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杯新岁酒
我们拥有的时候啊,当时只道是寻常。
多年后岁岁在伦敦留学,班里有个来自捷克的女同学很迷中国,问她的故乡中国北方是什么样子的。岁岁告诉她,是茫茫大雪与艾叶的味道。大雪倒是明白,艾叶的味道是何意?岁岁只笑笑,没有解释。
那是啊,她对那座北方小城最初的印象。人的记忆挺奇怪的,明明关于那座城市有那么多更加深刻的记忆,但第一眼总是最独特,是岁月无法抹去的痕迹,镌刻于心。就像我们第一次爱上的人。
岁岁到姥姥家的第一天就病倒了。
北方也在下雪,与南方的薄雪不同,这里的积雪很厚,一脚踩下去会淹没小腿肚。世界白茫茫一片,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气温有零下二十多摄氏度。舟车劳顿加上水土不服,岁岁先是呕吐,然后便开始腹泻,手脚冰凉。明明屋子里暖气很足,她却冷到浑身发抖。
姥姥说她这是寒邪入体,为寒厥之症。
那时天已经很晚了,医院离得远,这暴雪天里连一辆出租车都叫不到,岁岁的情况也不宜再吹冷风,姥姥便决定自己给她治病。姥姥是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她的艾灸馆就设在自己居住的院子里。岁岁的情况看似严重,却也不是很棘手。人体生命的活动依赖于气血,古医书有言:寒则气收,热则气泄。血见热则行,见寒则凝。凡是一切气血凝滞,没有热象的疾病,都可用温气的方法来进行治疗。她的身体如此虚弱,艾灸对她也许比打一针更管用。
陆年反对姥姥施灸,姥姥在江南的时候身体就不大舒服,之前一直强撑着,这会儿脸色差到了极点,是需要休息。
“不要紧的。”姥姥摆摆手,又嘱咐陆年,“你快去睡。要不要给你泡一杯牛奶?你以前睡觉前喜欢喝一杯热牛奶的。”
陆年摇头:“不用了。”
他现在根本就不爱喝牛奶,姥姥说的那个习惯大概是儿时的吧,太久了,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小时候没有跟姥姥一起长久地生活过,后来随母亲定居英国,这些年鲜少回来。他与姥姥的关系并不亲厚,但她现在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也是他的倚仗。
“我帮你。”
他不想管岁岁的死活,但要顾及姥姥的身体,于是只得帮着姥姥一起去做准备工作。
岁岁蜷在床上,脸色苍白,声音有气无力:“对不起啊,姥姥……”
“傻孩子。”姥姥摸摸她的头,“如果不舒服你就告诉我。”
可岁岁自始至终都很安静,“寄人篱下第一天就给别人添了麻烦”比身体的病痛更令岁岁难受与惶恐。她以前多娇柔矫情啊,被蚊子咬一口都要哼唧半天。然而现在头一次病得这样重,难受得要命,却要默默忍受着。
艾灸的味道很快弥漫了整个房间,姥姥使用的是最传统的那种古灸法。烟雾大,烟火气混着艾叶的清香,陆年觉得呛,便走了出去。岁岁却对这个气味很是喜欢,原来为她擦眼泪时姥姥手指上那好闻的气味是来自于这个啊。
这味道是如此温暖,令她觉得安心。
姥姥为她做完艾灸,起身时差点摔倒,幸亏推门进来的陆年扶住了她。他瞪着在床上沉睡的岁岁,咬牙切齿道:“真是害人精。”
姥姥语气严厉:“年年,不许这么说。”她想起岁岁之前睡得迷迷糊糊时才哽咽着嘀咕了一句“妈妈我好难受啊”,轻轻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呀!
