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陆羽是怎样找到顾渚的
——一个茶人与一座茶山的叙事
陆羽像
公元733年,朝代为唐,年号为开元,干支为癸酉,有一个婴儿降临在盛唐的末期。再过二十三年,李氏王朝就将盛极而衰,开始走下坡路了,但它的统治者显然没有那种乱世将临的思想准备——玄宗在梨园与美人敲着檀板,《霓裳羽衣舞》正在酝酿之中,而中国版图上所有的文人都在苦吟高歌,出口成章。那年,杜甫二十出头,而李白则刚过三十,他们都在虔诚并近乎痴迷地渴望得到朝廷的承认——那是个几乎没有一个诗人不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时代,所以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李白则“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有谁想到,那个刚刚出生的后来被人唤作陆羽的婴儿有朝一日会反其道而行之,徜徉湖光山色,事茶终其一生。
陆羽的后半生虽然与江南的顾渚茶山生死相依,但出生时,他却被人遗弃在荆楚之地湖北天门龙盖寺外的湖畔。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这样定论:如果说他的归宿是山的话,他的出世则与水息息相关。
顾渚山大唐紫笋茶贡茶院碑(林陌\摄)
他的出生涉及两个版本的记载,而他的名字则与水有关。虽然《新唐书·隐逸》的《陆羽传》中说他“不知所生”,身世神秘,但出身贫贱甚至赤贫,这一点还是可以肯定的。因为两条记载都认定他是一个弃儿,不过年龄上相差了三岁而已。这两条记载都提到了一个僧人,那便是陆羽的师父智积禅师。第一条说智积清晨到他所在的天门龙盖寺外的西湖边散步,听到有雁叫之声,循声暗问,竟然有数只大雁正用翅膀围护着一个婴儿,于是善心大发,把他抱回寺中收养。另一条说是陆羽长到三岁了,瘦得皮包骨头,孤苦伶仃地被人扔在龙盖寺外,智积见了不忍心,就把这孩子捡回来了。
还是陆羽自己的传记中说得好:陆子,名羽,字鸿渐,不知何许人。这个“不知何许人”,真是道尽人间辛酸,却又不亢不卑,尽显茶人尊严。实际上,他已经暗示了那种一生下来就有数只大雁护着他的传说的不可信,但又无法找到其生身父母家族真实的来龙去脉。对所有人而言最简单的不言而喻的事情,对他,则成了邈不可及之事。罢了,“不知何许人”,五个字,便俱往矣。
顾渚山大唐紫笋茶贡茶院碑(局部)(林陌\摄)
弃儿无名,长大后取来《易经》占卦,卜得了一个“蹇”卦,又变为“渐”卦。卦辞这样说: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这里的“鸿”,就是大雁的意思。而“渐”,则是慢慢的意思。《周易·渐卦正义》中说:凡物有变移,徐而不速,谓之渐。而这里的“陆”,就是水流渗而出的陆地。整句话的意思是说:鸿雁徐徐地降落在临水的岸畔旁,它那美丽的羽毛显示了它高贵的气质。瞧,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卦,一个多么美好的形象。这个卦里能用的字都被用来作为这个孩子的名字了。孩子在岸边被发现,就姓了“陆”,他要成为一个仪态万方之人,所以取名为“羽”,大雁缓缓飞来,“鸿渐”也不能放弃,就拿来作了字。
这个姓名的表面看不出这个孩子与茶和江南的关系,但我们也可以说这里是有一种暗喻的——顾渚山,正是一座被水流渗而出的陆地上的丘陵山冈。其实陆羽的童年时代和湖州顾渚山没有一点儿联系,他后来走向顾渚山,是有着其深刻而又单纯的心路历程的。
而唐时的顾渚山,早已经在那里默默等待着陆羽了。我们在这两者的关系中将看到这样一种诠释——一座山会因为一个人而诞生,虽然这座山早已存在。
顾渚山在湖州长兴,从大的地理环境上看,它属于长江流域的太湖流域,是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从长江上游的四川巴山开始,沿江东下,经过武汉、九江,就到了下游的太湖流域。这里的气候、降雨量和土质,都是最适合茶叶生长的。而顾渚山的具体位置,则在吴根越角的浙北——浙江、江苏和安徽的三省交界地带。这里,天目山的余脉从西南延伸过来,缓缓地渐入太湖之中,顾渚山就是这将入未入水中的天目山余脉的最尾端。而西北方向,则树起了一座由啄木岭、黄龙头、悬脚岭构成的天然屏嶂。顾渚山海拔虽然只有五百多米,但在杭嘉湖平原上,那就是拔地而起的高山了。这一组山峰向东南方向缓缓地伸展过来,一直抵达到滨湖平原。
