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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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二十世紀初葉,一場聲勢浩大的‘新文化運動’席卷中華大地,其核心是白話文運動,‘提倡白話文,廢除文言文’,號召要徹底打破文言的束縛,以語體文取代通行了兩千多年的文言文。這是一場顛覆性的文化革命,文言遭到前所未有的厄運。

新文化運動先驅者胡適說:‘中國二千年來沒有真有價值真有生命的文言的文學。……這都是因為這二千年文人所作的文學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經死了的語言文字做的。死文字不能產生活文學。所以中國這二千年衹有些死文學,衹有沒有價值的死文學。’後來成為古典文學研究專家的俞平伯認為,文言作品‘差不多總是一堆垃圾,讀之昏昏欲睡’,新文學家陳西瀅把文言文、古琴等都看成是‘已經僵了的化石’,‘應該加以掃除的腐朽物’。

新文化人士所持的是極端的二元論:白話與文言是不可調和的矛盾雙方,‘新’與‘舊’的對立,‘今’與‘古’的對立,‘俗’與‘雅’的對立,‘質’與‘文’的對立,‘進步’與‘落後’的對立,‘人民群眾’與‘貴族精英’的對立。一切‘新’的,都是進步的,光明的,有著無窮前景的;一切‘舊’的,都是落後的,黑暗的,走向衰落死亡的。求變求新,破舊立新,成了顛撲不破的真理,天經地義的大任。新舊之辨,也成了真偽之辨,美惡之辨,優劣之辨。舊的,必須徹底打倒和消滅。更嚴重的是,在那個敏感的時代,文化上的一切論爭都被看成是政治鬬爭,白話與文言之爭也就成了革命與反革命之爭,一場‘你死我活’的階級鬬爭。到最後,‘新文藝摧毀古文,新文化打倒禮教’,白話文終於完成一統天下的大業,幾乎是全面地取代了文言。

這種激進主義的思潮,近百年來,愈演愈烈,給整個社會文化帶來極大的危害。革文言的命,革詩詞的命,革國畫的命,革京劇的命,革古琴的命,革中醫的命,革一切舊文化的命。直到‘文革’的狂飆激蕩,神州舊物都成了飛灰與瓦礫時,人們纔猛然警覺,可是已太遲了。頹圮的殿宇可以翻修,焚毀的典籍可以重印,而世道人心的崩壞卻是難以彌補的。

如今,對傳統文化鳴鼓而攻的時代已經過去,白話文早已取得壓倒性的勝利,成為全社會的主流書面語言,人們再也無須擔心文言的‘復辟’了。當代學者開始反思,在檢討白話文運動功過的同時,也重新審視文言文的歷史意義和存在價值。

文言,源於春秋時期的‘雅言’。〈論語·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古代貴族士人,均以雅言交際;異域殊俗,亦以雅言互通。雅言,即‘正言’,當時華夏民族的典範語言,經典中使用的文言文,也就是這種共同語的書面語。文言是口語的提昇,自然要比口語精美得多。孔子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文’可以使‘言’更充實,有了‘文’的‘言’,纔能書之竹帛,傳之久遠。文質兼備的文言文,一直是中國歷代知識精英共同選擇的最佳的文化載體,是當今世界上使用時間最長的書面語。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文言文是一種完善、完美的文體。它是超穩定的,時移代易,文體體系不斷演化,各種體裁,各種流派,雜遝紛呈,萬變不離其宗,文言文的整體語言結構並沒有本質上的改變,二千多年來一直保持著恆定的形態。先秦時的〈左傳〉、〈論語〉,馴至清末的桐城文字,語彙、文法上都沒有太大區別。這種超穩定性是中華文明得以延續,文化得以傳承的重要因素,這在世界文明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文言文也影響到同屬漢文化圈中的周邊國家,百十年前,中國人還可以用文言與日本、琉球、朝鮮、越南的官吏及文人筆談。

文言文,是歷史文化的命脈,文學的正宗。梁啟超說:‘文言文行用已經兩千多年,許多精湛的思想,優美的文學作品皆用他來發表。’莊子崇尚自由的精神,儒家以仁義禮樂教化天下的思想,是用文言表達的;絕世風華的唐詩宋詞,是用文言創作的。五千年歷史長河中朵朵浪花,都是由文言盛載起來的。對中華民族的形成和發展,對中華文化的凝聚,文言文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作為炎黃子孫,我們怎能不深深感謝它的恩賜呢?在今天,無論從感情上或現實意義上,都不該逐末忘本,將文言文視為糟粕,棄如敝屣。

首先要思考的是,文言文是否像庸俗社會進化論者所說的那樣,是‘舊’的‘死’的語言文字。

一切文學藝術形式,包括文言文在內,都是‘器’,作為載體,無所謂新舊之分,優劣之別。文學不同科學,藝術不同技術。科技也許需要不斷創新,不斷進步,而文藝形式,無論新與舊都有其存在價值,絕不能說西洋抽象畫要勝過國畫,東洋式現代書法要勝過傳統書法,話劇歌劇要勝過京劇。

吳芳吉說:‘文學衹有真偽,沒有新舊。’文學的生與死,並不在於使用什麼語言文字,而在於它本身的內容與藝術是否有存在的價值,內容虛偽、藝術拙劣的當然是死文學,甚至稱不上是文學。一旦文學淪為政治的附庸,成了幫閒文學、遵命文學,那就如糞上之英,朝生暮萎,真的是死文學了,這與是否文言無關。二千年來,死文學絕大多數早被歷史淘汰,能流傳下來並為人們所熟知的優秀的文言詩文,歷久而長新,至今仍葆有活活潑潑的生命力。