“年年,以后岁岁就是你妹妹了,你要……”姥姥看了一眼沉着脸的陆年,那句“你要爱护她”到底没能说出来。他妈妈说他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懂事,可他再懂事,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你不要欺负她。”
“她不是我妹妹。”冷冷丢下这句话后,陆年便端着艾绒盒走出了房间。
岁岁的病情得到很大缓解,她还沉沉地睡了个安稳觉,自从事故后她就总是做噩梦。但她寒厥之症未痊愈,身子十分虚弱,连早饭都是姥姥送到房间里来吃的。姥姥熬的小米粥很香,还有自己蒸的包子,但岁岁实在没什么胃口。可姥姥说今天还得做一次艾灸、喝一碗中药,不吃点东西不行,她才勉强喝了半碗粥。
忽然一阵寒风灌入,房间里随即多了个不敲门的闯入者。
岁岁转头看向那个很没礼貌的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这种天气里他只穿了件卫衣,是很张扬的大红色,可他偏偏皮肤有点黑,岁岁懂些色彩搭配,觉得这个颜色不适合他。
岁岁看他的同时,他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一点包子吃完,他抹抹嘴“啧”了一声:“还以为有三头六臂呢,他们就为了你这么根小豆芽菜一大早在那儿闹妖啊!”
岁岁皱眉,这人说话真是没头没脑的。
岁岁知道他是谁,她应该跟他友善地打个招呼,可他这样的登场方式让她下意识地很反感。她沉默着,只希望他能快点离开。
少年却晃悠着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问题多多。
“你生的什么病?不会传染吧?”
见岁岁不吭声,他倒也不生气,好像他只是无聊随便问问。之后,他忽然凑近岁岁。她被他惊得往后缩了缩,听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开口:“喂,你不会是我奶奶给陆年找的童养媳吧?”
岁岁:“……”
岁岁索性躺下闭上眼,赶人的姿态那么明显,少年却跟没看见一样,继续絮絮叨叨。
“是个哑巴?”
他的目光忽然被床头柜上的一个小东西吸引住,那是个时钟指南针,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工艺精美,十分别致。少年拿在手里把玩,发现新大陆似的“哇”了一声,说:“还是夜光的!”
“这个给我吧,就当见面礼咯!”不等岁岁回答,他拿起指南针就走。
岁岁急了,“唰”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陆天铭,你还给我!”
天铭好奇地回头:“呀,原来会说话啊!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知道他的名字有什么稀奇的。来这里之前,姥姥就跟她简单介绍过家里的情况,住的是个老院子,一半用来经营艾灸馆一半用来居家。陆年的舅舅舅妈与姥姥同住,还有个跟岁岁同龄的孙子叫陆天铭,是个顶顽皮的男孩。岁岁觉得他何止是顽皮,简直讨厌得要死!
“你还给我!”岁岁跳下床赤着脚追到门口,一把拽住天铭不让他走。
其实这个指南针也没多贵重,但那是爸爸送给她的礼物,离家时她的东西并没有全打包带走,被留在身边的自是她十分珍爱的,她怎么可能给他!
虽是同龄,但天铭比岁岁高,他故意高举着手,耍猴一样笑嘻嘻地逗她:“来抢啊!”
岁岁抓着他的手臂跳起来,眼见就要够着了,天铭忽然换到另一只手,让岁岁扑了个空。天铭瞧她急得快哭了,越发觉得好玩,两只手换来换去,有时还故意放低一点给她希望。
岁岁正病着,这一跳一蹦地折腾几番,一阵头晕目眩,那股恶心难受劲儿又上来了,她微微弯腰捂着胸口。
“哎哟,还真是一根弱爆了的小豆芽菜啊,哈哈——”天铭调笑的语气忽然一转:“喂,陆年你干什么!”
