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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于韩国宫廷,死于秦国宫廷,从这个君主身边辗转到那个君主身边,因此,韩非对于现实政治的理解也是最准确的。正是这样的现实主义风格,为韩非的思想与文字打上了冷峻的色彩。如果与其他学派稍作比较,这种色彩就更鲜明了。
先看韩非与儒家的关系。如果说韩非是冷峻的,那么孔孟就是温热的。冷峻的韩非注重现实的利害关系,因而可以看作是极端的现实主义者;温热的孔孟重义而轻利,因而可以看作是极端的理想主义者。韩非的现实与冷峻,在那个弱肉强食的年代,满足了精明的君主们的需要,所以,秦王一读到韩非的文章,就产生了“甚合我意”之感。可见韩非的话,是说到君主们的心坎上了。与之相映成趣的是,孔孟的理想主义,因为过于高超,往往令各国君主敬而远之,因为不好用啊。所以,无论是孔子还是孟子,在奔走于各国的路途中,几乎处处碰壁,最后只落得个无功而返。原因不在于他们的运气不好,而在于,他们兜售的东西只适合写在旗帜上;只有韩非的东西,才能够为君主们提供真正的行动指南。所以,孔子与孟子的简历,大致都可以归结成一句话:游说各国君主不成,最终只好寄身于教书先生的行业。至于韩非,则是君主们争抢的对象,韩王安舍不得,秦王政非要不可。反差如此之大,原因只在于,孔学与韩学的精神不同:孔学体现了“善之渴望”,是“向善之学”;韩学体现了“真之追求”,是“求真之学”。
当然,在儒家的系统中,还包括上文提到的荀子。他是韩非的老师。他没有孔孟那样浓厚的理想主义。他是儒家的现实主义者,但又不像他的学生韩非那样冷峻。他的学说虽然出于儒家,但又广泛汲取了百家的智慧——尤其是法家的智慧,因而可以视为儒家与法家共同孕育出来的混血儿。这是荀子的优点,但也可以说是一个缺陷:个性不够突出。不像孟子,善养浩然之气,调门提得老高,因而满足了人们对于理想化、纯粹化的精神境界的追求;也不像韩非,只说利与害,只讲权与术,酷就酷到底,从而为丛林世界中的血腥竞争提供了技术指导。高又高不上去,低又低不下来,这就是荀子悲剧的根源。两千多年来,韩非是君主们真心喜欢的,因而他永远活在君主们的心里;孔子是君主们假装喜欢的,因而他永远活在君主们精心建造的庙里。荀子就不行了,虽然当过几天齐国社会科学院院长,但也只是和一群书呆子厮混罢了。晚年寂寞,死后荒凉,吃不上冷猪肉,闻不到香烛气,真应了屠格涅夫在《门槛》中写的那句话:“甚至任何人都不会知道,该悼念的是何许人。”[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