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1:一梦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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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恕醉人

白凤酒醒时已是傍晚,但只见荒凉的夕照洒在床下,憨奴守在她枕旁,满面的伤肿,两只眼也肿得和桃子一样。

“姑娘,醒啦?”

接着她就一边为她捧茶擦脸,一边开始啰里啰唆地安慰她。就在白凤忍不住又要痛打她一顿来使她闭嘴时,憨奴说:“姑娘,九千岁让你晚上去他府里,还要不要去?”

白凤一呆,随之就笑了,“要不要去?你说得好像我能做主一样。我要能做主,压根就不会生出来。”

憨奴噙住了两目的痛泪,“姑娘……”

白凤又笑了一声,“你慢慢地哭吧,我可要‘卖笑’去了。你脸这个样子,别出门了,叫秀奴她们跟局。”

她爬下床,一把甩开憨奴,自己强撑着往前走。她记得詹盛言曾赞美过她的步态,说她“像踏着敌人的尸首往前走”;眼下,白凤只觉脚底下踩着的全是死去的自己。

走到床罩外时,她木木地立住脚,回过头来细望,望了好一时,才看出来有什么不对。

白凤伸手指住一块被磨光的地面,她什么也没说,但憨奴即刻就懂了。“那狮子,公爷叫人来抬走了。他说那是他老父亲的遗物,所以要取回,至于他留在这儿的其他物件,让姑娘就扔了吧。”

白凤抽搐着嘴角笑起来,也不知怎么了,反正“扔了”这个词在她听起来,忽然间好好笑。

她转开头,走到妆台前坐下,“给我打水洗脸,梳头上妆。”

等到了尉迟度府里头,白凤如常饮酒谈笑,她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己笑不出来,她小时候常常被猫儿姑蒙在“淑女脸儿”里、关在“棺材”里好几个时辰,放出来就叫她笑,拿指甲掐着她笑,拿鞭子抽着她笑,她练得炉火纯青,可以一边惊恐一边笑、一边屈辱一边笑,当然也可以一边心碎一边笑。笑容被雕刻在她绝美的容颜上,如同风干的鹿头悬挂在猎户的墙壁上。尉迟度没瞧出什么异样,只问她是不是累了,白凤懒抬双眉一笑,“义父,我早些伺候您上床安歇吧。”

尉迟度上了床,却并不肯安歇,今夜他分外兴奋。白凤猜他又吃药了,便不再奢望他早些结束,只盼他快一点儿变换姿势。一刻钟后,他命令她马趴着,白凤翻过身背对他,终于任眼泪无声流下。泪太多,转瞬间就把锦褥洇湿了一块,她怕尉迟度发现——他顶顶讨厌女人的眼泪,便赶紧将自己的脸面压在泪迹上。她好想放声大哭,哭够了,就去死。

当一个在沙海中徙流之人被抢走了最后一口水,一个在逆流里浮沉之人被夺尽了最后一口气,死便不再是惩罚,而是恩典。她该感谢生命还为她保留着这样的恩典。

白凤感到泪水把半边脸颊都浸泡得发凉发酸,听着背后传来的吼叫,就此做出了决定。

重返怀雅堂时,她照旧乘着那一座三十二抬大轿招摇过市。也不知谁搞的鬼,反正平时难得听见的路声今天全部清清楚楚地灌入轿内:

“快瞧,那就是倌人白凤的轿子!”

“她还抖个什么呀,不都被粪泼了吗?”

“哈,听说那粪水淋了她一脸,都吃进嘴里了。”

“她那张嘴什么没吃过,吃粪只怕是清口呢!”

“都被粪淋了还不走臭运?她要还能红过今年,那才见鬼了。”

……

白凤麻木不仁地听着,随便有多少人骂她、谤她、咒她、讥笑她,反正总有一个声音能盖住他们所有人,就在她耳畔一刻不停,仿如冬季的北风、夏日的蝉鸣:死——!死——!死——!

这动听的声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嚣打断,似乎是她的轿子挡住了谁的路,两边各不相让,争执了起来。吵骂声越来越大,忽一人叫道:“里头是凤姐姐吗?”

白凤觉这嗓音颇为耳熟,便掀开了轿帘引颈一望。路果然被堵住了,对面是一行二十多人的马队,还携着数只鹰犬,骑手们一个赛一个彪悍,拥着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少年郎。

他驱马来到轿旁,轿窗便把他的头像整整齐齐地裁出来,古铜肤色,高高的眉骨,衬托出一双剑削的修长浓眉,下面一双笑眼明粲又顽皮如初生婴孩,但白凤深知,躲在那双眼后头的是一位神妙的盗贼,只酷爱偷取一些毫不起眼的小物件,但必要时,同样也可以眼都不眨地直接取走别人的性命——与他那冷酷的父亲一样。

他父亲是通吃黑白两道的京城首富柳老爷子柳承宗,他是柳家大少柳梦斋。

“原来是你呀,”白凤露出疲惫而礼貌的笑,招呼他道,“大弟弟,你这是干什么去?”

