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通向浅见山庄之路（三）
2056年12月9日。上午11时。
加瓦曼蒂阿尔伯塔省埃德蒙顿。
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临时营地。
自围城战开始以来，由于自来水厂、发电站相继沦陷，临时营地水电供给陷入困顿。
另一方面，极端天气的频繁出现，也使得学校自带的太阳能发电系统几乎成了一个摆设。
好在后山有一大片树林，通过燃烧柴火来取暖或融雪这种手段看似原始，但的确不失为一个行之有效的好办法，至少保证了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的各位学生不需要再与宁恩、饥饿、伤病以外的敌人纠缠。
虽然试行之初，无可避免引起学生中一小部分环保主义者的抗议，可在连续经历气温动辄跌至零下二十度的酷寒考验后，他们就乖乖闭上了自己的嘴巴，跟其他人一起坐在篝火前取暖。
尽管条件看起来是如此的艰难，但与外界难民相比，这里……却是名副其实的“天堂”。
明明才过了一周的时间而已，化身为难民营的公园变得更加拥挤不堪。
一周以前，还能让补给车队见缝插针通过的小道被更多的帐篷和窝棚所占据，以至于辎重部队不得不鸣枪驱赶民众，直接靠卡车碾出一条路来，然而在一浪比一浪高的难民潮冲击下，他们好不容易开出的小路很快就被淹没在人海之中。
如果说奥斯维辛集中营是“地狱”的话，那么这里一定是“地狱的最深处”。
大批冻死、饿死、病死的罹难者被难民自发地堆放在距离公园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就连用于取暖的油料、柴火都是捉襟见肘，谁又会把有限的资源花在帮这群死者火葬这件事上呢？退一步说，就算是土葬，在这种食物供给极其紧张的情况下，严重营养不良的好心人们也是有心无力。
更何况，他们要是还有力气埋葬死者的话，就不会选择继续呆在这里了。
目睹此情此景，特洛伊第一次觉得自己能以“树不子”这个身份降生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正因为是树不子，所以无论提出什么需求，只要在合理范围内，军方都会一一满足。
并非幸灾乐祸，只是……单纯的有感而发罢了。
就在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的各位学生抱怨“送来的补给为什么越来越少”的时候，难民们思考的，却是“我还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至于其他部队的情况——
“听说游骑兵团为了帮我们争取时间，伤亡过半。”
病榻上的金发少女——米娅·兰德里如是说。
这对原本就蒙受重大损失的第75重装甲游骑兵团而言，无疑是一个噩耗。
毕竟负责进攻阿尔伯塔大学的这两支连队，已经算是他们最后的“王牌”了。
经历弹药不足、饥寒交迫、连续战斗等各种考验后，这两支连队无可避免地露出些许倦态，但仍保持着难得一见的良好精神面貌。
在之前那场恶战结束后，又一次蒙受巨大战损的游骑兵团大概再也不有可能派出与之相当的部队参战了吧……
就连一线作战部队都成了这个样子的话，再去指望其他部队能在战场上创造什么奇迹，就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
一想到战况还在不断持续恶化，米娅的脸上不禁浮现出苦涩的神情。
“怎么了？伤口还会痛吗？”
特洛伊放下手中的木柴，赶至床边，可米娅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在想，再这么打下去，光凭我们……真的支撑得了战局吗？”
少女并非是为这个几乎必败的结局而感到痛苦，而是为城破以后惨遭宁恩屠戮的军民而感到悲怆。
反观少年，面对少女的疑惑，他回以明快的微笑。
“我之前不是已经跟大家说过了吗？援军一定会来的。”
米娅都快忘了这是第几次听特洛伊说这句话了。
彼此身为孽缘长达十多年的青梅竹马，米娅当然不可能不相信他。
况且，针对聚集在埃德蒙顿的众多难民，军方也是这么大张旗鼓宣传的。
“援军一定会赶来的。”
不是“可能”，不是“应该”，而是“一定”，就证明守军司令部肯定是在得到来自军方高层的肯定答复后才这么对外宣传的。
既然如此，根本没有担心的理由，不是吗？
可不知道为什么……米娅内心却依然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也许这个问题问得毫无意义……
也许她只是想在特洛伊身上求个心安而已……
难民们又何尝不是这个心态呢？
