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厅(十周年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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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1.跨过海峡

帕特尼,1500年

“你给我起来。”

他被打倒在地,头昏眼花,说不出话来,只是直挺挺地趴在院子里的鹅卵石上。他侧转脑袋,眼睛朝大门口望去,仿佛有人会赶来救他。现在只要再结结实实地来一下,就可能要他的小命。

头上有一道伤口——是他父亲的第一击所致——鲜血从脸上淌了下来。除此之外,他的左眼还一片模糊;不过,如果往旁边看去,他的右眼不难看到父亲靴子上的缝线挣断了。缝线从皮革上崩脱开来,上面的一个硬结碰在他的眉峰上,划开了另一条口子。

“你给我起来!”沃尔特低头朝他吼道,一边琢磨下一脚该踹在哪儿。他将头抬起一两英寸,匍匐着往前挪动,并尽量藏住自己的双手;沃尔特很喜欢踩他的手。“你是什么东西?是鳝鱼不成?”他退后几步,再猛冲过来,又踢出一脚。

他顿时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断气了。他的额头重新贴在地上;他趴在那儿等着,等沃尔特跳到他身上。他的狗——贝拉——被关进了厕所里,正在汪汪地叫。他心里说,我会想念我的狗的。院子里有一股啤酒和血腥味。有人在河岸那边叫喊。他没有痛的感觉;不过也可能是全身都痛,他反而说不清具体痛在哪儿了。但是他感觉到了凉意,仅仅是一个部位:是他的颧骨,因为颧骨正贴在鹅卵石上。

“你瞧,你瞧呀!”沃尔特咆哮道。他单腿跳着,仿佛跳舞一般。“瞧我干什么了。因为踢你的脑袋,把靴子都踢爆了。”

他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动。无论他说你是鳝鱼还是爬虫或者是蛇,都不要去管。低下头,别招惹他。他鼻子里堵满了血,只好张开嘴巴呼吸。由于他父亲的注意力一时转移到自己那只被踢坏的好靴子上,从而给了他呕吐之机。“好哇!”沃尔特叫道,“到处乱吐吧。”到处乱吐吧,吐在我这漂亮的鹅卵石上。“行了,小子,快起来。让我们看着你起来。看在爬行的耶稣身上,用你的双脚站起来。”

爬行的耶稣?他心里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头侧向一边,头发耷拉在自己的呕吐物上;狗在哀号,沃尔特在怒吼,钟声在不远处的水面上回荡。他有一种颠簸的感觉,仿佛肮脏的地面变成了泰晤士河。他的身子底下在起伏、摇晃;他呼出一口气,长长地呼出最后一口气。这一次你得手了,有个声音对沃尔特说。但是他堵住了耳朵,也可能是上帝帮他堵住了耳朵。他躺在一股黑色的大浪上,顺流而下。


当他醒来时,已经快到中午,他发现自己靠在飞马酒馆的门口。他姐姐凯特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热馅饼。一看到他,她的盘子几乎失手坠地。她惊得目瞪口呆。“看看你!”

“凯特,别嚷嚷,吵得我很痛。”

她大声喊叫她丈夫:“摩根·威廉斯!”她原地转过身子,睁大了眼睛,脸被炉火烤得通红。“把盘子接过去,我的上帝,人都去哪儿了?”

他从头到脚都在发抖,简直跟贝拉那次从船上落水时一样。

有个姑娘跑了进来。“先生进城了。”

“这个我知道,笨蛋。”弟弟那副模样把她完全吓糊涂了。她把盘子塞给那姑娘。“如果你不把它们放好,让猫给偷吃了,我会给你几个耳刮子,叫你眼冒金星。”腾出双手后,她双掌合十,慌乱地祈祷了片刻。“又打架了,还是让你爸揍的?”