其實,白話文也不是什麼‘新’的東西,胡適所說的‘白話式或接近白話的文字’也存在千年以上。他那部〈白話文學史〉即可作明證。古代白話,由於它的粗糙、低俗,始終無法登上文化殿堂,成為文學的主體語言。近百年的白話文,在某種意義上,並不是真正的‘白話’,也算不上是真正的語體文。錢基博早就指出,‘所謂白話文,衹不過是用一種書面語代替另一種書面語’。它旣不同於〈水滸傳〉、〈三言〉、〈兩拍〉、〈紅樓夢〉中的舊白話文體,也不等同於當時的口語。它是為反對傳統文言文而製造出來的特殊文體,是現代口語與西式語法及部分文言語詞、日式漢字詞彙的混合物,經過新文學的努力探索、實踐纔逐漸成型,直到今天,以現代漢語為載體的白話文纔漸趨成熟。白話文學,包括新詩,至今尚未能形成一個新的傳統,它所取得整體成就遠不足以與文言相比。

正因如此,現代白話文也遭到左翼人士的詬病。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有學者把現代白話文稱為‘新文言’,是資產階級文人製造出來的‘死的白話’。他們主張‘語言和文字絕對一致’,用‘大眾語’取代‘白話’。多年來,社會上已形成一種似是而非的共識,以為大眾語言源於生活,是最豐富多彩的,而知識分子則語言乾癟,必須向民間學習。筆者有過十多年的下鄉下廠的經驗,深深體會到,文化程度愈低,思想則愈貧乏,所掌握的詞彙量則愈少,語言則愈枯燥無味。在草根階層中,即使偶有精彩的語言,也衹屬於其中有文化教養的精英分子。語文專家呂叔湘給文言和語體的區別找到一個簡單的標準:‘能用耳朵聽得懂的是語體,非用眼睛看不能懂的是文言。’書面語要讓所有人真能聽懂,恐怕連‘大眾語’也不可能完全做到。

新文化運動實際上已延續百年,這是一個舍雅求俗、棄精取粗的全過程,如劉再復所說的,‘在一百年當中,中國文學作為語言現象,是一個不斷俗化、不斷把文學語言降低為現實語言的流程’,到了五十年代,‘文學的俗化已發展為文學的極端政治化’了。

白話文,本身就承載著不少民間暴力語言,白話文運動,也滋長了語言暴力。當時盛行的‘打倒’一詞,竟成了數十年來使用頻率極高的社會習慣語。當通俗化、粗鄙化到了極端的時候,舉世皆以愚賤為榮,以‘大老粗’自我標榜,端莊的舉止、高雅的談吐、優美的文辭也成為批判對象,美德遭到踐踏,人格日趨卑下,終於出現‘砸爛狗頭’一類的流氓黑話了。暴力語言挾同著暴力行為,給全社會帶來巨大的劫難。近二十年,隨著經濟的勃興,拜金的教義驅使文化進一步媚俗,流行文化成了主流文化,八十年代曇花一現的審美覺醒和精神超越的需求已蕩然無存,大量的垃圾文字如垃圾食品那樣滋養著群眾。在網絡時代,點擊率成了衡文的最高標準,網上流傳的文字,低俗化的傾向尤為嚴重,鬧嚷嚷的卑田院式的狂歡,沒來由的語言群毆,黃段子、灰段子、黑段子的熱擊,螢幕充斥著大量的暴力語言,連學者、教授的微博爭辯,也粗野得如同潑婦罵街,古人那種即使絕交也口不出惡言的風範,於今再也不復見了。語言的墮落,也就是文化精神的墮落,這不能不說是整個民族的悲哀。從民間產生的網絡語言,自有其草根性的蔓延力量,但當它直接影響到知識分子,並左右其對語言核心價值判斷的時候,就值得我們警惕了。

文言文與白話文,本是二元一體的關係。兩者同出一源而並流,共同滋溉著文化的土壤。提倡白話文,也不需要廢除文言文。梅光迪認為‘古文與白話之遞興,乃文學體裁之增加,實非完全之變遷,尤非革命也’。最初,一些接受了新思想的傳統文人有過設想,以為可以實行雙軌制,即在新聞、科技等領域使用白話文,而文史、藝術等依舊使用文言。白話適於時俗,文言適於典雅,這也算是一種‘得體’。蔡元培曾預言:‘我也斷定白話派一定優勝,但文言是否絕對的被排斥,尚是一個問題。照我的觀察,將來應用文一定全用白話,但美術文或者有一部分仍用文言。’本來,白話文運動的發起者,能客觀一點,寬容一點,白話文可占領政治、經濟、自然、科學等領域,而文史和藝術這小半壁江山,與文言文分享,各司其職,各行其道。文言與白話,並不是敵對關係,而是兄弟關係,分了家後還可相互扶持,共同發展。同氣連枝,合則共榮,離則兩損。〈莊子·寓言〉云:‘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何況‘本是同根生’的文言與白話呢?可惜,事情發展並未如蔡先生設想的那樣,文學革命的暴烈行動太徹底了,文言文由主流驟變成小小的支流,逐漸源頭枯竭,最後,衹剩下一股微弱的洑流,再也流不到地面了。尤其是五十年代後,在中國大陸,文言更慘遭滅頂之災,甚至連一些本來已進入知識階層以至市民日常生活中的文言詞彙,也被認為是代表剝削階級意識的腐朽東西,受到批判和抵制。近年在商品經濟的大潮下,在網絡、段子中,文言成語遭到竄改和‘惡搞’,真是對語言文字的存心侮弄。

無可諱言,文言也有其局限性,它的語言形式難與現代政治同構,不適合表達科學技術的內容,不可能被所有人瞭解和接受。但這些並非一種文體存在的必要條件。文言文,過去不屬於大眾,今後也不可能屬於大眾。如今,它是一種遺產,一個存在。遺產需要繼承,存在自有價值。文言文,包括以文言為體的詩詞,並不是死文學,它的發展,百年來不疾不徐,始終堅韌,而風雅一脈正須賴以維持不墜。

 