岁岁抬头,就看见陆年站在天铭身后,手中拿着她的指南针。
“还给我!”天铭伸手就去抢,陆年学他的样子高高地举着手臂,两人身高悬殊,他一下没够着。
“来抢啊!”陆年面无表情,声音里也没有一丝情绪起伏。明明是逗弄的话,却一本正经得像是在说什么重要的事。天铭最烦他这副模样了,明明才大自己两岁,却总一副高深莫测、高高在上的样子,装什么装!奶奶与爸爸却对他交口称赞,说他稳重又懂事。爸爸还总爱拿他来教训自己,最后总结一句:学学你表哥。天铭十三年的人生里,表哥陆年是他最讨厌的人。
他又不是岁岁那个傻猴子,才不会表演上蹿下跳。
“哥不稀罕!”天铭说着,从陆年身边走过时故意重重地撞了他一下,之后便扬长而去。
陆年将指南针扔到岁岁怀里。
岁岁紧紧握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十分感激:“陆年哥哥,谢谢你啊!”
陆年看了一眼她单薄的衣着与赤裸的双脚:“你自己不要命我才懒得管,但别连累姥姥。”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还有,不准叫我哥哥。”
岁岁:“哦。”
他跟她说话还是那样冷冷的、很厌烦的语气,但岁岁却一点也不难过。她甚至有一丝小开心,觉得自己好像窥见了他隐藏的另一面。她的陆年哥哥啊,其实是个挺温暖的人呢。
她从他那里从没得到过一丝温暖,因此一点点好都足以令她欢欣鼓舞,也不会去管这是不是个美丽的误会。岁岁需要这种自以为的积极的想法,来让自己更有勇气靠近他。
晚上,岁岁总算明白天铭那句开场白的意思了。陆年的舅妈对岁岁的到来意见非常大,她很生气这么大的事婆婆与丈夫都没有事先同自己商量,一大早便与舅舅吵了一架,下班后就直接回了娘家。
“都怪你!”天铭心直口快,在晚餐时当着大家的面抱怨岁岁,被姥姥敲了一下头。
岁岁的脸都快埋到碗里了,她有点后悔自己非要出来吃饭。姥姥都说了她需要卧床静养不能见风,但她想跟天铭的妈妈正式打个招呼。
姥姥给岁岁送来熬好的中药时,见小姑娘闷闷不乐还有几分忐忑,原本想安慰几句,让她别听天铭胡说,他妈妈不回家跟她没有关系。但姥姥转念一想,说出的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话。
“岁岁,人生在世呢,不大可能得到每个人的喜欢。别人不喜欢我们,有时候并不是我们的错。你明白吗?”
岁岁看着姥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姥姥,睡觉前你能不能再给我做次艾灸啊?”岁岁问,“我喜欢闻那个味道。”
姥姥失笑:“你还上瘾了啊!不行的,你身子弱,不能多做。有个词叫‘过犹不及’。”
岁岁不大懂什么叫“过犹不及”,姥姥说话时常会夹杂几个她听不太明白的词,但她喜欢听姥姥讲话。姥姥的声音很温和,语气不急不躁,而且在这个家里,姥姥是唯一一个愿意好好跟她说话的人。
天铭的妈妈离家出走的第三天,天铭跟爸爸去了姥姥家一趟,然后三个人一起回来了。
岁岁正从厨房倒了热开水要回自己的房间,这是她第一次见天铭的妈妈,她站得笔直地问候:“舅妈好。”
天铭的妈妈都没拿正眼看岁岁,她站在走廊上,一边拍着衣服上的雪花一边淡淡地说:“哎哟,你可别乱叫,我是你哪门子舅妈啊。”
她的语气不是很重,也没有伯母那样明显的厌恶,但这种冷淡与无视一样伤人。
岁岁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时,天铭凑过来:“赵岁岁,你那个指南针小气巴巴地不肯送我,那借我玩两天总行吧?”
他还惦记着她的指南针呢,岁岁知道他所谓的“借”指定有去无还,正惆怅着如何拒绝他,天铭的妈妈就开了口:“玩玩玩,你就知道玩!马上就期末考试了,给我回房间复习去!”
