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五十年相声之现状
现如今,相声的处境很尴尬。某些无知的相声演员、无能的艺术家,应该对现在相声的尴尬处境负很大的责任。不是我咬牙切齿声嘶力竭,我愿意相声有好的发展,《茶馆》里有这么一句话:我爱大清国,我怕它完了。我同样用这句话:我爱相声,我怕它完了。
今天是相声的开山祖师穷不怕朱绍文先生诞生一百七十六周年纪念日,至今相声界没有人想到过祭奠这位前辈。朱先生不是第一个发明相声的人,在他前面有很多前辈。张三禄等很多老前辈用共同的智慧创造了相声。但是,穷不怕先生把相声发扬光大,才使得相声代代相传。在相声界,认为朱先生是我们的开山祖,第一代祖师爷。身为朱先生的徒子徒孙,我们有义务不要忘记自己的祖宗。不管你多大的腕儿,没有祖宗你也不是干这个的。
穷不怕先生把相声完善之后,代代相传,到相声八德年间,相声达到了一个很繁荣的位置。当初,有一批德字辈的演员,最著名的是相声八德,这个门长叫裕德隆,他是旗人,外号叫瞪眼裕子,眼珠子大。当时还有一个相声万人迷,李德钖。之后就是寿字辈的,张寿臣、李寿增、尹寿山等,相声泰斗张寿臣是张文顺先生的师爷。接着是宝字辈的先生,相声大师侯宝林、单口大王刘宝瑞等。宝字辈下面是文字辈,侯耀文、张文顺、邢文昭、李文山、刘文亨、魏文亮等,名家辈出,很多高人。但是这几年相声很不景气,巨星陨落,很多老前辈去世了,王世臣先生、马季先生、刘文亨先生、郭全保先生等等。
在过去,很多艺人在天桥卖艺,很多能人在街头卖艺,养家糊口。天桥旁边有个地方叫山涧口,早先是人市。早晨起来,卖力气的人拿着铁锹或者扁担,集中在这里等活儿。一会儿来人,要四个人到永定门火车站卸车,卸八个车皮,一个人给两块钱。寒冬腊月,脱一光膀子,卸车,比如下午一点半卸完了,拿着两块钱往回走。到天桥找一小澡堂子洗澡,澡堂子在山涧口往西。洗完澡,到马路对面的二荤铺小饭馆,茶馆带饭馆,来一毛钱的酒,要一个软熘肉片,来一碗白坯儿。吃饱喝足,出来逛天桥,这儿看看给二分,那儿看看给五分。逛一大圈儿,天也就黑了,身上带着贴饼子,拿出来找一豆汁摊儿,来两碗豆汁,咸菜不要钱。吃饱了,给家里买了一棵白菜二斤面,一斤棒子面儿蒸窝头、一斤白面煮尜尜汤……都准备齐了,来到戏园子,当初叫小小,听京剧,马连良、梁益鸣都在这个园子里唱过。走到门口,两毛钱的票进去听一出戏。听完了回家,把东西往那儿一扔,家里在那儿炒着白菜弄着热汤面,自己该睡觉睡觉。早晨起来,打家里出来,又奔山涧口。
当时天桥卖艺的市场很好,主要的原因是艺人们都身怀绝技。平地抠饼对面拿贼,要的是听完了才给钱,所以,必须有真能耐,欺骗不了观众。现如今,不仅是相声界,我们这个社会充斥的假的东西太多,抽假烟、喝假酒、看假球、听假唱、穿假名牌儿、戴一假头套,天底下就王八是真的,还叫甲鱼。
20世纪80年代,相声得到了复苏,大批的演员,纷纷又走向了舞台。这会儿也有大批的相声演员以外的人士,以种种借口混到我们这个行业中。很多人没学过相声,现如今也成为这个行业的中流砥柱。张文顺先生说过,咱们相声界从业人员很复杂。很多人从南到北四处走穴,有挣钱的有不挣钱的,当然了,也有留守在剧场里演出的,比如老舍茶馆的孙宝财先生,九十多岁高龄,依然在舞台上演出,表演双簧。这个演出是为了旅游团演出,老爷子八年了就说一段儿,想换一段儿,剧场方也不让,只能落一个有名无实,这对相声不是什么好事。
传统相声一千多段,经过演员的努力,还剩下二百多段。到如今,我们算了算,连单口带对口带太平歌词带反串儿小戏,我们这个团体,已经演了六百多段了。说相声要跟过日子一样,今天买一冰箱,明天置一电视。如果今天卖一床屉明天卖扇门,那是败家子。
做一个相声演员你必须内行。举个例子来说,北京京剧院唱京剧的,连跑龙套的都是在戏校学了七年的,毕业之后他才能跑龙套,拉幕的也是从戏校学出来的。可是如今的相声,把这一点忽略了。相声最重要的是基本功。应该是从七八岁开始学,学到十八九岁出了徒,跟着师父在台上摸爬滚打,二十几岁,逐渐地找经验,到三十来岁,成熟期,要有这么一个过程。可是,中国相声界百分之八十五的相声演员,在三十岁之前都是从事别的工作的,没有学过相声。我们曾经统计过,我们有一张单子,但是因为伤人太重不能念,我们算了算,厨子居多。都是那行混不下去了,转到我们这行来的。你琢磨他好得了吗?中国的演出市场也很好混,会一段儿会两段儿,就能走遍天下。为什么呢?中国地方大啊!比如说我到了山西榆次,演一段儿,五分钟,拿了三万块钱,走了。再到别的地儿演,反正中国地方大。到死都转不过来,慢慢骗去吧。
虽说对于相声演员良莠不齐的现状无人过问,但有关部门对相声在形式和内容上的限制太多。比如,台上不许打人,打哏不允许,我们很多大师也提到过,打人不对。我们有一段传统相声,叫拉洋片,我扮演一个拉洋片的人,混横不讲理;他扮演一个看洋片的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为丁点儿大的事两个人动起了手,我们演的是人物,不是为了打人而打人,这是有情节的。大伙看电视看戏都知道是假的,为什么一听相声就认为这是真的呢?包括语言的限制,好多话不能说,剧场里还好点儿。打开电视,看电视剧,骂街的、杀人的、放火的,什么都有,怕我们相声杀伤力太大?这太高估我们了。既然我们这么大能耐,这收入怎么上不去呢?
