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哀玉箫
白凤自杀了。
自安国公和九千岁相继绝迹后,就有不少久慕花名的脂粉客争着要拜会白凤这位“金刚”,但不管是谁,白凤统统拒之门外。掌班白姨因早已将赎身文书还给白凤,且又对她暗怀愧疚,故此并不逼她接客,白凤也落得个长日清净。但她虽然毫无生意,西边的龙雨竹却是门庭若市,客人来往不休。白凤嫌人多是非多,故此常常出门相避,在野地里吹箫遣愁,也不许下人跟随。这一天丫鬟们午后来收拾屋子就不见白凤的人影,还当她又躲出去了。憨奴在妆台上发现了一张纸,上头压着一块石头。白凤素日里甚少写字,只有詹盛言以前偶尔动用笔墨,但压纸的镇尺全都是非金即玉,因此憨奴见到一块一文不值的石头,很觉得奇怪,不过她不认字,也没太多想。而直等到深夜还等不回女主人时,她才猛然明白事情不对头,急忙拿那张纸去问对面龙雨竹的一位客人,那客人阅后大惊,连叫“糟糕”。
“来生莫作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当白姨从憨奴手中接过那张纸并读出其上简简单单的两行字后,她的嘴巴也一阵发木,难以承受住每个字背后的重量。
在再三追问下,憨奴回忆起前些天,她曾陪伴白凤一起去过泡子河,沿河皆是王公巨富的园林别墅,白凤却只把眼睛盯着空空的河面,吹了一首又一首箫曲。末一首,她单单吹了个开头就停下,喃喃道:“难怪二爷喜欢来这儿跑马,瞧这水多干净呀,真叫人想把整整一条河的水全倒在身上。憨奴,你说,要是我在衣裳里塞满石头一直往前走,能不能走到最深的河底,永远留在那儿?”
憨奴说她当时被白凤的话给吓呆了,白凤却又促狭一笑,把箫管收入了套中,“我故意吓唬你的,你竟真上当了。得了,陪我去城里喝两杯吧,二爷从前教过我的:‘赖足樽中物,时将块磊浇’[10]……”
“小婵,听见没有?赶紧叫人去东城的泡子河找!”白姨火急火燎叫道,“所有人都去找!”
白凤失踪一事也马上就惊动了尉迟度,他念于旧情,竟也派出了镇抚司的番役们沿河寻找。几十名番役与怀雅堂的下人们在泡子河找了大半天,最终,一名番役在岸边发现了一支玉箫,箫孔里全都是淤泥水草,箫口刻着一只孤单单的白凤凰。
憨奴奔过来把那玉箫捧进了心口,失声痛哭:“这是我家姑娘的!”
白姨也跟着掉了泪,而等她想起该向女儿白珍珍隐瞒消息时,已经太迟了。
珍珍从仆妇们的嘴里头得知白凤投了河,当即昏厥过去,半晌后醒转,一看清守候在床边的母亲,登时大哭了起来:“娘,我原说不成的,你非背着我订下婚约,现下把姐姐给活活挤逼死了,你高兴了吧!”
与珍珍同在细香阁的书影原本看见了白姨就躲,此刻也忍不住出来劝解,却一样被珍珍指骂了一通:“怨不得姐姐不待见你,果然你就替我招来这一段宿孽,我姐姐的死,你也脱不了干系!”
正闹得乱成一锅粥,詹盛言也闻讯赶来。珍珍竟好似与仇人见面一般,先通身乱颤地指着他,完了又折回身子,拿床帐包裹住自己,将上头的两痕银帐钩也带着簌簌发抖,“你还来干什么?!咱们俩完了!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一眼都不要,就为着无端端看了你一眼,瞧瞧我造的孽吧!”