嗯,他说,一边使劲地点头,鼻子里的血又滴了出来:嗯,他指了指自己,似乎在说,沃尔特来过这儿。凯特叫人拿盆子,拿水,叫人用盆子端水来,再拿一块擦布,还要魔鬼现身,马上现身,好把他的仆人沃尔特给带走。“快坐下,要不你会摔倒的。”他想解释说,他刚刚才起来。从院子里。也可能是一小时之前的事儿了,甚至可能是一天,或许,今天没准就是明天;只不过如果他在那儿躺了一天的话,沃尔特肯定会嫌他碍事,早就过来宰了他,或者他的伤口就应该开始结痂,他此刻会全身疼痛,肌肉会僵得几乎无法动弹。他已经多次领教过沃尔特的拳脚,所以知道第二天会比第一天更难受。“坐下。别讲话,”凯特说。

水盆端来后,她站在他身边忙乎起来,轻轻地擦着他闭着的眼睛,沿着他的发际线划着小圈,仔细地清洗着。她的呼吸很不平稳,那只空着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她时而低声骂几句,时而哭几声,一边轻抚着他的后颈,喃喃道,“好了,没事儿,好了,”倒好像哭的是他一样,可他并没有哭。他觉得自己似乎要飘起来,而她却把他摁在地上;他很想伸出双臂搂住她,把脸贴在她的围裙上,贴在那儿听她的心跳。可他不想把她弄脏,不想让血糊得她胸前到处都是。

摩根·威廉斯进来时,身上穿着一套进城时穿的好衣服。他一副威尔士人的长相,看上去有些好斗;他显然听到了消息。他站在凯特旁边,低头愣愣地看着,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最后他终于说,“瞧见了!”他握紧一只拳头,朝空中挥舞了三次。“这个!”他说,“他会尝尝这个。沃尔特。他会尝尝这个。我会让他尝尝的。”

“得了,站开点儿,”凯特说,“你不想让托马斯的血沾到你的礼服上吧?”

当然不想。他退开几步。“我才不在乎呢,可瞧瞧你吧,小子。公平交手起来,你可以把那畜牲打残的。”

“从来都没有什么公平交手,”凯特说,“他是从背后偷袭你的,对吧,托马斯?手里还拿着东西。”

“看样子,好像是玻璃瓶,”摩根·威廉斯说,“是瓶子吗?”

他摇了摇头。鼻子又流血了。

“别摇头,弟弟,”凯特说。她手上到处是血;她把血擦在自己身上。她的围裙真是一塌糊涂;他还不如早点把头靠上去好了。

“我想,你大概没看到吧?”摩根说,“他手里到底拿着什么?”

“从背后偷袭就有这个好处,”凯特说,“就算是上法庭,你也输定了。听着,摩根,要我跟你说说我父亲吗?他会顺手捞起任何东西。有时候就是瓶子,真的。我见过他那样对我母亲。就连我们的小贝特也不能幸免,我见过他打她的头。还有过我看不到他下手的时候,那就更可怕,因为被打翻在地的就会是我了。”

“我真纳闷我老婆的娘家是怎么回事,”摩根·威廉斯说。

但实际上,这话摩根也只是说说而已;有些男人喜欢习惯性地抽鼻子,有些女人三天两头地闹头痛,而摩根则常常这样纳闷。孩子没有听他说话;他心里想,我妈死得那么早,如果我爸曾经那么对待她,没准就是他把她害死了?不会,否则他肯定会被抓起来;帕特尼虽然无法无天,但杀了人不会让你逍遥法外。对他来说,凯特就是妈妈:为他哭泣,轻抚他的后颈。

他闭上眼睛,好让左眼与右眼保持一致;他试着睁开双眼。“凯特,”他说,“我这只眼睛还在,对吧?因为它一点儿都看不见。”还在,还在,还在,她回答,而摩根·威廉斯则在继续刨根问底;撞在一个又硬又重的尖东西上,但可能不是一只破瓶子,否则,在沃尔特划伤他的眉头、想把他变成瞎子之前,托马斯就会看到那锯齿状的边缘。他听到摩根兀自推理着,很想说说那只靴子,那个结,缝线上的那个结,但是动起嘴来似乎得不偿失。他基本上同意了摩根的结论;他想耸耸肩,但刚刚一试,就痛得钻心,他觉得全身像散了架似的,不禁怀疑自己的脖子是不是断了。

“话说回来,”凯特说,“汤姆,你是干什么惹恼他了?如果完全无缘无故的话,他通常只是天黑之后才发作的。”

“是呀,”摩根·威廉斯附和道,“有什么原因吗?”

