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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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laxy Award 银河奖征文

雅努斯之歌

文_分形橙子

图_小花

红色精灵

“红色精灵”号静静地停泊在“雅努斯”行星的同步轨道上。

按照地球标准时计算,今天是探索飞船抵达特拉比斯特-1号星系的第三天。

从冬眠仓里爬出来,在辅助机器人的帮助下沐浴更衣,重新学会走路和吃饭,这个过程足足花费了易欣大半天的时间。等到她坐在宽大的指令仓里,在柔和的灯光下啜饮着一杯特调冰咖啡,翻看着桌子上的观测记录和照片时,那个思维敏捷、做事果决的“红色精灵”号船长才重新回到了易欣的躯壳里。

“船长大人,”送来第一批观测照片的柯林斯打了个哈欠,“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谢谢。”易欣心不在焉地说。事实上柯林斯比她恢复得更快更好,这个强壮的男人从冬眠仓里爬出来之后只愣了一小会儿,就把辅助机器人推到了一边,自己跌跌撞撞完成了沐浴更衣和一系列需要人工干预的观测操作。眼前这些照片就是他的杰作。

“你感觉怎么样?”她随口问道。

“说起来有点奇怪,”柯林斯摊开双手,“我现在很想吃油炸冰激凌。”

“那你可得忍忍了,”易欣笑笑,“飞船上可没有安装抽油烟机,冰箱里也没有冰激凌球。”

“瞧瞧,它像什么?”柯林斯指指照片上的“雅努斯”,提醒她。

易欣瞟了一眼,顿时明白了柯林斯的意思,眼前的星球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冰原,就像一只被油炸了一半的冰激凌球。这颗被潮汐锁定的行星有着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孔,它一面永远被母星照耀,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黄色调,在正对着母星的亮面中央,有一个肉眼可见的巨大气旋,就像一只永远睁着的眼睛。而它的暗面则是一片沉沦在万世永夜的灰暗冰原。柯林斯给它起名“雅努斯”倒也贴切,它就像那个古罗马双面神,有着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孔。

易欣不禁莞尔一笑,“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穿越一百五十光年,就为了吃一只油炸冰激凌球。”

柯林斯大笑,“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昂贵的一次餐厅之旅。”

这时,照片上的一道白线引起了易欣的注意,这道在云雾下若隐若现的白线近乎精确地沿着晨昏线延伸分布,几乎把暗面和亮面分成了两个相等的半球。她皱起眉头,又翻看了其他照片,在不同的角度上,都能看到这条把“雅努斯”一分为二的白线,基本可以排除是镜头故障。

“这是什么?”易欣指着照片上的白线问道。

柯林斯耸耸肩,“太空时代刚刚开始的时候,有一个传说:中国的万里长城是太空中的宇航员能用肉眼看到的唯一人工建筑,后来人们才发现这是一个谣传。但这个传说是人类对自身文明自豪感的映射,也无可厚非。”

“你是说,这个东西是人工制造的?”易欣放下了刚到嘴边的咖啡杯。

“不排除这个可能。虽然自然界也能形成这种精确的结构,就像北爱尔兰巨人阶梯和昌普岛的众神足球并不能证明巨人和众神存在过,但是——”柯林斯从照片中挑出一张更清晰的照片指给船长看,他用粗壮的手指指点着,“瞧瞧这个,如果这是一道防御异鬼的城墙的话,我敢肯定没有什么东西能攻破它,它的高度有2000米,是绝境长城的十倍。”

“如果是地质活动形成的山脉的话,它又过于规整了。”易欣评论道,她凝视着她的科学官——同时也是她的探星搭档,“拜托,柯林斯,别卖关子了,你知道在这种地方不可能有“人”建造这么高大的城墙。我才从那个棺材里爬出来没多久,说实在的,我现在都不知道我的脑细胞有多少已经阵亡了,你就让我剩下的脑细胞多幸存几个吧,快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雅努斯’是我们探索的第一颗被潮汐锁定的行星,你瞧这儿——”科学官终于收起了戏谑的笑容,他又翻出一张照片,指着那个明亮的气旋,“由于‘雅努斯’距离恒星非常近——这个星系的太阳是一颗红矮星,这使得它的行星宜居轨道比水星距离太阳还近——所以它的亮面接收到的热量非常多,根据喷气推进实验室的计算机模拟,亮面被恒星直射的地方会有一个类似于木星上的大红斑的气旋。现在,我们亲眼看到了这个气旋,至少说明我们的计算机模型是部分正确的。这个气旋是‘雅努斯’大气循环的一个重要节点,它吸取了地面的热量,热空气上升,形成一股朝上的极速气流。也就是说,亮面的地面上刮着永远朝向气旋中心的狂风,越接近气旋,风力越大。当来自整个亮面被蒸发的海洋蒸汽被卷到高空,水汽遇冷凝结,所以这个气旋下面永远下着不停息的大雨。”

“很壮观。”易欣喃喃地说。她翻看着那张近距离拍摄的气旋照片,气旋位于一片大陆上方,这片大陆的形状有些类似美洲大陆,整体呈现一个长条状,远端一直延伸至环赤道区域,其余的部分是深红色的海洋。易欣想象着高温的雨水铺天盖地永无休止地从厚重的云层倾泻下来,在大陆上汇集成如蛛网般密布的沸水河流,奔涌注入大海。一切都隐藏在氤氲的蒸汽中,那一定是一个地狱般的世界,很难想象有什么样的生命能在这种环境生存下来。

“在暗面还有一个冷气旋,这也和计算机模型的计算是一致的。”柯林斯继续说,他拥有蓝灰色的眼珠和坚硬的金发,下巴很光滑,声音很有磁性,“在亮面升温的空气被雅努斯之眼——希望你不介意这个称呼——推上高空,然后在高空气流的推动下,热气向暗面扩散,在高空中又形成了与地面上方向相反的气流。但是,由于大陆上的山脉阻挡,只有少数气流能够到达晨昏线。奇怪的是,长城上有对应的通道,这些气流可以穿过通道,畅通无阻地进入暗面,并且汇集在暗面的中央形成一个反向冷气旋。这就是‘雅努斯’的大气循环简化模型,实际上它的大气循环比我说的要复杂得多。由于热空气能够抵达暗面,所以这颗行星的温差并没有我们预估的那么大。亮面的平均气温大概在零上四十摄氏度左右,暗面的平均气温大概在零下四十度左右。换句话说,暗面的冰层下面肯定有液态海洋。”

“你还没有解释那道白墙是什么。”易欣提醒柯林斯。同时,她翻看着其他照片,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雅努斯”都是一颗迷人的星球,它就像传说中的双面神雅努斯一样,有着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暗面是冰冷的灰白色调,很平整,广袤的冰原上散布着一些交错的笔直线条,有点像木卫二的表面;亮面则被厚重的云团遮蔽,偶尔在云层的缝隙中可以看见深红色的海洋和暗红色的大陆。大陆上遍布着山脉和峡谷以及平原和高地。

这真是一颗迷人的星球,想想看吧,一颗被红矮星潮汐锁定的行星,它有液态水,有大气循环,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会演化出生命吗?

“我的推测是:那道白色长城是冰与火交汇的战场。”柯林斯终于说,“来自亮面的气旋带来大量降雪,降雪落在暗夜冰原上变成新的冰层,冰层不断积累,就像流动的冰川一样向亮面推进,但是在晨昏线上,它们遭遇了来自雅努斯之眼的热风,于是在晨昏线上堆积起来,经过亿万年的相持不下,最终达成了火与冰的平衡——也就是那道冰雪长城。”

“很有意思。”易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柯林斯这个解释似乎勉强说得过去,但易欣总觉得,这道白线还是太过规整了一点,简直就像一个造物主细心用粉笔在这颗行星上仔细地按照两张脸孔画下的分界线,“但这不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我想知道,这颗星球有没有可能存在生命?”