“打猎去。”柳梦斋爱笑,一笑就露出一口马一样结实的白牙齿,而他肩头则抗着一只鹰。

白凤见那鹰披一身铁灰色羽毛,嘴尖爪锐,一双眼闪烁着被雕琢过的黄宝石的光泽,冷厉厉雄赳赳,莫名地令人着迷。她情难自禁地隔着窗伸出手,“这是你养的鹰?”

猎鹰猛一震,挥动起双翅欲抽打生人。

柳梦斋低喝了一声,那鹰就乖乖地收翅垂头,任由白凤上手抚摸。

白凤抚弄那鹰一番,赞叹道:“好威风的家伙,你打哪儿弄来的?”

柳梦斋露出不加掩饰的得意之情,“我自个儿捕来的,熬了五天五夜才熬成,熬得我自个儿都掉了一层皮。”

“你还会这个?都说‘熬鹰’‘熬鹰’,到底是怎么个熬法?”

“往笼子里一关,它敢反抗就拿铁索抽打。刚开始它还和你硬,不吃不喝,啸叫扑击。熬上个几天几夜,它的毛全挣落了,喙也撞烂了,渴饿得气息奄奄,一听见你手里的铁索响就吓得打哆嗦。等耗尽它所有的锐气和希望,再拿出食物来喂。一旦它肯从你手里头吃食,这只鹰就熬成了。”

“这不就是活活地折磨吗?”

“鹰的秉性自由桀骜,不狠狠折磨一番,怎叫它屈服于人?”

“难道熬过这一回,它从此就屈服了?”

“可不是。”柳梦斋作势抬抬右手,那鹰马上就瑟缩不已。他又曲起戴着厚手套的手指在它喙上刮上一刮,鹰即曲颈领受,甚是驯顺,“瞧见没?我虽早把铁笼和铁索从它身上撤走了,可它照样活在里头呢,牢牢地记着我既能叫它生不如死,也能喂它水和肉。其实它可比我厉害多了,一抻头就能啄瞎我的眼,只不过被我吓破了胆,才把我认作主子。畜生嘛,再聪明,也是蠢。就为了那短短几日夜的恐惧和薄恩,白白献上一辈子。”

白凤攒了两夜的酒还没完全醒过来,她浑身都在抽搐着疼痛,心脏像是被关在一只铁笼里无望地撞击,像被一条沾满了鲜血的铁索重重抽打。而此刻,柳梦斋——这位最擅长开锁的妙贼只用一条舌头就替她打开了她的笼与锁。她枯涩的发梢新生出闪光的硬羽,双眼亮起了鹰眼一样的冷厉锋泽。

“姐姐?凤姐姐?”

“嗯?”白凤方才觉出自个儿在盯着柳梦斋手上那一只牛革缠金丝的手套出神,她听见了他的呼唤,也听见了他的狗在吠叫。

他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伸足蹬开一个劲儿往上扑跃的狼狗,“去,金元宝!不许闹!”又向白凤微作一笑,“我光顾自个儿说得热闹,姐姐不爱听这些没意思的话吧?!”

白凤贼兮兮、慢吞吞地笑了,“我爱听,大弟弟,我从没听过这么有意思的话。”

柳梦斋“哈哈”两声,策马让开了道路,“姐姐喜欢听,我改日好好讲给你听。这阵子我得走了,还赶着出城呢。姐姐你先通过吧,我叫他们起开。”他朝后挥挥手,又拿脚在马镫下乱踹着赶狗,“让开!金元宝,走!”

朝阳耀着白凤手上镂空的珊瑚护甲,把她的笑靥衬得烨烨照人,“去吧,祝你打到心仪的猎物。”

大轿过去后,狼狗金元宝仍在狂吠不已,却被主人威喝了一句,唬得它马上耷拉下尾巴小跑起来。后头的恶仆们也耀武扬威地追随而上。最前头的柳梦斋掉头打马,又在马背上回望一眼。

白凤姐姐也要去打猎了,他猜。

与柳梦斋作别后,方才还响彻在耳际的“死”字就倏然平息,白凤只听得见轿外你一句我一句的笑语,永远裹带着那些她再熟悉不过的字眼:“婊子”“泼粪”“烂污”“贱”“脏”“骚”……

“停轿!”她大喊,向服侍在侧的侍女们扬扬下巴,“下去和轿班说,叫他们掏出鞭子来,谁聚在轿旁窥视议论就抽谁,往死里抽,抽死了算我的!”

白凤的轿夫们原是尉迟度所遣,均为身负功夫的护卫,得令便将轿子暂放,三十二名壮汉一起抽出大刀和鞭子,四散驱赶人群。

一阵哭爹喊娘后,街市归于平静,大轿再度上路。白凤拿手拢了拢座下香炉里升起的龙涎香,浓厚的白烟后,她缓缓抬起了眼皮,两道凛然的眸光直射而出,似开弓的利镞。

回到走马楼时还不到中午,憨奴捧着带伤的脸面迎上前,“姑娘,才珍姑娘着人过来了,说姑娘回来就去叫她,她要和姑娘说说话。那奴婢去叫她?”