“昨天,我打架了。”

“你昨天打架了?看在老天的份上,你跟谁打架了?”

“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以及打架的原因,都被忘到了脑后;不过随着这种忘却,感觉就像从颅骨里取出了一小片尖利的碎骨头。他摸了摸头皮,很小心翼翼。是瓶子吗?有可能。

“哦,”凯特说,“他们总是在打架。那些小子。就在河边。”

“那么,让我相信我也有这种权利,”摩根说。“昨天他回到家里,衣服撕破了,指关节擦破了皮,于是老头子问,怎么啦?打架了?他等了一天,然后拿瓶子砸了他。接着又把他打倒在院子里,对着他乱踢,再随手操起一块木板,朝他全身上下一阵痛打……”

“他是这么干的?”

“整个教区都传遍了!他们在码头上排成长队来告诉我,船缆还没有系好,他们就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摩根·威廉斯,你听着,你岳父打了托马斯,他奄奄一息地爬到了他姐姐家里,他们把神父叫了过来……你叫神父了吗?”

“哦,你们威廉斯家的人!”凯特说。“你以为你们在这一带有多么了不起。别人排成长队来告诉你。可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可这是真的!”摩根喊了起来。“差不多都是真的!行了吧?只是关于神父那一点除外。他也还没有死。”

“如果你好好研究一下尸体跟我弟弟之间的区别,”凯特说,“你一准就能当上治安官了。”

“如果我是治安官,我就会把你父亲铐起来。罚他的款?你怎么罚都不为过。可如果你罚一个人的款,而他只会找上一个随便碰到的无辜者,去抢劫或诈骗出那笔钱来,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呻吟出声:尽量不显出有打断他的意思。

“好了,好了,好了,”凯特低声安慰道。

“要我说,那些治安官也已经烦透了,”摩根说。“他如果不是在酗酒,就是在危害普通百姓,如果不是在抢劫百姓,就是在攻击治安人员,如果不是有了醉意,就是已经烂醉如泥,所以,如果他将来没有不得好死,那这个世上就没有正义可言了。”

“讲够了吗?”凯特说。然后又转身看着他。“汤姆,你现在最好呆在我们这儿。摩根·威廉斯,你看怎么样?等他的伤好后,他还能干些重活。他能帮你算算账,他会做加法和……还有一种叫什么来着?得了,别笑话我,摊上那样一位父亲,你以为我有多少闲工夫学算术呀?如果说我能写自己的名字,那也是因为汤姆教的我。”

“他不会,”他说,“愿意的。”他只能勉强这样说话:用短促、简单、直白的句子。

“愿意?他该觉得丢人,”摩根说。

凯特说,“上帝创造我爸的时候,忘了‘丢人’一说。”

他说,“因为,只隔一英里。他很容易。”

“来找你?让他来好了。”摩根又挥了挥拳头——威尔士人那种神经质的小拳头。


* * *


等凯特帮他清理干净,而摩根·威廉斯也停止吹牛和重现他遭打的情景之后,他躺了一两个小时,好恢复一下体力。其间,沃尔特带着他的几个朋友曾来到门外,又叫嚷又踢门地闹了一通,不过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时,显得隐隐约约,他以为可能是自己在做梦。此时此刻,他心里想的问题是,我该怎么办,我不能呆在帕特尼。一方面是因为他渐渐想起了一些事情,想起了前天以及早先那一架,他觉得什么地方好像有过一把刀;不管是捅在谁的身上,都不会是他,这么说,是他捅在别人身上了?他脑海里的那一幕很模糊。唯一清楚的是他对沃尔特的看法:我已经受够了这些。如果他再揍我,我就要杀了他,如果我杀了他,他们就会绞死我,而如果他们要绞死我,那么我需要一个更好的理由。

楼下,他们的声音时高时低。有些字眼他听不清。摩根说他已经烧了他的那些船。凯特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先前的提议,让他在这儿当服务员,打打下手,干干杂活;因为,摩根正在说,“沃尔特会不停地跑到这儿,对吧?口里嚷着‘汤姆在哪儿,叫他回家,是谁付钱给那该死的神父来教他读书写字的,是我,而你他妈的现在却来捞好处,你这狗娘养的。'”

他下了楼。摩根高兴地说,“看起来,你还不错。”

真正的原因在于摩根·威廉斯——而他并没有因此不喜欢他——真正的原因,他脑子里一心想着的是,摩根说总有一天他会揍他岳父一顿。可事实上,他却害怕沃尔特,就像帕特尼——还有莫特莱克和温布尔登——的许多人一样。

他说,“所以我得走了。”

凯特说,“今晚你一定得留下来。你知道,第二天是最糟糕的。”

“我走了之后,他会找谁出气呢?”

