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你爸?”
“正是。”
“他在哪?”
“眼下在猫尾。”
遥用手指分开额前的刘海,露出她那标志性的略带倦懒的眼神。
我品着手里的酒,咽下时喉咙里发出“咕咚”的声音。
“你父亲在猫尾酒店?你独自来找我?”
“有什么问题?”
“问题倒也谈不上。”我说:“只不过,这种情况下,一般不都得由父亲带着女儿上门么?我是说,对他来说,毕竟我可是一名陌生的男人。”
她嘿嘿一乐,用左手支起下巴瞅我。
“难道你还能把我怎么了?”
我撇了撇嘴。
“我爸算不得什么新潮,也绝不是什么老古董。事实上,得知我要来找你,是他主动请缨,要求我带他来的。”
“那么,他为了什么想见我?”
“还能为了什么,当我和他说了关于姐姐的猜测,并说明了你可能会一探缘由,他便提出想亲自见你。”
“那么,明日便前往猫尾。”
她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专心地饮黄酒。酒并不算多,但对于不常喝的她来说,似乎非常痛快,以至于让我再添一壶。
“喜欢北野武?”我问她。
“什么?”
“北野武,《向死而生》。”我指了指茶几上趴着的读本。
“哦,只是在你的书架上看见,顺手拿来翻而已。”
“如何?”
“不赖。话说,我只是在相关报道上得知他是个率性而为,并多少有些好色的导演。没想到电影之外,他过着那样的生活。尤其是年轻时对死竟然有过如此深刻的认识。”
我点点头。
“喝得酩酊大醉,然后骑摩托车撞得飞起来,落在反向车道上摩擦数米,随时都可能被往来的车辆轧得粉身碎骨……我想,不论是谁,假如当真经历过他那样的车祸,多多少少都会对死进行一番思考。与众不同的是,北野武还在上学时就认真考虑过生死的问题,并得出了自己应当辍学、改去说相声的结论。”
她琢磨着我的话,眼神变得有些迷离,或是灌下肚的酒劲上来了也未可知。
“真的呢,关于自己生死的话题,想想都有些不可思议。”
我微笑地看了她一眼。
“关于生和死的话题,我书架上还有另外一本书,《蛤蟆的油》,黑泽明写的,或许更深刻。”
“哦?怎么写的?”
我摆弄了一阵茶几上的酒壶。
“黑泽明原来有位极具才华的哥哥,由于读了阿尔志跋绥夫的《绝境》,常对黑泽明说要在三十岁之前死掉,因为人一过三十岁就只能变得丑陋。后来,他哥哥果然在三十岁之前自杀了。”
遥用意外的眼神看我,撅起了嘴。
“他说的这话也许不错。”
我看了看她,继续说道。
“至亲在自己面前生生离去,本身就是一件残忍的事情,而对于黑泽明来说,另一件事情或许更为残酷。”
“什么?”
“就在哥哥自杀之前,母亲曾担心哥哥有关‘三十岁之前死掉’的言论,特意向黑泽明打探哥哥的生活状态。黑泽明回答了一句:‘越是动不动就提死的人越死不了’。”
遥似乎为我的话感到惊讶,她微张着嘴,很长一段时间里没说话。
过了半晌,她回过神来。
“我想,黑泽明说那话,多半是为了安抚忧心忡忡的母亲。”
“任何人都会那么想,只是作为黑泽明本人,从此陷入了无尽的内疚和悔恨,那种情形,真的让人感到痛心啊。我是说,他们毕竟是流淌着相同血脉的兄弟。”
遥再次陷入沉思。这一回,她的脸上多了些许忧伤。
“你是怎么知道的?关于他的悔恨,书上写着的么?”
我瞅了她一眼。
“书上诚然记载了他的感受,但我多少也能理解。”
“不!”她突然厉声说道:“你是独生子,你不可能理解!”
我默然。对她的话,我丝毫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她很快观察到气氛的尴尬,摇了摇头,而后垂下了脑袋。
“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我点点头。
她的眼眶很快泛红,肩膀也微微地颤抖起来。
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抽出茶几上的抽纸,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纸,情绪依旧很激动。
我伸手轻轻拍了她的肩,她顺势将头靠在我的肩上。
“很抱歉,我无意让你想到JUNNY。”
我说。
她直起了身子,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用抽纸不住地擦拭鼻子和眼睛,最后笑了一声,拿那红肿了的眼睛看我。“我说,作为导演,为什么他们的人生都那么戏剧呢?”
我打量她的脸,在故作镇定之外,分明勾勒着一股倔强。
“导演也好,普通人也好,谁也无法反驳这样的事实:这世界本身就由许许多多的随机事件组成的。也许你可以规定一天之中能做什么,但谁也无法规定一辈子自己能做些什么。或者说,很多突发的情况,根本由不得自己,从事后看,这些突发的情况都描绘着一种必然。”
“比如?你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吗?”
“我啊?可多了去了,比如……”
我想告知有关自己如何寻找妻的经历,但最终打住,决定换个例子。
“比如说,还在读大学的我原本要完成一篇论文,从时间上计算,应该是充裕得很。但是,从宿舍赶到自习室的半路上遇到了溺水的孩子,而身边没有一人会游泳,那么,我不得不跳进寒冷的水里救他,还得拨打报警电话等候救援。过后又不可能身披湿透了的衣服去教室,那个时候,你哪儿也去不了的嘛。只好又回到宿舍洗澡、换衣服,再打理自己,大半天已经过去,等同学回来之后,你才想起来今天是交论文的最后一天。”
她沉默不语。
我看了看表,站起身来。
“时间不早了。”我一边收拾酒具,一边对她说:“回猫尾么?”
“你要不介意,就睡这里了。”
她伸了伸懒腰,脸上堆起了睡意。
我说:“你睡房间,我睡沙发。”
“成交。”
我替她换上新被,嘱咐了电器电灯开关的使用办法。
熄灯之前,她喊住了我。
“嘿!”
“怎么?”
“有人曾和我说,这世上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务,能随时随地关照自己的,唯有自己本人。是真的吗?”
我想了想。
“说这话的,是男人?”
她点点头。
“那活该他没追上你。晚安。”
她愣了一记,莞尔一笑。
我熄灭了灯,关门回客厅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