詹盛言不比尉迟度耳目众多、消息灵通,也是刚刚才晓得白凤的噩耗,整个人已是懵然无措,只知低首自语道:“怎么会、怎么会?以我对你姐姐的了解,她一负气只会争、不会退,因此我才派这些人看守你,唯恐你姐姐迁怒于你,她怎么会倒行逆施、自绝生路?不会的……”
珍珍原已哭闹得筋疲力尽,这一霎却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将床帐“呼啦”一扯,蓬头跣足地直逼到詹盛言身前,“你既这么了解我姐姐,怎会想不通她干什么投河?!干什么连尸首都不肯留下?!你说得很对,我姐姐一世好强,不服输就要争,哪怕和一个死人争!看吧,她白凤也能为你死,而且和你的素卿——和我上辈子同一个死法,她也押上了性命来爱你,现在大家扯平了,你再掂量掂量谁更沉,你更爱哪一个?”
詹盛言被逼问得喉中吁吁,无言以对,“珍珍,我……”
珍珍的声音回旋降下,喁喁低泣着,又渐次提高,高至刺耳:“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你祸害我们姐俩祸害得还不够吗?走吧,赶紧带着你那些人给我走,他们守着我还有什么用?你说叫他们替我防范凤姐姐,那你倒是叫他们防着呀,他们看不见姐姐正从外面走进来杀我吗?就在你眼跟前,把我杀死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心淌了一地血,他们看不见吗?怎不叫姐姐住手,把她从我心里头拉走呀?!走!叫你这一帮饭桶给我走!你,你也给我走!不管我前世和你结了什么孽债也好,从今往后,我再不想和你有半点儿瓜葛!还有你们俩——”她指住了白姨和书影叫道,“一块给我出去,统统都出去!要不是你们,我怎么会害死我的凤姐姐?姐姐已经死了,你们这些个凶手还不满足,还赖在这儿,难不成又要教唆我去图谋谁吗?凤姐姐,我的好姐姐,你手拍胸脯地跟我撂过话,说自己最会往开处想,定不会走窄路,可怎么背过我你就跳了河,你诓得妹子好惨!天神佛祖,你、你——”
詹盛言见珍珍状近癫狂,上前拿两手扶住她唤道:“好孩子,你醒醒,别这样。”
珍珍仰起脸直瞪他,唇吻微动,似将要说话,却又没发出一声,只忽地两眼一翻,就仿佛被一条深河席卷着坠落。
詹盛言忙将她托拢住,心知珍珍是因情绪过激而一时背过气去,也顾不得避忌,把她抱去了床上摩挲前胸,直到她“咯”地吐出一口气来。
珍珍嘤嘤喘动着,慢启泪眸。她前一时因痰壅气塞而昏乱发疯,这时方才清醒了一些,把眼前人瞧得一清二楚;只见未婚夫詹盛言发乱衣皱,暗淡失神,往日的英秀器宇全无踪影,面上那一副夹杂着期盼、怯懦、悲伤和可怜的神情竟如同街角乞儿,好似只要从她嘴里乞讨出一个字,就够了他今日的生计一般。珍珍再不敢多看,再多看他一眼,她就会忍不住投入他怀抱,狠狠地安慰他,亦由着他狠狠地安慰自己。
但她哪还有面目投入这男子的怀抱,当她最亲的姐姐已为了这个“他”而投入泡子河,在黑沉的河水中永世浮沉?