天铭被他妈妈拽走,一路上还在嘟嘟囔囔,根本不怕他妈妈。最后不知他说了句什么,他妈妈被他逗得笑起来。
岁岁看着他们母子俩吵闹嬉笑的身影,眼中浮起满满的羡慕,心中却是酸涩的。
我们在拥有的时候啊,当时只道是寻常。
转身,岁岁就看见陆年站在二楼走廊,他靠在柱子上,耳朵里塞着耳机,视线望着自己这里。岁岁有点窘迫,刚才那一幕他都看见了吧。为了掩饰,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冲他挥手打招呼,陆年却转身进了卧室。
元旦过后,陆年转入了市一中念高一。一中是市重点中学,多少学子挤破了头想进去,这种半途转学进来的更是困难。他舅舅在这所学校任教,给年级主任看了陆年过往的成绩单,主任生怕这么好的苗子去了竞争对手市三中,立即拍板把陆年安排进了尖子班,还许诺会给他奖学金。
饭桌上,姥姥问起陆年在学校的情况。
“跟得上老师的课吗?”
“嗯。”
“食堂饭吃得习惯吗?”
“嗯。”
“同学好相处吗?”
“好。”
……
姥姥有点无力,也有点担忧,她问什么陆年都答,但就是没有超过三个字的。她感受得到外孙与自己不交心,她想要与他多亲近,了解他在想什么,可他把自己的心关起来,自己出不来,外人也进不去。
这孩子心思重,性情又太冷,不是一件好事。姥姥素来觉得天铭“咋咋呼呼”的太顽皮,总让他爸妈操心。如果这两个孩子的性格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这边天铭又开始嚷嚷起来:“奶奶,我们在同一所学校,您怎么不问问我跟不跟得上老师的课、吃不吃得惯食堂的饭?您也太偏心了!”
“你个小没良心的嘞!”姥姥笑着敲他的头,然后夹了一块红烧排骨放到天铭碗里,“这是不是你最爱吃的?”
天铭哼出声,欢快地啃排骨去了。
姥姥又给岁岁夹了块排骨:“多吃点。”
岁岁小口咬着排骨,趁姥姥不注意端起水杯大口喝水。姥姥什么都好,就是口味特别重,做的菜盐多酱油多。江南菜系清淡,来到这里岁岁吃不惯。
吃完饭,陆年放下碗筷礼貌地说了一句“我吃饱了”才起身离开,天铭把碗筷随便一丢人就没影儿了,只有岁岁帮着姥姥一起收拾餐桌。然后她发现了陆年的小秘密,姥姥夹给他的排骨他都没有吃,偷偷用纸巾包好埋在了丢骨头的碗里。
岁岁又主动到厨房帮姥姥洗碗。
姥姥忍不住感慨:“还是姑娘贴心啊!”
不是的。岁岁心想,她从前在家或者春节去奶奶家,就跟天铭一样,她是第一次知道洗碗是要放洗洁精的。
“姥姥。”
“哎。”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岁岁继续说,姥姥瞧见她吞吞吐吐的模样便笑了,温和地问:“想说什么呀,岁岁?”
岁岁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鼓足勇气小声开口道:“姥姥,我可以上学吗?”
姥姥愣了一下,随即用沾着泡沫的手指弹了一下岁岁的额头:“你这丫头,在瞎想什么,小小年纪不上学你想干吗去?学校你舅舅都给你找好了,与年年、天铭他们是同一所。你的身体还没完全好,马上又要放寒假了,等过完年了你再去报到。”
岁岁伸手擦拭额头上的泡泡,低下头傻傻地笑了。
“谢谢姥姥。”
姥姥忽然就有点心酸,她已经尽力在对待三个孩子时抱同样的态度,可她还是如此小心翼翼。
整理好厨房,岁岁等姥姥离开后,又偷偷跑回来,在橱柜里翻啊翻,总算找到了装鸡蛋的盒子。她拿了一个放到装了水的汤锅里,想了想,又拿了一个放进去。她站在煤气灶前,扭了好几下按钮都没点燃火。她皱着眉,努力回想妈妈是怎么操作的,耐心地试了一遍又一遍。当火苗蹿起来的时候,她惊喜得差点蹦起来。
一关刚过,一关又来了。在岁岁看来,煮两个鸡蛋并不比做物理题容易。要煮多久才熟?汤锅很大,岁岁装满了水,等她把水煮沸时已经过去了半小时。捞鸡蛋的时候,岁岁的手不小心碰到了锅沿,烫得她龇牙咧嘴。她不知道烫伤后应该把手放到凉水下去冲,只一边蹦跳着一边用嘴去吹风,那片皮肤一下子就红了。
然后她端着两个鸡蛋敲开了陆年的房间,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
“陆年哥……”岁岁忽然想起他的话,立即改口,“陆年,我给你煮的鸡蛋,你饿了的时候吃吧。”
陆年本以为是姥姥让她送来的,听到这句话,去接碗的手立即收了回来。
“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呢?你晚上根本就没吃几口饭。”
陆年皱眉:“我吃饱了。”
岁岁说:“我看见啦,你也觉得排骨太咸了是吧?”