白凤妙目流光,微微一笑,“不必,妹妹身子弱,何必烦她走一遭?她找我,我就去。哦对,你把剩下那半坛子酒给我拿来。”

憨奴一愣,仔细端详着白凤的脸庞;她从没见过白凤从尉迟度那里回来后会有这样的表情,虽然她根本说不清那是什么表情。

白凤独自拎着昨日余下的那半坛竹叶青,径直去往细香阁。她穿过翠竹森森,只见小楼上下多出了一批侍卫,她认出了其中几个,全都是安国公府的人。白凤心中一跳,先只当詹盛言也在里头,遂没叫通报就排闼而入。屋子里却只有珍珍与书影在对坐着谈话,书影一下子跳起来,又嗫嚅着唤了句“凤姑娘”,即低首避走。

白凤瞪了书影一眼,便在她留下的空位落座。对面的珍珍宝髻松忪,脂粉惨然,满是心期凄婉之态。她正欲向白凤开言,却看两名佩刀侍卫迈入屋中。

珍珍提了提手中的佛珠道:“你们下去吧,这里没事。”

一名侍卫回道:“姑娘恕罪,公爷吩咐小的们务必时时守护着姑娘。”

珍珍无声地一叹:“那你们就到外头守着,我要和姐姐说话。”

两名侍卫对望一眼,先前那一名低首道:“是,那小的们就在门外,姑娘有什么事,随时召唤便是。”

白凤见这二人早不早晚不晚偏拣自个儿进屋时跟入,转思下便明白,这定是詹盛言令他们防备着自己因情生恶,而对珍珍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只不过珍珍为人简单,参不透这其中的深意;当下又寒心又气苦,冷笑了一声。

珍珍却完全不知白凤的所想所感,只向前一探握住了她的手,欲语先泣,“姐姐,公爷全和你说了?我们、我们对不住你……”

白凤一寸寸拔出手来,停一下,反按住珍珍的手背说:“没什么对不住的。公爷说了,你和他是天意该当、前缘有注,原是我挡了你们的道,我让开就是。”

“姐姐,你听我解释,”珍珍急得气都上不来,过得好久,才抽抽噎噎道,“那天,公爷为祝小姐之事到访,我只瞧了他一眼,却深觉是碰见了失散好久的亲人一般,竟是一面如旧,我想这里头定有些不可解的说处。及至公爷告诉我上一世的纠葛,说实话,我听时也只当是听故事,可完后一回想,件件旧事的影儿也都还在眼跟前,就仿佛是穿越了六种隔碍[1],洞视了神识死生的往来一般。公爷说,只当我也得了失魂症,这一回换他来给我医……”

白凤但觉珍珍吐出的每个字都似向她抽过来的一记鞭子,她恼怒地打断了珍珍的哭诉,“妹妹,你不必多说。”

“不,姐姐,你一定得听我说完,”珍珍嗽一阵、喘一阵,又捧着她那十八子菩提串念念几声,“阿弥陀佛,别人不晓得姐姐对公爷的情意,我怎会不晓得?我和公爷说,姐姐对你有恩,便就你和我成了夫妻,也不过是爱情上的夫妻,你和姐姐才是恩爱双全的夫妻。公爷却说,我前世为他而死,他要报恩,也要先报我的恩德。我又和他说,姐姐于我更是有全命之恩,我怎可恩将仇报,抢夺她爱人?公爷又说,他原就是我的未婚夫,这不过是合浦珠还、破镜重圆。我也一再申明,就是有前盟在先,也不成,姐姐为咱们俩做了这么多,咱们俩也是姐姐仅有的依靠,咱们俩在一起,那不是赶她上绝路吗?公爷被我说急了,竟拔出刀就塞进我手里,叫我杀了他。他说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活死人,见着我才捡回一条命,我若抛闪了他,不出三天五日他也还是一个死,不如就死在我手上。他说上辈子他躲了我一刀,如今还给我,叫我把刀往他心口里扎……”

白凤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站起身一把抓住对面的一双细肩,“珍珍,住口吧!”

珍珍却好似塞耳闭听,只继续依依地哭诉着:“姐姐,我一见公爷的面,他一口鲜血就喷在我手心里。我起小就是个药罐子,没一天不忍受着病痛,哪儿还有我忍不过的痛啊?可瞧见公爷那副样子,我比病得最难过的时节还难过,一时一刻也忍不下去。但凡能安慰他,我什么都情愿,就叫我这病躯上再添上个三灾八难,一口气把这世上所有的苦药都吞下肚也情愿。姐姐,我说不明白,我怎好和你说明白啊……”

白凤软身跌坐,满面的似哭似笑,“你不用说,我明白,我比谁都明白……”

