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論:知人論世——南宋中興詩壇師承總貌
第一章 南宋中興詩壇師承之構成
第一節 遠紹授受淵源的學術傳統
人類社會由基本的物質生活,邁向更高層次的精神文明,知識的傳遞起到非常重要的建構作用。知識本身是社會個體或群體共同累積的結果,而知識的累積促進人類個人,以至社會群體的進化,所以是民族的命脈所在。古代社會中的知識傳遞,除依靠印刷等傳播媒體外,個體與個體、個體與群體、群體與群體之間的知識交流、授受,可以説是主要途徑。這種知識交流、授受在不斷發展的過程中,具有一定的授受淵源脈絡。筆者可以稱之爲“授受淵源”。
一、古代文人認知的三個來源:師承、交游、家學
我國傳統在創作論有所謂“法度”,批評論有所謂“考鏡源流”,其實都是講求授受淵源的一種表現。宋人范温《詩眼》説“古人學問,必有師友淵源”,張表臣《珊瑚鈎詩話》指“古之聖賢,或相祖述,或相師友,生乎同時,則見而師之;生乎異世,則聞而師之”,劉克莊《後村集》謂“看人文字,必推本其家世,尚論其師友”,以上諸如“師友淵源”、“或相祖述”、“或相師友”、“推本其家世”、“尚論其師友”等,反映古代授受淵源或認知系統,主要分爲師承、交游、家學三種:
(一)師承。師承可分爲兩種。一種是狹義、直接的師門關係,另一種是廣義、間接的師法倣效。古代爲了實際生活或精神文化的需要,於是以師承形式傳遞知識、薪火相傳,甚或出現以師爲經,以門生爲羽翼的文化現象。《孟子·離婁》載“逢蒙學射於羿,盡羿之道”即如此。就學術方面的師承而言,我國遲至先秦開始已有頗爲强烈的師承自覺意識。考春秋時期,王官失守,學術下移,僅孔子一人,以詩書禮樂教,弟子約三千人,身通六藝則有七十二人,孔子殁後竟有“弟子思慕,有若狀似孔子,弟子相與共立爲師,師之如夫子時”之事;《荀子》中的《大略》“言而不稱師謂之畔,教而不稱師謂之倍,倍畔之人,明君不内,朝士大夫遇諸途不與言”,以及《性惡》“夫人雖有性質美而心辯知,必將求賢師而事之”,或將“不稱師”與背叛相提並論,或指人有“求賢師而事之”的心理取向,這都把師承提高到極高的高度來看待。至於唐人杜甫《戲爲六絶句》其六有“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别裁僞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則指我們可從前人留下的文學遺産,廣泛涉獵,轉益多師,這本身説明了間接的師法倣效,亦可與直接的師門關係等量齊觀。古人爲何重視師承?因爲爲師者或被私淑者,正如《法言·問明》所言“師之貴也,知大知也”,他們在才學識方面具有“大知”,而且遠超於一般士人的應有水平,以至在特定領域内馬首是瞻。於是爲師者或被私淑者,與弟子或私淑者,兩者在地位上存在一種在上者與在下者的關係。在古代學術流通偏向單向的情況下,爲師者或被私淑者的學術思想,則爲弟子或私淑者所承傳。師承本身可謂古代文人認知系統的主要來源之一。
(二)交游。交游涉及士人之間的個人往還或集體活動。在士人群體中,士人主體本身總會與另一士人主體,通過個人往還或集體活動,産生認知方面的激發作用。例如唐代李白與杜甫的交游始於天寶三載(744),李白在開元十三年(725)寫的《渡荆門送别》有“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句,杜甫則在永泰元年(765)的《旅夜書懷》有與李作相似的“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句,而杜甫《春日憶李白》又曾説“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可知二人交游在某種程度上影響杜甫的文學理念與詩歌創作;又如唐代詩僧皎然於貞元期間(785—805)舉行湖州詩會,與顧況、靈澈、張志和、顔真卿等研討詩藝,彼此在詩歌創作上起到微妙的相互影響作用。可以説,交游是古代文人認知系統的另一來源。
(三)家學。家學有别於師承與交游,授受雙方在認知的傳遞與接受上是建基於倫理上的血緣關係。著名的例子是三蘇,據蘇轍《祭亡兄端明文》自述“幼學無師,受業先君”,蘇軾、蘇轍二人即承蘇洵之家學;又如《洪駒父詩話》載“山谷父亞夫,詩自有句法……山谷句法高妙,蓋其源流有所自云”,則知黄庭堅詩句法或源自其父黄庶;再如何薳《春渚紀聞》指關子東“關氏詩律,精深妍妙,世守家法”,洪邁《容齋五筆》亦指其父洪皓“尤熟於杜詩。初歸國到闕,命邁作謝賜物一劄子,竄定兩句云:‘已爲死别,偶遂生還。’謂邁曰:‘此雖不必泥出處,然有所本更佳’”。家學儼然是古代文人認知來源之一。
古代的知識傳遞及授受淵源,大多源自此三者,當然也有例外。據《宋史》載王安國“幼敏悟未嘗從學,而文詞天成”,劉克莊《徐總管詩卷汝乙》又指賀鑄、劉季孫“不緣師友,頡頏其間,雖坡谷亦深嘉屢歎,所謂豪傑奮興者耶”,王、賀、劉三人幾乎自學而成;又如《螺陂蕭氏族譜》載蕭如塤“與其弟如箎相師友”,則兄弟互相師友。但我們從“未嘗從學”、“不緣師友”、“與其弟相師友”,正好反過來證明師承、交游、家學是古代普遍存在的文化現象。以下集中討論其中的“師承”。