陆年一直平静的脸色忽然就变了,有点尴尬,还有点被发现秘密的窘迫与恼怒。
偏偏岁岁还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姥姥的,鸡蛋也是我偷偷煮的。”
“多管闲事!”
陆年伸手关门,岁岁急了,鸡蛋还没给他呢!她抬手去挡,只听“哐当”一声,瓷碗掉在门框上一下裂开,鸡蛋滚到地上,一个骨碌碌地滚进卧室里,一个滚落在走廊上。
岁岁吓得一声惊呼,陆年也愣住了,但见她并没有受伤,他又一言不发地将门重重地关上。
岁岁回过神来,首先探头往楼下看。还好还好,没有惊动姥姥他们。
岁岁俯身收拾了瓷碗的碎片,又找到滚到角落里的那个鸡蛋,默默地下楼。回到房间她才发现食指在流血,大概是不小心被瓷碗的碎片划到了。伤口细细的一条,用纸团一压血就止住了,倒不是很痛。
岁岁临睡前看见桌上的鸡蛋,剥开一口一口地吃着,冷了,又煮得太硬,真难吃。她一边努力咽着一边想,幸亏陆年没有吃。然后她就被蛋黄卡住了,一下一下拍着胸口,好久都没能顺过气来,卡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被烫伤与划伤的手也开始隐隐作痛了。
妈妈曾告诉她,只要你真心对别人好,对方总会感受到你的心意,总会用同样的善意回馈你。可是妈妈,如果那个人从一开始就讨厌你、憎恨你,那么你对他再好,是不是也永远得不到他一个正眼、一个微笑呢?
明明知道的呀,也明明说好没关系的呀,为什么要难过呢?岁岁觉得自己真的很没出息,对自己很生气。
陆年与他妈妈的东西被邮递员送到家时,只有岁岁一个人在,邮递员将几个硕大的纸箱丢在院子门口就走了。岁岁挪了几下纸箱,最后泄气地放弃了,她站在门口愁死了,搬不动,也不能扔门口不管。
姥姥与陆年回来时,就看见岁岁站在一堆纸箱旁缩着身子边跺脚边搓着手,毛线帽上都蒙了一层淡淡的水汽,知道她在雪地里守了快一个小时,姥姥心疼又生气:“我的小祖宗哟,你这病反反复复的,就是被你这么造的!”
岁岁说:“我怕东西被人拿走嘛。”
姥姥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这天寒地冻的,又是大白天,谁来偷你的东西啊。就你傻!”
