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老光棍儿
“小山沟儿,耷拉洼儿,光棍儿剩下我王桂发。”
“小山沟儿,耷拉腰儿,光棍儿剩下我一条儿。”
“河边柳树绿汪汪,王桂发我何时入洞房。”
毫无疑问,他是我们村子的“著名诗人”、“著名歌唱家”。
今年60岁的他,正值本命年,年三十那天终于结束了四年零九个月的牢狱生活,被市监狱的领导亲自开车送回了村委会。据他绘声绘色的介绍,年三十早上管教宣布他出狱并且由专车送他回家时,他的狱友们羡慕地快要哭了出来,而他也是满怀期待,毕竟已经快五年没回到他的小黑屋里了。他貌似以出狱时有专车送他回来为荣,说到这个,他总是得意的笑。我想只是监狱出于可怜他而已,毕竟他没儿没女,孤身一人数十载,而且还是因为与亲戚的矛盾才遭遇了这场牢狱之灾。
早在腊八前后,村子里就有传闻说“王桂发据说过年那天回来”,很多人都将信将疑,怎么会年三十放人?也太巧了吧?年三十的中午,我去村里的商店买烟酒,正付款时,从货架子里走出来一个人,一身黑色整洁的过膝羽绒服,布鞋,还是那满脸麻子,黝黑的皮肤倒显得干净了些。我呆呆地看了他有十几秒,才反应过来,这老家伙真回来了!我不知为什么,见他回来我竟然有些高兴,与他握个手,赶紧打开刚买来的烟,递给他一直,给他点上。
“小儿啊,你咋这么胖了。哎呀,再抽一棵?”
“你走前儿我也不瘦啊!哈哈!抽着吧!咋还今天回来呢?也好,回来过年!”
“正好今天刑满释放。开车给我送回来的。”
“哎呀,回来就好啊!你去哪儿吃饭啊?你那小破屋儿还能住吗?”
“在我二妹夫家呢。”
“你这买的啥呀都?黄表纸,锁,不烧香啊?哈哈。”
“哎呀,对,香,给我拿盒香。”
简单的寒暄之后,我将买来的香烟送给了他一盒,他不要,我硬是揣进了他的衣服兜里。回家的路上,我总觉得他变了很多,最起码最直观的是干净了,不像是在家里那样邋遢,脸上时常有黑灰。说话时也总是很小声,仿佛在惧怕着什么,老实巴交的。
年三十晚上,我去邻居家串门,一进屋,他竟然也在这。这家是他没进监狱时常来串门的人家,也是承包了他那七亩地的人家。我还是掏出烟给他点上,听他讲述着在监狱里的日子。什么军事化管理,每天学法律,一起看新闻联播,不准三五成群的在一起闲聊,任何时候不准大声说话,没经过批准不准随意走动……他讲述时,是那样的认真,说到不好的事表情会十分痛苦,撇着嘴,说到有意思的事儿时,还会双手比划比划。
我很好奇,在监狱里不可能每天都呆着吧?问他:“你在监狱时都干嘛啊?是劳动改造吗?”
“是,给我们安排到服装厂做活儿。岁数大的干轻快的活儿,岁数小的干力气活儿,全天有警察看着你,门锁上,想跑想闹事儿那是不可能。”他眼睛瞪得溜圆,手夹着烟卷儿,紧闭着嘴两个嘴角向下弯着,表情有些痛苦,又有一些作为亲身经历者的严肃认真。
“你说学法律?咋回事啊?”
“哎呀,每天都得背,都得看!不认字的有人教。”
“啥法律啊?刑法啊?”
“就是在监狱里应该怎么样怎么样,有时候管教会提问。”
噢……这应该是“监规”吧,被他说成了“法律”。
“每天都背?”邻居也好奇的问。
“那可不!天天背,白天做完活儿,晚上回来吃饭,吃完饭坐在凳子上一起看新闻联播,完后回宿舍,背法律。”
“有人挨打没?”我问他。
“有!那调皮捣蛋不服管教的,都挨打,那老电棍就往你身上戳,疼死你!”
