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阴影之中

晚上。

杨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着，自从他进入理科班以后，这不是失眠的第一夜，也不是最后一夜，不管窗帘拉得多紧密，他躺在黑夜里，却隐隐约约总能看见有亮光投射进来。

他屏住呼吸，滴滴答答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响彻耳畔，他起身，走向洗手间，把所有的水龙头都拧了个遍，声音却仍旧不绝于耳。

夜很静谧，自己的四周却嘈杂不清。

白天。

他喜欢上了一件事情，翘课。

刚开始翘课的时候杨懿还委婉地找借口—偏头痛，后来头痛次数多了，老师不信了，他就干脆假也不请了，请家长，给处分那些威胁对他来说也不再是威胁。

他从学校每次搭乘不同路线的公交车，从纵横交错的线路穿行在这个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城市，却发现自己似乎才刚开始了解这座城市真实的面貌。

这可比上学有意思多了，他这样想着。

带着负担的自由放牧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杨父一开始想着杨懿是闹脾气，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把心里的气撒完，想着撒完气以后他好歹便能收回心好好学习。

但这睁一只眼闭一眼的时间长得当父亲也坐不住了的，作为父亲，能想到的最有效的方法也不比班主任高明多少，依然不过是找儿子谈话的伎俩。

父子俩坐在谈判桌前，开始了新一轮的谈判。

也是在这个时候，忙里忙外的父亲才有机会近距离地观察儿子。

他的眼窝稍微凹陷，挂着沉重的黑眼圈，本来标志性的额前细碎头发也已经在几个月里长长了，在头顶上扎了个不走心的小辫，虽然还本着基本的社交礼仪刮胡子，但却刮得极其不走心，有意无意间，流露出颓废的青年艺术家气息，好像时刻能从身后抽出个画板。

杨父预想的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标准对话情境被打破，看到儿子这般模样。

他还是忍不住关切，“是不是没睡好？。”

儿子只是摇了摇头，视线停留在自己好斗的左右拇指头上，“没有，挺好的。”

“我了解你这段时间在学校的情况，”杨父不想起争执，尽量放缓自己的语气，字斟句酌，“我也觉得你是需要时间调整的，但是儿子，时间它不是无限的，你总不能放任自己就这样下去……”

“我知道，我并没有放任自己。”杨懿的语气平静，没有欲望，也没有力气和父亲争吵，尽量使自己的字句简单明晰。

“你没有放任自己？你有多少节课没有去上了，你们老师给我打电话我还要费劲心机地去帮你圆谎，这样下去我很累，你也会很累。”

“我是不在教室里，但没有不上课。”杨懿言简意赅，并且在他自己看来，他确实在上着比学校里还珍贵的课。

杨父看看儿子那张脸，克制自己的情绪，“行，阿懿，我不想和你争吵，但从明天开始，你上课的时间就必须给我好好待在教室里，你就算不想听课，也必须按照规矩来，学校不是一个随时由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你长这么大了，也要懂得尊师重道，守规矩了。”

回应杨父的是一阵沉默。

杨父提高了音量，也换上了严肃的面容。

“知道了吗？要遵守规矩，别乱来。”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杨父欣慰的情绪还未流露出来，便听到了一句由失望积攒起来的话。

“我想休学。”他刚刚的沉默是为了更好地酝酿此刻。

“你现在还学会赌气乱来了是吧，索性把自己当个破罐摔是吧，不做些事情来气我，你就报不了那仇是吧。”杨父已经从椅子上离身，不然自己的血液此刻循环受阻。“你别想着气我，你做那些小儿科我只觉得好笑，以为能刺激到我你就错了。”

杨懿也随着父亲站起身来，他抬头抬胳膊，使自己更放松。

“我没有气你，我是真的打算休学。”

杨父没有再听他说下去，在玻璃茶几下摸了一阵，才摸出一包烟，气急败坏地甩门出去了。

杨懿安静地坐在客厅里，他不愤怒，也不沮丧，只是在脑海里想象这些天里自己经过的这所城市里看到的那些往日里自己看不到的景象，他了解城市的触角慢慢地伸了出去。

他正在想着，门“哐当”地被推开，只是进来的不是那个气急败坏的人。

“妈今天有一些工作耽误一会儿了，儿子饿了没？”杨妈手里拎着打包好的酸辣鱼粉，“鱼粉哦，粉和汤是分开的，可是没有烂掉的哦，等加热一下就能吃了。”

杨懿走过来，接过妈妈手里的东西，放到厨房的桌子上，“我爸在外边？”

杨妈无可奈何地笑着点了点，“在楼底下抽烟呢，不理他，咱们先吃。”

“妈，那爸和你说了什么吧，是不是大骂特骂了我一顿。”

杨妈进屋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把汤加热上，才柔声细语地回复儿子的问题。

“没有，他哪有什么资格骂你呢。整件事情下来，他要担50%的责。”杨妈在桌边坐了下来，盯着儿子的那张脸，想念着他那张少年的脸。

泪腺瞬间像被泡在酸里。

“另外妈妈要负50%的责，当妈妈的都没有好好听自己的孩子说话。”