珍珍心一横将眼目自詹盛言面上转开,又抬起一手,颤颤巍巍地指住了门外。
面对这毫不容情之态,詹盛言不得不缩身退开,“我走,我走,宝贝孩子你别再动气,我这就走。”
他走开两步,又挪回到床边涩哑道:“珍珍,人死不能复生,你总要看开些。这一笔账只应记在我一人头上,求你万万别由于我的过错而为难自己。”
珍珍在耳中听着他凄凉欲绝的声线,终归是心头一软,不禁游过了眸子向他睇去——她只想再看他最后一眼。于是匆匆一瞥后,她就闭起眼,任由泪水乱淌,却再也不动不言。
假如珍珍能预知到这真是她看他的最后一眼,她一定会把所有的深情、眷念与不舍全在这一眼里付给他,断断不会这样的潦草、这样的仓皇。
由詹盛言眼中看来,却仅见珍珍拿眼角扫了他一下就瞑目不视,简直像将他当作什么污秽不洁的恶物一般,亏得他饱经磨砺,才不至当场泪下,但也实觉无以再在她身边停留上片刻,唯可怆然避走。
白姨也跟了他出来,含泪劝解,说珍珍自幼就被娇惯坏了,何况她与白凤这一位养姐的感情十分亲厚,心情昏痛中就免不了和亲近之人撒娇放泼,还请他别介怀,她这个为娘的自会代为徐图转圜,婚事能按期就按期,实在不成就展期一月,再择良辰。
詹盛言闻听后却拦阻道:“珍珍这孩子原就心软,您可别逼她,再逼得她进退无主,更增我的咎戾了,只由她自个儿慢慢回心吧。三年两载后,她要还肯履行婚约,我自然拼尽了余生弥补她。她要恨上了我,再不愿同我有牵连,我也不敢苦缠,就此不在她生活中露面就是。我只请您允许我一样,叫我在钱财上照顾她的生活。您别想歪了,我无儿无女,倘若永不得珍珍的谅解,这辈子也绝不会再兴起另娶他人之念,光棍一条,家产又给谁留着?想当年只为我一心要替幼妹报仇,才害得你母女几人深陷于溷秽,从今后我和珍珍的前缘全揭过不提,就当她是我小妹妹好了。若她遇上更合心的人,我也会尽兄长之责来替她备妆奁。反正不管她想怎么样,全都任由她的便,她打算如何对待我,我也都承着。只奉烦您照顾好她,叫她莫因哀戚而伤身。”
他顿了顿,又道:“且再等等九千岁那头儿的消息吧,眼下既然还未寻着尸身,兴许还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若不幸落实了悲讯,也请您告知我一声,我自会为凤儿她延请僧道,作法超度。总之,白大娘您多受累。”
白姨只可哭一声,应一声。说毕,詹盛言便带同他那一班再无用武之地的护卫们离开。白姨以目远送,分明见他被前呼后拥地围随着,但她心坎里却涌起一股强烈的感觉,好似那男人曾经是、一直是、永远都将是那个被她丈夫尽灭其族的孤儿,伶仃一身逃往苍苍莽莽的人间。
詹盛言走得太急又太乱,以至于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还有个向他切切凝盼的小女孩。书影空捏两手望定前方的背影,她昨夜又做梦了,就是那一个追追赶赶哭哭喊喊、永远被惊醒而永远结不了尾的长梦,只不过这一次,蝴蝶飞起来落在她指尖,远去的父亲回过了头,而父亲的脸庞变成了詹叔叔。她觉得一声呼唤就直哽在喉头,可连她自己也不确定那一声该是“叔叔”“爹爹”,还是另外的什么,因此书影怎么也开不了口。但她还是希望远去的离人能够听见她无声的呼唤,回头看看她。
可他去得毫不回头。
詹盛言的两条腿就像拴了绳子一样,径直把他牵到了国公府里他自个儿屋子的酒柜前。他发现柜子上加了一把特大铜锁,正准备发火,却突然想起这把锁是他自己上的,遇见珍珍的第一天,他就下定了决心要停止无日无夜的酗酒,而他眼下已完全记不起戒酒的理由。詹盛言高声唤人来替他拿钥匙开锁,仆婢们面面相觑,一个小仆两股战战上前道:“公爷,您当时说要亲自收管钥匙,小的们也不知收在哪里。”
詹盛言大骂“浑蛋”,一个窝心脚就踹过去。这可好极了,他哪里还剩下一点儿余力去回忆那把该死的钥匙被收在哪儿?但他必须得找到钥匙,否则白凤与珍珍两姐妹的脸容就会一直在他心里头这么倒替个不休,直到一点点掏空他整个心脏。他一边骂着海街,一边开始四处摔摔打打地找钥匙。
这一个多月来,下人们只见詹盛言时时温言笑语,纷纷说公爷转了性,怎知这一瞧,还是那一个凶神附体的活阎王。詹盛言原本就脾气绝大,动不动把下人打得个头青面肿,只从不碰女人一个手指头,故而但凡他一犯浑劲儿,小厮们向例躲得远远的,单留丫鬟们在跟前。这时候近前的也就只有几个平日很得宠的大丫头,她们刚劝解了两句,立时也被指鼻子痛骂。詹盛言骂走了所有人,骂到终于只剩他一个孤家寡人,他就直接抄起佩刀,拿刀柄砸向了酒柜的锁头。
他把自己的手都砸出了两块血肿,这才砸开柜子,然后就十万火急地捞出一瓶能令人醉倒最快的烈酒,仰首狂饮。这就是詹盛言记得的最后一个片段。
他在夜半时恢复了知觉,他躺在床里,好几个丫鬟靠守在床边。詹盛言呻吟了一声:“瑾瑶,什么时候了?”