“这个还不能确定,它的暗面是一片冰原,如果有生命,也只存在于冰层下面的海洋里。但是根据计算,冰层的厚度可能超过两千米,要在上面钻个眼儿,可不是一个小工程……”

“技术上来说不是问题,我们能做到。”易欣打断他,“我们既然能飞跃一百五十光年的距离来到这里,我们也能钻一个两千米深的洞。”

“当然。”柯林斯耸耸肩,“那么现在,让我们看看雅努斯的另外一张面孔吧。”他拿过一张飞船掠过亮面气旋正上方拍摄的照片,照片正中的巨大气旋真的像一只眼睛盯着他们,这张照片来源于飞船发射的极点环绕卫星,“气旋附近肯定是不适合生命存在的,至少高等生命不行,没人能忍受永恒的沸水大雨和十四级的热风……一般来说,一个潮汐锁定的行星最适合居住的地方是晨昏线附近。但是由于城墙的存在,充满了水蒸气的热气被城墙阻挡,所以那里大部分区域都经常下着冻雨和大雪,这些地方显然是不适合登陆的。幸运的是,我已经找到了一些适合登陆的地点,看这里……”他又挑出一张晨昏线的照片,照片上的白色长城清晰可见,“亮面只有一片比较完整的大陆,这个大陆延伸到了晨昏线附近,巧合的是,这里正好有一个对流通道,热气从高空流向暗面,冷气贴着地面从暗面流向亮面。当然,长城上可不止这么一个缺口,但其他通道大部分都位于海洋里,位于陆地上的通道目前只发现这一个。”

“这些通道似乎不难解释,”易欣说,“是对流导致了通道的存在,而不是通道的存在导致了对流,通道是结果,而非原因。”

“没错,晨昏线周围的气候比较温和,尤其是通道附近,大部分气流都通过通道流走了,通道附近反而没有什么大风,阳光也合适,有液态水的存在,如果这颗行星有文明的话,它们一定会选择这些地方建造它们的城市。但是这些地方大部分时间都被云层笼罩,还需要进一步观测。”

“大气成分?”

“氮气为主,有15%的氧气,2%的水汽, 0.04%的二氧化碳和其他惰性气体。”柯林斯徐徐道来,看着易欣逐渐瞪圆的眼睛,柯林斯笑了,“你没听错,船长大人,我们中奖了,这颗行星的大气成分和地球很相似,只是氧气含量稍微低了点儿,水汽又多了那么一点儿……换句话说,这很可能是一颗有生命的星球。”

“非常好!”易欣掩饰着心中的惊喜,“不过,这听起来有些不太像真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雅努斯很可能孕育了和地球同样以‘一氧化二氢’为生命溶剂的碳基生命。”柯林斯指指窗外,此时,餐厅的窗户正好旋转到面对着“雅努斯”,从这个角度望去,晨昏线上的城墙在暗红色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金色,将“雅努斯”分为了泾渭分明的两个半球,一个火热狂暴,一个冰冷安宁,“这是一颗非常非常有趣的星球。”

易欣将视线从窗外转回来,“柯林斯,再发射两颗环赤道的同步卫星吧,我要一个能覆盖全球的卫星通信网。稍后我们再详细讨论一下探测计划。”

船长的命令让科学官兼操作工柯林斯心旷神怡,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开了,看背影就像一个刚在怀里揣着满满的万圣节糖果的小姑娘。机器人侍者给易欣重新添满了咖啡,她安静地啜饮着浓郁的黑咖啡,感觉头脑愈发清醒。接下来的时间里,易欣仔细翻看着桌子上的数百张照片,心里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虽说要和柯林斯讨论探测计划,但他们的选择其实并不多。按照UNSA(联合国空间总署)对探星者的严格规定,如无必要,决不允许探星者亲自登陆行星——探星计划开展数百年来,前仆后继的探星者们用生命证明了,系外行星的危险性绝不是在地球上的计算机模拟就能完全了解的。

半个小时后,易欣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她把照片推开,端起咖啡杯一饮而尽。

出生

暗夜冰原,冷气旋附近。

旋转,无休止的旋转。

紧接着是猛烈的撞击,周围是激荡的液体,不可言喻的疼痛和晕眩,但马上一切就停止了。它摆摆尾巴,四处探索,感觉到自己正处于一个密闭空间里,安全温暖,周围是弧形光滑的表面,就像……一只……卵?对,没错,就是这个词语,这个词语突兀地闯进了它简单的大脑:它在一只卵里。

此时,卵显然已经从撞击中停下来了,周围的寒意慢慢浸入卵壳,但是对它来说,这是一种极度舒适的感觉,是清凉舒爽,驱走它身上的燥热。

此时,它第一次有了方向感。它向每个方向探索,但总会碰到光滑圆弧的墙壁。卵壳里充满了液体,在它最初的记忆里,这些液体在不停地旋转,狂暴地冲击着它,它就像一片风中的树叶在不停地摇摆。

如果有一个人拿着透视仪观察这只卵的话,他会惊奇地发现在火红色的液体里有一条小小的鱼正在舒适地游弋。这条小鱼正徒劳地撞击着卵壳,但卵壳很坚硬,小鱼很快就放弃了徒劳的撞击,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开始吞咽卵壳里的液体。

小鱼没有意识到,它小小的世界并没有完全停止,而是正在缓慢地下沉。它吞咽了一会儿液体,一股疲倦感袭来,于是它又转了一圈就不动了,细长的身体静静地悬浮在液体中,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震动透过液体传导到小鱼的身上,惊醒了它。它甩甩尾巴,察觉到卵正在翻滚下沉,液体又开始激荡起来,但比起之前要温柔许多。它感觉自己又变得灵活了一些,但是和刚才不一样的是,它感受到了某种东西,有光线刺进它黑暗的世界。色彩,火红的色彩,它的头上长出了两个微小的感光细胞聚集点。

原始的眼睛出现了。

但它只能看到一片昏红色,混沌朦胧的暗红。这个色彩让它有了一种熟悉的安宁感。它默默地感受着这片红色,某些潜伏的记忆正在缓缓地复苏。

又是一下颠簸,卵终于再次停下来,卵壳仿佛触碰到了某个巨大造物的底部。它轻微地震动了几下,然后开始轻轻摇摆。小鱼感受着液体微微的晃动,感到有些不安。在它看不见的地方,一座海底热泉正喷涌着黑色的烟柱。烟柱一直延伸到几十米的高处,然后缓缓飘落回海底。一些黑色的物质渐渐地覆盖了红色的卵壳。

奇妙的化学反应发生了,在黑色物质的侵蚀下,卵壳逐渐变得透明起来,同时,当小鱼再次撞击到卵壳内壁时,它敏锐地察觉到:卵壳内壁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坚硬了。

热,再次热了起来,强烈的灼烧感。小鱼猛烈地撞击着内壁,它第一次张开嘴巴,撕咬着已经变得柔软的卵壳。但是,自然规律早已决定了小鱼的命运,它一直没有撕开内壁,尽管内壁已经变得非常柔软。直到蛋壳内的红色液体褪去了颜色,变成了无色液体之后,小鱼才终于撕开已经不堪一击的卵壳,迫不及待地钻了出去。

一阵清凉的感觉马上包裹住了它,它出生了。

它置身于一片黑暗的海水中,但马上,它的感光细胞就接收到了某些奇异的色彩。首先进入它简陋的眼睛的是一些其他的红色光点,那些光点散落在黑暗的海底,不时地有更小但更亮的光点从红色的大光点中分离出来,而大光点则随着小光点的离去渐渐熄灭。但这并不是全部,它看到一个朦胧的、巨大的巨柱也发出暗红色的微光,虽然微弱,但已经足以被它简陋的眼睛察觉到。它围绕着巨柱转了几圈,这时,有一些小光点朝它移动过来,它意识到这些是它的同类,它们很快就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小的红色鱼群。

小小的鱼群围绕着黑色烟柱转了几圈,仿佛在向这个巨物告别。片刻之后,发出明亮红光的鱼群就向远方的黑暗游去。在这个小小的群落周围,有更多的鱼群正在集结。

在这个黑暗世界的天空上,有更多的卵正在缓缓飘落。

鹰与蛇

“雅努斯”同步轨道,“红色精灵” 号。

“我将在暗面释放‘鹰’, ”柯林斯给易欣解释着他的探测计划,他指点着一张从“雅努斯”暗面极点上空拍摄的照片。易欣一直努力用肉眼寻找着冷气旋,但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在红外线照片上才能看到冷气旋的存在。而且,虽然叫作冷气旋,但它的温度却没有预想的那么低,事实上,冷气旋的中央很可能是整个暗面温度最高的地方,这也让易欣和柯林斯感到有些疑惑,按照他们现在掌握的大气环流模型来看,从亮面往暗面输送的热量远远达不到能让暗面的极点出现冷气旋的程度,但红外线照片也不会撒谎。“让‘鹰’抓着‘蛇’在暗面极点不远处软着陆,避开冷气旋,然后释放出‘蛇’, ‘蛇’会钻透冰层。如果冰层下面有一个海洋,‘蛇’和‘小家伙’们会替我们完成接下来的工作。”