“我们管不了,”凯特说。“感谢上帝,贝特出嫁了,算是解脱了。”

摩根·威廉斯说,“不瞒你说,如果沃尔特是我父亲,我就会离家出走。”他顿了顿。“我们刚好筹了一点现钱。”

大家一时无言。

“我会还你们的。”

摩根嘘了一口气,笑了起来,说,“你会怎么还呢,汤姆?”

他不知道。呼吸有些困难,可不是太要紧,只是因为鼻子里的血凝固了。鼻子好像没有破;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子,凯特说,哦,小心点儿,我这可是一条干净围裙。她露出一丝苦笑。她不想让他走,可她不会跟摩根·威廉斯拧着干,对吧?在帕特尼,还有温布尔登,威廉斯家都算是有头有脸。摩根宠着她;总是说,她手下有那些姑娘可以干烘焙呀、酿酒呀之类的活儿,她自己干吗不像一位贵妇人那样,坐在楼上做做针线活?而当他穿着漂亮衣服去伦敦谈几桩生意时,她可以祈祷他马到成功。她可以穿着好看的裙子,在酒馆里一天巡视两次,处理一些小问题——这就是他的理想。尽管他看得出来她干活像自小以来那么卖力,可他同样看得出来她好像很喜欢这样,喜欢摩根要她坐下来,当一位贵妇人。

“我会还你们的,”他说。“我可能去当兵。我可以把挣的钱寄一部分给你们,还可能弄到战利品。”

摩根说,“可现在没有打仗呀。”

“什么地方会有的,”凯特说。

“我也可以到船上做帮工。可你们知道,贝拉——你们觉得我该回去带它吗?它在哀叫。他把它关了起来。”

“以免它咬他的脚趾吗?”摩根说。他喜欢拿贝拉开玩笑。

“我想把它带走。”

“我听说过船上有猫,可没听说过有狗的。”

“它很小。”

“但不会被当成猫,”摩根笑了起来。“话说回来,你个头太大了,船上不会要你的。那些家伙得像小猴子一样升帆缆——你见过猴子吗,汤姆?还是当兵更靠谱。说实在话,有其父必有其子——上帝在分配拳头的时候,你可不是排在队尾。”

“行了,”凯特说。“我们来看看是不是明白了你的意思:有一天,我弟弟汤姆出去打了一架。为了教训他,他父亲溜到他的背后,不知拿什么东西,反正很重,也可能很尖,砸了他,然后,当他倒在地上之后,他差点儿挖掉他的眼睛,还猛踢他的肋骨,并随手操起一块木板打他,打得他面目全非,如果我不是他的亲姐姐,我几乎都认不出他来,而我丈夫却说,托马斯,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去当兵,去找一个你不认识的人,挖出他的眼睛,踢断他的肋骨,我想,说穿了就是干掉他,好挣点儿钱。”

摩根说,“这总比去河边打架,而任何人都得不到好处要强。你瞧瞧他——要依我的话,我会发动一场战争,好把他招进去。”

摩根拿出钱包,数出一些硬币:叮当,叮当,叮当;他的动作很慢,有意吊着胃口。

他摸了摸自己的颧骨。上面有伤,但不碍事,可是却冰冰凉的。

“听着,”凯特说,“我们是在这儿长大的,也许有人会愿意帮汤姆一把——”

摩根看了她一眼,那意思十分清楚:你以为很多人会愿意跟沃尔特·克伦威尔作对吗?让他砸垮他们家的门?仿佛听到他没有说出的想法一般,她说,“不会。也许。也许,汤姆,这样最好,你看呢?”

他站起身。她说,“摩根,你瞧他这样,他今晚不能走。”

“我必须走。再过一小时,他就会灌满一肚子酒,再一次回到这里。如果他认为我在这儿,他会放火烧了这地方的。”

摩根说,“你上路的东西够了吗?”