二、先秦至唐的文學師承現象概覽
經學方面的師承,我們從後人所謂的“學案體”即可窺知全豹,此一師承亦多爲古人所强調。究其原因,緣於經學本身是學術之首。四部分類法自晉人荀勖《中經簿》開始,大多以經爲四部之先,即可知矣。經學亦如錢鍾書《談藝録》所指“經本以載道”,而載道的經籍所包含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等道德價值判斷,則可捍衛傳統的封建權力制度。經學既爲古代文人或政權所重視,《禮記·學記》又有“能博喻然後能爲師;能爲師然後能爲長;能爲長然後能爲君。故師也者,所以學爲君也。是故擇師不可不慎也”等師承説教文字,經學之流傳亦有賴於師承,故此董理或論述者較多。
相反,文學以至詩歌師承,董理與論述者極少。儘管如此,我們從星散於各處的文獻材料,仍可窺見古代的文學師承現象概況。
就筆者所見,文學師承最遲見於先秦時期的屈原與宋玉。據王逸《楚辭章句》指“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閔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而宋玉《九辯》亦有不少地方與其師屈原《離騷》極爲相似:
如果説這種情況純粹是巧合,似乎難以令人苟同;反之,我們有理由相信作爲門生的宋玉,是在師門關係下,有意與無意之間師法模倣,作品因而打下了其師屈原的烙印。這也可以説明:師門關係可以影響着師法倣效。然而,或許先秦時期的文學自覺意識不大强烈,這段時期的文學師承現象並不明顯。
兩漢六朝文學師承現象,似乎仍不十分突出。漢代充其量只有西漢的揚雄等個别作家具有文學上的師門關係,如《漢書·揚雄傳》載“劉棻嘗從雄(案,揚雄)學作奇字”、“時有好事者載酒肴從游學”,但仍偏重學術。我們反而較多見到經學上的師門關係,如李固“步行尋師,不遠千里”,鄭玄“在馬融門下,三年不得相見,高足弟子傳授而已”。余嘉錫曾説“漢以後惟六藝立博士,爲禄利之途。學者負笈從師,受其章句,大儒之門,著籍者輒數千人”,或能解釋此一現象。也就是説,漢代經學比文學發達,促使經學師承比文學師承發達。到了六朝,文學師承似乎略有發展。魏晉南北朝時期在中國文學史上屬於文學的自覺時代,著名的曹丕《典論·論文》“文章乃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即可見一斑。這段時期的文學師承比較明顯,但或許文獻缺乏,或者事實本來如此,我們仍較少看到直接的文學師門關係,反而較多出現間接的文學師法模倣。當時的文人廣泛繼承前人留下的文學遺産。鍾嶸《詩品》“魏文學劉楨,其源出於古詩”、“晉步兵阮籍,其源出於《小雅》”、“晉平原相陸機,其源出於陳思”、“晉黄門郎潘岳,其源出於仲宣”等,都道出了這段時期的文學師承現象。
隋代國祚短暫,直接的師門關係,筆者只見有劉焯等若干經學師承,如《隋書·儒林列傳》載劉焯“天下名儒後進,質疑受業,不遠千里而至者,不可勝數。論者以爲數百年已來,博學通儒,無能出其右者。然懷抱不曠,又嗇於財,不行束脩者,未嘗有所教誨”;文學師承則以師法模倣居多,例如隋煬帝《春江花月夜》“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玉臺”,即倣效南朝民歌。
唐代是中國文學史上空前繁榮的文學時期,文學師承現象比此前各朝較爲突出。唐代文人自覺地模倣前人作品,如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一引范温《潛溪詩眼》指“唐諸詩人,高者學陶、謝,下者學徐、庾,惟老杜、李太白、韓退之早年皆學建安,晚乃各自變成一家耳”、“李太白亦多建安句法,而罕全篇,多雜以鮑明遠體”。不僅如此,唐代作家與作家之間,有不少更具有師門關係。筆者所掌握到的古代文獻,大致如下:
我們從上表可以看到唐代文學師承至少有四個特點:
(一)唐代文學師承似乎比先唐更有系統、全面。例如孟浩然授包何“格法”,李白授韋渠牟“古樂府”;又如韓愈門下有張籍、李翱、皇甫湜、賈島、李蟠、李賀、盧仝等弟子。以師爲經,以弟子爲羽翼,師承範疇涉及詩歌或文章,儼如頗成體系的文學門派。
(二)一師多徒或一徒多師。一師多徒如李白有武諤、韋渠牟,賈島有莊南傑、姚合,薛能有鄭谷、盧延讓,應不難理解;但值得注意的是一徒多師,如楊巨源同師白居易、元稹二人,可見唐代有轉益多師的文學師承現象。
(三)師承再傳,甚至再傳而衰。韓愈一傳賈島、張籍,賈島再傳莊南傑、姚合,張籍亦再傳項斯;姚合三傳鄭巢。其中賈島再傳至姚合,方回《瀛奎律髓》已指“然姚之詩小巧而近乎弱,不能如賈之瘦勁高古也”,似有再傳而衰的師承趨勢;又如張籍再傳至項斯,項斯已“格律卑近,漸類晚唐”,其後更無以爲繼。另一方面,韓愈門人較多,其門人及再傳門人相對較多,師承脈絡延續較長。
(四)門生受業師影響,但以不蹈襲爲上。譬如唐彦謙詩之格體似其師温庭筠;又如盧延讓更不蹈襲其師薛能,吴融因而“大奇之”,可見師承以既能師承又自出機杼,即能入能出的辯證統一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