸡一样热烈。杨千秋实在不擅长处理这些事情,在以前的航程之中,他也有过几段例行公事的恋爱,然而并没有从中获得些许经验,他仍像过去一样拙劣。

同时罪恶感也在深深地折磨着他,这种罪恶感把他推向了宗教的怀抱,他接触了一种古老的思想,并让他在自己的脑海里扎了根。

在杨千秋沉浸在宗教的宁静中时,外部世界却渐渐出现了狂热的气息,有些地方已经形成了热点,而有些则还在出现中。

从定边到兰陵岛,以及后来相继形成的大城市,近川、司各特、早野,各种大型的兵工厂建立起来,有传言流江人又来了,他们随时可能从不同的地方来。于是深夜里,那些年幼的孩子们常常被他们的父母吓唬,要是他们再捣蛋的话,流江人就会忽然出现把他们带走。

那些大城市里的年轻人变得疯狂起来,他们纷纷发表宣言闹独立,各个城市之间混合着错综复杂的利益问题。有些城市想继续前人的志向,继续向巴纳德方向前进,这时才尴尬地发现,他们的航天技术已经严重退步了,而要恢复到以前的水平,需要花费相当多的精力和时间,有些人甚至打起了中景三号的主意,他们认为那个老古董也许还能使用。

这时不管是不是想继续去巴纳德的人都想把中景三号据为己有,因为很多人都想得到它,所以他们要把它拿在手里,很多人都想要的东西总是能让人疯狂。

兰陵岛基地建立的时间被当作纪元的起点,新历258年的时候,已成规模的军队爆发了冲突。大炮和坦克让宙海洒满了鲜血,曾经流江人流过血的地方充满了人类的血液,花费一百多年创造的财富在几天内被疯狂地挥霍一空。

此时杨千秋已经在寺庙念了一百多年的佛,明克上尉带着一帮摇摇晃晃的老人找到寺庙,请他带领他们去打仗。

“可是打谁呢?”

杨千秋站在阶前,人们看到他的身体还是那么硬朗,脸色也很红润,完全不像一个老人的样子。而他们自己,有人眼睛已经凹陷进去,脸色蒙上了白斑,牙齿早就不知所踪。在出发来这之前,他们试枪,一个老头因此摔了个狗吃屎。

然而最重要的问题不是这个。就像杨千秋说的,他们去打谁呢,那些人都是他们的儿孙辈,现在要分家了,谁也管不了。

“我相信孩子们会处理好的。”杨千秋说,他没有看他们了,而是转身回到寺庙里继续念他的佛经。

杨千秋在念佛经,但是他却凭空出现了十几个儿子,他们都打着他的旗号壮大声势。东方军的李岩想到了更高明的一招,他直接把杨千秋带在身边。一个早上,兰陵岛外面模拟昼夜的灯光亮起时,李岩的两栖坦克部队从外面经过时,隆隆的引擎声几乎把寺庙震塌陷。杨千秋站跟着他们走出寺庙门口,李岩弯着腰恭恭敬敬地请他坐上自己的专驾,杨千秋被强烈的光芒晃了一下眼睛。他看到他们后续的部队装着氢弹。

这时他们都感受到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光芒,很快他们发现头顶出现了蓝色的天空,部队这时全部停了下来,模拟昼夜的灯光也自动熄灭了。他们抬头看着梦幻般的一幕,看着它从出现到慢慢消失,这段时间过得太快了。以致他们没有从惊奇缓过来,奇异的景色就开始消退了。

“我们的科学院几天前就开始研究它了”坐到车上后李岩说,部队又开始缓缓地行进。

“但我们没有什么发现,它是透明的,不,不准确,应该是虚无的。”李岩像一个孩子发现了新奇事物,要急切报告给大人那样叙说。

“我们要去哪?”杨千秋忽然转过脸来,李岩不敢看他的眼睛,那里有一种吞噬一切的引力。

“就在这里,您是我们的领袖,我们将在这建一座府邸。”

“那还不如用我的寺庙。”杨千秋笑了笑,李岩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杨千秋在李岩部队的消息传下去,明克上尉又带着几个老头子来了,他们在新建成的府邸外大喊大叫,有人甚至往空鸣枪。府邸的卫兵立刻把他们抓了起来投到监狱里面。