珍珍捧住了泪容,哽咽着又道:“公爷说照六礼[2]行事,时日拖得太长,他等不得,何况他家里头太夫人久病缠绵,不如婚礼从速从简,也好做一个冲喜之用。姐姐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亲事自来就是咱娘的心病,我这个尴尬的身份,闺阁不是闺阁,倌人不是倌人,说亲都没法子说。如今飞来这一段奇缘,娘说公爷虽和我年纪甚殊,又本是仇家,但他旁无姬妾,且肯以正房之礼迎娶我,也算是求之不得了,就当借这一桩亲事化解了上一代的仇嫌,由恩上解怨。于是,他们两个私底下就商量定了,一个瞒着我发下聘礼,一个瞒着我接了聘礼,等我获知已经来不及了。我前思后想,再怎样也该亲口和姐姐说,但我真开不了这个口。”

“原来你事先也不知情……”

“姐姐,你信我,我和公爷绝不是拿天外飞来的借口来搪塞你,我们真只是被宿债前缘所牵,常在缠缚,解脱无方。”

“我信不信有什么关系?你们信就好了。”

“姐姐,事已至此,我可真不知怎么办。我若答应这一门亲事,那无异于要了姐姐你的命,可我若不答应,公爷又要在我跟前自戕!我怎么做都是治一经损一经,我该怎么办?姐姐,你可教教妹妹该怎么办哪?!”好似祈求一样,珍珍向着白凤摊开了双手,露出手心里的伤疤。

白凤的心跳停了一拍。她记得詹盛言说,这是韩素卿转世的印记;但她同时也记起,珍珍无瑕的小手究竟是如何留下这残酷的印记。

那是她十六岁的时候,珍珍还不满十岁,某一夜她得罪了一个大客,但其时她已开始走红,因此猫儿姑也不再动用“淑女脸儿”和“仙姑索”,而只把她锁进了堆房[3]里,不给火烛和水食。结果半夜时珍珍悄悄来在外头拍门,“姐姐,我给你带了吃的,我绕着屋子走一圈,你瞧哪里有光漏进去,哪里就有缝儿,我把东西给你塞进去。”果然门板下头有一线光透入,珍珍便从那缺口里陆陆续续塞进小馒头块,还有削得薄薄的橙子片,以供白凤充饥解渴。白凤怕她受风,催她快回去,珍珍却说要陪着她谈谈天,“一个人吃东西多气闷呀。”姐妹俩正隔着门说话,白凤忽就见从门缝里涌入一片红光,珍珍惊叫起来:“姐姐,着火了!”

旁边就是大厨房,炉灶里的明火引燃了柴草,一下子就烧起来,眼看就要烧进关锁着白凤的堆房。开锁的钥匙在猫儿姑手里,去找她要钥匙再回来救人决然来不及,白凤情知必死无疑,只哭着和珍珍喊:“妹妹,你快走,别被卷进火里头!”她没听见回话,她想珍珍准是逃走了。她发着抖蜷缩在地,等待着那一场曾把佛堂夷为平地的大火一路烧过这些个年头,扑来自己无法逃脱的肉身之上。

訇然之间,只听“砰砰砰”的几声巨响,又是“哗啦”一声,屋子的木门裂开一个大洞。烟气熏得白凤张不开眼,她只模糊望见洞口的熊熊烈焰之中,有一个背着光的小小黑影。白珍珍,这个连端一碗汤药都两手发抖的小女孩,为姐姐劈开了房门,她握着厨房里那一把伙夫用来劈柴的精铁短斧,还在拼命地劈着,似挪动太行与王屋的大力神。

白凤匍匐着从洞里爬出,珍珍满是黑迹的小脸露出了一点儿微笑,身体一晃就栽倒在地,两手里还紧攥着斧头。后来人们掰开她手时,她的手心已被烤得滚烫的斧柄活活撕脱了一层皮,鲜血淋漓。白凤抱住了珍珍,一下子热泪交流。

泪冷了、血凝了之后,暗红的伤疤就烙进了珍珍掌心里,如同永远地捧着一对姊妹两生花。

白凤咬着牙叹口气,总是这样,又是这样。这个女孩子是她所遭受的一切苦楚的源头,是她的饥饿与焦渴,是她的黑屋与猛火,却也是她的食与水,是她的生命之光。

终究,她伸臂圈住了伤心欲绝的珍珍,“妹妹,别哭了,好了乖孩子,别哭了,有大姐,没事儿的……”

她开始安慰她,上天哪,居然她要去安慰她!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安慰一个要多少疼爱有多少疼爱的宠儿,妓女安慰闺秀,弃妇安慰新娘。没关系,谁叫她白凤这么会安慰人呢!整个儿的青春,她都是靠着自己安慰自己来度日的。

她安慰得实在太好了,珍珍最终停下了哭泣。恰在此时,双扉慢开,探进来的是书影。

“珍珍姐姐,一切都好吗?”