顾渚山有一条金沙溪,溪涧两侧石壁峭立,唐代湖州刺史张文规曾说:大涧中流,乱石飞滚,茶生其间,尤为绝品。这茶与水,就构成了顾渚山的双绝。
顾渚山的茶,千万年默默生长,直到唐代。遥远的湖北竟陵,那长江上游的一座并不算名山大寺的龙盖寺里面,弃儿出身的小仆人陆羽正在为智积禅师煮茶,我们不知道他喝过的茶中,有没有来自江南顾渚山的茶。我们只知道,童年时代开始,陆羽的天性与佛院就显然已经有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种关系以茶为载体,贯穿了他凄凉、丰富、寂寞而又辉煌的一生。
被僧人所救而抱养成人,并在寺院里长大的孩子,又成为一个僧人,这实在是太天经地义了,国清寺的拾得和尚就是其中一例。倒是如陆羽这样,小小年纪就拒不剃度出家的人世所罕见。从陆羽的《自传》中看,陆羽的不肯出家来自他对儒家学说的信仰,他认为自己没有父母可以孝顺已经非常不幸了,如果再出家,没有后人,岂非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儒家传统更加背道而驰?因此,他是死活也不能削发的。这当然是陆羽成人之后对他当年真实想法的提高总结。然而在我们看来,陆羽由于弃儿的身份,又加他天资的聪慧、天性的敏感,使他对人世间的亲情有着强烈的向往。而在寺院里,一个求知欲过于强烈的弃儿,肯定不如一个愚钝、憨厚的孩子来得让人喜欢。智积选择陆羽做他的茶童,也说明他知道陆羽的聪明,因为煮茶是个很讲究的、极有分寸感的过程,需要心灵的高度聪慧。对陆羽,智积或许还会有更高的目标,没想到到了剃度年龄,陆羽居然不同意。智积的暴怒是可以理解的,也许是爱之深恨之切吧,这才让他去放牛。才十岁的孩子,要让他通过繁重的体力劳动,去悟出人生的空,结果却适得其反。对陆羽而言,扫寺地也好,清僧厕也好,修墙也好,养一百二十头牛也好,不但没有能够驯服他,还让他越发愤怒和反抗。这样,又招致更大的压迫,经常被打得皮开肉绽。
顾渚山紫笋茶芽(林陌\摄)
我不太清楚陆羽遭受毒打,究竟是智积本人还是智积手下人干的。因为连棍子和荆条都打断了,智积的形象,也就从当年的救命恩人变成催命鬼了吧。不管是不是智积亲自动手,总之应该是在他默许之下的,因此,陆羽不跑也是实在不行了。我在想,即便这时候陆羽同意做和尚,智积也已经伤了心了吧,对这样一个有慧无根的孩子,智积也只有放弃了。所以,陆羽十二岁那年,逃离了龙盖寺跑到戏班子里学戏,做伶人,智积才没有再为难他。否则,要抓他回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陆羽是个合格的伶人吗?从容貌上看,陆羽非白马王子;从天分上看,他还口吃。这样一个孩子要演主要角色是不可能的,所以在戏班子里,他只能演丑角,演木偶戏。从这时候开始,他就开始诗文生涯了。
尽管陆羽在寺院放牛时,就已经进入了自学阶段,但真正与文人交往,应该是在他十三岁时李齐物到竟陵当太守那年。陆羽应该是在一次演出期间与太守相识的,当时的县令要陆羽所在的那个戏班子为太守洗尘演出,结果太守慧眼识人,一下子就看出了陆羽非等闲之辈。我们甚至可以猜测陆羽为太守煮茶时二人一问一答的情景,李齐物慧眼识得这个不同凡响的天才儿童,捡起了这粒掩埋在红尘中的明珠。李齐物是陆羽自学生涯中第一个可以称之为先生的人,并且陆羽的戏班生涯也因李齐物的出现而结束,他被太守送到了火门山的邹夫子学馆处读书。在那里,陆羽安安心心地读了五年书,同时也为邹夫子当茶童,直到崔国辅被贬为竟陵司马。
那年陆羽十八岁了,躬别邹夫子时他风华正茂,而崔国辅则已经六十四岁了,几十年宦游生涯,想必看透了人生的多面,所以,这一老一少反倒结成忘年交。我们只要略作研究,就会发现,陆羽性格虽然急躁,但真正与他犯冲的,好像只有他的救命恩人智积。而后来与他交往的士大夫、官人,都与他有着很深的友情,想来这是离不开茶的吧。
