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哑巴那双眼睛里有千言万语,手势却只有一个,巴掌合拢,给他拜了又拜。要是她认定了的人,他愿意把他当菩萨拜,只求他善待她。
这桩事杨夏风找了时机,告诉了萧老师和赵律师。当然这也是胡雨薇的用意,她自己不方便说的话,找个中间人替她说说。萧老师听了爱徒居然有这样的心思,又是拍桌子下了注脚:胡闹。就此撒手不管。
赵律师一听皱起眉头:这人我知道,确实跟她一起长大的,可我没想到她有这种念头,这……这怎么说呢,根本没可能的事啊。他昂头干下一杯威士忌,心事重重。
胡雨薇那天也看到赵律师不在状态,她就自己把他的活揽过来做完了。客户开会还是满意而归,散会后赵律师也不称谢,没头没脑就问:你是觉得,我还不如那个哑巴?
胡雨薇知道早晚要面对这一问,因此十分镇定:你很好,没有比你更好的了。不过我喜欢他是另一回事。
赵律师有备而来:也都知道童年阴影对人影响大,只是你已经走出来了,这些年读书工作,打拼出了事业,还是应该向前面看吧,总是看过去,过去又回不去,我想你也未必愿意回。
胡雨薇凄然一笑:谁愿意回到噩梦里去。但是,我就是放不下他。
赵律师还继续努力:
人家有老婆有孩,生意也做得不错,看得到底儿的一辈子,有了女儿,哑巴嫂还天天跟人说要再生个儿子。你这份心思,算什么。不光是委屈了自己,你也看错了哑巴。反正我也没见你有什么女朋友,倒是小杨察言观色,能跟你说上几句话,我就说,你不找我,找他也行啊你俩还是师姐弟,萧老师第一个高兴吧。他这样的你也不要,你偏要那得不到的,对还是不对,你自己想。
胡雨薇低头整理那些文件:也想过了,对不起你。
赵律师耐心终于耗尽,一把把文件扫到地上:少来这套!我赵启亮又不是找不到女人,信不信我明天就结婚给你看。
胡雨薇把文件捡起,装了纸袋,封口:结婚哪是给人看得,你说什么傻话。你立即去找,我又不拦你。
学法的好处是时时要保持理性,神志清明,两位大律到底没被情事冲昏头脑,赵律师出去做了两杯咖啡,回来已经若无其事。两人坐下来边喝边把这次会议上谈的几个要点理清了。
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两人同去电梯,同下到车库,各开各车,走的同一条路,又到了同一个小区的车库,停了车,赵律师按住电梯等胡律师,深夜两人同梯,一个五楼一个八楼,互相说句再见,又是一天。
赵律师回了家,又倒了杯酒,恨自己白有个辣手的名声,对身边这个人,却怎么也动不了狠心。明知道她的心不在自己这里,他却愈挫愈勇绝不想轻易放弃。再说再去找女人又找谁,找那些咯咯傻笑抹着珠光口红的年轻姑娘?把她们从头到尾调教一番,又做搭档又做爱人?不,赵启亮此生只手把手教过一个人,也只有这个人彻头彻尾地了解他,支持他,在他有纰漏的时候及时补上,她不是他的臂膀,她根本就是他事实上的另一半。
一个哑巴,想什么呢?难道说,你要踏着那双菲拉格慕的高跟鞋,踩着污水横流的地面,到大排档上去给人家端米粉吗?难道说,这一年上百万的收入你不要,你去穿着油渍麻花的围裙,十块八块地跟人家算小帐?开玩笑,一个人花了多少努力,才能超越自己的出身,杏花巷子是本城著名的老巷子,说白了就是贫民窟,多少年了拆迁不成,刁民盘踞之地,藏污纳垢什么事都有。胡雨薇从那里硬生生把自己拔出来,靠着一路考学上法学院读到硕士学位,自己有了份事业,根本与出身之地天人永隔了,抛弃了从前,才有现在,抛弃现在去寻找从前,怎么可能。人生没有回头路,再说回头那根本也不是什么好路啊。赵律师一饮而尽,心说着事可不能再由着她。
杨夏风对自己有清醒认识,要说做业务,他没有赵律师那份深谋远虑的大局观,也没有胡师姐那种明察秋毫处理细节的天分,可是他有自己的长处,那就是勇字当头有行动力,当机立断往往能做出最利于自己的判断,对,是有利于自己,至于案件到底如何,人吗,还是要自保为先。所以三个人里,反而他后来居上,抓住时机在大律所里出人头地。