現當代文言文的生存狀態是很值得探討的文化現象。

新文化運動後,文言文雖退出歷史舞臺,仍未被袪除淨盡,而是在社會各個層面中頑強地生存下來。文言應用場合依然十分廣泛,在官方檔案中,在報章中,文言還占據著主要的位置,民國政府的正式文告也是文言文。胡適〈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一文說:‘國民黨當國已近兩年了,到了今日,我們還不得不讀駢文的函電,古文的宣言,文言的日報,文言的法令。’後來他在〈報紙文學應該完全用白話〉一文中又慨歎,當時報紙的文體主要還是文言,他在一九三四年對〈大公報〉和〈益世報〉中白話與文言所占版面比例作過統計,發現‘白話所占篇幅還不到百分之十八’。在今天看來,報紙似乎是全民大眾的讀物,但在那個時代,報紙,主要在大中城市發行,讀者對象為市民。以小商人、小知識分子為主體的讀者群,尤其喜愛並習慣淺近的改良體文言,不管是否附庸風雅,他們在感情上向慕自己不甚理解的高級文化,並認同文言文的文化價值,試圖去超越自己,連舉止談吐也仿效那遙不可及的知識階層、貴族階層。古人認為,文字是神聖的,連字紙也須敬惜,掌握文字的讀書人是值得尊崇的。尊重文化、尊重知識,早已成為社會大眾的行為準則。這個傳統雖曾受政治干擾而遭到破壞,但人們對文化知識始終還是懷著敬畏之心。

南北各都會以至中小城鎮,文人經常組織雅集活動,文酒風流,唱酬切磋,留下豐富的詩文作品,即如邀約小柬、集會序言、詩詞題記等應酬文字,也頗具雅人深致。文友往來信札,一般民眾的家書,都常用文言。由此觀之,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中最精美形式的文言文,根深葉茂,已深入社會的各階層,也為部分群眾所接受,非暴風驟雨般的運動所能徹底摧毀。

南北各高等學府中文系多開設古代文史課程,學生研讀古代文獻,熟習文言。中央大學、北京大學、中山大學、武漢大學、浙江大學、暨南大學、安徽大學乃至抗戰期間遷移重慶、成都的各大學中文院系,不但要求學生掌握理論知識,而且還鼓勵學習文言文及詩詞寫作。中山大學在三十年代是‘復古’大本營,中文系主任古直強調師生要讀經,並能作流暢的文言,古典文學內容的畢業論文,更是一律用文言寫作。汪國垣任中央大學中文系主任,新生入系,汪先生就告誡說:‘本系力矯時弊,以古為則。’要求學生能作古文。更值得一提的是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始建於一九二〇年,唐文治任校長,古文家錢基博任校務主任。歷任教師有章炳麟、錢穆、鮑鼎、呂思勉、周谷城、胡曲園、郭紹虞、周予同、陳衍、陳柱、朱東潤、夏承燾、饒宗頤等赫赫有名的學者,而學生中也有以下一些人物:吳其昌、陳中凡、蔣天樞、范敬宜、唐蘭、王蘧常、錢仲聯、馮其庸、吳孟復等,後來都成了當代文史研究專家。凡是畢業於無錫國專的都是文言好手。

當時中學語文教學仍以讀文言文為主,一直延至四十年代末。由於當時大學的入學考試普遍使用文言,也直接影響到中學文言教育。龔啟昌〈撰讀了禁習文言與強令讀經以後〉一文評論:‘日前看見報上載江蘇省會考試題一律用文言。現在國內各大學的考試,及考試院舉辦的考試,更非用文言不可。’又云:‘無怪乎現在的中學生甚而小學生,你不教他文言,他還要求你教他文言。中學、大學入學試驗的影響於學生心理與態度,比了行政機關的一紙號令,或文人的兩三篇文字,不知要大多少。’在這樣的環境下,文言文自然得到社會的普遍認同。

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初等教育,除了政府開辦的正規小學外,更多的是遍布城鄉的各類家塾、學塾,不少人家選擇後者以培育子弟。古代經典是學童必讀的課本,〈三字經〉、〈千字文〉、〈成語考〉等更是慣用的啟蒙教材。一般民眾從小就接受精英文化的教育,其立身行事自然也會受到先聖前賢思想的影響。從現存的文獻資料看來,民間百姓的書信、契據等應用文字,也往往文白夾雜或純用文言,一九三一年張廷華編〈新體評注歷代駢文精華〉一書序云:‘今者國體變更,文運陵夷,而公私函牘,以此體為尚。’可想見當時整個社會的文化氛圍,引車賣漿者的言談,也許會比當今某些文化人高雅。

 

近百年文言文的發展,大致可分為五個時期:

一、辛亥革命至新文化運動時期(一九一一~一九一九)

辛亥革命後,政體更張,而在文化上卻一仍舊制,文言文繼續保持其主流語言的地位。在這新舊交替的時期,風雲際會,人才迭出,各種不同的政治立場、文學觀點都反映在當時知識精英的文章中,真是異彩紛呈,精美絕倫。民初十年,可說是現當代文言文的鼎盛期。

在當時各種文學流派中,最觸目的當數以梁啟超為首的‘晰於事理,豐於感情’的‘新文體’派。它的影響遍及社會各階層,竟成為此後數十年間通行的‘報章體’。此派文風,純以氣勝,其末流則誇張浮濫,格調不高。

另一重要流派是以革命家章炳麟為代表的‘浙江派’。章氏才華洋溢,學問宏深,他的弟子黃侃、汪東都是傑出的學者,黃氏擅駢文,‘風骨遒上,辭氣澹雅’,汪東文章茂郁清雄,尤長於辭賦。

南社諸子在革命後極為活躍,高吹萬、柳亞子、陳去病、高旭、朱劍芒等詩文皆擅,然過於重視政治宣傳,總體水準似不如上述兩派。

能維繫文言正統一脈的仍是老輩文人,不少是名高一世的鴻儒碩彥。他們當中有桐城派、湘鄉派的古文家馬其昶、葉玉麟、姚永樸、姚永槪、林紓,有專學魏晉文的王闓運、吳虞、馮幵,擅駢文的孫德謙、李詳,此外還有嚴復、繆荃孫、馮煦、陳三立、陳衍等一大批舊文人。這些人學問深湛,功力老到,所作文字,皆可以為範式。