“鹰”是探星船的标准配置,它是一个全自动登陆舱。当它飞掠过冰原时,会释放出一个串联核动力单元组成的机器蛇。机器蛇会从天而降,利用重力撞击进入冰层。机器蛇的头部就是一个钻头,它会利用热量和灵活的身体融化并钻进冰层深入,直到钻透冰层。理论上,强劲的核动力马达可以让它们钻透五千米的冰层。当钻透冰层之后,机器蛇会分解成十三个独立的机器,每一段都会变成一个自带核动力的机器章鱼。这些“小家伙”们抗高压,抗低温,防水防尘,具有多频段视野,能探测到从微波到伽马射线之间的所有频段。更重要的是,它们还是顶尖的猎食者,如果它们发现了有必要捕捉的猎物,还会在飞船发布的指令下进行捕捉。而且,机器章鱼们拥有一个分布式的中心大脑模型,有一定的自主性,会自动测算是否需要集群猎杀。易欣一直觉得,这些小家伙的设计者一定是从老电影《黑客帝国》中的机器章鱼得到的设计灵感。

“就这么办吧,”易欣点点头,“我建议在极点附近和赤道附近各释放一条‘蛇’。”

“我有预感,在这颗行星上我们一定会有所发现,”柯林斯说,“它的寿命可能比整个太阳系还要长一倍,如此漫长的时间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如果冰层下面真的存在一个液体海洋——这简直是一定的。你肯定注意到了,‘雅努斯’的暗面像不像欧罗巴?”

“没错,”易欣说,“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水是宇宙空间中里最常见的物质之一。水星和月球上都发现了水,但在欧罗巴的冰海里,我们可什么都没有发现。”

“但欧罗巴没有如此复杂的环境和大气环流,而且也没有表面的液态水。”柯林斯显然对“雅努斯”抱有很大希望,“但‘雅努斯’有,而且‘雅努斯’距离它的母星如此之近,和欧罗巴一样,也受到了引力潮汐的影响,内核遭受来自母星的来回挤压,如果我没有猜错,冰海下面一定存在海底火山。”

“让我提醒你一下,柯林斯先生。”易欣抬起头看着柯林斯,“我们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寻找外星生命,我们还是在为人类寻找能够移居的新家园,恕我直言,这颗行星的环境实在称不上友好。”

“如果我们摧毁长城,晨昏线附近能居住的地方会大大增加。”柯林斯的脸上是一副受到伤害的表情,“而且,你不觉得,即使这种行星无法满足人类的移民条件,它本身不也是值得探索的吗?想想看,一颗被潮汐锁定拥有长达可能一百亿年历史星球,表面拥有液态水和复杂的大气循环结构,简直太令人着迷了。”

“好吧。”易欣说,“再释放一个浮空探测器,我们要知道冷气旋的内部结构,我想知道冷气旋为什么到了暗面的极点还没有完全冷却。另外,加强对亮面的观测,尤其是靠近晨昏线通道的宜居带。”

顿了顿,她的语气缓和下来,补充道,“柯林斯,祝你‘用餐’愉快。”

三个小时后,当红色精灵运行到暗面上空时,“鹰”从飞船的主体上脱落,沿着一条平滑的抛物线轨道向“雅努斯”冰冷的脸庞飞去。柯林斯全神贯注地坐在模拟仓里操控着“鹰”逐渐下降,他戴着一副VR眼镜和紧身体感服,体感服上分布着的数千个传感器和“鹰”的主计算机相连接,将位于“鹰”上的姿态控制仪、传感器等仪器的信号编译成能被体感服识别的信息,直接传送到体感服上,让柯林斯化身雄鹰。

此时,雄鹰正翱翔在永夜冰原的上空,从柯林斯的视角望去,一望无际的冰原在他身下向四面八方伸展,一直延伸到天边。这里并不是完全的黑暗,漫天的群星之光在无垠的冰原上漫反射,形成一种朦胧的光感,如幻似梦。

柯林斯知道,他眼前之所见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议的景象之一,这片冰原可能比太阳系本身还要古老。冰原很平滑,有一些红褐色的线条纵横交错。柯林斯调高了感光度,瞬间,眼前的一切都明亮起来。他再次调整视野,进入到望远镜模式,VR眼镜上的图像成倍地放大,让柯林斯看清楚了地面上的细节。他看见那些褐色的线条其实是一道道冰裂缝,冰原也没有远处看起来那么平滑,而是略有起伏,一连串小丘陵从他视野里一晃而过,柯林斯甚至看到一道小小的悬崖。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悬崖的落差不会超过一百米。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身处距离地球一百五十光年以外,柯林斯真会误以为自己正在木卫二的上空。

正前方的白色巨柱渐渐在黑暗的背景下显出身形,它仿佛支撑着天地,孤独地矗立在暗夜的最中心。巨柱的上端是一个旋涡状云层,来自四面八方的热气流在此汇聚冷却,结成冰冷的雪花沸沸扬扬从天而降,永不止息。大雪降落在极点,层层叠叠,重压之下,逐渐变成坚硬的冰层,在重力的作用下以每年几厘米的速度向四周移动,最终汇聚在晨昏线,变成巨大的寒冰城墙。

鹰快接近目的地了,柯林斯将感光模式调整为红外线,顿时天地变色,眼前的灰白色巨柱变成了熊熊燃烧的通天火炬,火炬上方可以清晰看见无数条红色气流源源不断地注入其中。

这不可能,柯林斯不禁迷惑地摇摇头,不管怎么测算,这个气旋的温度都不可能达到这种程度。按照现在搜集的数据建立的大气模型来看,暗面的气温应该远远低于现在的数值,也就是说,从亮面输送的大气含有的热量不足以造成现在的结果,除非有额外的热量输送。

柯林斯想起一种说法:要不是恒星真的存在,人类的科学理论可以很轻易地用无数种方法证明恒星是不可能存在的。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柯林斯也有一百种理论来解释这个冷气旋根本不可能存在。

突然,柯林斯注意到有一些明显比周围的温度还要高的红色亮点在气旋中隐约闪烁着,就像风中的萤火虫。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些红色亮点是随着高空气流飞来的,它们抵达了气旋之后,就随着雪花从天而降,散落在极点冰原上。

但柯林斯已经不能再靠近了,此次的任务并不是探测气旋。预定的第一个投放目的地正在接近,他操控着“鹰”飞过了一条细长的冰裂缝和一片低矮的冰丘陵,来到了一处凹陷的盆地上空。这个盆地很可能是一颗小天体的撞击坑,直径大约1公里,这里是两人讨论之后定下来的最佳投放点。

“鹰”在撞击坑上方盘旋着,时间到了,柯林斯松开了手中的“蛇”。鹰的腹部打开了一个洞口,一个黑色的柱状物体从中滑落出来,在重力的作用下,沿着精确的轨道向下方冰原刺去。

五十秒钟后,坚硬的“蛇”刺穿了冰层,并且深入到十三米的距离才停了下来。随着一阵微微的轻响,分布在各节肢体中的核动力引擎启动了,同时,蛇身变得柔软,蛇头缓缓地变成了钻头的形状,钻头的顶端是人类能够制造出的最坚硬的简并态物质,比金刚石要坚硬一万倍,足以钻透挡路的所有岩石。

“出发吧,我的小宝贝儿们。”柯林斯轻声说。

蛇头瞬间发出高热,钻头开始以每秒数万转的速度飞速旋转,前面的寒冰瞬间气化,顺着蛇身上的导流槽飞速地传导到蛇尾后方,又重新凝结成寒冰,“蛇”开始高速向下前进。

十分钟后,柯林斯在晨昏线附近释放了第二条“蛇”。

“现在,”柯林斯摘下头盔,对易欣说,“让我们赶紧释放浮空探测器吧,那里看起来有一些不太寻常的东西。”

波波夫

亮面,晨昏线附近。

最近一次醒来的时候,波波夫发现自己的第三腕足上出现了一个暗红色的圆斑。它仔细检查了其他几条腕足,果不其然,它在第六腕足上也发现了同样的圆斑。

波波夫的心里反而安定下来,它知道,太阳神已经发出了召唤,朝圣的时间快到了。

它从圆形的巢穴里爬了出来,爬向不远处的奔流河。奔流河的河岸上生长着巨大的伞树,这些伞树会缓缓地移动树根,寻找更稳定的地基。它们巨大的伞叶永远张开着,红色的伞叶连接成一片红色的海洋。