“我说你们是干什么呢?”杨千秋去看他的几个老朋友,他们全都哭哭啼啼的叫着喊着,想要出去打仗之类的话。

“老了啊,你们不得不服。”杨千秋的脸上也显出了疲态,他宽大的长袍松松落落的,好像里面什么也没有一样。他们全都惊奇地看着他,脸上显出疑惑的神色。

“我是被抓来的。”杨千秋回答他们,他又想到了莫丹娜,其实他知道她已经死了,还是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她,他们全都摇了摇头。

有人说:“或许她已经走了吧。”

“是啊,我也差不多该走了。不过在这之前,我还得把你们弄出去。”

他笑了笑就走了,他们一直看着他远去的方向,直到有人来放他们出去。

兰陵岛这几天一直两面受敌,东面的科恩率领的几万军队已经逼近了第一列岛外围,而南面的小叶北卫率领的炮兵部队不停地对兰陵岛进行轰炸,他们扬言李岩再不交出兰陵岛的话,不排除使用氢弹的可能。

李岩的军营里一片漆黑,杨千秋进去的时候看到一种远古的东西,那支遥远的古物发出昏暗的光,这种光没多远就被黑暗吞噬了。那是一支蜡烛发出的光。

“核燃料已经不够用了!”李岩惨淡地笑了笑,他站起来在里面走来走去,巨大的影子在墙壁上缓缓移动。杨千秋第一次认真看着看着这个身材一般,目光十分坚毅的军官。

“孩子,还有一个办法,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李岩回过头来看着他,“怎么做!”

“去巴纳德!”

李岩还是注视着他,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那个躺在博物馆的巨大存在并没有死亡,它还活着。

远处的炮声一阵紧接着一阵,他们都知道这里是中景三号所在的区域,科恩和小叶北卫都没有往这个方向进攻,他们都想得到完好无损的中景三号及其副舰。

“孩子,快走吧!”

杨千秋紧紧裹着身上的长袍,由水域自旋引起的狂风吹得他白色的长发飘舞着,“尽量多带些人”,他又说。

李岩想把他带走,杨千秋摇了摇头,后来李岩留下部分人保护杨千秋,也被他拒绝了,他只要了一辆两栖坦克。当他启动两栖坦克到达安全区域后,听到身后巨大的轰鸣,这巨大的声音似乎能颤动整片水域,像远古巨人的呼吸。杨千秋回头看到几座小型城市般的物体腾空而起,终于又开始了,他笑了笑。

远处正在激战的士兵都暂时停战了,科恩和小叶北卫在各自的军队里,拿着望远镜看着。当它们达到一定高度后,常规引擎熄灭,转由反物质湮灭引擎驱动,他们这时才想到要攻击离开的舰队,但要用导弹攻击已经来不及了,水域的离心力像轻轻甩了几片叶子一样把中景三号甩到了太空中。

莫开富博士当时还在主舰里的单间睡觉,他忽然听到啸叫的引擎声,那些进仓的士兵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已经太老了,老到与环境融为一体,长长的头发与瓜藤缠绕在一起,一直长到门口外边。那些韭菜已经长到了天花板上,番薯从培养液里掉了出来,又从里面长出了新的小番薯,看起来就像百足虫的脚一样多。莫开富的眼眉毛也长到了地上,络腮胡子也给脸带上了一副硬邦邦的面具,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腐朽,蔬菜叶子代替了它们把他包裹在里面,然后从脖颈处长出了菜花,看起来如同他的背后发芽了。

士兵最终发现那个地方时,把他从里面连同蔬菜叶子一起抬了出来,士兵们发现这里的东西都在疯狂放肆的混乱着,唯有桌子上的计算机保持着一种秩序。它屹立在包围它的无序当中,仿佛成了它们的中心。

李岩看着他们收拾掉他那混乱的头发与胡子,看见蔬菜从他的屁股长了出来,正在收拾的士兵惊诧不已,他们说:“这不是一个人,好像是一个人参果之类的东西!”