一个丫鬟揉了揉两眼,扶着他坐起,一面递上漱杯一面道:“二爷醒啦?这阵子已经快四更了。瑾琪,快把吊炉上的燕窝粥给爷端过来。”
詹盛言漱过口,接过粥来呷了两口,一点儿滋味也尝不出,嘴里似含着一颗长满了青苔的石头。他口齿沉涩道:“我回来也没顾得上去瞧太夫人,她今日病情如何?都还好?”
谁知丫鬟们却支吾不已,詹盛言当即心生疑窦,严声逼问起来,这才获知自己方才醉后的种种行径。
其实他本有千杯不醉的海量,哪怕就看似醉狂之际也对言行的分寸有所控制,要不然在杀人数万、血洗朝野的尉迟度的统治下,他又怎可能独善其身?但白凤之死对他的刺激过甚,兼之目睹珍珍的绝情之态,在冲动下饮酒太快,竟一下子就酩酊大醉。他手持佩刀,把屋子里每一样金银玉器都一一打翻、击碎、捅烂,最后他一刀劈开了后堂的一座神龛,里头供奉的就是他那一位泥胎所塑的“娃娃兄长”。他将那泥塑抡翻在地,拿脚踩、拿刀砍,整个过程中一声不吭。任何一个明眼人都看得出,当詹盛言毁掉这一个把他召唤来世上的泥娃娃时,他想毁掉的其实是自身。而就在他大发酒疯之际,下人们见情形可怖,怕闹出大事,便将消息告诉了在隔院养病的太夫人。
太夫人扶着拐杖哆哆嗦嗦地走进来,想要制止这可怕的渎神行径;詹盛言却翻起混浊的醉眼,说出了他醉后的第一个字:“滚。”然后伸出手一推。
母亲的额头撞在了酒柜的柜角上,儿子别过脸去,继续打碎一切、踩烂一切。
詹盛言从两个大丫头战战兢兢的零碎言语中拼凑出了发生的事情——他亲手做下却茫然无知的事情;一刻的怔忡后,他举起双手掩住了脸面,好似准备剥掉自己的皮。
他强拖着脚步摸到母亲的院落中。御医已离开,药煎在炉上,他听到了里间的嗽声。丫鬟们为他打起门帘,他趋身而入,直接跪倒在床前,“母亲,请母亲狠狠地责罚儿子,儿子罪该万死。”
太夫人的头上缠绕着绷纱,她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摸了摸詹盛言的脑袋,“为娘的才赶过去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你没有罪。没人比当娘的更了解自个儿的孩子,我儿子从来是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平生唯一一桩于心有愧的事,也只不过是你重病缠身时的昏梦。我的傻孩子,你责怪自己已经责怪得太多、太久,够了。”
詹盛言的鼻子猛一酸,千言万语冲上了嗓子眼,可却只挤出了一个字:“娘……”
不过没关系,只这一个字,就把一切都说尽了。
侍女捧来了药盅,詹盛言接进了手里,“我来吧。”
他埋首做着极其熟练的功夫,调药,沥药,试药。太夫人突然开口说:“药里头做引子的人参,是‘那孩子’送的。”
詹盛言的动作停滞了一瞬,他明白母亲所说的“那孩子”指的是白凤。他将药匙送进母亲的嘴里,希望她别再说下去了。
但母亲吞服了两口后,就碎嗽着续道:“以前那孩子送来的补药,我一概都叫人扔到后头库房里,今儿我叫他们全翻了出来,打从今儿,我一样一样把这些药都用了才算,也是受了她的一份心。”
詹盛言深知,母亲以皇家最为尊贵的大长公主身份肯接受一位妓女的馈赠,已是情至意尽。他咬咬牙道:“多谢母亲。只盼母亲早占勿药,就是我们做小辈的造化了。”随又递出了手中的银匙。