他们之所以还能在这座濒临毁灭的城市苦苦坚守下去，全因他们深信着眼下的走投无路是“黎明前的黑暗”。
宁恩针对埃德蒙顿的包围尚未完成，只要这些缺口还存在、援军能够及时赶到的话，就有活着逃出这片地狱的希望。
而且——
“补给终于到了……”
楼下传来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紧随而至的是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欢呼与喝彩。
这群“南方客人”的到来，就意味着接下来的几天里，埃德蒙顿这座城市能暂时从饥寒窘迫的困境中稍微喘一口气。
理所当然的，输送补给的路途绝不是一帆风顺。
在空中运输被极端天气严重制约的情形下，为尽快将补给交付到各个部队手上，来自后方补给基地的车队就必须经过宁恩攻击频率高发的战区。
面对这群怪物的封锁，正规军要突破起来都是相当困难的事，这会对身处二线的辎重部队造成多大的损失……结果，摆在眼前。
可就算将每一车补给都装到过载的状态，对于埃德蒙顿这座聚集了一百万以上难民的城市来说，仍然是杯水车薪。
即便如此，却也不能因为“战火纷飞”而停止“泼水”，否则这座城市毫无疑问会被宁恩生吞活剥。
但这种鲁莽的补给计划能维持到什么时候，谁心里都没有底。
不对……
有一个人或许会知道这其中的内幕。
“真的……会有援军吗？”
望向宿舍天花板的少女如是说。
与其说是提问，还不如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本来她也不指望少年会回答自己这个问题。
然而——
“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在听到这个问题的一瞬间，特洛伊整个人僵住了，正要往篝火里添加木柴的手悬在了半空中。
“你之前都没问过我这个问题。”
“因为你之前也从来没跟我说过援军究竟几时会到……”
米娅心想，这完全是消极怠战的家伙才会说出这种话来吧？
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跟达米恩那种人站在了同一阵线……
奇怪的是，特洛伊却并没向她发难。
连一句责骂的话语都没有，他仅仅是背对着米娅，仿佛不愿意让少女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
“很抱歉，米娅……”
声音中混入了哽咽。
米娅很清楚，特洛伊并不是一个爱哭鬼。
只懂得用哭泣来解决问题的人，是坐不到学生会会长这个位置上。
但他却哭了，也就意味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真的很抱歉……我也不知道援军会几时来……”
“但司令部不是已经说了援军已经在边境集结了吗？但碍于天气问题，仍需要一定的准备时间……”
“联军确实在边境集结了，但他们未必会赶来埃德蒙顿……”
“这……又是什么意思？”
“因为从一开始，新大陆联邦就没打算要救埃德蒙顿……”
“怎么、可能……”
米娅瞪大双眼，全身僵硬。
“不、不可能的吧？既然从一开始就决定放弃埃德蒙顿的话，为什么还要派遣部队防守？！我们来这里的意义何在？！”
冲击性的事实，令她发出近乎于尖叫的质问。
“因为在国际社会与民众舆论面前，联邦不得不这么做——哪怕只是装模作样而已，只要能营造出‘我已经尽力而为了，奈何寡不敌众’的悲剧英雄形象就好了……这么一来，大家都好下台，联邦既无需接纳这一百多万难民，它的形象与利益也得到相应的维护。”
“就为了这个理由……所以才派我们来这里拼命吗？”
“难道还不够吗。”
被反问的米娅哑口无言。
确实。
毕竟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百多万的战争难民。
放在任何国家，这都不是一个小数目。
要想安置好这批难民，势必需要开放边境。任由他们涌入，东和今日的“灰区”就是联邦明天的“结局”。
虽然上面的“大人物”平常有事没事总是将“自由”、“民主”、“博爱”挂在嘴边，但真正需要他们接受难民的时候，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倘若在国际舆论的压力下，非要接受难民的话，这群主宰国家命运走向的社会精英们就会迅速蜕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功利主义者”。
绝不要去帮助他们认为最需要帮助的人，而是要去挑选帮助那些对他们最有用的人。
对他们来说，只要能保得住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没有谁是不能牺牲的。