 

二、新文化運動時期至抗戰前夕(一九二〇~一九三六)

一九二〇年,教育部明令以白話為國語,中小學教科書改用白話編撰,這無疑宣告白話文運動已取得最後勝利。

文學藝術是各歷史時期游離主流之外的文化人棲居之地。社會大變動之後,一部分舊文化人選擇了逃遯。以‘大隱’或‘小隱’的方式,遯於市井、遯於山林。超然物慾之外,遯入自己的內心深處,成為真正的孤獨者,實現自我封閉式的精神自由,文言文、詩詞、書畫則是文化遺民最後的遯逃之所。這群文人以前清的‘遺老遺少’居多,他們是文言文最忠實的維護者,不懂得或不屑於寫白話文,終其一生都用正統的文言文寫作。從藝術角度來看,他們的文章品質最高。

另一批人可稱為‘文言改良派’。其中成員成分複雜,大致有以下幾類人:一是提倡‘新文體’的梁啟超及其眾多的追隨者;二是革命派人士,包括所謂‘浙江派’的章炳麟、劉師培等以及南社成員柳亞子、高吹萬、金天翮等;三是留洋的學衡派人士,中有吳宓、柳詒徵、胡先驌等。這些人在傳統功力上大體不及老輩,主張‘改良’文言,主張文字要條達疏暢,但畢竟才人甚多,亦不乏傳世佳作。

此外,還有一大批高等學府的專家學者,一直堅持以文言撰述,其中最著者如王國維、黃侃、吳虞、黃節、錢基博、汪國垣、劉永濟、陳寅恪等。在他們的影響下,教育界成了文言文最堅牢的據地,數十年來,古文承傳,薪火不絕。

新文化運動的發起者、參與者如陳獨秀、胡適、魯迅、郁達夫、郭沫若、沈尹默、俞平伯、聞一多等早期人物,亦不時技癢,勒馬回韁,製作文言,其中頗有可觀之作。

 

三、抗日戰爭及內戰時期(一九三七~一九四九)

一九三七年‘七七’蘆溝橋事變,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大批文人隨國民政府遷往內地,寓居重慶、成都、昆明、貴陽;亦有一部分人外流至香港、南洋;還有一些人滯留在敵占區南京、北平、上海等地。抗戰八年期間,國難當頭,人們已無心弄月吟風,整飾文字,與上一階段相比,文言文的勢頭顯然低落,但依然有人繼續創作,歌頌慷慨捐軀的英烈,指斥日本侵略者的暴行,悲憫民間百姓的疾苦。國統區大學師生堅持教學,不少文科學者如錢穆、錢鍾書、饒宗頤等仍用文言撰作。

還有一個奇特的現象,在敵占區中,文言文卻得到畸形的發展。汪偽政權以‘復興中華文化’自命,任用一些邃於舊學的文人如周作人、龍榆生、陳柱、李宣倜、錢仲聯等掌管文化教育機構,並出版〈同聲〉、〈新亞國藝〉、〈中國詩刊〉等刊物,時有文言文刊出。

抗戰結束,內戰又起,民不聊生,文學藝術更無足道矣。文言衰勢益甚,衹剩嶺南一隅之地,尚保留舊日詩文創作傳統。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九年十月,〈廣東日報〉文言副刊〈嶺雅〉,發表一大批粵籍文人的詩文,這已是中國大陸舊文化的迴光返照了。

 

四、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至‘文化大革命’期間(一九五〇~一九七六)

五十年代伊始,大陸的文化人面臨一場新的‘文體革命’。一切文學都成了宣傳品,成了階級鬬爭的有力武器。被認為是‘封建文化’象徵的文言,非但失去了官方的地位,更被排斥在社會各個領域之外。教育體制全盤改革,采用蘇聯模式。大學中文系中沒有現當代文言文的位置,文學研究者更是視之為‘封建骸骨’,不屑一顧。二十多年間,文言創作似乎是一片空白,各種出版物中,當代文言文幾乎絕跡。早已潰不成軍的舊文化人,更是遯逃無地,一個個從山林、從市井被揪出來,成為專政的對象,他們,以及他們的作品被完全淘汰了。雖然如此,在民間,文言文尚維持一線生機,並在艱難發展,猶如谷底流泉,涓涓未絕。舊派文人如葉恭綽、胡先驌、馬宗霍、鄭逸梅、方孝岳、朱庸齋等時作短文序跋。從現存的資料來看,最大數量的文言作品當為文人的書牘和日記,這些文獻是珍貴的時代實錄,有待後人發掘和整理。八十年代,文藝復蘇,劫後餘生的老人們從塵篋中翻出少量舊稿發表,但已是明日黃花了。

最可稱異數的是,一九六一年,三年嚴重的‘自然災害’之後,社會文化政策一度寬鬆,張伯駒時為吉林省博物館副館長,召集意趣相投的文人學者,居然私下組織‘春遊社’,中有于省吾、黃公渚、陸丹林、黃君坦、羅繼祖、周汝昌、張江裁等知名人物,‘每週一會,談笑之外,無論金石、書畫、考證、詞章、掌故、逸聞、風俗、遊覽,各隨書一則,錄之於冊,則積日成書’。這三百多篇短小的文言文,終於在四十年後編成〈春遊瑣談〉一書出版,填補這段時期的空白。

臺灣、香港、澳門地區以及海外各國華人社區,似乎成了舊文人薈萃之地。廣州、上海、南京、北平以至全國各地一些傳統文化人,在政權更迭前夕,乘桴濟海。諸如潘重規、林尹、陳含光、高明、成惕軒、臺靜農、李晉芳、李漁叔、于大成等東渡鯤洋,黎國廉、劉景堂、曾克耑、趙尊岳、陳本、張斌、曾希穎、饒宗頤、羅忼烈、傅子餘、蘇文擢等留居港澳,李祁、周策縱、王叔岷等遠遊海外。他們數十年來堅持文言詩文創作,中華傳統文化,亦賴以一脈延綿。