他想转向凯特说,没有。

可她已经别过脸去,正在哭泣。她不是为他而哭,因为他觉得,永远不会有人为他而哭,上帝没有给他安排这种命。她哭是为了她自己对生活的设想:礼拜天从教堂出来后,所有的妯娌姐妹你亲亲我,我抱抱你,拍一拍对方的孩子,一边怜爱地夸奖几句,揉一揉他们的小圆脑袋,女人们交换和比较着小宝宝,而男人们则聚在一起谈着生意,羊毛呀,纱线呀,长度呀,运输呀,该死的佛兰芒人呀,以及捕鱼权、酿酒、年营业额、很及时的消息、你来我往、小小的优惠、少量的定金、我的律师说……嫁给摩根·威廉斯,就该是这种生活,因为在帕特尼,威廉斯是一个大家族……但到头来,似乎并非如此。沃尔特把它全给毁了。

他小心而僵硬地站起身。现在他浑身上下都痛。明天会更痛;到第三天,瘀痕就会出来,别人会打听是怎么回事,你就得开始应付他们。到那时,他就远离了这儿,大概不会有人追根究底,因为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会在乎。他们会认为他的脸被人打扁是家常便饭。

他拿起钱,说,“Hwyl,摩根·威廉斯,Diolch am yr arian。”谢谢你的钱。“Gofalwch am Katheryn. Go falwch am eich busness. Wela i chi eto rhywbryd. Pob lwc.”威尔士语,下同。

照顾好我姐姐。祝你生意顺利。我们以后再见。

摩根·威廉斯张口结舌。

他几乎要笑起来;如果不是怕脸上的伤口崩裂的话,他肯定就笑了。以前他经常呆在威廉斯家里:他们以为他只是来蹭饭的吗?

Pob lwc, ”摩根缓缓地说。祝你好运。

“如果我沿着河走,行得通吗?”

“你是想去哪儿?”

“海上。”

事情走到这一步,摩根·威廉斯一时显得很难过。他说,“你会好好的吧,汤姆?我跟你说,如果贝拉来找你,我不会让它饿着肚子回家。凯特会拿馅饼喂它的。”


他的钱必须省着用。顺河而下时,他可以沿路找点活干;可他担心一旦被人发现,沃尔特就会抓住他,通过他那些关系和朋友,为了一杯酒,那些人什么都干得出来。他首先想到的是,溜到驶离巴金、蒂尔伯里的哪艘走私船上。可他转而又想,法国才是有仗打的地方。有些跟他聊过天的人——他很容易跟陌生人攀谈——也这么认为。那么,去多佛吧。于是他上路了。

如果帮人装车的话,往往可以让人捎你一程。他由此不禁想到,那些人装车是多么外行。他们常常搬着一个很宽的木箱子,想直通通地穿过一道狭窄的门口。只需要把物品简单地换个方向,就可以解决一大堆的问题。还有马,他以前经常跟马为伍,包括受惊的马。沃尔特总是为自己和他的朋友留了很多烈酒,如果早晨一觉醒来,他的酒劲还没有过去,他就会转而干起第二职业:铁匠和蹄铁匠;不知道是因为他的酒气,还是他的大嗓门或者整体的行事做派,就连很容易钉蹄铁的马也开始摇着脑袋,从火边退开。它们的蹄子被攥在沃尔特的手里,全身簌簌发抖;而他的工作就是搂住它们的脑袋,跟它们说话,他摩挲着它们耳朵间的柔软皮毛,跟它们说它们的妈妈仍然深爱着它们,并经常谈起它们,跟它们说沃尔特马上就会干完。


有一两天,他颗粒未进;身上太痛了。不过,到达多佛的时候,头皮上的大伤口已经愈合,他还相信,自己体内那些脆弱的部位,肾呀,肺呀,心脏呀,也已经自动修复。

通过别人看他的眼神,他知道自己脸上还有瘀伤。在他离开之前,摩根·威廉斯将他全身清点了一遍:牙齿还在口腔里(真是奇迹),两只眼睛还看得见,也是奇迹。两只胳膊,两条腿:你还能奢望什么?