“无论是第75重装甲游骑兵团，还是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随便哪一方为埃德蒙顿做出足够的牺牲，就能证明联邦为保护城市和平民做出了多么伟大的贡献，即便埃德蒙顿最后因为‘某种原因’而沦陷，联邦也是虽败犹荣……”
“等等……什么叫‘某种原因’？”
一听到这个字眼，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在米娅心中迅速发酵。
“在埃德蒙顿坚守25天后撤离。”
在宁恩的重重包围之下主动撤离，这意味着什么，米娅一清二楚。
“他们……是想借刀杀人？埃德蒙顿可有上百万的难民！这是谋杀！”
“但只要按原计划行动，又有谁会知道这些不光彩的事呢？”
再一次，米娅陷入哑然。
即便明知军方的撤离行动，一切罪证……证据也好，证人也罢，都会被淹没在成千上万的宁恩爪牙之下。
可仔细一想，自己在这座城市滞留时间其实早已超出了预定的25天……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你其实并没有按原计划行动，不是吗？”
不仅仅是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就连游骑兵团以及其他部队都没有撤退。
若说是哗变，这个规模也未免太大了。
唯一的解释是——
“老实告诉我，小伊……是你做了什么吗？”
“一百万条人命，怎么可能让他们说放弃就放弃……所以出发之前，我偷偷把参谋长联席会议下达的命令与相关文件保存下来，将这些证据发到了我父亲熟识的几个自由记者手上，抵达埃德蒙顿后，我就跟通过司令部与他们展开干涉，要求他们放弃撤离计划，保持对驻军的补给，并在圣诞节前向埃德蒙顿派出救援部队……否则的话，这份秘密文件将会登上世界各大报纸的头条，联邦就会名声扫地，变成‘遗臭万年’的代名词。”
做出这般恐怖分子的行径，无异于与新大陆联邦为敌。
只不过拿捏在特洛伊手里的，并非是多少条人质的小命，而是超级大国的名誉、地位与利益。
像他这样的“恐怖分子”，目的却是为挽救滞留于埃德蒙顿的一百多万难民的性命，被誉为“应该照耀世界的民主灯塔”的联邦却恨不得将这一百多万人杀之而后快……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恐怖分子”？
且不论此后联邦会不会遗臭万年，能肯定的是，“特洛伊·亚当斯”这个名字一定会是“众矢之的”的代名词。
最理想的结局，当然是在难民问题上，联邦选择妥协，营救计划大获成功。
然而对特洛伊而言，这却不是什么大团圆结局——
“卖国贼”的污名也将伴随他的一生，亚当斯家世世代代积累的政治资本亦将化为乌有，这一鲁莽举动甚至很可能还会牵连到身为总统热门候选人的父亲……
即便要他押上如此之多的“赌注”，他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抛出了“骰子”。
特洛伊……他到底怀有怎样的觉悟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身为青梅竹马的米娅完全无法想像。
“他们……怎么答复你？”
“他们只留下了一句话。”
“什么？”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需要时间商量，将以实际行动对我的要求进行答复。”
守军时至今日都还没撤退的话——
“这不是已经等于成功了一半了么？”
“你应该说‘仅仅成功了一半’。”
终于，特洛伊愿意转身来直面米娅的视线。
混杂着阴郁与苦闷的扭曲表情，一览无遗。
“明明都成功了一半了……你又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我觉得羞愧——”
少年又一次声泪俱下。
“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无比的羞愧……我把一切都想得太过理所当然了……我们明明可以一早就撤退，明明可以一早就回到奥斯汀的，明明可以一早就准备圣诞晚会的……结果却因为我的一己私欲，我不得不对那些十分信任我的学生百般欺瞒，甚至不惜动用武力胁迫他们上战场跟宁恩拼个你死我活……每每有人受伤、每每有人死亡，都像是我亲手把他们送上断头台一样……但如果就连我们都放弃这一百多万条人命的话，又有谁会来救他们……我、我只是不想让莎拉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而已——”
犹如向死难者赎罪般，他跪倒在地。