珍珍的两只眼珠都红通通的,她依然挤出了一点儿笑,“放心,我都好,妹妹自去吧。”

书影便又合上门出去了,自始至终也没向白凤瞧一眼。

白凤冷眼旁观着这一对“姐妹”,忽就感到祭坛的火被轰隆隆点燃。就在这一刻,她抹煞了最后一点儿软弱。

她先转一转手腕上一只赤金镶翠玉的手钏,又拉了拉钏子合口处垂下来的一条洋红蝴蝶手绢,开口对珍珍道:“妹妹,咱们虽差了一个娘肚子,但感情比亲姐妹还要深,打小有什么好的,我第一个先留给你,纵就有什么原是我的,比方说才那个‘丽奴’——”她朝外努努嘴,“你一句话,也就是你的。这是咱们俩的交情过得着,我本心乐意。就假说公爷是个无知无觉的物件吧,你要瞧上了,我自然是让给你,更何况他是个有手有脚的人呢?他自个儿要离了我求娶你,怎可去怨你?只怨我自个儿命穷,没那个福分嫁他。”

“姐姐,”但听这几句,珍珍又已是凄然欲泪,“我是被公爷逼得没了退路,可难不成你也肯让我嫁他?”

“古来烈女怕缠夫,你不嫁,公爷也要缠到你嫁为止。娘的顾虑也没错,你今年都整十五了,这样好的亲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至于我,纵使我拼死拼活叫公爷舍了你重新归我,他也再不会把心搁在我身上了,讨出来的桃儿总有烟火气,挤出来的事儿没有好果子。倘若真的有前生来世,那你和公爷就是缘定两世,即便没这回事儿,那你们也是一见钟情,借你那些个佛家话来说,这就是‘缘’。这一段殊胜因缘在我是强求不得,在你却也是强舍不得。”

“姐姐,你这样说,可叫我如何是好?”

白凤摆摆手,接着道:“不过妹妹,你是从小只知道吃药念佛,我可是靠男人吃饭的,要论对男人的了解,一百个你也不及我。哪怕你确是韩素卿再世,你和公爷真正相处的时间也不过月余,我白凤却是五年来和他朝夕相伴,我对公爷的了解比你深得多。你别怪姐姐多事,我还有一句格外的叮嘱。”

珍珍收泪危坐道:“姐姐,我原就是向你讨教的,有话请姐姐尽管说。”

“公爷表面上看似放浪急躁,实则极为诚厚长情,你看他十六年都抛不开一个似真似幻的故去之人,就可知他有多痴情。但我白凤如今也算是他的‘故人’哪,为了迎你而弃我,他心中对我也是很愧疚的。”

“一提起姐姐,公爷和我就黯然相对,我太对不住——”

“瞧你,又白讲这些干什么?我都说了,不关你的事。珍珍,人心无常,怕只怕有朝一日但生变故,公爷对你就不好说了。”

“姐姐,你指的是什么变故?”

“譬如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公爷伤心糊涂之下,必会怪责自己,保不住连你也会怪在内,说你不顾姐妹情分逼死了我。”

“阿弥陀佛!”珍珍惊得一挣,用力之猛险些让她扑倒在地,“姐姐,你可千万别——”

“哎呀,你个孩子慌什么,快坐下!”白凤连连抚慰着珍珍道,“我才不会呢。你听我说过吧,年初,艳春馆的杨止芸和贵连班的蒋文淑撕破脸闹起来,为什么?不就为‘花花财神’柳大爷断道跳槽嘛!这槐花胡同里,成日里多的是热上别的姑娘就来和你变脸的,要为这个就不活了,那九条命也不够使。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倒认真了。我只是要叫你明白,将来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准,你的心思总是太过真挚简单,一味地纵着本性去做,难免给人留下指摘的余地,因此不可不早做筹谋。”

珍珍冷汗涔涔道:“姐姐,我只求你千万别自轻性命,咱们万事好商量。”

她的肤色白得像一张雪宣纸,藏不住一点点杂质,所有的关切尽现于面上,令白凤看了也为之感动,因之白凤立即就转开了双目,“我不是说了吗?我们这行当,男人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根本不算事儿,我要没这一点子善于自遣的心胸,‘死’还等到今儿?妹妹你只管放心好了。现在谈的不是我,是你。我问你,公爷还是天天来瞧你吧?”

珍珍“嗯”一下,又以细不可闻的微声道:“他说,总怕我是个幻影,必得天天瞧一瞧我才安心。”

白凤又忍不住掉头睨视,只见珍珍犹带残泪的苍白脸容之上忽然涌起了红潮,似一顶渐收渐拢的红罗帐,里头全都是绣锦相偎的美满风情……

她猛一下扣紧了手指,护甲在腕上割出了刺刺的凉痛,但她的声音却愈发地温情厚重,“那你就记得,再见到公爷,不管你心坎里是如何欢喜情浓,也须得愁颜相对,啼哭不已。”

珍珍费解道:“姐姐,这却是为何?”