岁岁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傻笑。
陆年看了眼岁岁,没说什么。
姥姥让岁岁赶紧回屋子,她与陆年找了推车出来,一件件搬到回廊上,陆年住二楼,箱子实在很大,又沉,搬上楼不是很容易。陆年怕姥姥磕着碰着,便说等舅舅回来再搬。可过了一会儿,岁岁看见陆年拿了剪刀过来将纸箱拆开,然后一件件运送里面的东西。
岁岁走过去说:“我帮你一起啊。”
说着就抱起几本书,下一秒却被陆年抢了过去,他皱眉说:“不要碰我的东西。”
“哦。”岁岁尴尬得手脚不知往哪儿摆。
陆年抱着那几本书与一幅油画上楼了。
那天晚上陆年没有下来吃晚饭,岁岁要去叫他,被姥姥阻止了,姥姥没多说什么,就是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除夕前一天,姥姥带陆年与岁岁去了一趟医院,两人缝针的伤口都到了拆线的时候。
医生拆完线,拿了面镜子给岁岁照。岁岁微仰头,看着下巴上那道弯弯曲曲犹如蜈蚣一样的淡粉色疤痕,伸手轻轻碰了碰,又立即缩了回来。
医生见她眼睛里像是冒出一层水汽,要哭的样子,只以为是小姑娘爱美,便安慰她说:“不要担心,时间久了这个疤痕总会慢慢变淡的。”
推门进来的陆年正好听到这句话,心想:身体上的伤痕可以随着岁月淡化,那心里的呢?
离开医院,岁岁想要去修一修长得乱糟糟的头发,无奈临近年关,理发店都歇业了,最后姥姥回家自己动手帮她剪短了已经覆盖到眼睛的刘海,又将她杂乱的长发修剪整齐。
晚上岁岁在浴室里待了很久,从头到脚好好地梳洗了一番,仿佛要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病丧之气都冲洗掉。她站在镜子前,咧开嘴角,先是很小的弧度,然后一点点上扬,慢慢扩大成一个笑容。
“真丑啊。”她低声道。
再来一遍。
从前她多喜欢笑啊,脸上最司空见惯的标志性表情,现在竟然需要对镜练习。
第二天早上,岁岁去餐厅吃早饭,在走廊上碰见正吸着豆浆、吃着油条迎面走来的天铭。
“早啊,天铭!”她声音轻快,笑容灿烂极了。
天铭吓得手一抖,油条就掉在了地上。
岁岁将油条捡起来扔进垃圾桶,又从餐桌上重新拿来一根递给他。
天铭看着她的背影喃喃道:“疯了疯了疯了……”
第一面不大愉快,在那之后岁岁都是避着他的,除非他主动搭讪,她从不跟他说话。一夜之间,她这是怎么了?天铭百思不得其解。没心没肺的少年早就忘了,前几天他跟岁岁说:“你怎么老哭丧着一张脸啊,我妈说你这个样子好像丧门星哦,啊哈哈!”
说的那个人嘻嘻哈哈转眼即忘,听者却留了心。
岁岁到厨房帮姥姥包饺子,姥姥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变化。小姑娘如脱胎换骨,有了笑容,话也变得多了,那双黑亮的眼睛灵动有神,像是寒冬退去,冰雪消融。姥姥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思呢?有点心酸,更多的却是欣慰。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在燃放鞭炮,姥姥的院子里却很安静。陆家新丧,不贴春联也不放鞭炮。开饭前,姥姥将米酒洒在地上,三杯敬亡灵。
姥姥给陆年、岁岁和天铭派发压岁钱。
“我祝福你们健康平安。”姥姥慈爱地说,老人唯有这点心愿。
然后惯例是看春晚与守岁。陆年对电视节目没兴趣,早早就回了房间。天铭也坐不住,没一会儿就跑回房间玩游戏机去了。舅舅舅妈去忙事情,最后只有岁岁与姥姥一直守岁到零点。岁岁给姥姥拜了年,一溜烟就跑了。她一路跑到陆年的房间门口,也没敲门,就站在门外说了一句“新年快乐,陆年”,又“噔噔噔”地跑下了楼。
邻家放起了烟花,夜空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声音,姹紫嫣红、绚烂美丽。岁岁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进了房间。
这一年对岁岁来讲如此浓墨重彩,也就这样悄悄地结束了。
新的一年开始了。
新学期开学,岁岁转入市一中念初一,与天铭同班。然而开学第一天,两个人就打了一架。
事情得从头说起。
岁岁既然下定决心要与天铭好好相处,就把之前不愉快的事情忘了。天铭不像陆年那样冷淡,一来二去两个人的关系倒也算是和睦。这会儿又分到一个班,岁岁初来乍到,一个人都不认识,自然觉得天铭格外亲切,放学后就叫天铭一起回家。
天铭摆摆手:“你先走,我还有事。”
岁岁问:“什么事?我等你啊!”