陆羽在崔国辅处待了三年,史书记载他们在一起品茶、鉴水、谈诗论文,每日都开心得很。可是在我想来,如果要说崔国辅收了一个学生,他自己是政府官员,也不是邹夫子这样的身份,显然说不上名正言顺;但也不能说崔国辅雇了一位茶侍者,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远远超过了主人和仆人的那种关系。另外,陆羽离开崔国辅的时候,崔国辅也没有利用他的官场关系为陆羽谋得一官半职,同时,也没有史书记载说陆羽要考科举。相反,崔国辅在送陆羽上路时,还送他白驴、乌牛、文槐书函等。可见他们之间的那种关系,并不等同于主仆。恰当的说法,陆羽算是他的一个比较亲密的门客吧,所以三年之后,陆羽离开他时,他还资助了陆羽不少资金。
那已经是唐天宝十三年的事情了,陆羽正式开始了他的远行,他这次是要到巴山、川陕去。那年陆羽二十一岁,显然是热爱茶的,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下了终身事茶的决心,而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则已经在那个时候初步形成了。无论如何,童年时代十二年的寺庙生活,以后戏班子的流浪生活和再后来他接触到的那些失意高宦,对他是有着深刻影响的。而在这期间,始终没有离开他的,应该是茶吧。
如果没有“安史之乱”,陆羽未必能够成为“茶圣”,因为我们并不真正知道青年陆羽当年除了茶事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梦想,甚至有可能连陆羽自己也不能够完全清楚自己的选择。所以他除了茶事之外,也写了许许多多的诗文。公元755年的夏天他是在故乡竟陵度过的,他在离城六十里处的一个名叫东冈的小村子里定居,整理出游所得,开始酝酿写一部茶的专著。但“安史之乱”使青年陆羽成了成千上万的难民中的一个,随着滚滚难民潮,他南逃渡过长江,陆羽的信仰又进入了一个激烈碰撞的年代。
《茶经》中的大量茶事资料,正是在那个时候收集的。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孑然一身的青年,孤苦伶仃地被扔在公元8世纪那个盛唐以来的历史转折点上,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他势必会对这个世界发出巨大的疑问,并且会对以往所接受过的一切教育包括童年在寺院受到的教育进行一番重新梳理。他对安详和平的佛教势必会有一番反思,因此也会对那个从小就渴望离开的地方重新有了回归的热情。正是带着这样一种人生姿态,公元757年,陆羽二十四岁那年,来到了太湖之滨的无锡。他离顾渚山已经很近了,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位莫逆之交皇甫冉。接着,陆羽就开始环着太湖南游,穿行在顾渚之间,那里,一位生死之交在虚席以待,他就是谢灵运的第十世孙唐代名诗僧释皎然。
皎然比陆羽大十三岁,与陆羽相遇时也尚未到四十。虽为文豪世家子弟,到他这一代,家业也已经仅剩得废田故陂。他早年儒释道都学过,“安史之乱”后,也就一心一意地进入了佛门,一边读经,一边写诗了。他一生虽也游历,但大部分时间是住在湖州杼山的妙喜寺,直到792年去世。
青年陆羽和皎然之间的那种关系,显然满足了他的几个层面的需要:一是品茶论道;二是谈禅说经;三是诗文唱和;四是徜徉湖山。最后我们甚至可以猜测,这里面也有着陆羽回到童年的需要。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有一位亦兄亦父、亦师亦友的皎然始终相伴身边,对一个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弃儿而言,这是怎样的慰藉。陆羽到湖州之前,生活漂泊不定,这里三年,那里两年,直到遇见皎然。陆羽虽然以后也曾出游四方,但大体上没有离开过湖州顾渚山附近,我认为有皎然的妙喜寺在,是重要原因。
起初,陆羽就住在皎然的寺中,因此还结识了一大批朋友:比如写“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湖州德清人孟郊,比如写“西塞山前白鹭飞”的渔父诗人张志和,比如女道士李冶,皇甫冉、皇甫曾兄弟当然在朋友之册,还有刘长卿、灵澈等人。公元760年,陆羽结庐苕溪,开始隐居生活,这其中,皎然依然是他最亲密的朋友。陆羽常常外出事茶,皎然因访他而不得,写过一些诗章,有一篇就叫《寻陆鸿渐不遇》:“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还有一首诗这样写道:“太湖东西路,吴主古山前。所思不可见,归鸣自翩翩。”