 

五、改革開放時期(一九七七~二〇一一)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中國步入經濟建設的新時期。微陽初照,寒蟄昭蘇,百廢待舉。各地紛紛成立詩社,復出的老幹部以及文化教育界的高級知識分子,滿懷熱忱,重新寫作詩詞,並結集出版。在這時期,詩集的序跋成為最常見的文言文體,作者多為詩詞家或新文化人士,年青時未經嚴格的文言寫作訓練,於文言文的句法章法亦未考究,晚年好奇執筆,每以白話之法為文言,氣格不純,加之以年事已高,才華衰退,故平庸之作多而精品少,與上輩文人相去甚遠,絕大多數衹能算是客串者而已。

進入二十一世紀,社會趨向多元化發展,傳統文化也受到普遍的重視。可慶幸的是,中青年學者已關注現當代文言文和詩詞,不少人還致力於創作實踐,網絡上時見發表,其中不乏佳作。大、中學生中不少人喜愛並嘗試寫作文言。民間動態更不可忽視,學童的古文、詩詞教育方興未艾,民間學者正在成長,並出版文言體裁的有分量的著作。

臺灣、香港地區,本是近半個世紀的文言文最堅固的營壘,近年隨著政局的更迭,教育制度的改變,加以老輩文人的日漸凋零,文言文創作已今不如昔,總體來說,亦似稍遜於大陸地區了。

二十世紀文言文文獻,衹有小部分作者有專集行世,而吉光片羽,每賴報刊雜志以留存。較早有〈南社叢刻〉,收錄社員詩文稿,二三十年代以文言為主的刊物有〈學衡〉、〈青鶴〉等,四十年代則有〈國藝〉、〈文史季刊〉、〈嶺雅〉等。

〈學衡〉,吳宓主編。一九二二年一月創刊於南京東南大學,一九三三年停刊,計出七十九期。此刊以‘論究學術,闡求真理,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為職志,辦刊目的是要證明‘吾國文有可與日月爭光之價值’。每期有〈文苑〉,列〈文錄〉、〈詩錄〉、〈詞錄〉三子目,主要作者有胡先驌、柳詒徵、吳宓、吳芳吉、梁啟超、王國維、汪國垣、王易、林學衡、邵祖平、王瀣、曹經沅、趙熙、向楚、龐俊、方守敦、方守彝、姚錫鈞、陳衡恪、李思純、林思進、葉玉森、黃節、陳寂、曾廣鈞、夏敬觀、曾樸、林損、陳曾壽、馬一浮、張爾田、朱祖謀、曾習經、陳寅恪、劉盼遂、陳三立、瞿宣穎、葉恭綽、繆鉞、鄧之誠等數十家。其中堅人物被稱為學衡派,皆為貫通中西的飽學之士,構成了當時中國的精英文化群體。

〈青鶴〉,陳灨一主編。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創刊於上海,一九三七年七月,因抗戰爆發而終刊,計出一百一十四期。為同人刊物。創刊號刊布‘本志特約撰述’共一百〇五人,有陳衍、丁福保、王蓴農、劉承幹、梁鴻志、周瘦鵑、黃濬、傅增湘、孟森、章士釗、蔣維喬、夏仁虎、吳湖帆、冒廣生、于右任、錢基博、吳稚暉、高夢旦、陳巨來等一大批傑出的文人學者。是刊特重文獻保存,近代名人之日記、筆記、序跋、書札、年譜、詩文集,分期連載。被時人看成是舊文人絕地反擊、屈指可數的一塊陣地。

此外,還有一些大學文科學刊也采用文言。如三十年代中山大學中文系學刊〈文學雜志〉,古直主編。每期均登載師生的文言詩文。

〈文史季刊〉,王易主編,國立中正大學出版。是刊一九四一年三月創刊,初擬每三個月發行一期,每年四期,合為一卷,然僅至第二卷第一期,即未再出版。是刊欄目,首〈學術論文〉,次〈文錄〉,次〈詩錄〉,次〈詞錄〉,次〈英詩選譯〉。作者有胡先驌、王易、吳宗慈、陳穎昆、蕭宗訓、涂世恩、王英瑜、陳樹人、王迪綱、歐陽祖經、程學恂、林學衡、張景煦、吳天聲、胡獻雅、周岸登、沈尹默、胡光煒諸家。

〈嶺雅〉週刊,陳寂主編,一九四八年五月三日創刊,計出七十期。原為〈廣東日報〉副刊,自四十五期後,改為〈中央日報〉副刊,傅靜庵主編。是刊主要分〈文錄〉、〈詩錄〉、〈詞錄〉三欄。作者主要是粵籍或寓粵人士,有詹安泰、吳三立、佟紹弼、陳湛銓、黃海章、吳天任、葉恭綽、李滄萍、陳寂、何曼叔、傅靜庵、陳荆鴻、方孝岳等數十家。

汪偽治下,又有〈國藝〉、〈學海〉、〈同聲〉等刊物,頗存此一特殊時期的文獻,似乎尚未得到當代學者應有的重視。

進入二十一世紀,民間刊物方興未艾。一群青年網絡詩人所創辦的〈留社叢刊〉,登載社友的文言詩文,品質頗高。中山大學嶺南詩詞研習社社刊〈粵雅〉,刊載本校師生的詩詞作品,也有一定數量的文言文。