他在码头上转来转去,逢人就问,您知道现在哪儿在打仗吗?

每个被问到的人都盯着他的脸,退开一步,说,“我还想问你呢!”

他们为此非常得意,为自己回答得这么巧妙而哈哈大笑,于是他不停地问,只是为了逗别人开心。

没有想到的是,离开多佛时,他发现自己比来时更富有了。他看过一个人玩三张牌的游戏,学会之后,他也摆了个牌局。由于他是个孩子,人们都会停下来试一把,结果只输不赢。

他算了算自己赢来的钱和花掉的钱。减去与一位妓女速战速决的小开销。这种事情在帕特尼、温布尔登和莫特莱克可不能干。否则威廉斯家的人一准会知道,然后就会用威尔士语对你说三道四。

他看到三位来自低地指苏格兰东南部的低地。的老人的行李遇到了麻烦,便过去帮帮忙。他们的行李又软又大,是羊毛布料的样品。一位港务局的职员因为他们的文件而找茬,正朝他们大嚷大叫。他装成一位低地的痴呆儿,懒懒地走到官员的身后,然后竖起指头,示意他们他觉得应该拿多少钱来打点。“拜托你,”一位老人用英语费力地对职员说,“帮我处理掉这些英格兰硬币好吗?我觉得它们很碍事。”职员顿时笑容满面。低地人也满脸笑容;要不然他们会花更多的钱。上船时,他们说,“这孩子跟我们是一起的。”

等船起锚时,他们问他多大了。他说十八岁,可他们呵呵笑了起来,说,孩子,这绝对不可能。他又说十五岁,他们交换了一下意见,认为十五岁差不多;他们觉得他还要小,但不想让他难堪。他们问他的脸是怎么回事。他本来可以编好几个故事,可还是决定说实话。他不愿他们当他是抢劫失手的坏人。他们彼此商量了片刻,接着,那个能翻译的老人转向他:“我们在说,英格兰人对自己的孩子可真狠心。简直铁石心肠。如果父亲进入房间,孩子必须站起身来。孩子总是得说,‘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丝毫不能出错。”

他吃了一惊。难道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对自己的孩子不狠心吗?有生以来,他心里的重担第一次有所减轻;他想,有可能存在着其他的地方,更好的地方。他打开了话匣子;他跟他们说起贝拉,他们显出难过的神色,但是没有说出你可以再养一条狗之类的蠢话。他跟他们谈起飞马酒馆,谈起他父亲的酿酒厂,说他每年起码有两次会因为酒的质量差而被罚款。他谈起他怎样因为偷木材、砍别人的树而被罚款,还谈起他在公共用地上大规模放羊。他们对此很感兴趣,把毛料布样拿给他看;他们自己讨论着布料的重量和织法,还时不时地转向他,讲给他听。总体而言,他们对英格兰的成品布评价不高,不过这些样品可能会改变他们的看法……当他们跟他解释去加来的原因,并说起他们认识的那儿的不同的人时,他就觉得不知所云了。

他跟他们谈起他父亲的铁匠生意,那位懂英语的先生来了兴趣,问道,你会钉马蹄铁吗?他手里比划着,向他们描绘那是什么情形,滚烫的金属和一位脾气暴躁的父亲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他们哈哈大笑;他们喜欢看他讲故事。嘴巴挺能说的,有一位说。船停靠之前,三人中话语最少的那位将会站起来,特别正式地讲几句话,另一位将会点点头,还有一位则为他翻译。“我们是三兄弟。这条街是我们的。你以后如果来我们城里,我们欢迎你随时来做客,食宿都没有问题。”

他将会对他们说,再见。再见,祝你们一生好运。Hwyl,卖布人, Golfalwch eich busness。他不会停下脚步,直到走上战场。

天气很冷,但海面很平静。凯特给了他一个护身符,要他戴上。他用一根细绳把它挂在脖子上。喉部的皮肤感到凉津津的。他解开绳子,用嘴唇碰了碰护身符,祈祷着好运。然后他松开手;随着“噗”的一声轻响,护身符掉进了水里。他将记住自己第一次看到空旷的海面的情景:那泛着微波的灰色一望无际,就像梦醒之后的模糊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