莎拉，正是特洛伊的妹妹。
在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踏足埃德蒙顿之前，莎拉所就读的休斯敦圣瓦尔基里学园也被派往圣约翰
支援守军作战，但联邦参联会的麻痹大意却令这支部队成为宁恩重重包围之下的“孤军”——经过两周的惨烈战斗后，除少数部队成功突围外，由加拿大陆军及树不子组成的主力部队几近全军覆灭……一同陪葬的，还有栖身于圣约翰的数十万居民。
得知北方部队溃败的消息后，尽管亚当斯家族已经在第一时间动用各种人脉关系打听莎拉的下落，得到的回复都是冰冷的三个字母——
KIA。
然而正因为莎拉与休斯敦圣瓦尔基里学园誓与圣约翰这座城市共存亡，他们的浴血奋战为埃德蒙顿的布防工作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可以说，埃德蒙顿之所能坚持到现在，他们功不可没。
话虽如此——
“是我的自私害死了他们……”
“这不是你的错……战争难免有死伤，如果不是怀有这种觉悟的话，我们又怎么会来这里呢？”
米娅过于正直的声音，压住了特洛伊的哭喊。
她也不晓得自己是哪来的勇气。
只是说……无论如何，她都不想看到青梅竹马这个萎靡不振的模样。
所以——
“既然都成功了一半了，我们只要坚持到圣诞节就好了吧？”
米娅的回答实在是太过乐观了，叫人直摇头。
“如果我们在圣诞节之前就坚持不住了，该怎么办？说不定上面的‘大人物’本来就打算让我们自生自灭……”
“那我们就让高层的扬基佬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们的骨气跟觉悟，埃德蒙顿就是属于我们的‘阿拉莫’！”
在金发少女的鼓励下，特洛伊终于抬起头来，视线却始终落在地面。
“你就不觉得我很自私吗？威廉姆斯说得没错……我现在就是拉着整个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给埃德蒙顿陪葬。”
“如果说拯救一百多万难民的性命是‘自私的行为’的话，那么世界上应该不存在什么‘大公无私’了。”
为了进一步强调自己这番理论的正确性，米娅又煞有介事地补充道：
“我问你，1776年发布了《独立宣言》的那几位是不是自私自利？居然为了独立而不惜将整个北美拖入战火之中；1862年签署了《黑人奴隶解放宣言》的亚伯拉罕·林肯是不是自私自利？为了打赢战争，无视其他议员的抗议，不惜给予黑奴人权；1963年在林肯纪念堂面前发表《我有一个梦想》的马丁·路德金是不是自私自利，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带着一帮黑人扰乱社会秩序——这个世界向来都是这样的，就算做了正确的事，也不代表你就一定会被认可。”
“你觉得……我做得没错？”
“你能犯什么错？倒不如说是那些稳坐国会山的老头太冷血了，一百多万条人命说放弃就放弃，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嘛？我们可是‘树不子’欸！是为保护弱者而生的‘剑与盾’，每年都要花这么多纳税人的血汗钱，当然得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对吧？”
“就算如此，我也不觉得我爸会同意我这么自作主张……”
“你还记得罗宾叔叔以前给我们讲他在罗德西亚当外交官的故事吗？”
“记得是记得……但为什么突然提起那件事？”
“为确保被反政府武装劫持的侨民安全，不顾大使馆武官的阻拦，单枪匹马、手无寸铁地闯进反政府武装的腹地，跟对方的首领谈判……现在回过头来看，还真是‘虎父无犬子’呢~”
特洛伊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的金发少女。
“所以说，如果罗宾叔叔在这里的话，他也一定同意你这么做的……这并不是圣母不圣母的问题，而是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做出跟你一样的选择。”
总而言之……有种在绝望中被救赎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彼此走得太近的缘故，他从来没发现米娅身上散发着这样耀眼的光芒。
能确定的是，自己确确实实是被她拯救了。
回想起来，如果不是有她在身边陪伴自己，自己也许根本熬不过这地狱般的日子。
如今瞥见她的面容，就会有一股难以言语的暖流涌上心头。
说不清是怎样的感觉，却唯独不想忘记这份悸动。
果然。
“我”还是对米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