母亲却搪开他的手,“以往是我误会那孩子了,我总说她是尉迟度那奸人送给你的,必然是一丘之貉,对你另有他图。我真是没想到,风尘中竟还有这一等情真性烈的女子。不过话又得翻回来说,又不是读《女儿经》长大的闺阁,非一个男子终身不可,也太死心眼了,这不是伤你的阴骘吗?你才为了她那样大闹,也就不枉你们相好一场了,等明日酒散尽,就把这晦气也放下吧。何况你既铁了心要迎娶她妹子——这又是你的诚挚感动上苍才盼来的奇缘,就为这个,你也不该积郁在心,要认真地舒贴扶养才对。等新妇过门后,你们小夫妻生几个儿女,常到我跟前来吵吵闹闹的,娘的病好得比什么都快。所以头一样儿,你自己先得好好的,莫要再纵酒伤身了。”
詹盛言想不出该怎样告知母亲,他和珍珍将不会有婚礼,也不会有儿女,他甚至再也不可能拥有她。他只好等待满心的酸热退去,再单单点一点头,“是,儿子记下了,儿子一定修身养性,绝不会再喝多了。”
太夫人朝他端详半晌,眼睛亮了亮,笑道:“你的眉眼越长大越不像你爹,倒很像你外祖母当年。唯独一说起谎来,你这一份神气却和你爹一模一样。”
一霎后,詹盛言也笑了。他把匙子在药盅里搅了搅,重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过,便举起在母亲口边:“来。”
他服侍着母亲喝过药,漱了口,便扶她卧下,为她轻轻捶着腿。詹盛言听着母亲的鼻息慢慢平缓下来,但他自己的心绪却似被一匹不可驯服的野马拖拽着狂奔。不过就在短短一天之前,当他坐在这里,为母亲做着这些看护寒暖眠食的琐事时,还在满怀幸福地想着“她”——这些日子里,他就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想着她。他的心同时充满了念忆与憧憬:他忆起很久前,有一次他为素卿攀山采药,不慎被荆棘戳破了手指,她竟直接就把他指尖放进了嘴里,拿舌尖替他吮去鲜血,那一刻,他恨不得自己的全身上下都在流血;他也在期盼着交织的绸花与喜娘的祝歌终将他与珍珍结合在一起的新婚之夜,但他更为期盼的是其后的每一天每一夜,他将亲手为珍珍温药调羮,为她添衣掖被,如同父母呵护子女,医者照顾病人,他将用与生俱来的体贴女子的细致天分去体贴她每一点儿喜怒哀愁,他将只为她的幸福和安宁而活,他已活了整整三十五年,却从未找到过任何比之还要正当的理由。
他想给珍珍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但他没想过,他给她的“一切”起始于“负罪感”。他一点儿也不怨珍珍对他的激烈与冷血,不管他再怎么劝导她,她也会认为自己对姐姐白凤的酷死负有责任。詹盛言再了解不过“负罪感”将如何彻底地改变一个人,如积水压垮堤坝、细流渗入沙粒;假如他是珍珍,也不会愿意与自己扯上一点儿关系,谁会想和他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有什么关系?
韩素卿、白凤、白珍珍,他用尽了真心去爱她们每一个,而她们每一个最终都被他重重地伤害,就连他挚爱的母亲——詹盛言望向母亲已睡沉的面孔,轻手抚了抚她额上的白纱。
有时他但愿自己还是个傻乎乎的小男孩,母亲还能够解答他所有的疑惑,比如为什么鸟儿有翅膀?比如人们为什么学不会飞翔?詹盛言只是想问问娘,一个百战百胜的奇才神将,究竟是怎样在自己的人生中永远一败涂地?