近百年的文言文,已有人潛心收集,提供了良好的文獻基礎。如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上海大東書局〈評注近代文讀本〉,編選者張廷華,已很有文學通變意識,他認為選近代文與歷代文學合觀,‘不獨可知近代文之軌則,淵源有自,且於新舊遞蛻之故,亦易明瞭’。(〈編輯大意〉)王文濡選編〈歷代詩文名篇評注讀本·近代文卷〉,直接〈清文讀本〉之後,自清季以及民國,不拘宗派,以清真雅正為主。編者認為,‘文言文與語體文界限自別,稍涉俚俗,當在屏棄之列。惟文中沿用新名詞者,時代所限,習慣已成自然,且無古名詞足以代之,不得不寬例以收’。(〈編輯凡例〉)也注意到現代話語體系對傳統的駢古文的影響。羅維揚選編的〈現代文言〉(二〇〇八)搜集自康有為、梁啟超開新文學之流別以來的通俗之文言,或曰現代通行的文言文,他把這種文言看成‘是古代文言的延續和革新’,‘是當今中學生大體可以讀懂的文言文,也是大學教授未必讀過的文言文’,‘上溯梁啟超的新民體,近輯互聯網上的文言文,披沙揀金,遴選二十世紀和本世紀初中國大陸、臺灣、香港及海外華人所寫的優秀文言文一三九題,作為範文,加以賞析’。(〈內容提要〉)。全書共分五卷,第一卷緒論,論述文言的好處和功勞、文言的進程和歧途、文言所受的衝擊以及當代國學復興導致文言綿亙的問題,第二、三、四卷為文選與講解,第五卷為文體流變十講。但是,作者本非學界人士,又無親自操觚之能,所選大體衹能稱之為帶有文言色彩的白話文,如曾經轟動一時的江蘇考生的高考作文〈赤兔之死〉,也被當作‘文言’選入,所選賦,大多連韻都沒有,更遑論賦的風格要求了。真正在文獻基礎方面做出大的成績的一是一九八六年許衍董、汪宗衍、吳天任編選的〈廣東文徵續編〉,煌煌四巨冊,近千萬言,雖是廣東一地文獻,但因近百年舊體文學,廣東尤其是香港蔚稱大宗,民國聞人,亦多粵產,故徵文考獻,不可不留意此著。

 

文言文是中國三千年文化的載體,也是歷史傳統與現實生活之間的一根重要的紐帶。這根紐帶絕不能割斷。學衡派中吳宓等人認為,文言文歷史悠久,能通行兩千多年,必然有其合理因素;不懂文言文,就無法瞭解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文言文屬於精英文化,形質優美,精煉高雅。近百年來,文言雖處在主流文化視野之外,但它對中國整體文化的發展仍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

在二十一世紀,學習和創作文言文有什麼現實意義呢?除了教科書中所說的內容之外,還應有以下幾點:

 

一、傳承高貴,促進社會文明

文言文的世界,是一個以‘君子’為人生理想的世界。儒學,可以說是君子養成之學。君子,高尚尊貴,才德出眾。歷代的讀書人努力進修,以君子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自省自覺,自尊自勝。中華是文明之邦,禮義廉恥,是古代貴族言行的準則,是孜孜以求的美德,是高貴的象徵,是傳統文化精神核心價值所在。君子立身處世之道,是‘以天下為己任’的頂天立地的擔當,故以‘向上一路’指示人們,剛健弘毅,自強不息,仰山瞻日,努力去接近高貴與榮光。文言,一種高華典雅的語言形式,是傳承高貴的紐帶,它本身涵蓄著貴族文化禮儀的餘韻流風,為社會各階層提供用之不竭的精神力量,人們浸毓日久,氣質變化,儀表舉止自能溫、良、恭、儉、讓。有了高貴的精神和正常的倫理,人際關係和諧,社會健康穩定。

新文化運動,是一場淺俗化的運動。文化虛無主義者以過激的手段摧毀了貴族精神、精英文化,也就從根本上損害了大眾文化。向下看齊,而不是向上看齊,失去了向上的指引,大眾文化也就不可避免向下滑落,嚴重地妨礙社會精神文明的進步。如今,人們已痛切地認識到這場運動帶來的惡果,不少有識之士奔走呼籲,要重建社會精神文明。衹有形成健全的文化價值體系,纔能實現真正的長治久安。

 

二、提昇審美層次,雅化白話

古人常謂文章以體制為先,辨體,更是衡文的首要之務。體有尊卑之分,雅俗之別。而文學語言與生活語言也有文野與精粗之別,衹有加工、美化了的語言,纔可提昇為文學語言。‘文’與‘言’分離是正常的、必要的,即使在今天,白話文也不等同白話,白話文還需繼續雅化。也許未來的白話文中,會形成‘雅文’與‘俗文’兩種文體,如同文言與白話那樣。

近百年,社會制度的變革和科學的發展,加劇了語言的俗化過程。在網絡時代,微博的流行,帶來了新的契機,也有負面的影響。白話文的低俗化、痞子化已至極端。白話文要成為完美的文學語言,成為純正的‘雅文’,要在審美層面上提昇,還得回過頭來向文言文學習和借鑒。

白話文是文言文的後續與延伸。林紓云:‘古文者,白話之根柢,無古文安有白話?’梁啟超認為,要作好白話文,‘文言的功夫應該很深’。朱光潛也說:‘想作好白話文,必要讀文言文。’白話文由於易學易寫,也就容易粗製濫造,失去文言的滋潤,白話更會變得粗糙乾枯。好的白話文,須用加工、美化了的語言去製作。胡適所主張的‘以平淡的談話,包藏著深刻的意味’,正是文言所長。文言文惜字如金,簡練如詩,是最精美的文字,也是最好的範本。文言文中不少詞彙、典故,還可以繼續進入白話,不斷被吸收、融化。文言文遺留下來大量成語,已成了現代漢語中重要的組成部分,言簡意賅,大大地豐富了白話文的表現力,提高了白話文的素質。這一筆豐厚的文化遺產,須好好繼承,更不應隨意糟蹋。白話文今後的趨勢雖然難以預測,作為當代文明的重要載體,白話文有著無限廣闊的發展空間,任重而道遠。我們還是希望未來的民族語言,可以更文明些、高雅些。

 