波波夫穿过伞树,它的八条腕足灵活地摆动着在树根间蠕动爬行,一双眼睛目视前方,头顶上的天眼扫视着天空,天眼看到的并不是厚重地永不消散的云层,而是一片朦胧的红光。它没有感到刺痛,这是一个适合出行的时刻,如果不适合出行,它看到的就不会是一片温和的红色,而是让天眼感到刺痛的蓝色,而且伞树也会早早地闭合它们脆弱的伞。

波波夫爬出丛林,来到奔流河边,它舒展身躯,轻轻地爬进水中。清凉的感觉包裹住了它,它摆动腕足,把自己推向更深的地方。水流温柔地冲刷着它的身体,让它有一些奇异的安全感。波波夫游了一会儿,感到有些累了,它放松身体,八只触手伸展开来,悬浮在水中,任凭水流把它带向下游。某些古老的记忆从它脑海里浮现,它喜欢这种被清凉的液体包裹的感觉。当饥饿的感觉来临时,它收起腕足潜入水底,抓住一些很像它的腕足的蠕虫,这些蠕虫生活在河底的泥浆里,虽然有点儿难捕捉,但是味道十分鲜美。波波夫吃了几条蠕虫,又抓住几条细长的鱼胡乱塞进嘴里。

当波波夫爬上岸时,它看到卡卡乌正在伞树下等他。它一定是嗅到了性素的气味。波波夫的三颗心脏都猛烈地跳动着,它眼里的卡卡乌也和平时不同了,它的每一条腕足和修长的身体都让波波夫的眼睛挪不开。它知道,这是性素正在影响它。

没有交谈,十六条腕足很快就交错缠绕在了一起,它们在伞树下尽情地缠绵着。一阵阵战栗传遍了它们全身,每一条腕足都在愉悦中微微颤抖。在颤抖中,波波夫缓缓地张开腹部的裂口,卡卡乌伸出一条腕足,伸进裂口。一种奇异的脉冲传遍了波波夫的全身,那不是疼痛,也非麻痹,更非快感,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战栗,一种来自远古祖先的记忆冲击着它。在战栗中,波波夫再次听到了太阳神的召唤。

一个明显的凸起从卡卡乌伸入裂口的腕足根部处浮现,凸起渐渐向腕足远端滑动,就像一只鸡蛋在蛇的身体内滑动。卡卡乌剩下的七条腕足和波波夫的腕足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它们双眼紧闭,头顶的天眼却异常明亮。

最终,凸起通过了裂口,进入了波波夫的腹部。卡卡乌收回腕足,浑身瘫软,八条腕足无力地摊在河岸上。波波夫腹部的裂口闭合了,卡卡乌在它体内产了一只卵。

波波夫蠕动着腕足,离开了卡卡乌。它感到非常疲倦,缓缓地爬到一棵伞树的根部,开始啃食伞树的树根,随后爬回了巢穴,在黑暗中沉沉睡去。在睡梦中,波波夫梦见自己时而变成一只小鱼在黑暗的冰水中游荡,躲避着危险的掠食者;时而变成一只荆棘怪追逐着红色的鱼群,鱼群在它的眼里就像一团会发光的红雾;时而又变成一块炎热的岩石沉入冰冷的深渊。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交配者们纷至沓来,它们每一个都在波波夫的体内产下了一只卵。当波波夫的第三到第六条腕足上都出现了明亮的圆斑时,它知道,启程的时间到了。

登陆

暗夜冰海。

小鱼喜欢被同类们包围的感觉。

数千条小鱼组成的鱼群沿着一条海底山脉向前方游去。它们没有感到寒冷,每个同类的身上都不停地散发着热量。它们感到饥饿的时候,就会下降到海底,寻找散落的碎屑。这些碎屑很好找,就像散落在海底的红宝石般在黑暗中熠熠发光。小鱼的感光器比刚出生时更完善了,已经足以看清楚躲藏在缝隙中的黏虫和海草。这些软鼓鼓的黏虫在海底慢慢地爬行,寻找着碎屑,在感光器下显示出一条缓慢出现又消失的尾迹。鱼群不断地经过它们上方,给黏虫和海草带来源源不断地热量和光明,让这个微小的生态系统得以持续。

有一些小鱼掉队了,它们没有赶上鱼群的速度,慢慢地落在了后面。小鱼不知道它们的命运即将如何,在某次回头的一瞥中,它似乎看到一只小鱼缓缓地落到了海底,蠕动着消失在了一道缝隙里。

海水越来越温暖,但小鱼却感到越来越寒冷,它的运气不错,一路上吃到了不少碎屑和黏虫。每一次进食之后,小鱼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生变化,它的身体越来越大,八只鳍也从粗短变得修长,感光器上逐渐出现了一层硬化黏膜,类似于凸透镜的效果让它能看到更远的方向。

最初的鱼群中,个体已经越来越少,小鱼并不是最大的一条。在鱼群前进的路程中,运气好的个体能吃到更多食物,然后变得更大,有概率抢到更多的食物。渐渐地,鱼群发生了分化,抢到食物更多的小鱼们变成了领先者,形成了一个新的集群。它们游动在鱼群的最前方,又能够抢到更多的食物。而瘦小的小鱼们则渐渐落后了,它们抢不到食物,只能吞吃大鱼们嘴边飘落的残渣。最后面的小鱼们则慢慢消失了,没人知道它们的命运如何。

小鱼还不知道,在一百五十光年以外的一颗星球上的某种生命体早就发现了这种现象,他们将这种现象称为“马太效应”。

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初那一团光雾似的鱼群渐渐拉长成了一串项链。

小鱼很幸运地挤进了第一梯队,不知道为什么,它已经不敢和同类们靠得太近,一种冥冥中的记忆告诉它要这么做。其他的小鱼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它们谨慎地形成一个松散的鱼群继续向前游去。

不久之后,它们越过了一道深深的峡谷,来到了一片荒原之上。荒原上再也看不到星星点点的碎屑,黏虫和海草也不会在这种毫无遮蔽的空间里生长。进入荒原后不久,鱼群不约而同感到了饥饿,它们焦躁地前行,感光器乱转着,在荒原上四处寻找着食物。

一只小鱼突然脱离了第一梯队向后方游去,它的行为仿佛起到了示范作用,第一梯队的小鱼们纷纷调头,闯进了第二梯队。它们惊喜地发现原来到处都是食物。

第二梯队的生物们多么奇特啊,它们笨拙地舞动着短小的鳍,几乎就是靠着第一梯队掀起的水流前进。它们虽然小了点儿,但毕竟也是好捕捉的食物。小鱼张开嘴巴,很轻松地就吞吃掉了这些曾经的同类,其他的小鱼们也纷纷这么做了,在这个过程中,它们并没有感到任何心理上的不适,毕竟,它们的大脑还只是一团简单链接在一起的神经细胞。而第二梯队的小生物们也纷纷开始吞吃第三梯队的成员,第三梯队的成员似乎也受到了启发,对第四梯队的小东西们也没有嘴下留情。

原来到处都是食物。

鱼群们用餐完毕,开始继续前进,鱼群项链明显短了很多。

这是一片广袤的荒原,没有深海热泉,没有峡谷,没有山脉,只有平缓的起伏。偶尔出现几个小丘陵。到处都是灰白色的细沙,但不完全是黑暗,鱼群本身的光芒已经足够让这些小小的旅行者们看清楚海底和周围的一切。即使身处第一梯队,获得食物的机会也不是均等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第一梯队的鱼群也开始产生了分化。身形最矫健、大脑最发达的小鱼获取食物的概率比其他同类稍微高了那么一点点,这点儿概率累积起来,慢慢地让这些小鱼长得更大,牙齿也长得更尖。终于,在游出荒原之前,最大的小鱼突然朝身边曾经的同类张开了嘴。

一片混乱之后,项链再次拉长了,第一梯队分裂成了更多的梯队。最末尾的梯队慢慢地消失在了黑暗中。有的小鱼葬身同类之口,有的小鱼似乎游不动了,或者是死去了,它们缓缓下沉,直到消失在黑暗的深渊中。