李岩看着这个奇怪的组合,他也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东西,随舰的几个生物学家在莫开富身上看了又看,瞧了又瞧,有人拿着小剪刀从蔬菜上面剪了一小块,立刻出现一种粘稠的紫色汁液,发出腥臭恶心的味道。汁液流到地上,没过多久变成绿色,最后慢慢变淡成了透明色。

这时他们又闻到一种清淡的香味,像他们吃过的某种食物的味道。

“我觉得还是把他放回去吧。”年轻的生物学家陈铭实说,“看起来这是一个特殊的植物,我们把他拿出来,他会死掉的。”

“可这是人类的头发。”一个士兵从地上拿起剪掉的长发,把它们放在手里摩挲着,“没错的,是人类的头发吧!”

其他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士兵忽然意识到什么,忙把头发丢到地上,使劲拍了拍手,好像有什么难缠的东西留在上面。

“刚才有检查过的”另一位生物学家说,“我们还得听听其他人的意见。”看到有人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又解释说:“是其他科学家的意见,这不一定是生物。”

莫开富博士还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他,他听到隆隆的引擎声时醒过一次,但很快又睡着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梁基博士健在的时候还经常去看他。他看到莫开富刚开始还会吃一些蔬菜,后来他什么也不用吃了,卷心菜开始把莫开富包裹起来。除了那台计算机,这里和一片菜园没有什么区别。

但那时候莫开富还在听着他说话,有时甚至会表达一些看法,他说的时候声音也很清晰。只是莫开富博士说话的时候并不多。梁基博士絮絮叨叨地说着,凭吊他们过去在舰队上的日子,曾经预言忽然成了现实,他们真的只能靠回忆往昔活着。靠记忆活着,这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梁基说到动情处常常感到黯然神伤,这时莫开富就会说,“没错了,没错了,就是这样的。”

他的语气就是嘲笑他的老朋友一样,实际上他经常没有意识到他老朋友的存在。他感到周围存在很多飘荡的东西,像浮游生物一样的,有时赵刚中尉也在里面,他和莫开富打招呼:“你好啊,博士!”

“哦,你好,中尉,你是在游泳吗?”

“不,我们不是在游泳,我们在复仇。”

莫开富博士往往会被这种凄厉的咒骂声惊醒,这时候他才会意识到老朋友的存在,也意识到自己就像一个被丢弃在旷野上的雕像,在时间之矢上被腐蚀殆尽,被从负熵的大海里拎出来,狠狠地掩埋在熵沙里,也许永无翻身之日。

有时候梁基博士说叨时,莫开富也会在喃喃地说些奇怪的东西:“我是知道,我是真的知道的,我的大脑就是他们的大脑,我能感受到他们,中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跟他们跑了。我们并没有消灭他们,只是打掉了他们的壳,就像我们把头屑抓下来一样……”

两人各说各的,他们都累的时候就保持着沉默,言语对于他们来说不是一种交流,而是无序的噪音,沉默才是真正的交流。

后来的日子梁基博士不再来了,莫开富博士打了一阵寒噤,他身上的卷心菜裹得更紧了,他拼命往嘴里塞着韭菜、番薯、马铃薯、豌豆,使劲地嚼着,直到地上满是唾弃的残渣。

那些蔬菜就通过残渣继续往外长,直到把门口严实的赌上。

杨千秋又回到了他的寺庙,那里已经被炮弹炸毁,他从废墟里翻出有用的东西,然后用那些废料盖了一点容身之所,好在他之前的菜园没有毁掉,他大可以靠着那些东西暂时生存。

中景三号一离开兰陵岛,这地方就像变成真空一样,一下子失去它的价值。科恩的士兵在废墟附近找到了杨千秋,他们客气地把他带了回去,现在杨千秋成了这个地方唯一有价值的事物。

他们把他领到一个豪华的住所,杨千秋原本以为是要见科恩的,但那地方只有一个背对着他的女人,那种背影看起来很熟悉。她慢慢回过头,是那张熟悉的脸,但是不可能的。莫丹娜已经死了,他亲眼看到她被放进棺材里,她死的时候还不到一百岁,是那样的年轻,他为此感到深深的自责,如果他呆在她身边,那她也许就活得更长久。他也想到活得更长久对于她可能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她在更早的时候可能就死了,他看到的只是她的肉体死亡的一刻。

现在这具肉体又活过来了,就像她二十多岁时的样子,她也是笑着对他这样说的:“我又回来了,回到你身边,你这次不会拒绝我了吧。”