世事往往如此,拼命做事的,不如拼命经营自己的,杨夏风是个懂得把长处发挥得恰到好处,恰好又能给赏识他的人看到的人。他知道自己自私,然而自私又没什么不好,至少看到你喜欢的人喜欢了别人,你也不会那么心痛。
他喜欢胡雨薇吗?是的。杨夏风很清楚自己的好恶,胡雨薇内外兼修,女人味和硬汉心先且不论,她那种职业人士特有的明悟通达就让他心折。但他喜欢她到什么程度,杨夏风也很清楚,肯定是没有到段明珠喜欢自己的程度。
当年在农村中学里,杨夏风的饭菜票如果放量吃只够吃一周的,他只能省着吃,花的钱比女生还少。段明珠敢专门从家里背来十几个鸡蛋,去食堂灶煮熟了,每天在他的抽屉里放一个或者两个。杨夏风是等到高中时考上县一中,那年恰好有校友奖学金,他拿到特等,学费书本费住宿费之外,吃饭绰绰有余了,那一年他足足长高了十公分,衣服都不合适了。好在他穷惯了,不觉得穿衣丑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段明珠就给他偷偷买下一件耐克的运动上衣,商场价499,不打折。杨夏风觉得自己不该收,可是他没开口她先哭了,一个女孩无法说出口的羞愧和热情,都在眼泪里面。杨夏风看着她,就慢慢把那件衣服抖开,穿上了,拉上了拉链。段明珠看着他穿,哭着哭着又笑了。
那件衣服陪了他整个高中时代,就像她对他的关爱,始终缠在身上,没有一刻离开。他很想说:我们没有可能,可是段明珠抢先说:我自己愿意。
自己愿意,那你还能说什么。杨夏风如愿以偿考上了某大法学院,报仇之路就此开始了。段明珠护校毕业,又考上了省城医学院的专科班。杨夏风一个暑假没看见她,临到去火车站才看到她躲躲藏藏的身影,她瘦多了,含着眼泪看着他,手也不挥一下。杨夏风也没有冲她挥手,他心想说这不算是结果因为反正没有开始过。只是他到了大学里,有一天检查帐户,却发现自己帐上多了一千块钱,他心里雪亮,这就是段明珠,不会是别人。
她为了什么,欠了她的,所以他应该报答,所以他也要爱她?所以段家对他家做的事,他就要原谅和接纳?不,杨夏风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看都快二十年了。
萧老师退休后兼职了好几家企业的高级顾问,都是从前的学生给他挂的闲职。平时他有什么杂事,以前都找胡雨薇跑腿,近年常找杨夏风。杨律师不敢怠慢,只要是老师来电话,他都跟电视剧里国军反派一样腾地跳起来,毕恭毕敬站直了洗耳恭听。这种老派的忠诚甚得人好感,律所大老板就常说夏风是个重情义的人,用了这样的人格外放心,至少他心里有道坎,不会无故反水。杨夏风也绝不辜负信任,大案子做了一件又是一件,博命工作报酬丰厚,买了车又买房,又在老家省城里买了公寓,让老妈和外婆去住。
谁知俩老太太坚决不去,住惯了乡下,看惯了鸡鸭鹅狗,养惯了猪,种惯了菜,早晨起来要去给菜浇水,随手扯一把青菜回来开水一焯,配点调料蘸水吃。搬到高楼上去腿都打哆嗦,菜要天天买,整天闷在屋子里看电视,遇不到一个熟人,不去。杨夏风略劝几句,被两位老人家掉头回来催婚,单身青年没有不怕亲人这种软刀子万人斩的,杨律师上了庭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却被外婆妈妈怄得差点吐血,只得夹起尾巴落荒而逃。老妈固然心心念念等着升级做奶奶,连老外婆也把虎头帽早早做好了,眼巴巴地等着做太婆婆呢。
结婚不在杨夏风的工作日程内,他一门心思挣钱,存心多去结交媒体朋友,蓄势待发,心里有件大事要做,不做了这事,他这辈子不会安生。再说现在的女孩子,看得上大律师的不少,能接受凤凰男的可就少了,杨夏风上中学前还习惯夏天里打赤脚,地道的穷人出身。别看他现在一身CK套装,直到他上了硕士,才在一本杂志上认识CK是啥,之前他还以为是什么药品,再不就是外国歌星名字的简写。