三、學習文言創作,繼往開來

近三十年,傳統文化重新進入人們視野,大量古代文獻整理出版,青年學子得以接觸優秀的文史典籍。儘管是長期的隔閡,霧掩雲遮,文言,依然是許多人心中的高潔的聖域,有志者還期盼著向上攀躋。如今,不少文學青年重新學習這種本已不太熟悉的文體,並試圖創作文言文及詩詞。當代人從小就生活在白話文無邊的曠野中,文言,衹是偶然入望的天際雲山,在這種語境中成長的青年,要領悟文言獨有的情調、語感,實在不易,學子們不妨多讀一些文言典範之作,喚回歷史文化的記憶,對傳統文明產生認同感,並作一些寫作練習,增強切身感受,豐富自己的語藏,掌握基本的寫作技巧。

當代的文化人,尤其是講授、研究古代文史的大學教師,也應嘗試用文言寫作。如果沒有創作經驗,缺乏感性認識,則如霧裹看花,不知個中情味,所謂研究,也衹能是掠影浮光,難以探微索隱。不關注、不實踐文言寫作,對於研究者自身來說,無疑也是一大缺失,正如錢鍾書那稍有點尖刻的比喻,應羞於自己的無能為力。詩詞創作需要天賦,不是人人皆可以為之;而寫出合格的文言文,衹要多誦讀,多涵泳,自然水到渠成,沒有學不會的。

學習寫作文言文,第一步驟就是仿作。對前代優秀文學借鑒、吸收。吳宓云:‘文章成於摹仿,古今之大作者,其幼時率皆力效前人,節節規橅,初僅形似,繼則神似,其後逐漸變化,始能自出心裁,未有不由摹仿而出者也。’摹仿,是學習最有效的手段,是所有文藝門類的初學者必經之途,未經這一步的,在行家眼中,衹是徘徊於門外的‘愛好者’而已。摹仿,宜取法乎上,先難後易。不要以為淺近的文言易學易寫,便隨意仿效,草草書成,一成習慣,則難以自拔,再也不能深入古人的堂奧了。一入手就要摹仿古代的佳篇,無論是左、馬、班、揚,還是韓、柳、歐、蘇,衹要是第一流之作,都可以作為範本。以莊敬之心,逐字逐句體味古人的用心、作意,吟哦背誦,熟習後纔能領悟語感。句字的平仄交互,字眼的‘響’、‘啞’,也須注意。在這過程中,要尊重文言固有的程式規矩,不應逾越。慢慢掌握詞彙、句式、章法,然後纔試行仿作。先精一家,再廣為取法。吳芳吉謂‘從事文學原不可以一家一書自足,其必取法百家’,實是個中人語。好的文藝作品,是由感情加上沈思而創作出來的。沒有感情,則不足以動人,沒有沈思,則未能深刻。文言文,由於它語言上的特性,成文較慢,則更宜於沈思。遣詞造句,有如沙裹淘金,細細選擇最宜於表達感情的詞彙,力求優雅精微,曲深雋永。寫作過程也是與古人對話的過程,努力去領略漢風、唐韻、宋意,感悟古人的文化品格與倫理精神。

文言文有多種體裁,各有其不同的語言形式、表現形式以及審美形式,學者須細細揣摩,掌握各體的特色。古時文體分類體例不甚畫一,如〈明文海〉分體二十有八,每體之中,又各為子目。清〈古文辭類纂〉則分為十三大類。大抵最要者有論辨、傳狀、碑志、贈序、書牘、序跋、雜記、箴銘、慶弔等,各有功能。進入民國後,文言文使用範圍顯著縮小。到了當代,就衹剩下序跋、書牘、雜記、碑傳幾類較為常見,其餘的多已棄置不用了。文言文又有散文與駢文之別。駢文是一種很特異的文體,在乎散文與詩之間,字句整齊勻稱,講求聲調韻律,多用四言六句,故又稱‘四六文’。文至駢體,可謂已臻形式美之極致。唐宋以還,有所謂散、駢之爭,即古文與時文之爭,勢同水火,各不相讓,雖然如此,卻不似後世之文、白之爭,拚到你死我活為止,不少古文家能作四六儷偶之文,駢文家亦能散體。駢體文與散體文,同途並駕,已歷千年。當代頗有熱心人鼓吹寫賦與駢文,作品極多,佳者則罕見。‘能觀千賦,然後言賦’,今之賦家,誰能解此?

筆者相信,喜好文言,往往是出自本性,出自天然。也許,‘保守’思想是與生俱來的,文言文似更宜於表現人群中這小部分人的精神世界。旣然愛上了它,就應該盡力去做到最好。辜鴻銘云:‘語言要高雅,表達要自由,用字要簡練,意義要完滿。’今天寫作文言文,也應以此為追求的目標。

時至今日,文言文依然有它的生存空間。劉夢溪說:‘文言文有什麼好處呢?文言能保持文本的莊嚴。’並認為重要的文告、外交文獻,都可使用一些文言語詞和體式,‘適當地使用文言文,不是一件壞事。甚至國家的重要文告,略增一點文言的話,國家的威信都能提高一點。別人會認為你是一個有文化的國度’。文言是一種典雅的文體,在某些特定範圍、特定內容、特定語境內仍難以被白話文取代。如致祭炎、黃二陵的祭文,殿堂新建、古跡重修的碑記,相信用文言文會顯得更嚴肅莊重;某些學術門類,如中國古代文學、歷史、東方哲學中某些著作,也宜於用文言撰述。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熊十力〈新唯識論〉,假如采用白話的話,肯定會大為遜色。新編〈清史〉,若用文言,則可與傳世二十四史的語言風格統一。此外,如詩文書畫的序跋題記,帶有私隱性的日記、書信等,一用文言,便生雅韻。一些實用性文體,如公文函件、契約請柬,以至產品展品的說明書,適當使用文言,自可提高其文化品位。