人们一般认为《茶经》初稿就是在760年至765年间在湖州完成的,《茶经》的完成使当时才三十二岁的陆羽名声大噪。可以说,直到这时候,陆羽才真正跻身高士名僧,且毫不逊色了。而他穿梭其间的顾渚山,自然也因茶的优良,从此使世人刮目相看。
就在《茶经》成书之际,陆羽曾经来到长兴与宜兴交界的啄木岭下考察茶叶。恰逢当时的毗陵(今日常州)太守、御史大夫李栖筠来到此地督造阳羡贡茶,并且为完不成任务而发愁。巧得很,这时有个山僧送上了顾渚山的茶,李栖筠知道陆羽是位茶学专家,就向陆羽请教。陆羽品尝之后,明确地告诉李太守说:此茶芳香甘辣,冠于他境,可荐于上。李太守在茶叶方面,可以说唯陆羽是从,当即决定,阳羡茶与顾渚茶一起上贡,果然获得好评。陆羽由此实践,又得出茶之真谛一种,于是便在《茶经》里加上这一条:浙西以湖州为上,常州次之,湖州生长城(今长兴)顾渚山谷。
正是在那次的茶事考察中,陆羽在翻过啄木岭后,再一次来到了顾渚山。这一次他做了长期考察的准备,干脆在顾渚山麓租种了一片茶园,亲自品第茶之真味。他跑遍了顾渚山周围的茶坡,在《茶经》中提到的地名就有乌瞻山、青岘岭、悬脚岭、啄木岭、凤亭山、伏翼阁及飞云、曲水二寺。他在顾渚山的辛苦考察颇有收获,因此才有可能在《茶经·一之源》中得出著名的“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叶卷上,叶舒次”的判断,并且在公元770年参与贡茶的制作,亲自命名顾渚山茶为“紫笋茶”,连同金沙泉之水一起推荐给当时的圣上,茶、水并列为贡品。
位于湖州长兴的顾渚山大唐贡茶院(林陌\摄)
关于顾渚山的茶事,陆羽还写过两篇《顾渚山记》,其中专门谈到顾渚山的贡茶是怎么来的。实际上,正是从大历五年也就是公元770年开始,每年立春,湖、常两州的刺史就亲自到顾渚山来督茶,雅称“修贡”,立春后四十五日入山,要到谷雨后方能出来。
修贡也是要有硬件的,由此,公元770年,人们在顾渚山上建了三十几间草舍,历史上第一座皇家茶厂——贡茶院诞生。在金沙泉附近又建亭五座,时役三万,工匠千余,春来可谓盛况空前,游人闻讯纷至沓来,歌舞活动也日夜展开,诗人们纷纷吟诵着这里的春天和茶,以及那些采茶的故事。顾渚山的春天,实在就像是唐代一年一度的茶文化节。在顾渚山“修贡”的传统,在唐代一直延续了八十多年,上贡茶的传统,一直保留到明代。
又有理论,又有实践,又有《茶经》,又有紫笋茶,陆羽与顾渚山的关系,到达了最辉煌的顶峰。当年刚到顾渚山之时他有过的那种独行山间、以杖击树、号哭山野的时期,不知道有没有过去。总之,我们接下去看到的那个陆羽,在顾渚山得到了高度的礼遇。公元772年,大书法家颜真卿到湖州出任刺史,后有研究者认为集结在他身边的士子高僧成立了一个饮茶团体,经常出入于顾渚山间。在我看来,他们倒更像是一个作家协会,每次集会却又少不了诗茶。颜真卿对陆羽的刮目相看,是有史料证明的。他到任一年之后就开始编修一部巨著《韵海镜源》,规模大到足有三百六十卷,编书的江东名士多达五十余人,陆羽位列第三,基本上就相当于一个副主编吧。这部巨著到公元777年完成,献给了朝廷。
就在修书的同时,这个文人团体相会于杼山,建亭纪念。因为是癸丑岁,十月癸卯,朔二十一日癸亥,陆羽给亭取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三癸亭。这个亭现在重新恢复了,许多茶人都把那里当作茶文化的祖庭。
在皎然的资助下,陆羽于公元780年将《茶经》付梓。作为大茶人,陆羽得到了上上下下的一致认可和高度评价,由于名气太大,皇帝不可能不来过问了,于是给了他一个“太子文学”的头衔,让他当太子的老师。陆羽这时候已经有底气拒绝皇帝了,于是皇帝再给他加码,又改任为“太常寺太祝”,陆羽当然还是不去的,他已经在顾渚山深深地扎下了根。
虽然他以后还是周游四方茶乡,但因为有了湖州,有了顾渚山,他来去自主,心情大概还是闲适的吧。公元804年,他辞世于湖州青塘别业,终年七十二岁,生前好友把他葬在妙喜寺旁,好友皎然墓侧。
顾渚山就在不远处守护着他,就这样,他与顾渚山合二而一,也成了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