天铭就有点不耐烦了:“不用你等,赶紧走吧你!”
岁岁非要等他一起回家是有缘由的,天铭放了学总爱去网吧打游戏,姥姥便私下拜托了岁岁,让她放了学就拉他回家。其实这等同于监视了吧,岁岁自然不能明言。
她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天铭,其实……其实是我没记回家的路,不知道怎么坐车。我只能跟着你,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哈,你可真笨!”天铭笑话她,但岁岁这样恳求的语气让他很受用,“哥就可怜可怜你,你去校门口等我。”
岁岁说:“我就在教室里等吧,外面好冷的。”
正在这时,有个男生从外面走进来,叫了一声天铭的名字,问他:“东西带了吗?”
天铭没回他,倒是急急忙忙将岁岁推出了教室:“废话那么多,说了校门口就校门口,快走!”
岁岁本已往校门口走了,但她想起天铭刚才那副慌乱的样子,总觉得怪怪的,于是转身又往教室跑去。
教室里,天铭正与那个男生在交易。他卖的是一套油画笔,男生翻来覆去地检查,又有点挑剔笔头有些微微开叉,天铭知道他这样磨蹭不过是想杀价。他还没说什么呢,那个男生就抢先开口了:“陆天铭,这笔不会是山寨的吧?”
天铭很不高兴:“我姑姑的一幅画可值钱了,她的东西怎么可能是山寨货!”说着他就将那套油画笔抢过来合上盖子,“我查过,这个正价几千块,二手的也不便宜,我才卖你五百块你还嫌贵,爱要不要!”
男生见他真动气了,又很想要那套笔,赶紧笑着缓和气氛:“我随口说说嘛,要要要!五百就五百!”
天铭伸出手:“一手交钱一手……”
“陆天铭!”一声怒喝打断天铭,岁岁飞奔过来抢了那套油画笔,怒视他,“你竟然偷了陆年妈妈的东西来卖!”
“你胡……胡说什么啊,这是陆年给我的!”天铭先是有点愣,反应过来后昂着头,很是理直气壮地说,“对,陆年送我的!”
“你撒谎!”岁岁说,“这是他妈妈的遗物,他怎么可能送给你!”
要买画笔的男生听到“遗物”二字脸色一白,丢下一句“陆天铭你这个骗子”就走了。
教室里还有几个同学在搞卫生,一边往这边看一边低声议论。天铭被岁岁当众拆穿很没有面子,很凶地警告她:“关你什么事,别多管闲事!”他恶狠狠地又将油画笔从岁岁手中抢了过去,背着书包走出教室。刚走到门口,岁岁忽然从后面扑过来,一边拽着他不让他走,一边去夺油画笔盒。
天铭原本没当回事,之前岁岁也跟他抢过东西,结果被他当猴一样逗乐。可他根本不知道岁岁为了陆年是可以拼命的。当天铭的脸上被岁岁抓出一道血印子时,他才真的动怒了,把书包一丢,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男女力量悬殊,可岁岁那会儿像发了疯一般,脑海里只想着一件事——那是陆年妈妈的遗物,是他的念想,我要帮他拿回来!这个念头给了她无穷的力量与无所畏惧的勇气。岁岁是第一次与人打架,毫无章法,全凭着一股蛮力手脚并用,撕抓抠挠踹一通乱打。到最后,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天铭没占到多少好处,但他始终紧紧抱着那盒油画笔不放。
同学们跑到走廊上围观,一时间也不敢上前拉架。不知谁说了一句:“哎,快去叫陆老师。”
天铭听到这句话,也不跟岁岁纠缠了,爬起来骂了句“疯子”撒腿就跑,岁岁立即追了过去。
让天铭逃跑弃假的陆老师此刻正在办公室里训斥他班上的两个学生。
“开学第一天就给我逃课去网吧,还跟高中部的打架,你们俩可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啊!”