小鱼很幸运,它依然在新的第一梯队里。此时,它的眼睛已经成型了,视神经纤维已经组成了视神经束,它第一次看清楚了周围的同类。

它“惊奇”地发现,它身边的“同类”们并不完全是一样的,有些长出了坚硬的带刺甲壳,但脑袋也缩进了甲壳,一对触手上长着两只小小的眼球;有些长出了更多的触手,有利于快速地划水;还有些长出了更多细小的脚,整个身体变得扁平,以波浪形的状态在水中快速穿行;还有的就没那么友好了,有一只最大的个体长出了一张巨大的嘴巴,嘴巴张开以后,几乎占了整个身体的一半,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嘴里的螺旋状尖牙。小鱼不禁本能地离它远了一些,事实上这个举动是明智的,这个家伙已经演变成了一只掠食巨兽,它很快就开始吞食周围的个体,甚至连比自己体型只小了一点儿的也不放过。但它没有得意多久,不久之后,从海底的沙子中冲出了一只更大的巨兽,一口就将掠食者吞食。

小鱼“意识”到,离开的时间到了,它舞动着有力的鱼鳍,甩甩尾巴,离开了鱼群。

如果它能从一扇镜子里看到自己,它就会发现:自己的脑袋是所有个体中最大的一个。

它躲避着无处不在的掠食者,无数次化险为夷。从一次一次险象环生中逃脱,它的大脑愈加成熟。它有时候钻进沙底休息,有时候会钻进岩石缝隙搜索食物,但更多的时候,它都沿着从出生开始就在冥冥中被指定的方向继续前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察觉到上方亮了起来,这个信号迅速传导到了它的大脑,并且指导着它向上方游去。光线越来越强烈,直到它碰到了一层淡红色的晶状体。但它的身体是火热的,淡红色的晶体很快就融化了,上方出现一个小洞,它用肢体在洞壁上攀爬着,身体散发出的热量不断地融化着冰层,不知道过了多久,阻力消失了,它爬上了冰面,第一次脱离了水,湿漉漉的皮肤很快就在干冷的空气中变得干燥。

第一次,它张大了嘴巴,启动了体内一直没有使用的肺,开始呼吸,也第一次用新生的肢体在冰面上开始爬行。天边是一道千米高的白线,有火红色的光芒从悬崖上方透射到这片冰原上。它知道,那是它的归宿,那是这场漫长迁徙的终点。

它第二次出生了。

在这片已经接近晨昏线的冰原上,数百个相似的个体正挣扎着登陆。它们迈动孱弱的肢体,用新生的肺大口呼吸着寒冷的空气,但却义无反顾地向前继续爬去。

永恒的基因

“红色精灵” 号。

释放了“蛇”之后不久,易欣和柯林斯从红色精灵号上直接释放一个浮空探测器。浮空探测器和“鹰”不太一样,它没有着陆装置,而是拥有一个巨大的气球,内部充满了氦气。柯林斯亲切地给浮空探测器起了个新名字——“水母”。

在发动机的推动下,“水母”很快就接近了柯林斯曾见过的白色巨柱。将高清摄像机调测到红外线波段后,它清晰地拍摄到了柯林斯曾经见过的红色萤火虫。“水母”小心翼翼地接近,红色亮点在狂风中飞舞,不时被甩出漩涡,洒向下方的冰原。发现这点后,柯林斯突然有了个新的想法,他操控着探测器离开了气旋,撤离到危险距离之外。稳定机体之后,氦气球下方的控制仓弹出两个长杆,展开了一张巨大的网。

一个小时后,一个黑色的卵静静地躺在透明的密封舱里摆在了易欣和柯林斯面前。

“怎么这么热?”易欣感到有些汗流浃背,“空调坏了?”

柯林斯摇摇头,他指着那只卵,说道,“热源在这儿,它的温度高达200摄氏度,差点把我的网给烫坏了。”

易欣当然知道柯林斯在开玩笑,没有什么能烧坏碳纤维网,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惊叹道,“没想到,这真的是一颗有生命的星球,即使我们现在返航,也能拿到发现者紫金勋章了——这是一只卵?”

“一只从天而降的卵。”柯林斯皱着眉头,“可是我没有看见任何生物在气旋上方产卵。”

易欣看了看温度计,在他们谈话的时间里,温度计的温度没有一丝变化。她把疑问暂时压在心底,“如果这些真的是卵,它们会跌到冰原上,这个热度足以融化冰层让它们进入海洋。”

“两千米厚的冰层?”柯林斯怀疑地看着易欣。

“这正是我要说的,”易欣指指温度计,“从抓到它的时候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如果我没有看错,它的温度没有下降过。”

柯林斯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数据记录,事实证明易欣的推断是准确的。“这个卵自带热源?! ”他不可思议地惊叹着。

“这是一种我们不了解的生命形式,但也不是没有参考样本。”易欣说,“地球上的深海热泉附近就有能够忍受几百度高温的生命体。”

“我明白了,”柯林斯抚摸着光滑的下巴,若有所思地说,“这个卵肯定是从亮面来的,只有亮面才可能收集到这么多的热量。”

“某种生物跟随气流来到暗面冷气旋上空产卵,炙热的卵跌落在冰原上,靠自己的热力融化冰层,进入大海,然后在海底进行孵化,幼体再继续向亮面迁徙……”易欣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看着柯林斯,“像不像大马哈鱼?”

“你的想象力非常惊人,易欣。”柯林斯说,“但有个问题,母体在哪里?我们没有侦测到任何母体,包括气旋上方的大气层里也没有侦测到任何母体,这些卵似乎是凭空出现的……”

“但至少可以解释为什么暗面的温度比我们预测的要高,很可能就是这些卵从亮面带来了新的热量。”易欣坚持道。

“那么这场迁徙的规模一定非常大。”柯林斯似乎不太同意易欣的看法,“我还是认为造成这种温度差异的原因是深海热泉。‘雅努斯’距离母星太近了,潮汐力足以搅动它的内核,转化成这颗行星内部的热能。”

“这么说,你认为这些卵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柯林斯摇摇头,“在没有看到明确的证据面前,我们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

“你的宝贝儿们怎么样了?”易欣转而问道。

“冰层比我想象的要厚。”柯林斯耸耸肩,“不过两条‘蛇’都状态良好,冰层很纯净,连陨石都没有碰到一颗,倒省了不少力气。”

他们决定对卵进行人工降温处理,易欣认为不管卵里是什么,它一定有一个高效的生物储能机制,而这种机制是地球上从未见过的。不管这次的探索结果如何,能获得这个卵,已经是很大的收获了。

他们没有等待多久,第一条“蛇”就钻透了冰层。柯林斯立即连上了信号传输,“蛇”钻透冰层后,立即就沉入了冰冷的海水之中,进入幽暗的海底。在柯林斯的指令下,它自动分解成十三只小“章鱼”开始分头进行探索。十三个摄像头的实时传输画面很快就显示在一块分屏大屏幕上。

“看那里,”柯林斯突然指着其中一个分屏幕喊道,“是卵!”

易欣闻声望去,只见一只小“章鱼”的视野里出现了好几颗红色的亮点,这些亮点发出幽幽的红光,正在缓缓地飘落。

“果然是这样,”易欣喃喃地说,“它们要在海底孵化。”

又有一个屏幕上发现了亮点,紧接着,亮点出现在了更多的屏幕上。

“看起来,这场迁徙的规模可不算小,”易欣说,“如果每一只卵都能保存大量的热量,它对暗面温度的影响显然是不能忽视的。”

“没错,但你看那里,”柯林斯指着左下角的一个屏幕说道,“看见了吗?”

易欣当然看到了,那里矗立着一个高度可能在百米以上的黑色烟囱,“那是深海热泉……”

“我们都对了,或者说我们都错了,”柯林斯说,“现在,让我们看看海底都有什么吧。”

“章鱼”们四处搜寻着,它们潜到海底,在海底发现了已经孵化的卵壳,还有不少完整的卵正在微微颤动。

突然在一个屏幕上出现了一团红色的云雾,那是一只小“章鱼”的视野,红雾出现在它的远方。“章鱼”立即追上去,尾部的触手紧绷着,尾部飞速旋转,形成一个高速的螺旋桨。它很快就追上了那团红色云雾,随着距离的拉近,红色云雾逐渐分解成了一个个微小的亮点。

“是鱼群,”易欣的眼睛有些发潮,“卵里孵化出的鱼群。”

“它们正在往光明游动,就像大马哈鱼。”柯林斯补充道,“易欣,你是对的。”

“还有其他的东西,”易欣说,“这里一定有其他的生物,不然无法构成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不然这些小鱼吃什么?”

“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任何植物和浮游生物,”柯林斯扫视着其他的屏幕,“就连深海热泉周围也没有发现其他种类的生物。不过,易欣,你想想,如果这些卵真的是从亮面随着气流飞来的,如果它们真的有高效的生物储能装置,它们根本不需要进食,至少……它们不需要额外补充能量,它们本身就是热源。”

“你是说,这个生态系统很可能是熵减的?”易欣倒吸了一口冷气,但她马上就想到了什么,“即便如此,它们也需要食物来构建自己的身体,难道它们一直不生长吗?”