“我的傻妹子,今天公爷恋着你,视你如瑰宝,你的一言一行那都是‘纯真热烈’。可叫旁人的口舌议论起来,仅你私会男子一条那就是轻浮,夺取姐姐的未婚夫就更令人齿冷,三人成虎呀。唯有别露一丝儿喜色,逢人就说‘对不起我这个姐姐’,这才能叫大家也同情你,叫公爷将对我的愧疚也平分与你。这可是你将来在安国公府的安身之本,绝不可小视。”

“姐姐,就算你不说,我也开心不起来,我一想到姐姐,就难受得不得了……”

“说着说着你怎么又来了?我真没事儿,只要你幸福,我什么都想得开。”

珍珍此刻也不知自己是欢喜还是悲伤。这些日子里她总回想起很久的以前,她们刚落进槐花胡同那阵子,她还不过是个贪玩的三岁孩童,每每缠住两位姐姐陪她玩耍,彼时鸾姐姐还在世,总是一把打掉她张开的小手,退身闪避,拿一双眼睛冷冷淡淡地打量过来。小孩子对于善意与恶意极其敏感,珍珍觉出了鸾姐姐的嫌憎,气得哇哇大哭,凤姐姐马上就过来抱起她,在她胖乎乎的脸上又蹭又亲,“宝宝不哭,我们这么漂亮的小珍珍一哭可就丑了,丑成个小胖猪……”揪鼻子做一个鬼脸,逗得她破涕为笑。凤姐姐教她把两只手臂搭成一座桥,比比看谁的桥上能站住更多的小泥人。她们背靠背,假装能猜出来另一个人脑子里的想法。她们互相嗅过来嗅过去,告诉对方她闻起来像什么,凤姐姐说我的小妹妹像牛奶、像蜂蜜……珍珍说凤姐姐你闻起来像是过药的雪花糖,凤姐姐大笑,她的笑声和唱歌一样好听。晚上也是凤姐姐唱起歌哄着她入睡——娘还要在前头当跟局娘姨挣钱,所以只要凤姐姐夜里头不受罚,珍珍就会在她的歌声中沉入梦乡。她把一只小脚丫搭在凤姐姐的肚子上,蹬一脚姐姐就要换一首儿歌来唱,要不然就得把同一首歌一直唱下去,有一夜,凤姐姐给她唱了足有一百遍的“杨柳活,抽陀螺;杨柳青,放空中;杨柳死,踢毽子;杨柳发,打拔儿……”

珍珍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姐,但她们一点儿都不一样。珍珍说:“我爱凤姐姐,我最爱凤姐姐,我永远都爱凤姐姐,我不爱鸾姐姐,鸾姐姐是大坏蛋,打死大坏蛋。”

有一天,大坏蛋死了。

珍珍忘不了,就在鸾姐姐死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凤姐姐照例哄她睡觉,却只是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不抱她、不拍她,甚至连看也不看她。珍珍慌张得哭起来,可她再怎么哭着推搡凤姐姐,凤姐姐也只是不理不睬,许久后才调过眼睛来看了她一眼,而那一双冷飕飕的眼睛分明是鸾姐姐的。珍珍吓坏了,越哭越厉害,哭得已快要接不上气时,凤姐姐的瞳仁骤地活动了一下,她叹了一口气,把珍珍揽入了怀里,“不哭,不哭,宝宝不哭了,是姐姐不好,姐姐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凤姐姐也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拿手摩挲着珍珍的脖颈,又在那儿不停亲吻着。珍珍觉得脖子好痒,又咯咯地笑了。

第二天珍珍问凤姐姐为什么前夜里不理她,凤姐姐笑着说宝宝做梦了吧。但珍珍确定那不是梦。

凤姐姐还在她面前哭过一回,不过那已是好几年以后的事。其时凤姐姐早就不大来陪着她入睡了,珍珍为这个还曾闹过一场不高兴。那一天入夜,她正一个人在小床上悠然安睡,忽觉得身旁薰然有人,她眼睛都不睁,就迎着那熟悉的甜香气味伸开双手。她感到凤姐姐抱紧了自己,紧跟着一股热流就顺着她颊边淌入发脚。珍珍奇怪地张开眼,大半个亮晃晃的月正在窗边悬着,照出凤姐姐脸上与少女妙龄毫不相宜的浓妆,眼眉全被泪水沁染得一塌糊涂。珍珍受了一惊,“姐姐你怎么了?你哭什么?猫儿姑又罚你了吗,姐姐?姐姐?”凤姐姐却不说一个字,仅只一个劲儿把脸往她颈窝里藏起,湿滚滚的鼻息在那儿嗅吸着,仿似这个小妹妹的身上当真流淌着奶与蜜,可以抚慰人生中一切的饥苦。珍珍从凤姐姐压抑的哽咽中咂摸出了一种完全无法诉诸言语的痛苦,她也跟着一起哭了。她回搂住凤姐姐的颈子,吻她,吻她。她们相拥着一同睡去,月亮在她们的头顶上,像一盏白灯笼。

第二天珍珍并没有向凤姐姐问一句,她知道如果她问起,凤姐姐会笑着说,你是做梦了吧。

珍珍再不曾见过凤姐姐掉泪,也再不曾与她同睡过一张床,有太多人排着队要登上姐姐的床。当珍珍最终明白这罪恶的一切所为的是什么,她好想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姐姐大哭上一场。但她们都已不再是小时候了,那些相拥悲泣、并头安眠都成了不可追的往昔。凤姐姐对她疼爱依旧,但却越来越忙碌、越来越疏远,偶尔偷空的静日小坐,就是姐妹间最亲密的时刻。