他对面站了两个男生,一瘦一胖,两个人嘴角都有伤。胖的那个站姿笔直垂着头,一副老老实实挨骂的姿态;瘦的那个则半站半靠在窗台上没个正形,校服敞开着,一脸的无所谓,好像根本没听见他讲的是什么。
“老师,我错了,再也不敢了!”胖的那个名叫郑重,认错的态度也特别诚恳郑重,“我马上回去写检讨,两千字!”
陆老师的脸色稍缓。这两个同学成绩都挺好,就没出过班级前五名,可偏偏爱惹事,没少让他这个班主任头疼。
“你们可长点心吧,马上念初三了……”
瘦的那个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因他是靠窗站的,此刻偏头望向窗外,就目睹了外面的打架现场。他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见男生跟女生打架。那女孩瘦瘦小小的,身上却有一股狠劲儿,最后她都被推倒了,又爬起来死死地抱住男生的脚不放。即便她被拖行着在雪地里走也没松开手,然后又张口咬上那男生的脚。
看到这里,他一下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那女孩真像只小狼崽。
陆老师气得一拍桌子:“周慕屿,你还笑!我的话很好笑吗?你不要仗着自己成绩好就为所欲为,给你爸爸打电话,现在就……”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外面的同学急切地喊着:“陆老师、陆老师,陆天铭跟人打起来啦!你快去看看啊!”
陆老师本就飙升的血压又高了一些,他丢下一句“没一个省心的”就开门出去了。
郑重松了口气般地拍了拍胸膛,凑到窗边:“周少爷,你刚刚在看啥呢?”
周慕屿对着窗外抬了抬下巴。
操场上,那两个人又扭打在了一起。天铭坐在地上踢着被咬的脚“哇哇”叫,都这样了他也还是抱着那笔盒没松手。岁岁又对着天铭的手咬下去,这一下比之前那一口更重,天铭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大吼一句:“赵岁岁你就是条狗!”
岁岁趁机抢了那个油画笔盒,转身跑了。
郑重目瞪口呆,由衷地感到佩服:“女英雄啊!敢在学校里跟男生打架,打的还是咱们老陆的儿子!”
周慕屿看着那个跑远了的身影,笑着低语:“真是个妙人啊。”
他捡起地上的书包,踢了一脚还杵在窗边的郑重:“不走是想等老陆回来撕了你吗?”
女英雄被冷风一吹,那点英勇气概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就是后怕。岁岁已经在公交车站坐了半小时,她要乘坐的那路公交车已经开过去四辆,每次她走到车门边又退开。
夜幕降临,满城灯火,她却不敢回家。
周慕屿慢悠悠地晃到车站时,就看到岁岁坐在那儿发呆,满脸愁绪。她一门心思发着愁,连自己脸颊上的伤口在流血都没空管。
周慕屿靠着站牌看了她整整五分钟,她都没发现他的存在,并且连坐姿也没变过。十七声,他在心里数了,五分钟里,她叹了十七声的气。
他觉得自己也真是够无聊的,于是收回目光,就看见要坐的7路公交车正慢慢开过来。他从口袋里掏零钱时摸出个小东西,那是他用完剩下的一张创可贴。鬼使神差地,他撕开了那张创可贴,走到岁岁身边,迅速将它贴到她脸颊的伤口上。
岁岁惊惶地抬头,只看见一个背影。那少年正快步走向刚停下来的公交车,挥着手说:“不用谢,欠我的以后找你还。”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一丝笑意。
公交车缓缓开动,他从车厢前头走向后排,路灯掠过玻璃窗户,灯影重重,岁岁看见一张陌生、好看的侧脸,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岁岁摸着那张创可贴,似乎还带着陌生人的善意滋养出的温度,让她心里涌起微微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