“很简单,我让每条章鱼都跟上一个鱼群,看看它们究竟吃什么,要去哪里。”柯林斯说道。

“不,”易欣想了想,否决了柯林斯的提议,“按照这些鱼群的速度,要游到晨昏线可能需要一年的时间,甚至更久,我们等不了那么久。让章鱼们分散开,从所有的方向去追踪鱼群,但是发现鱼群、进行观察记录之后,要加速越过鱼群,继续向前寻找更前面的鱼群,再次进行观察记录,依次类推,直到发现鱼群的目的地。按照‘章鱼’的游泳速度,用不了一个星期,我们就能获得所有需要的信息。”

柯林斯不禁朝易欣竖起了大拇指。

在新的指令发出后没多久,第二条“蛇”也钻透了冰层。

第二条蛇的发现则让易欣和柯林斯大吃一惊:在这片接近晨昏线附近的海底,完全看不见鱼群,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生命。有在海底爬行的甲壳类生物,有潜伏在岩石缝隙里伸缩长长的带刺的舌头的掠食者,有身体比例明显不对称的蝠鲼在懒洋洋地游动,有弯曲游动快如闪电的海蛇,还有海底生长的一丛丛暗红色的海草,宽大的叶片随着海流缓缓摆动……几乎所有在地球上能看到的海底物种都能找到对应的“雅努斯”版本。不仅如此,还有更多的奇形怪状的生物正在被陆续发现。

“天哪,原来它们都藏在这里,”易欣喃喃自语,“原来生命是如此顽强……”

柯林斯立即下达了捕捉样本的指令,十三只小“章鱼”迅速将观测到的生物类型进行了大致分类,并且自动对样本目标进行了选择,捕捉了外观差别最大的13个样本。

两个小时之后,十三种奇形怪状的生物被送回了“红色精灵”号的密封实验室。每一个样本都被放在单独的透明密封箱里,箱子里盛满了从冰下海一并取来的海水。

易欣很快就用探针对十三个样本进行了基因取样分析,并让基因分析仪接手了下一步的工作。

“你注意到没有,”柯林斯站在层层叠叠的密封水箱面前,对易欣说,“体型越大的生物,体温越低。”他指着一只体型像地球海洋里顶级的掠食者鲨鱼一样的生物说道:“这条类鲨鱼的体温已经接近冰点。”

“这说不通,体积越大的生物,表面积比例越小,保存热量的能力应该越强才对,”易欣的眼睛一亮,“除非这个生态系统真的是熵减的。”

“而且,我注意到,所有的生物的拓扑结构都非常相似,”柯林斯敏锐地发现一点,他在密封舱上指点着,“你瞧,这只类螃蟹有八条腿,这条类鲨鱼有四个明显的鳍,但是还有四个明显已经退化的鳍分布在身体两侧。其他的生物也差不多如此,都有八个肢体,这说明这些生物的亲缘关系可能比地球上的海洋生物更近。”

“等等基因分析结果吧。”易欣点点头,“我注意到那些最初的鱼群也都有八只鱼鳍,可是现在那些小鱼去哪里了?”

是的,尽管这个生态系统非常纷繁复杂,但没有一只“章鱼”发现第一条“蛇”跟踪的那种鱼群。

他们决定把这些疑问先抛到脑后,安心等待基因分析结果。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柯林斯和易欣都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柯林斯的猜测是正确的——也许太正确了——这些生物的确有着亲缘关系,而且它们的亲缘关系又让人完全看不懂,所有生物的基因图谱都完全一致。甚至就连海底生长的海草的基因也和类鲨鱼的基因没有任何差别。

“我的天!”易欣惊呼,“这不可能!它们都是一个物种吗?”

“从基因学上来说,是的。”柯林斯也是一副好像见了鬼的表情,“这些东西的区别在于它们的不同基因表达,有些生物的内含子、在其他生物体内是外显子……”

“可是,地球上的生物虽然都来自于同一个单细胞祖先,但是物种分化之后,仍然会因为变异产生特有的基因序列。”易欣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这些家伙显然都有同一个祖先,但它们从来都不变异?”

“这也说不通。”柯林斯反驳道,“难道这个星球上产生的第一个细胞一出现就准备好了所有未来需要的基因?那这个星球的上帝可够勤奋的。”

“我们需要更多的样本。”易欣说,“柯林斯,我们再抓十三个不同的生物体回来检查检查。”

“如你所愿,”柯林斯吹了个口哨,“虽然我觉得结果肯定是一样的。”

与此同时,第一条“蛇”放出去的十三只小“章鱼”有了新发现。

朝圣之旅

亮面,晨昏线附近,奔流河。

启程总是孤独的,没有一个同伴来送行。波波夫能感受到腹部的鼓胀,在它腹部深处,已经至少有了三十只卵。它甩动腕足,有些艰难地穿过熟悉的伞树林,从盘结缠绕的树根上爬过,爬进了奔流河。

清凉的河水让波波夫感到浑身舒适,它在水里浮浮沉沉,身体也似乎没那么沉重了。它的八只腕足纷纷张开,放松地悬浮在水里,腕足上的圆斑明亮清晰,从下方看,此时的波波夫就像一只巨大的水母。

奔流河从太阳的方向奔流而来,向长城的方向奔涌而去,从未止息。它翻动眼睑,望向不远处的长城,白色的悬崖将昏红色的天际线切割得参差不齐。那道巨墙由远古众神建造,为波波夫和它的族群阻挡了来自冥界的寒风。太阳神在奔流河的源头洒下生命的种子,奔流河裹挟着生命种子来到波波夫的家乡,在穿越巨墙之前汇聚成生命之湖,这个世界所有的生命都是从生命之湖起源的,包括波波夫自己。而奔流河穿过生命之湖之后,继续向前奔涌,直至消失在巨墙下的冰原深处。

长老们说过,奔流河不仅流淌在地面上,同时也流淌在地下冥界。当繁衍期到来时,被选中的个体要逆流而上,直抵太阳神居住之所。只有在神圣的光辉沐浴下,才能产下孩子。太阳神将帮助孩子们顺着奔流河穿越整个世界,回到生命之湖。

它安静地悬浮在水中,眼睑微闭。它倾听着,倾听着微风吹过伞树林的簌簌声,河水流动的哗哗声,高空的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波波夫的意识慢慢地沉入黑暗,它关闭了自己的视觉和味觉,紧接着又关闭了触觉,它感到自己好像悬浮在一片黑暗的虚空中。风声和水声渐渐远去,变成了这个世界的背景音乐,另外一种声音渐渐从黑暗的幕布上浮现。

起初只一个微弱的亮点,但很快,更多的亮点就密密麻麻出现了,组成一幅抽象的图画,就像太阳神用画笔随意抒写的流云。渐渐地,更多的背景出现了,一只八爪正在艰难地跋涉,它的浑身都发出明亮的光芒。它爬进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转瞬间,自己也变成了一团烈火,在旋转中飞入高空。

波波夫睁开眼睛,它听到了,也看到了,那是所有八爪的归宿,那是它的朝圣之旅的终点,它将蒙神恩宠,伴随着烈火升入那永恒的天堂,回归太阳神的身边。

它还听到了那永恒的歌唱,悠远苍凉,那是巨墙生长的声音,远古众神的吟唱,是冥界寒风的呼啸,是炙热与严寒的对撞,是生者与死者永恒的纠缠,是寒冰与烈火之歌。

突然,一种奇怪的声音打断了它的思绪,它睁开眼睛,发现这种声音是真的存在的,来自于它的头顶。波波夫在天空寻觅着,它看到一个奇怪的黑点正在奔流河上空盘旋,发出嗡嗡的声音。波波夫有些好奇,它从未见过能在天上飞行的生物。当这个黑点降低高度时,波波夫看得更清楚了,那是一个奇异的旋转盘状物体。那个物体在奔流河上空盘旋,虽然没有眼睛,但波波夫总觉得它正在窥视着自己。

是太阳神的神使吗?波波夫凝视着那个奇怪的物体,只见那个物体似乎对波波夫失去了兴趣,转而向伞树林飞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伞树林的后方。