“妈，和您没什么关系。”杨懿走进厨房，闻着汤里沸腾出来的香味，“是我自己把芝麻大的事情放大了。这鱼粉还是您公司旁边那家店里买的吧，好香啊。”

杨妈点点了头，“今天酸豆角阿姨加了好多呢，”她叹了一口气，“不是芝麻大的事情，对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对大人来说是芝麻大的事情却是一整颗直接怼到了你们的眼前，不把它解决掉，又怎么看得到前面的路呢。”

杨懿关了火，坐在妈妈的旁边，语气已经没有和杨父谈判时的那么强硬，但仍旧坚定。

“妈妈，我真的想休学。”

“和妈妈好好说说话行吗？只要是你做得对的事情，妈妈都会支持你，但先和妈妈好好地聊一下，好吗？”杨妈看向儿子的眼神里满是柔情和心疼。

儿子睡不着的时候，半夜在洗手间里拧水龙头，或是深夜坐在客厅里敞着台灯，翻着她从公司带回来的编辑样稿，她在深夜里凝望过数回，也反省自己，不是从来都只想要孩子开开心心地，健健康康地追求他想要的东西吗？为什么又要把一个原本很开心健康的孩子折腾成这样呢。

当父母真的是一门哲学，稍过的掌控欲就可能使自己成为事故的引发者，成为凶手，但是引发了事故，她并不打算当一名事故逃逸者。

为了安全起见，杨妈还将门内锁，为了能与儿子有一场交心的对话，丝毫不考虑在门外抽了将近两个小时的烟，也饿了快三个小时的肚子的杨父。

杨懿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透露给妈妈。

他并不是借机和爸爸赌气，才做出的冲动决定。他和妈妈分享这些天自己在城市里游荡的收获，他走过的犄角旮旯，他看到的的城市脉络，他碰到的有趣的人，还有那只陪了他走了十几分钟的流浪猫。

“这只猫很爱吃火腿肠。”他把自己拍的猫的图片给妈妈看，看到妈妈充满笑意的眼里交织着担心，“妈，我真的想学新闻，虽然听起来很幼稚，但我真的觉得自己现在在贴近自己想要了解的新闻，虽然我之前也没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我这一学期以来都觉得很压抑，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去听老师上课讲的内容，就是觉得身体很累，觉得自己现在就算以这样的状态回去，也不会真的努力去学到什么东西，妈，我有一点累了，就很想休息一下，这样的儿子是不是太懦弱了？”杨懿看着妈妈，带着一脸苦笑。

妈妈拼命地摇头，也拼命地抑制自己在儿子面前丢脸。

“没有没有，你一点儿也不懦弱，妈妈很高兴，你还可以和妈妈说这么多，妈妈才又多了解了你的想法多一点，不管以后会怎么样，妈妈真的，真的都只希望你是妈妈健康的儿子，身心健康。”杨妈停顿了一会儿，伸手去拽桌上的抽纸，平复了自己的情绪。

“既然你觉得累了，那咱们就休息一下，不是什么大事情，你已经把心里面的想法和妈妈说得一清二楚，有条有理，又不违法乱纪，妈妈凭什么不支持你呢。”杨妈的手抚在儿子的头上，摩挲着他的小辫头，“你说爸爸妈妈真是的，明明有一个乖巧听话，还有自己想法的好孩子，人家都羡慕得很，偏不满足，非要当一对胡搅是非的糊涂父母，真是让你失望了吧。”

那些在大人看起来很小的事情，在小孩子的认知里，就是一整个世界，只是大人长大了才忘记了这种感觉。从儿童故事书里读来的道理，杨妈很惭愧自己竟然忘记了。

杨懿抱住妈妈，像小时候缠着妈妈给他念故事书上的文字一样的乖巧状。

“妈妈，我不会休息很久的，我很快就会好的。”

妈妈的手轻轻拍在孩子的背上，“嗯。妈妈感觉你最近的睡眠状态好像不太好，也憔悴了很多，你看你胡茬都剃得不走心了，妈妈还是更喜欢你以前的打扮，精精神神的少年最好看。”

杨懿点点头，“头发我会去剪掉的，胡子也会认真地剃掉。”

“嗯，那改天咱们去剪头发？嗯，再顺便去趟医院，去看看身体什么的，看怎么补补，再让医生看能不能开点安神的补药，让你能好好睡个觉好不好？之后，妈妈再和你去学校办理相关的手续，咱们得呈现一个良好的精神面貌让别人知道咱们很好，对吧。”妈妈虽然说了一大串，但每一个问号后面都在小心翼翼地征询儿子的意见。

儿子没有异议，只是很乖巧地点了点头，就像小时候她告诉他，只有在吃完饭，洗了手以后才能去碰那些插图故事书时，只要她说得有道理，儿子总会毫无疑义地听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