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方晴雨重重地哼了一声,到了自己那站,扬长而去。虽然被变态推了一把,可是毕竟她站出来骂他了,胸口那股粘糊糊的郁闷,消散了好些。有刀又怎么样,我不怕,我都快死的人了我怕什么?方晴雨平添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无畏,走路速度都比以前快了。
回到家里,她没有着急去做饭,而是先打开衣柜,把自己的衣服统统都抱到床上,分两类,一类留,一类扔。穿久了磨花了有破洞了,洗得起毛了,扣子丢了找不到了,以前都觉得能凑合的,统统归到后一类去。前一类一共就留了两件毛衣,一件大衣,一件风衣,还有两条裙子,一条牛仔裤。她把那些不要了的衣服叠整齐,又掏出两个背了很久的包,一起装进大塑料袋,封好,到楼梯转角的垃圾桶旁边放下。
然后,她打开自己的电脑,跟在公司一样,把自己这些年的画都看了一遍,方晴雨羞愧地发现,自己大多数的事情都热烈开头,然后不了了之,半途而废。上大学时她有一阵子心血来潮,把市面上能找到的平面设计大赛都搜集了出来,挨个画,画完了挨个地址投,大约有那么几十个比赛吧,她很走运地中了一个三等奖,还收到了奖品和奖状证书,奖品就是那个品牌提供的饼干一箱,宿舍里六个人当夜宵,吃了一个礼拜才吃完。
不过这个奖找工作时还是让她的简历好看了一些,方晴雨此后每年都搜集这些比赛信息,可是,每每是画了开头没结尾,要不就是好不容易画完了,却没有了去比赛的性质,再说,有些比赛根本就是骗报名费,八十一百的也不少,这些年越过越省,她舍不得钱去白扔。
还有一个是从前跟她约画的编辑,写信告诉她说去了一家出版社,说她如果有兴趣画绘本的话,可以联系她。方晴雨记得自己那时都给人打了电话,寒暄了几句约见面时,她低头看看自己的鞋都快穿破了,羞于见人,就含含糊糊地说工作忙,改天约了。
这些年来,她错过了多少这样的事。方晴雨感慨地问自己。为什么越来越畏手畏脚,小蜗牛至少也该长成大蜗牛,或者进化成乌龟,为什么干脆变成了石头,你说,你到底在怕什么?
害怕没有人爱,害怕被人嫌弃,害怕会失败,害怕到了最后剩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喂,难道一直不就是这样吗?爸爸妈妈不爱你,亲戚们嫌弃你,始终过得很失败,始终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哪!、
方晴雨简直觉得前一分钟的自己太可笑,那些一厢情愿的自怜是哪儿来的,为什么就像一把黑色的大伞一样,笼罩在头顶这么多年呢?你不能再可怜自己了,因为,你没有时间了,你得把时间留下来,做更有用的事。
她给自己列了个表,里面是想做还没来得及做的事。列完之后,想了想,把里面的“结婚”一项给抹掉了。谁会跟垂死之人结婚,除非她能留下大笔遗产,可惜,她没有。
洪家博发了个微信,告诉她晚上有饭局就不回来吃了,方晴雨回了个好的。她到了卫生间里,看了看自己的脸,拿起剪刀,把差不多快到腰的长头发一刀剪断了。剪下来的头发她系成一束,以前在网上见到过地址,给病患募捐假发的,也许她的头发还能有点用吧。
不能不说,这样的释放带着一点痛楚和疑惑,可是怀疑和犹豫还有什么用,一个人连命都没了,还在意头发吗?这种细枝末节的痛苦,根本不值一提吧。
方晴雨带着包到了楼下,先提了五百块钱,然后去美发厅,找了位造型师,随手指了一款短发:我就要那种。洗剪吹38块,她先拿了一张50块的钞票递给这位橙色头发的小伙子。他一看这位如此痛快,正想客套几句再推销年卡,一眼看到她的短发齐刷刷的茬口,里面还有极细的一缕是长发,顿时收声。
女人跟男人不一样,男人做头发就是剃头,十个有八个是剪短即可,剩下那两个多半也就是什么时髦弄什么。女人头发上的花样跟衣服一样,千奇百怪意见多多,只是毫无用处,就单单为了美,一个女人可能工作马虎赚钱不多生活得过且过,可是你给她剪个丑发型,她分分钟跟你较真拼命。
如果女人忽然间长发剪成超短,千万别小看她们淡定外表,那内心波澜已如海啸,摧枯拉朽,破碎了什么又建造了什么,只有天知道,而造型师绝对不想知道。他聚精会神手脚敏捷,下足了功夫将这位女客的头发修饰完毕。谁知她抬眼看看镜中自己,皱了皱眉,借来他的剪刀,对准刘海就是一剪子,害得他又修了十分钟才弄好。
