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清代典雅的末代文化
历史发展的步伐有时是被偶然性支配的。按照社会的自然进程,中国应该在17世纪由封建社会跨入近代的门槛,如范文澜指出的:“如果明朝还能维持下去,或代替它的朝代是李自成的大顺朝,而不是满清,中国追上当时尚在开始的西洋科学,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论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延续的原因》,载《范文澜历史论文选集》)种种迹象表明,封建制度在16、17世纪之交已经熟透,并进入了腐朽状态,新生的社会因素已经成长起来,历史具备了转化的条件。然而,清军的入关打断了这一自然进程,整个形势于是发生逆转。
作为北方的游牧民族,满族势力入关,对中原发达的经济的确造成了严重破坏,这不仅体现在入关之初的圈地、投充等举措对农业经济的破坏,也体现在政府于相当长的时期内推行的重农抑商政策,它严重阻碍了明中叶以来蓬勃兴起的工商型经济的势头。经济是审美文化得以依附的基础,经济的倒退必然带来文化领域相应的改变。
清政府与元统治者不同,他们在入关之初便高度认同了汉民族的封建文化,一切“仿古制行之”,俨然以正统观念的继承者自居,这一点他们比元代统治者聪明得多。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他们还采取了宽猛相济的两手政策,一方面恢复科举,开设博学鸿儒科,大力延揽汉族知识分子,给他们一条荣身发达的出路,又大兴编书之风,整理文化遗产,销毁有碍统治的书籍,有目的地倡导复兴古学;另一方面,对内大兴文字狱,打击一切对其统治不满的人士,造成文化的威慑气氛。对外则实行闭关锁国,驱赶传教士,封锁海关,固守“天朝无所不有”的观念,拒绝与国外进行接触和交流。这一切都使清代的文化面貌体现出浓重的保守色彩。
下层文化界的态度与政府有所不同,官方的权威文化在这里总是这样或那样地受到抵制,但在复兴古学这一点上,他们恰恰又是一致的。汉族文人固然不满政府的文化钳制政策,但他们依然选择了古学,以此维护民族的自尊,维护既有的文化底色,抵制民族压迫和欺凌。同时,出于对明政权覆亡的反思,许多人认为祸根就在于明末对传统文化的反叛。鉴于此,清人有一种明显的向传统复归的心理态势,这种心理与当时整个的时代环境相汇合,造成了清王朝持久而深入的复古潮流。文化风气由明末的趋新陡然一变为尚故,古学成为当时最时髦的字眼,甚至成为令人肃然起敬的一种事业。审美方面,明代的以侈为美、以新为美、以自由为美消失了,代之以典雅之美,不管是什么朝代,不管是何种风格,或古朴,或雅奥,或典丽,或斑斓,只要来自古人,都受到清人的青睐和崇拜。二百余年的清王朝成了古文化的一次整体的复兴。这种复兴客观上对中国文化进行了一次全面总结,无意中完成了它作为封建文化殿军的集大成的历史使命。作为最后一种形态的古代审美文化,典雅美得以确立。
历史的轨迹是曲折的,但历史发展的总体方向不会改变,随着农业经济的逐步恢复,工商业的再次抬头,经济领域又一次出现了近代化的势头,康乾盛世的形成并没有将社会拉回到古代那种小国寡民、自给自足的村社经济中去,而是再次回向明后期的以都市为中心的生动活泼的社会格局。与此同时,正统文化的衰朽性也越来越呈现出来,恰如《红楼梦》中所说:“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在所谓的盛世的背后,历史的必然趋势与社会价值取向的矛盾正日益尖锐化,于是以反省和批判为特征的审美文化诞生了。因为清代站在封建历史的尽端,拥有着对全部封建文化进行总结、反观的视角,这种批判和反省便显得特别深邃和沉重,它简直就是一曲感慨万端的历史悲歌。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批判性文化正是从古典主义的主根上派生出来的,是一种对母体的否定和反动,它与古典的时代氛围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特有的文化格局。
最后,具有鲜明的异端特征的近代审美文化在清代中后期奇峰突起,以怪、狂、痴、俗为标志,向典雅的复古文化提出了挑战,它们打破了古典主义一统天下的局面,开辟了近于晚明又异于晚明的一片审美天地。复古潮流日渐衰朽,新兴文化越来越显示出不可遏制的生命力,这样,近代审美文化遂成为清代文化最后也是最有特色的一道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