而在那些对谈中,凤姐姐都显得非常不快乐,珍珍费力地搬出那些以自己的孩提智识还无法领会的《华严》奥藏、《法华》[4]秘髓来开导她,甚至把一桩桩的禅宗公案当作笑话来讲给她听,纵使听得凤姐姐大笑了起来,可她看起来还是一点儿也不快乐。但是珍珍懂——尽管她还那么年轻,但她已然懂得那些由文字写就的绝妙大道理在真真切切的人生之苦前,其作用也就像一碗碗不功不过的汤药被投入她百病缠身的残躯。到后来,她什么也不再说,她只沉声诵经,让姐姐在她的诵念之声中安心默坐,给一个不得不整日违心赔笑的人一点点恹恹寡言的时间,她身边,一度是姐姐的栖息之所。可说不好自哪一天开始,珍珍却发现不管她念诵多少经文、在佛像前跪祷多长多久也无法唤回的笑容重新回到了凤姐姐脸上,那张逐渐被夜生活腐蚀的脸容又在一夜间焕发出腴泽,仿如久处暗夜的花朵再度见到了明光。

终于有一天,凤姐姐轻轻告诉她:“妹妹,姐姐是倚楼卖笑的,今日连千金万金也买不动我一笑了,非得九千岁那样的权势不可。但盛公爷根本不用钱,也不用权,只消对着我笑一笑,我就像受了传染一样笑起来。”说到这儿凤姐姐就笑了,她摇摇头,“他连笑也不用笑,只我一瞧见他——只一想起他,我就会一个人傻笑起来。他啊,不光是咱白家的冤家,也是我白凤一个人的‘冤家’!”凤姐姐把两眼都笑得粼粼泛波,珍珍半惊半羞地望住她,过得一刻也笑起来,为姐姐感到开心。

月夜下,她被又一次病发折磨得烈嗽不已,难以入睡,凤姐姐带笑的眼睛就闯入了她的游思。她曾目睹那一对秋波日渐干涸,而今却涌动着清亮如许的水光,直通大河与大海。珍珍有些好奇,那个曾被自己的亡父陷于死地的受害者,又回过头倾害了她整个家族的复仇者,那个把她的凤姐姐推入了绝境的恶魔,却又将之从中拯拔而出的天使,那个总是与她们的宿命息息相系的男子究竟生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庞?她就这么想着他,蓦然间发觉病痛已不知在何时平息。

终是有一日,她目睹了詹盛言的脸庞。他的脸庞,值得花费上三千卷的锦绣辞章、歌曲传唱,但珍珍却只在这张脸上认出了一部单调的悼亡诗,那无可比拟的轮廓,眼眸里星星点点的黯淡与闪耀,全都是悲悸与哀思。然后这字字血泪的诗篇跪倒在她脚下,把自己摊开在她面前。

珍珍曾暗暗想象过这样的场景——身处这花妍柳媚之地,耳闻目睹的尽是些男女情事,一位在幽闺自怜的少女怎不和春光暗流传,做些才子佳人的幻梦?但珍珍也明白这不过是自己的痴想。她空负璧人之姿,却是罪臣遗孤,又一身病骨,名门里一例例神仙眷侣并不是她所能奢求的生活,她的生活,注定只是一次病发与下一次病发的痛苦,是每一次病发间短暂而悠长的孤独。她可以永远在孤独里等待,却永远也等不来一个人用芊绵清丽的诗句来诉说对她的爱。她听着前楼上飘来渺渺的昆腔,“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5]直听得春心宛转,柔肠百结,却只能把木鱼敲打得更响亮一些。那些时日里,珍珍全然料不到竟会有一个人,竟就是这个人,来叩问她的心,揉碎了她的肠。这与珍珍梦想的完全一样,却又根本不同。当詹盛言执握着她的手,向她倾诉着他对另一个少女、一个名叫韩素卿的巫女无尽的情思时,珍珍仅有的感觉就是:这男人才是法力无边的巫师,召回了她影影绰绰的前世。

她掌心里染着他腔中热血,她用血淋淋的双手把他抱拢进胸前,许许多多的画面浮光掠影地闪现,无数的悄语如繁嚣世声般在她耳边回响不绝。她唇齿间滑落下两个字,像磐石一样沉,如逝水一样柔:“石头……”

没有人相信他,但她从未怀疑过他一时一霎——那个曾在后宫中掀起了滔天巨浪的韩妃是他的旧恋韩素卿,而她便是曾经的韩素卿。但,她而今是白珍珍,她有一个叫作白凤的姐姐。珍珍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从凤姐姐那里带回了祝家二小姐祝书影,她只不过可怜书影的身世,只不过不想有谁对她的凤姐姐抱有怨念,可偏就是这个女孩子把詹盛言带到了她面前,竟好似自己专引了一人来撮合姻缘。那些满怀着少女心事的萧萧孤夜,她从无胆量向神佛妄求的也只是这样的一段姻缘而已,今日这一段姻缘已被神佛无比慷慨地馈赠与她,可她该如何摊开烙印着伤痕的掌心去承接?