假如其他人面对这般严厉的诘问会感到心悸,那么詹盛言只感到了口渴。
他向母亲望了末一眼,悄悄地起身下帘。
他的房间早被重新收拾过了,但依然余留着暴劫的残迹。詹盛言将手拨了拨酒柜上那一对歪歪扭扭的锁扣,犹豫了一下,就拉开柜门。他取出一坛稍微柔和些的烧酒,刚要对准嘴巴,腮角却猛一鼓。他回身走几步,把酒倒进了窗根下一株罗汉松的盆栽里。但只倒出一半,他又反悔了,他迅速地翻转过坛口,把剩下的酒一滴不漏全送入了自己的喉咙。
这就是酒最为神奇之处,它会让人把一切都搞砸,但只要两杯过后,它就会令你高高兴兴地忘记你又搞砸了。
詹盛言的眸子前蒙蒙地起了雾,再往后,就是一片虚空。
少顷,那虚空发出潺潺的低响,碎光如雨而降,闪闪烁烁的光带中,涌现起两弯身影,姗姗向他走过来。詹盛言看见素卿与珍珍从远远的两端直来到他身前,同一刻抬起脸,凝望他。他张开双臂,把她们一起拥入了怀抱。她们在他的臂弯里倏然合为一体,但一双薄肩上却生出了两颗头颅、两张脸,脸上是毫无二致的、令人心碎的颜容。詹盛言的目光轮番流转,素卿和珍珍都向着他微然一笑,将共用的身体贴紧了他。
霎时间,他们已一丝不挂,他们像开天辟地的远古巨人一样庞大,一举一动都引起飓风与地震。詹盛言从未进入过素卿或珍珍的身体,但现在他进入她的身体——她们的身体,如同早已进入过千百万次一样。潮汐啸涌,星辰似雪片一样翻卷,悬崖在塌陷,怒海将浪花投掷向天穹,华彩的光环腾起在将满的乞钵之上,荒寂的山林中猛兽在谛听着,听见青春反复吟咏着烟火与洪钟大吕。
他丝毫也不急着到达最终的痉挛,他只是在这一具美得无可比拟的裸体上无穷无尽地起伏着,当他的手爱抚过这裸体细弱的腰肢时,它两条颈子之上的两张脸容一张在狂喜、一张在叹息。他用眼眸和嘴唇收割着她与她的每一次变幻,如同河海之上的云层收割每一滴水露,如死神收割每一缕游魂。
她们用两手搂紧了他,他把头埋进她们的脸颊当中。而在其他的镜子里,有一只雄狮正俯向一只双头的白孔雀,有一颗巨大的星沉落在两棵桦树之间[11]。
詹盛言听见素卿与珍珍同时在他两耳旁发出喃喃的细语,他无法分辨出任何一个音节,但他明白了她们的意思:
时间到了——
滂沱大雨骤然喷涌,雌雄巨人的身躯劈开了鸿冥大荒,天升地陷之间,仅余下詹盛言一个人裸身赤足地行走在无垠的大水上。他心焦如焚地环顾着四面八方,一遍又一遍呼唤着:“素卿!素卿!珍珍!……”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但并不是发自喉中,而是自水底一波波送上的回音。他跪倒在水面上,隐隐见到有什么在水下放射着幽光。
他伸手去打捞,起初他以为那是一朵白色的睡莲,接着他就看见白凤的脸躺在他掌心间,无声地张开她那一对幽深如碧海的眼眸。
詹盛言自己也张开了眼,他仍有些离恍,摸了摸身下的绣被软衾,方才醒悟之前的离奇景象不过是醉梦一场。正欲重新入梦,却听有人低低地唤着:“公爷?公爷!”
他定睛一望,见岳峰躬立在床外,那一张瘦骨嶙峋的脸孔好似是地狱的信使。
詹盛言明白不会有好事发生,但还能有什么更坏的?他举手敲了敲前额,宿醉的头痛令他急欲再次昏睡。他极度烦躁地问:“什么事?快说。”
岳峰在床脚的瑞兽香炉和描金箱笼间游离着目光,好似在寻找一件器物,只要呈上它,就呈现了一切。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一张紫檀镂雕的大床边、这个应有尽有的世界上,唯一一件足以呈现一切的器物,就是语言。
“珍姑娘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