镜子里的脸方晴雨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她在那张脸上寻找一个人,对,就是姨婆。
姨婆沉默斯文,常年梳一头纹丝不乱的短发,她曾是这小城丑闻之一,装点了无数闲人的茶余饭后。然而那又如何,方晴雨这半生或是一生中,最爱重的人,也只有她了。
是她教会小小的她读书认字,让她上学后至少还有个好成绩可以撑腰。是她给她买衣服买发卡,那些漂亮别致的小玩意是方晴雨对美的最初认知。是她给她做甜饼,做蛋炒饭,别的孩子吃冰棍时,她吃到冰淇凌,是她给了她一点点自信,那自信就是即使别人都不爱我,至少姨婆爱我,在乎我。
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方晴雨自嘲,自己哪有姨婆那么好看。可是梳一头像她那样的短发,却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
奇怪,梳什么样的头发,这么小的事,她竟然做不得主。从小留着长发,因为妈妈没空给修剪,零用钱有限,她只想买书买颜料,也没有机会去发廊做头发。上了中学得到过一次“艰苦朴素”的表扬,来自教导主任,出操时特意把她一下拉出来,说长发不是不可以留,留了就要向这位女同学——嗯你叫什么?——像这位方同学一样,统统都梳到后面去,扎好,看看多么干净利索,朝气蓬勃。
方晴雨因此留下一个外号叫方蓬勃,可是直到高考结束,上了大学,她到底也不敢换个短发,只是把长发修剪了一下,清汤挂面地披下来,倒也引来过不少追求者。可是方晴雨选了洪家博,对,他也爱长发,但并不是每个爱长发的男生,都能爱到为了她的杀人犯老爸找借口的地位。想起这件事,方晴雨还是会胸口一暖。毕竟,他还是比别人多走了一步,就靠这一步,方晴雨觉得在人世间,还算是他比较可亲。
回了家,继续收拾东西,零碎杂物,好久都不用的都堆起来,她在外面放了几个垃圾袋,来回运东西。
合租的程序员许彬彬探头看见,对着她背影喝了一声:嘿!你干吗的你?老洪可有女朋友啊!
方晴雨听了,回头对他一笑,许彬彬一呆,揉揉那对高度近视疲劳过度的无神大眼:小方?是你啊?哎对不起对不起,我还以为,咳,误会了误会了,你怎么啦?对了,你们是不是分手啦?难怪这几天我都没看见老洪。我跟你说,他这人还可以,还不错,当然有点配不上你……
听着他唠唠叨叨神经兮兮地自说自话,方晴雨觉得挺有趣,等听到他满口胡柴,扯到了:……要是真的分手了,你可以考虑一下我……她忍不住了:喂许彬彬,你是不是还没睡醒啊,胡说八道的,不像话!
许彬彬晃晃荡荡,一身瘦骨,跟个人型衣架似地晃到冰箱那里拿可乐,边跟她说:谁说的,我当然醒了,中午十二点准时起床,四点午睡,今天稍微过了点头……
他开了可乐,边喝边晃回来,扔给方晴雨一听。方晴雨谢了他,不要。许彬彬说喝点吧别客气,你俩太省了看垃圾连个饮料瓶子都没有。方晴雨说不光是为了省,我胃不好,不喝这个。许彬彬说你收拾东西干吗,是不是买好新房搬走了?还是你找了更好的男朋友?方晴雨说都不是,就觉得有点乱,收拾一下。许彬彬看看她的头,又看看那几袋垃圾,扶住额头说不得了了,我感觉要有大事发生,虽然你不会告诉我,但是我觉得好害怕。
方晴雨一脚踢开垃圾袋,喝道:怕什么怕!你给我好好说话,一天到晚吊儿郎当不像个人样,许彬彬你从国外跑回来的事情要瞒你家里多久,给你安排好的名校你不念非要自己偷偷回国来创业,你创的业在哪里?在你那堆可乐瓶子里吗?早就想骂你了!
许彬彬目瞪口呆,忽然泄了气:我不敢说啊,我老爸老妈厉害啊,我告诉过你们啦。
告诉我有什么用,你赶紧地,跟家里去坦白,不然你成天装神弄鬼地骗你爹妈,早晚露馅,他们失望更大,你拿自己的前途冒险,万一搞砸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好好想想吧你!方晴雨发现自己从地铁上杀出来之后,心里的戾气直冒,根本按捺不住了。
许彬彬愣在当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方晴雨看着他那副如雷轰顶的德行,微有不忍,心里却又一想,把话说绝就说绝了,现在自己还怕什么不成。于是不理他,继续把垃圾袋封起来。一共四个大袋垃圾,她打算搬出去,许彬彬过来一手提一个,两人一起给运出去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