她穿着像以前的军装,脚下迈着轻盈的步伐向他走来,杨千秋忽然陷入极端的恐惧之中,他瞳孔放大紧紧地瞪着她,这一看也使得她停下了脚步。他们在几步远的距离相互看着,模拟昼夜的灯光从窗外照进来,偶尔出现的细雨也在滋滋的响。

“你不是莫丹娜!”杨千秋露出惨白的微笑,他的牙齿还完好无损。

“确实不是。”她用一种类似惊异,困惑的眼神看着他,“但我来源于莫丹娜。”

“你是克隆的?”

她点了点头,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他们想要他的血脉。

在以后的日子,这片宙海的之上布满了杨千秋的后裔,他们都打着他的旗号四处征伐,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母亲莫丹娜。

向巴纳德进发的中景三号遇到一个严重的问题,由于起航仓促,现在主舰的核燃料已经不多了。这时在前方负责领航艇的莫洛夫上尉发现了一片尘埃带,要加速转向离开那片尘埃带,无疑会消耗更多的燃料,中景三号陷入极端困难的境地。

那些匆匆决定的士兵们开始反悔了,他们想挟持驾驶室返回水域,尽管那里发生着战争,但与这里被恐惧包裹着的环境比起来,水域还是好很多。

那时在实验室的莫开富忽然醒来了过来,他们之前讨论了一下,决定还是把他放回去比较稳妥。因为有些人曾经听过第一任博物馆馆长的事情,他们觉得他只是被感染,而他又不想出去影响到正常人,所以他们都对他的善良表示尊敬,对他的遭遇感到难过。他们把他放回那个单间,莫开富博士除了丢掉一些头发以外,他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把那里封闭了,也没有人再去管他,很快他们就习惯他的存在,到渐渐忘了他。

莫开富博士从里面出来的时候走廊上没有人,他身上穿着菜叶,起初他还感到不太适应,走起路来也摇摇晃晃的。等他适应以后,他就开始在长廊上跑起来,在值班室监控里的监管员以为自己眼睛或是心理出了问题,而没有想到那个可怜的博物馆馆长,在他眼皮底下的是一棵蔬菜在飞速地跑着,他好像要往主舰驾驶室的方向冲去。

当天的争执已经平息,那些想返航的士兵也认为在这里不能发生武力冲突。监管员不是返航派,他站在巴纳德派一方,所以他误认为那是返航派开始攻击了。

于是他马上播报:“请注意,请注意,有人要进攻主控室!”

几个拿枪的士兵从旁边的过道冲出来,他们也愣住了,一个移动的人形蔬菜从他们面前跑过去,而他们也没有想到要阻住他。李岩现在已经成了中景三号的舰长,他听到外面慌乱的脚步声,马上从靴子里拿出一把手枪。

他冲出去的时候莫开富已经从他身边跑了过去,李岩制止了那些士兵,他想看看莫开富在干些什么。

他看到他使劲地拍着主控室的门,“还要再快点,流江人就要追上来了!”

李岩知道一些关于流江人的事情,但他不相信真会存在一些别的智慧物种,这里只有人类。

“把他带回去吧!”

李岩把手枪别在腰带上,几个士兵架着莫开富博士,他没有反抗,只是嘟囔着要他们快点去巴纳德。

一切恢复到安静的状态,之后返航派与巴纳德派之间的争端也少了很多,人们都笼罩在一种微妙的情绪之中。领航的莫洛夫上尉则更加明显,他在休息的时候经常失眠,烦闷恼怒使他不断抓着自己的头发,有时把头皮也抓破了。

与此同时,航向上原来以为错觉的事物越来越明显,但那不是尘埃带,而是一颗恒星。起初那里只是很暗淡的一个点,没过多久它就变成了一个拇指那么大的光斑,它不是巴纳德的恒星,而是忽然出现的异星。他们现在的航向正在奔向它的怀抱里。

“哦,我们就要变成一团火了!”

一直压抑着的人群终于沸腾起来,他们都扒在舷窗看着越来越亮眼的地方。

“我们不会变成一团火,我们一瞬间就没了!”

“请安静!”有人大声说。他们都看向那个说话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