不是我抬杠,也不是我玩儿了命地胡说八道咬牙切齿,咱们就事说事。一百多年前有相声是为什么,是为了挣钱吃饭。相声就相当于剃头、修脚、赶大车、当厨子,是一门手艺。当年,相声不是为了讽刺人,不是为了教育人,不是为了歌颂谁,什么都不为,就是为了活命。说相声的人是为了活命,观众是为了找乐。我们的节目要注重的就是一个娱乐性,就是让人开心。如果说从我的节目中你感悟到什么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我没有强加给你。尤其现在,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缺钱的、缺车的、缺房子的、缺德的,缺什么的都有,进了这个屋,我给不了你这些个,我能给的就是保证你来到小剧场能够忘掉这些烦恼,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这个年代,有这么一地儿让你开心,不好找。观众很累,他上这儿来,花二十块钱上课来了?胡说八道。演员不要拿自己当圣人和教师,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这点很重要。我就让你高兴,就让你快乐。
当然,随着历史的变革,它又有了新的意义。通过相声可以去做宣传,去教育人。说它有教育意义,我承认;但这些东西都是从节目里面提取出来的,寓教于乐,要把乐放在前面。它首先是相声,首先让你笑,你笑完了之后没事闲着突然想起来:他那天说的相声有点儿意思,里面说了一个人不会办事,这点很像我爸爸,这个讽刺意义非常好,以后我得劝我爸爸不能这样……这就可以了。对民间艺人来说,无非是糊口的手艺。我跟我儿子也这么讲,相声、剃头、修脚、种地、卖水果,不管你干什么,这是你养家糊口的一门手艺,咱们是手艺人,不要把它想得特别高尚。指着一个相声就忧国忧民了,也太高看相声的作用了。人为地去拔高,对相声不利。周末天气不错,你打算叫上朋友一起去听相声,你会说“我们去受教育”吗?在街上碰到邻居,他问你干什么去,难道你会跟他说你去接受相声演员的教育吗?
如果说直眉瞪眼,咬牙切齿,牙都咬出血来了,非要拿这个东西教育谁,那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们的人民明是非、懂善恶、知羞耻、识良莠,台下藏龙卧虎,各方的高人都有,怎么就得哭着喊着听俩说相声的告诉他们怎么活着?这两个人站在台上的目的是让观众快乐,快乐之后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去做对社会有意义的事情。
如果你想学别的知识的话,有很多别的形式、机构和人去教给你。想学好吗?想学交通法规,想学刑法,想学道德品质,都有人去教你,都有不同的机构和课程去教你。干吗非要相声教你?你为什么不在早上喝豆汁的时候要求卖豆汁的告诉你这些呢?那你就是欺负人。我们就是让你乐,豆汁就是让你喝了过瘾。
谁说的,相声必须教育人?谁说的,听这段相声要学会勇斗歹徒,听那段就得拦惊马去?不可能的事儿啊。中国京剧院唱一《三岔口》,看完受什么教育了吗?中国杂技团,耍狗熊的,你看完了受什么教育了吗?十五个人骑一自行车,你受教育了吗?他违反交规了,你知道吗?非得让相声教育人,非得每段都有教育意义,我不服知道吗,让人受教育的形式太多了,放了相声吧,饶了它吧,它也没害任何人,我觉得已经很好了,不用这么苛求。
还有人说了,抛弃传统相声,这就值左右开弓一千四百个大嘴巴。真的,有相声大腕儿说过,我们宁可要不完善的新,也不要完善的旧。这是糊涂,无知者无畏。自打清末到现在一百多年,这么多老先生,把中国语言里边能够构成包袱、笑料的技巧都提炼出来摆在这儿了,你无论说什么笑话,这里边都能给你找出来,有现成的你不用,你非把它抛开了,单凭你一个人,你干得过一百多年这么些老先生的智慧吗?你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好比说厨师炒菜,你可以发明新的菜,但最起码你要知道什么叫炒勺,哪个叫漏勺,你拿个痰桶炒菜说是革新,那谁敢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