波波夫也马上丧失了兴趣,它的腕足轻轻摆动着,悄无声息地调整好了身姿,它的头部被水流轻轻地冲刷着,天眼恰好浮在水面之上,正对着前进的方向。波波夫摆动腕足,开始逆流而上,朝圣之旅开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河水越来越热,隐隐有蒸汽弥漫。但是波波夫却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相反,它却感到越来越冷。

当它还是幼体的时候,出于好奇心,它和其他几个小伙伴曾经试图偷着逆奔流河而上。那一次小小的探险以悲剧告终,当它们感到炎热时已经晚了,汹涌的热浪不仅来自水底,还来自每一个方向,从高空和远方吹来的汹涌热浪突然让它们窒息在水中。当波波夫醒来时,已经身处离巢穴不远的岸边,身上的累累伤痕提醒它那不是一场噩梦。

但是现在它已经远远超越了上次遇险的地方,汹涌的热浪掀起粉色的尘沙覆盖了整个大地和奔流河面,与河面上的蒸汽混合变成一个个死亡的漩涡。但在波波夫的感知中,死亡的漩涡已经变成了清风拂面,甚至还带有一丝凉意。

这是太阳神给朝圣者赐予的神力啊,一阵神圣的战栗感掠过波波夫的躯体,它在心里感叹着,永恒的太阳神,永远居住在大地的正中央,凝视着尘世的一切。远古时期,太阳神命令他的子孙们为八爪们建立起巨大的冰墙,阻挡着来自冥界的寒风。据说有好奇的八爪为了证明传说的真实,曾经沿着巨墙行走,耗费了许多时间终于回到了出发地。这也证明了尘世以外的世界都处在永恒的黑夜和虚无之中,太阳神在大地上画了一个圆,在圆边建立起巨墙,为所有的生灵建造了这片乐园。

感谢太阳神。

尽管波波夫知道气候越来越热,但它却感到越来越寒冷,它知道这是太阳神在召唤它。波波夫迫不及待地加快了游动的速度,不知道过了多久,奔流河水越来越小,但天上却下起了瓢泼大雨,整个世界都蒸汽弥漫。这是最艰难的一段旅程,波波夫从潺潺细流中爬出,河水已经不足以让它游动,剩下的路程,它要爬过去。

狂风呼啸,飞沙走石,滚烫的雨点落在地面上立即变成白蒙蒙的蒸汽。波波夫知道这里热得可怕,但它却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当它看到自己的腕足和身体已经开始发出微光时,不禁激动得浑身发抖:太阳神的赐福正在保护着它的朝圣之旅。不知爬行了多久,波波夫抬眼望去,只见远方天地间,有火焰巨柱庄严地矗立。波波夫虔诚地跪拜下去,八只腕足抓紧地面,头腹贴近地面,向那通天接地的造物祈祷着。那是太阳神洒向尘世的神迹,是波波夫即将攀登的阶梯。

波波夫怀着激动的心情继续爬行,它的身体已经明亮得看不清轮廓。

当波波夫终于爬近火焰巨柱时,它才看清楚原来火焰巨柱是一个巨大的旋风,在它面前如同一道快速移动的墙壁。它抬起头向上望去,只见无边无际的火焰墙一直延伸到一片狂暴翻滚的云层中。

这是最终的考验了,波波夫没有退缩,它爬进了火焰巨柱,只是一瞬间,波波夫的身影就消失了。

波波夫再也没有醒来,它被卷向高空,随着高空气流飞向晨昏线,巧合的是,它回程的方向正好是它来的方向。它的身躯在气流中翻滚着冲向远方,在翻滚的途中,波波夫的腹部裂开了,数十只卵被释放出来,每只卵都散发着明亮的光芒,在气流的推动下逐渐升高,消失在远方。波波夫的身体则逐渐冷却下来,腕足上的明亮圆斑也消退了,它的身体变成了灰白色。

当波波夫靠近长城时,它的身躯狠狠地撞在了悬崖上,在此之前,它产下的轻盈的卵都越过了长城,向无边的暗夜飞去。波波夫的身体粉碎成了微小的颗粒,一些颗粒变成了雪花洒落在大地上,一些颗粒化作了长城的一部分。

太阳之舞

“红色精灵” 号。

暗面的两条“蛇”正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柯林斯在亮面释放的浮空探测器也终于拍摄到了清晰的画面。在画面里,晨昏线附近的大陆上,粉色的伞状树林几乎覆盖了所有能看见的陆地。在一片没有伞状树林的空地上,一条宽阔的河边,易欣和柯林斯看到了一座明显是人工修筑的土丘。土丘上有密密麻麻的洞穴,一些和地球上的章鱼很相似的生物不时从洞穴里爬进爬出。

震惊之下,易欣和柯林斯立即释放了一个能够低空飞行的无人机。柯林斯操控着无人机飞到奔流河上空,看到一个章鱼怪正试图爬进水中。无人机对它进行了扫描,立即有了惊人的发现,在这个章鱼怪的体内有足足三十只卵。这些卵的形状和他们从暗面气旋获取的卵并无二致,只是温度低了许多。无人机没有惊扰这个章鱼怪,柯林斯操控着无人机躲藏在了伞树林之后,然后看见章鱼怪沿着河流逆流而上,很快就消失在了蒙蒙的雾气之中。

“它去自杀?”柯林斯惊呼,“远离晨昏线,温度会急剧升高,热气旋附近要比金星还热!”

“未必,”易欣摇摇头,“想想那只卵,我想我大概已经有初步想法了,但我们还需要更多的验证。”

柯林斯操控无人机对章鱼怪聚居的地方进行了更近的拍摄。他们惊奇地发现这些章鱼怪明显地意识到了无人机的存在,很有秩序地爬出洞穴,围成一个非常标准的圆圈跳起了奇异的舞蹈。它们步调划一,时而有章鱼怪从圆圈中脱离,向远方伸出腕足;时而脱离圆圈状若疯癫。

“是太阳,它们在模仿太阳,”看着实时传输的画面,易欣感到心脏怦怦直跳,“它们一定把无人机当成了太阳神的化身或者使者,它们在向太阳神祈祷。”

“在这种环境下,太阳神大概是最值得崇拜的神祇,一个永不落日的世界,永远挥洒着光和热,”柯林斯说,“它们有一定的智慧,已经产生了宗教意识,但还远远称不上是文明。假以时日,它们是否能发展出文明呢?”

易欣摇摇头,“不太可能,虽然它们有足够的时间发展出文明,但这颗行星对文明来说太严酷了,它们生活在亮面,永远无法窥视到星空,我想它们的世界观大概很简单。创世神在黑暗的虚空中浮现,驱逐了妖魔鬼怪,建立起巨大的冰墙来保护这个世界,然后化身太阳神永远居于高空,洒下永恒的光和热为冰墙内的世界提供庇护。冰墙之外是无尽的冥界,是黑暗寒冷的深渊。它们也许永远无法窥视到真正的宇宙模型。”

“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船长大人。”柯林斯有些不以为然。

易欣轻笑一声,“想想那个由同一种基因模板组成的生态系统,你还觉得我们的想象力够用吗?在这个星球面前,我们的想象力实在是过于贫乏了,我的科学官先生。”

柯林斯顿时哑口无言,他第二轮捕捉的十三个样本依然显示,那个丰富多彩的海底生态系统里所有的物种都是一套基因模板,从基因的角度上讲,暗面海底只有一个物种。他们所见的丰富多彩的生态系统只是因为基因表达不同而造成的假象。

“选一条你的宝贝,回头去冷气旋附近抓一条小鱼上来吧,”易欣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我已经快猜到真相了。”

新生

暗夜冰原,晨昏线附近。

它没有注意到身边有其他个体,虽然它们和它一样在冰面上爬行。它的肢体变得更加有力了,柔软的腹部已经可以不必在冰面上拖曳。它的眼睛也发育得更加完善了,远方的白色悬崖已经渐渐显露出层次不齐的顶端。红色的光芒从悬崖顶端透射到冰原上,给这片冰原披上了一层粉色的衣裳。

不知道爬行了多久,它的头顶传来一种奇异的感觉,一阵断断续续的瘙痒感不断袭来,它停下来,试图控制头顶的某块肌肉群。尝试了许多次,它终于成功了。一只新生的眼睛正在头顶成型。它睁开了天眼,灰蒙蒙的天空上有一片厚厚的云层,云层被狂风搅动,永无止息地翻滚着,一条模糊的云带横亘在云层中,就像一条云中的大河一般向它来的方向涌去。如果它的视力足够好,它甚至能看见夹杂在其中的无数红色亮点。