不是为了妈妈和外婆,杨夏风发誓永不还乡,除非是为了报仇,然而有老妈和外婆在那里,两个白了头发操劳一生的女人,每天搬了小板凳坐在大门口等他,他不回也要回,这是他的根,是他的命,杨夏风的这点心事,也只有萧老师知道。别的人他从不说,正如胡师姐跟他和赵律师,也算是知己,几近无话不谈,可是从来不说自己的身世,似乎一出来就已经在法学院念书,此前是一片空白。
天下没有一片空白的人生,只有无处倾诉的人生。旁人眼里杨夏风算是少年得志,每一步都走对了,精明人心口贴个勇字,一路名利双收不知道有多风光,可这风光背后,有一千公尺的深海,尚未有人深潜下去过。或许人人心中都有这片私人领域,不敢轻易示人,既害怕被人看去了软弱,也怕自己被自己的黑暗和暴戾吓一跳。
萧林老师被下病危通知后,最先赶到的就是胡雨薇和杨夏风。然后各路学生纷纷杀来,十来个老总二十来个律师法官密密麻麻挤个水泄不通,恨得小护士尖起嗓子骂他们:都走开,都给我走开点,你们这样空气都不流通了,对病人好吗?啊?骂得大家一个个唯唯诺诺缩头走散。这才露出萧老师消瘦憔悴的脸。
有位大师兄也是奔五的中年汉了,一看老师的样子竟忍不住泪洒当场,被萧老师看见,有气无力地骂:我还没死……咳咳,你留着等我下葬再哭!一连串撕裂喉咙般地咳。
大师兄吓得抹去眼泪退后,不敢做声。胡雨薇把手掬在老师嘴前,接了他咳出的那口痰,不动声色地拿纸巾擦了手,把纸巾送进垃圾桶。
师母梅玉枝赶到时已是下午,宾客也差不多走散了。她虽然上了年纪,但保养得宜,轻妆淡抹,眉心略带焦虑,整个人仍有种女知识分子的矜持冷淡。来看病人前她先去跟医生交流了,医生说萧教授是胃癌中期,需要及时开刀,然后持续治疗。梅玉枝静静听完,在意见同意书上签字。医生见她豁达务实,也起了敬意,说您的爱人在……梅玉枝说我知道他的房间号,我不是他的爱人,前妻吧。医生大惊,她又笑笑:现在没离,但是早该离了。
剩下的几个学生起立叫了师母,想告退,萧老师点点两人,胡雨薇和杨夏风,你们两个留下。两人情知不妥,也不敢走,站在角落里屏息静气假装透明人。
梅玉枝说了下医生的嘱咐,让萧林准备手术,又迟疑了下:小楷等晚上来陪你。
萧老师不耐烦地挥手:不用他来。梅玉枝略显尴尬: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俩别赌气了。
两人说的是梅玉枝此前婚姻带来的儿子,薛楷之。年近四十还单身,吊儿郎当四处游逛,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做过一份正经工作。梅玉枝与萧林皆是苦读出身,博士读完自讲师到教授博导,循规蹈矩之人,家里出了这位不着调的文艺分子也是路人称奇。薛楷之不靠父母,自己在外面吃方便面撑着,也绝不回家蹭饭,除非挣了点小钱,他还能认得回家的路,给梅教授买几块枣泥点心,回家洗个热水澡海吃一通,第二天又不见了人影。
平时有稿子写就写点稿子,有插画约就画点画,自己烧了些茶杯茶壶放在朋友店里卖,居然也能卖掉。还接过写歌词的活,无奈情爱苦闷理想漂泊清新狗血各个主题都试过,写了三十多首,一首也没红。有次饿饭了被拉去做模特,也就跟着干了几天模特,好歹吃上了四个菜的盒饭。翻译过一本冷门小说,作品作家均不知名,编辑说差点赔掉了裤子,卖不掉书都被回收做了纸浆,不然还得占库存。他隔了一年才领到稿费,三十万字翻译稿费不多不少九千大元,他拿了这点钱背起个破背包跑去了欧洲,四处浪荡,路上没钱了就给人家洗盘子,画素描,当临时翻译,在路边唱披头士的歌谢路人打赏。天下不靠谱的事都让他一个人干尽了,最后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不说,还领个金发白肤女朋友。
美丽古老的中国开了女朋友的眼,没几天人家找到了大机构的好工作——要说外国人在国内那工作是真的太好找了。又过几个月,人家泡上一个电视剧男演员,再过上几个月,薛楷之收到婚礼请柬,才知道原来这是分手通知。他随手一丢,让一个娱记朋友捡去了,到了现场一通大拍特拍,爆出新娘先有后婚的猛料,着实占了好几天版面。