互聯網提供了展示作品的平臺。近年來,在網上時有文言文發表,從文章水準來看,雖然多數還處於習作階段,但可見證這一古老的文體已被部分年輕人所接受,並嘗試撰製。其中亦有較成熟作品,體裁、題材都多式多樣。此外還有大量的微博,篇幅短小,言簡意賅,除了創造新的詞彙外,文言語詞得以復活並大量使用,個別版主亦偏好文言。手機及網上流傳的段子,時以俳偶形式,活用成語,帶有頗濃的文言成分。

當代文言,也許會分成改良派與傳統派兩路。梁啟超所創的‘新文體’,開了改良文言的先河,學衡派的胡先驌等也曾提倡文學改良,章太炎、傅斯年等人主張言文合一,文白交融,為適應現代人的習慣,以白話思維代替傳統的文言思維。改良的文言文還是文言文。將來的改良派也許會沿著‘新文體’及學衡派路子,文言句式中夾雜著白話句式,不避新詞彙及俗語。傳統派文言,是正宗古文,即以文言思維,並以文言句式為主體的文言文。如同要寫好外文,必須用外語思維那樣,要寫出純粹的文言文,也必須用文言思維。先用白話想好,然後用文言翻譯,衹能製作出夾生的文字。今後正宗的文言,應該有典雅的語言,高尚的格調,穿越古今的文化情懷,古色古香的審美趣味,旣能遙接古人的謦欬,又有現代的生活氣息。

如今,更有學者提倡所謂的‘現代文言’,要在改良派的基礎上進一步淺俗化、口語化、生活化,讓一般人都能看得懂,以利於普及和傳播。這衹是一廂情願而已。無論是以‘文言為體,白話為用’也好,還是以‘白話為體,文言為用’也好,這種半文不白的寫作,衹能是低層次的現代假古董,它失去了傳統文言的最主要的優點,如高貴、莊嚴、典雅、精煉,又難以與更通俗的白話文抗衡,真正的行家不屑於讀,大眾讀者看去也似懂非懂,高不成,低不就,非但不能挽救文言文瀕危的命運,反而使它失去賴以幸存的基石。文言文美好的軀殼不復存在,文言文生命也就真的完結了。文言文早已定型,是一種遺產,不可能進行改革。所謂改革,衹能是調和,是俯就,是俗化。文言文的‘現代性’,衹在於文章的思想意義,而不在其形式、技巧上的通俗性。

筆者主張,應學習和創作能與傳統銜接的‘純粹’的文言文,少數人寫,少數人讀,以維繫文言的正統,俾斯文一脈,斷而復連,危而不墜,這已是最大的冀望。所謂‘復興文言’,讓更多人去學習和創作,不必要也不可能。文言,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必然是衹屬於個人和小眾的,永遠不可能為廣大民眾服務。在今天,屬於大眾的文化已不少了,螢幕上的昇平歌舞,歡聲笑語的二人轉和大腕相聲,手機裹的雜色段子、小報滿版的明星軼事,警匪、帝王片,各式各樣的武俠、言情小說,梨花體詩,含淚的散文,這都很好,很好。把詩詞、文言文、古琴等早已被棄置的東西留給小眾,恐怕也不為已甚吧。相信社會群眾有足夠的度量,能容忍這類小眾文化的存在。

現當代文言文如同詩詞一樣,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本來,是否使用文言文撰作,純屬個人和小眾的文化取向,應得到他人的尊重而不是妄加指責。當代文化教育界中,尤其是語言文字工作者群中,也許是源於某種自卑、自虐的心態,對文言文鄙夷、敵視、攻擊的不乏其人,加以‘腐朽的舊文化’、‘復古主義逆流’、‘時代落伍者’種種罪名,叫嚷著要徹底否定和掃蕩,但卻很少人冷靜下來,對近百年的文言文這一不容忽視的文化現象進行深入的學術探討。即使偶有研究者,也往往認為現當代文言思想文化是‘頑固保守’的,不合時宜的。沒有對大量作品進行微觀的審視,鉤稽排比,槪括綜合,探求其藝術的內部規律,也就不可能進行宏觀的和抽象的理論研究。亦有論者認為,語言決定思維,文言與荒謬的思想必然是‘融合為一’的。這種偏見至今猶未消除。歷史經驗早已證明,用白話文去傳播荒謬的思想,其危害性遠比用文言文大得多。

錢基博在〈現代中國文學史〉中慨歎:‘吾知百年以後,世移勢變,是非經久而論定,意氣閱世而平心,事過境遷,痛定思痛,必有沈吟反復於吾書,而致戒於天下神器之不可為,國於天地之必有與立者。’錢先生所感甚大,事過已近百年,說真的,筆者從未認識到舊文化與家國興亡有多大的關係,更無法一一理清文言文盛衰的前因後果。在當代社會文化生活中,沒有文言,沒有詩詞,沒有一切舊物,也無妨大局,芸芸眾生依然可以鼓腹謳歌,頌平鳴盛。在物慾橫流的時代,滾滾濁浪之中,偶然飄來幾瓣落花,喚起人們一些淒美的回憶,也許就夠了。希望這個選本,能起到啟迪心智、激發美感的作用。

本書中的篇目由我及門人徐晉如君編選、定稿,許紹鋒君、黃悅君、鄒金燦君初選了部分文章,並負責統稿、統校及具體事務工作。臺灣及港澳地區作品,黃坤堯先生提供了大量資料。韓尊魯君為考訂作者,黃悅、李曉紅、劉勇、張元昊、黃昇、官劍豐、羅杵增諸君為檢索原文並作校對。本書采用‘集評’的形式,旣集前輩雋語,亦徵時賢高論,庶見千秋文脈,不絕如縷。張海鷗先生和徐晉如君代邀有關學者,各擇其所賞篇章而置評。舍弟永滔錄入全書文字。在此,對關注本書的朋友、學生表示深切的謝忱。編就這本小書,筆者稍感慶幸的是,再也不用去寫那些符合‘學術規範’的論文了,這篇前言可以信筆所之,言己所欲言。引文亦一循舊例,不注篇名出處及頁碼,尚祈讀者諒察。

陳永正二〇一二年七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