珍珍一念及凤姐姐也对这同一个男人情根深种,就绝不忍横刀夺爱,但詹盛言却把自己的刀塞进了她手里。手无缚鸡之力的白珍珍如今必须高擎情场的屠刀,向着她至爱的某一人挥下。

就在她再也承受不住这骇人的分量时,她的凤姐姐来到了刀下,引颈就戮。

珍珍细细端详着白凤豁达的面容,煞不住一阵阵心痛,她抽出了帕子,掩面啜泣起来,“姐姐,这些天以来,我从没一天能安枕,总想着等你知晓真相的那一天,该有多愤恨。你一定骂我们是骗子,说的全都是瞎话,我宁愿你像杨止芸对蒋文淑那样,扯我的头发、撕我的衣裳,怎么解恨怎么来,可你怎么倒反过来净顾着我……”

白凤见珍珍攥在手里的那一块丝帕瞬间就被洇透了,不由也涌起了泪意,“好妹妹,我要说不伤心是假话,但你想一想,我从小挨受了多少伤心,都是为了谁呢?我十四岁就被一个老头子压在下面,又是为了谁呢?说穿了就是这样子,我苦了,你才能享福。姐姐我这辈子早就没盼头了,若是你最终也没能有一个像样如意的人生,我所做的一切不就都白费了吗?甭管人是不是有前世,你的前世又是不是公爷心心念念的那位韩素卿,但男女之情总是无缘不聚、无债不来,公爷既倾心于你,那在你来说,就是意想不到的好归宿。姐姐也算是求仁得仁吧,心酸之中也有说不出的欣慰。珍珍,只要你好好的,就是替姐姐好好的。”

“姐姐……”珍珍强挣着提起身,重重跪倒在白凤的膝下,抚着她双腿哭道,“姐姐,你就是妹妹的救苦天尊,妹妹服侍你一生一世!我和公爷一定服侍你一生一世!”

白凤也在泪水中模糊了眼目,继之她就见自己的泪珠子一颗颗落入珍珍的发间,又瞬即消失,仿佛是融化的水钻。姐妹、伙伴、亲情、友谊……这些看似珍稀闪亮的一切,是否也会在某一刻被融化、被彻底地吞没和消解?

眼泪一流出来,白凤的视线就恢复了,泪洗的双眸令她比以往任何时候看得都清晰透彻:非如此不可。

“珍珍,”她将两手覆住她,慢悠悠地说,“记着,在公爷面前,在所有人面前,你一定得对我念念不忘,以泪洗面。千万记着。”

而后她扶起她,一手泼掉珍珍手边的残茶,将自己带来的半坛竹叶青往茶盅里倒入,向前一推,“公爷爱喝酒,什么酒都喝,白酒、黄酒、洋酒……就没有他不喝的。我问他最喜欢哪种酒,他却说‘善饮者不择酒’。你可懂为什么?”

珍珍望着那茶盅里的酒,显出一丝丝犹疑来,“姐姐,我不懂。”她既不懂酒,也不懂喝酒的人。

白凤幽幽一笑,“饮不择酒,不过是因为喝酒的人要的根本就不是酒,而是醉,一醉解千愁。若是有什么愁竟连醉也解不了,那就只剩下一个死了。”

“阿弥陀佛!姐姐,你怎的又死呀活呀?”

“你别怕,我说了不会寻死觅活,就一定不会。珍珍,姐姐和你发誓,我白凤绝对不会死。”

白凤一瞬不瞬地盯住珍珍,两眼深亮。片刻后她一笑,就抓着那酒坛摇一摇,“妹妹,还记得小时候你缠着姐姐非要偷偷试一试酒的滋味吗?你现在虽虔心礼佛,却也没受戒,就来一杯试试吧。你体弱不禁酒,就这么一杯,来,陪大姐一杯。”

珍珍一手卷起了佛珠,另一手就端起那半满的茶盅,与白凤拎在手里的酒坛轻轻一碰,“姐姐请,妹妹陪你。”一口酒下去,她便伏腰烈嗽了起来。

白凤一边揉拍着珍珍的脊背,一边放声大笑。待那边咳声稍平,她就斜睨着笑眼问她:“怎样,酒的滋味好吗?”

珍珍已被酒冲得两腮酡红,泪花涟涟地直摇头。

白凤笑起来,又一次举起了酒坛,“苦吧?又苦又辣。不过等苦到了极处,‘醉’就来了。醉(罪)的滋味,便就妙得很了。来吧妹妹,和姐姐一起。”

珍珍当然明白以自己的病体不能够多饮,但莫说白凤此际在邀她喝酒,就邀她一同去跳崖,她也会奉陪到底。

不出三五口,珍珍就醉了。她好像小时候那样子搂住了白凤和她撒娇,把自己揉在她胸口里咯咯笑,笑着笑着又哭了,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连连吻着白凤的脖颈和脸蛋,不住口地唤她:“姐姐、姐姐、好姐姐……”

白凤也把自己那半坛酒全喝光了,她也在边哭边笑,也在搂抱着珍珍,亲吻着她亲爱的妹妹。她将手从珍珍的一头秀发上爱抚而过,这三千青丝是否就是每个人所背负的命运的脉络,剪不断,理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