但它永远也看不到,天眼只看到一片令它安心的红色,虽然它也不知道为什么红色会让它安心。

它继续爬行着,在冰层上蠕动,寒冷驱使着它和其他个体们加快了速度。直到天空变成微微的蓝色时,它才停了下来。

蓝色,危险的蓝色。

它睁大了天眼,没错,一片混沌的、预示着极度危险的蓝色。

这里已经很接近晨昏线了,冰层早已不再是平坦的平原,而是遍布着各种裂隙。在本能的驱使下,它找到了最近的一条缝隙跌了进去。幸运的是,这条缝隙直接连接到水面,它柔软的身躯在冰壁上来回磕碰,但没用多久就跌进了水里。水很冰冷,它先打了一个寒战,然后又呛了一口水,直到它关闭了自己的肺,重新启用了鳃之后,才感觉好了一些。它已经不如之前那么适应水里的环境了,但游泳技巧还算娴熟。

它的肢体变得柔软了,八只小小的腕足伸展开来,在水中轻轻摆动着,掀起的水流推动它小小的身体朝长城的方向游去。

危险的蓝色光芒经过冰层,已经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它只看到一片微弱温柔的白光。它的天眼时不时地睁开,只看到了光芒越来越亮,这意味着它正越来越接近晨昏线。

它的身体已经不再发生变化,但那只是表面,在它那颗圆滚滚的头颅深处,另外一个更重要的进程正在飞速进行中。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脑细胞形成,并且进行连接,一个越来越复杂的网络正在成型。印刻在基因深处的记忆被更多的释放出来,某些模糊的画面和声音出现在它的脑海。

我是谁?

一个念头突兀地出现在它的脑海,就像一块洁净的幕布上出现了一滴墨迹,虽然细小模糊,但却无法忽略。

无数的电子脉冲在它大脑里出现,在越来越复杂的网络中形成正负反馈又消散于无形。思想产生了,它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我?我是谁?

带着这个疑惑,它一直向前游去,海水越来越温暖,它好像游到了一条洋流之中,海水变得浑浊,很多粉色的尘埃混杂其中,让它渐渐看不清方向。

我是谁?它感到有些晕眩,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但还可以忍受,水流的速度变快了,逆流游泳的感觉可不太妙,头顶上的光芒也越来越亮。

当它终于忍不住要重新启动肺的时候,它舞动腕足向上方游去,这一次它没有碰到冰层,而是直接出现在了水面。

它爬上了岸,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地面,湿润,温暖。它回头望去,白色的长城在它身后庄严地矗立着。它扫视周围,它在一个湖边,湖边生长着巨大的伞树。

有两个巨大的同类正在靠近它,但它没有感觉到危险,反而感觉到一阵久违的暖意,不知道为什么,它知道它们没有恶意。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声音在它脑海中出现,同时,一条巨大的腕足缓缓地环绕着它。

“我……”它摇摇晃晃地往岸上又爬了几步,伞树根的清香唤醒了更多的记忆,它看到远处的山坡上有许多层层叠叠的巢穴,更远处是一座巨大的城市,在粉色的阳光下散发着勃勃生机。

“我是……”它喃喃地说,第一次发出了声音,“我是波波夫。”

冰与火之歌

“红色精灵” 号。

第一条“蛇”分解而成的十三只小“章鱼”已经抵达了晨昏线,它们拍摄下来的画面已经全部传送到了“红色精灵”号上的主计算机。易欣和柯林斯看了分析结果,但没有太多震惊。因为易欣的猜想已经被证实了,他们对捕捉的小鱼进行了基因分析,结果如易欣所料,小鱼的基因和接近晨昏线的海底生态系统中的生物们同样是一套模板。

“这个星球上所有的生命都共享一套生命基因模板,太不可思议了。”易欣扶了扶额头,“柯林斯,这些小鱼一路向晨昏线迁徙,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就完成了地球上花费了数十亿年的进化历程。”

“我注意到,这种进化似乎是随机的。”柯林斯补充道,“大部分小鱼演化成了低等生命,有少部分演化成掠食者,还有的甚至演化成类似于植物的东西,只有不到4%的小鱼最终演化成了八爪怪。”

“细微的差别会在复杂的环境中无限放大,导引它们走上不同的进化路线,开始的同类们变成了掠食者和食物。”易欣说,“这简直就是一部微型进化史,可是它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在几个月时间里就能演化成最高级的陆地生命……”

“易欣,这种现象并不罕见,你肯定见过。”柯林斯意味深长地看着易欣。

“什么?”易欣没反应过来。

“子宫。”柯林斯说。

易欣马上就明白了,“对,子宫,从受精卵发育到出生的婴儿,在短短的十个月时间里人类的胚胎在母亲的子宫里几乎重演了生物进化史……啊,这颗行星的暗面海洋就是一个巨大子宫!”

“而且是沙虎鲨的子宫,”柯林斯再次补充道,“沙虎鲨的幼崽在母体的子宫里就互相厮杀,只有最优秀的才能出生。”他指指窗外的“雅努斯”, “只有最优秀的个体才能爬上陆地,越过晨昏线,抵达亮面……”

“然后成为这些八爪生物,开始新的循环……它们有智慧吗?我的意思是,它们是否是一种智慧生命?”易欣自言自语地说,“它们是否能够真正理解这一切……”

“真正的奇迹还不在此,”柯林斯说,“想想那只逆流而上的八爪怪,它真的是去自杀吗?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也许,这些八爪怪的一生都在迁徙,”柯林斯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敬畏,“它们到达繁殖期之后,会带着卵迁徙到亮面气旋,在此期间,它们的身体会不断地吸收热能并且储存起来,每一个个体都成为一个高效的生物储能装置。然后它们在气旋的作用下飞上高空,产下卵,卵会带走热量,也许那时候它们就已经死去了。它们的躯体和卵一起随着气流向暗面前进,卵会越过长城,抵达冷气旋,然后落进海里孵化出小鱼群,然后小鱼群开始继续迁徙,一路上分化成各种生命体,只有极少数后代能重新成为八爪生物,抵达它们的父母出发的地方。”

“一场穿越整个行星的迁徙……”易欣惊叹着,“那长城是怎么回事?”

“这颗行星的大气对流非常强劲,穿过晨昏线的狂风会一刻不停地侵蚀长城。长城的存在对这颗行星的大气循环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根据计算机模拟,如果长城消失,晨昏线附近也很难适合生命生存,至少冷气旋也会消失,而冷气旋本身是这种生命循环的一个重要部分。”柯林斯解释道,“死去的八爪生物被气流带到长城,然后成了长城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它们就像珊瑚虫一样。”

“真的是它们自己干的。”易欣突然明白了,“也就是说,正因为它们的卵被带到了冷气旋,这些孵化出的小鱼会缓慢地释放出自己的热量,维持着所有生命的生存,只有这样,新的八爪生物才能从暗面的冰海里诞生。这颗星球是生命为自己建造的家园。”

“地球又何尝不是呢。”柯林斯轻轻说,“很早以前就有科学家用计算机模拟过了,如果地球上的生命全部消失,只需要一亿年,地球表面就会变得像金星一样荒凉和严酷。”

“这颗行星上的生态系统也许是经过数亿年才达成的。”易欣突然想到,“如果我们在这颗行星上建立定居点,开发矿产,建立温差发电……我们很可能会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

“没错,人类肯定可以改造这颗行星,让它变得适宜人类居住,但人类的活动很可能会打破这种持续了不知多久的循环,也许会造成这个物种的灭绝。”柯林斯说。

“我们……有权力决定它们的命运吗?”易欣喃喃地说。

第一次,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易欣站在舷窗前,凝视着这颗冰与火的星球,她觉得,在她眼中,此时的“雅努斯”和第一次见到时已经截然不同。

“想听音乐吗?”柯林斯在她身后的计算机上操作了几下,随后,一支易欣从未听过的旋律从飞船的扬声器中播放出来。只听了几个音符,易欣就被深深地吸引了,这首曲子的旋律时而高亢明亮,时而低沉暗淡,时而沉郁苍凉,旋律中浸透着对生的渴望和死的恐惧,黑暗与光明的搏杀,是伟大的牺牲和对后裔的祝福,是混沌初开的欣喜与化身长城的悲壮,是黑暗中的微光,是沙漠中的清流,是惊涛骇浪中一瞥而过的灯塔,是绝境中不屈的呐喊,是这些冰与火的生灵们永恒的歌唱……

“这是在长城附近取得的高频信号编译而成的乐曲,我把它转换成了人类耳朵能听到的频率。”柯林斯说。

不知不觉,易欣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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