晃悠若干年,按正统标准来说,事业家庭两欠收,奇在社会倒也没让这样的人饿死,混得年头久了,也有些活动可以参加露脸,还被尊称几句艺术家。不过背后大家叫得更多的是某某明星太太的前男友,薛楷之一笑而过,他笑起来真是不比那位大眼睛男明星差,嘴角微翘眼中有孩童般的天真,不知迷倒过多少无知少女。不是这张脸,也不至于带着外国女郎飘洋过海,他自己觉得这段情史有些丢人,好些男人还觉得他为国争光呢。
萧林跟薛楷之的心结,比亲生父子还来得重。先是两人互掏心肺,亲热得赛亲生,怎耐萧林这人是个精益求精的脾气,不是如此,他也不会熬成法律界泰斗,他带的学生都是崩溃了又崩溃,被压榨出最后一分潜力,突破自身极限后豁然开朗,终成大器。对学生都如此,对自己的儿子更是看重。无奈薛楷之天性浪漫善感,音乐画画无师自通,中文诗英文诗过目不忘,数理化也难不倒他一通百通,但让他去背历史政治教科书,杀头也不愿意,更别说爹妈一屋子的法律条文了。聪明人的优点就是学什么都不费吹灰之力,缺点就是太聪明了,怎么会去费力吹灰呢,所以明珠多半蒙尘,说起来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萧林期望他能继承衣钵,在法律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梅玉枝宽泛些,觉得他学什么专业都好说,但是博士父母的儿子,竟然读不到博士,那未免太丢人了吧。父母子女总在人生岔路上厮杀得血肉横飞,两位法学教授之家也未能免俗。结果就是萧林平生第一次给了薛楷之一耳光,梅玉枝没拦,心里说活该,这孩子真是宠坏了,欠揍!越是文明礼貌亲亲爱爱地疼他,他就越上脸了!
薛楷之那年高二,明明知道爹娘希望他将来好进法学院,一切轻车熟路,但他偏偏高分考上邻校的经管学院,本科四年心如野马一放难收,租社团玩乐队,画画唱歌跳舞爬山什么都来,为了当时在文学院的女朋友,还兼修了一个英美文学的本科的学位。因那一记耳光,他跟萧林不说话,视彼此如空气,跟梅玉枝也是爱理不理,一个月说不上十来句话。四年下来成绩不错,可以保研也可以考研,他却特特地告诉父母,放弃了保研资格,去参加一个公益活动,到XZ做义工去了。
报送上研都不去,放弃上研就是放弃了学术追求,没有硕士学历就不能上博,别说法学博士,看来两位名教授的儿子,最终学历就是本科了,求学就这么白白放弃了,工作工作还没着落,摆明了就是要跟爹妈对着干。果然你越疼他他越知道该在哪里下刀子,两位教授父母急火攻心,萧林两手颤抖,竭力忍住不动,梅玉枝没忍住,扑上去对儿子的头脸一通抽打。薛楷之一米八还多,老妈比他矮一头,他低头看着老妈,任她打,不抵挡,更不还手。等她打了几下心痛难忍自己瘫坐下来哭,他把老妈半扶半抱拖到沙发坐着,说:妈,我走啦,您多保重。说完还亲亲老妈脑门。背上个双肩背就飘然而去,再也没看萧林一眼。
也就是用行动证明,亲妈打死他还是亲妈,他不恨,后爹就算以前再好,那一耳光算是结下死仇。不能不说,这事让萧林寒心至极。两人僵持至今,中间也没看出有什么松动的迹象。梅玉枝和萧林两个人,却也渐行渐远,说到底,这人生,最后还是剩下你一个人吧。
萧林对着梅玉枝和两位爱徒口授遗嘱,按说气氛应当有点悲伤,但既然四个人都是法律界专业人士,也就来不及考虑情绪,首先要琢磨法理。遗嘱也简单,也奇怪,萧教授工作多年,生活俭朴,早年办理过多起经济类案件,收入被他统统买成了房子,除了这批房产,还有两项从十年前开始存的基金,他留一笔给梅玉枝,另一笔和他的全部房产,都要归一个叫倪霜的人继承,但鉴于经查她已经过世,那么她户口本上的另一个人,外孙女方晴雨就是唯一继承人。
天降遗产是不是最俗套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