“你挨打了没?”邻居问。
“我可没有,我最老实,就那一张床我睡了四年零九个月,从来没换过地方,别人的都是住一段时间就给换了。”
“为啥换了啊?”我好奇的问。
“说是怕是在一起住久了,熟悉了,策划干坏事儿。”
“听你这么说,你在监狱过的挺好?要不你再回去吧!”邻居开玩笑对他说。
“诶咦,那可不行,哪有在家清闲。”他用力嘬着烟,一脸嫌弃。
“你这没白混啊,没回来时这小伙子总惦记你啥时回来,还给你推算回来的日子呢!回来有人给你上烟,还给你点上,还有人招待你。村里人没嫌乎你啊!哈哈!”邻居拍着他的肩膀,笑着对他说。
“那可不,我就一老琢磨你啥时回来呢!老张头儿也还惦记你呢,说你走那天,你跟他说是去镇里取钱,结果这一去就没回来!”我说。
他笑着抽着烟,什么都没说。确实,村子里的人见他回来,并没有疏远他,反而对他比在家时好得多,光是在商店给他买烟的,就远远不止我一个。后来据说他三十中午在商店买东西,商店也没要钱。
现在的过年,着实是越来越没意思,不像小时候那样,等着盼着过年,因为一到过年,更加的热闹,也会拿着长辈给的压岁钱去商店买好多炮仗,擦炮,摔炮,窜天猴,甩鞭……而现在,只是习惯性的熬着夜,“守岁”嘛,年夜饭吃顿饺子,都变得如同走个形式程序一样,枯燥乏味。于是从邻居家出来,我便又去了老张头儿家,打发时间。
老张头儿今年80岁了,体格却非常的好,脑子也十分好使,应该与他平时用打扑克牌有关。
“老爷子,发哥回来了!没来你这儿啊!”
“你说谁?我哥?”老爷子有些耳背,侧着耳朵对着我。
“王桂发!回来了!来你这没!”我提高音量。
“昂,没有,没来,我知道他回来了。这家伙的,年三十儿回家了。嘿嘿。”老爷子突然笑起来,站在地上同孙子一起包着饺子。
“诶呀,一想想这家伙都着笑儿!我那年放假回来,在当街碰着他了,他还跟我说让我好好学习,别干坏事呢,等我再回来,他进去了!”
“他进监狱呀,那都赖他自己那张臭嘴,净瞎勒勒!他总说他嫂子坏话,说他嫂子家的窗户框子都被来找她过夜的人磨的锃亮!哪有的事儿呦!”老爷子忍俊不禁,又接着说,“本来吧他跟他嫂子那场矛盾吧,派出所按邻里纠纷处理了,他侄子不放过他,你也知道啊,他跟他侄子不对嚯(关系不好),总打仗,他侄子老去派出所告他,派出所给他打电话让他去,他接电话时,就在我这儿了。第二天早上还来我这跟我说去不去取钱,结果这一去吧,再没回来。你说这扯不扯!”老爷子一边擀剂子,一边说着。
“他那个当时不是把他嫂子都打伤了嘛,据说咋的?肩胛骨骨折?”我说。
“是,当时派出所来了,亲戚啥的帮他说说话,派出所的就没咋管,这他侄子不干呀,非要把他弄进去!后来听咱们营子司机说,派出所审问他时,问他是否对他嫂子有过行为,他来一句‘别人整她都行,我出溜一下子就不行?’再加上他侄子把他妈住院的那些单子给派出所了,告他故意伤害,侮辱诽谤,就真给抓起来了。”
“诶咦,这活该吧。”我略有遗憾的说。
上几天发小办喜事,我们几个都赶了回来,回来的路上,我透过后视镜看到站在大队门口的好像是发哥,发小立马把车倒回去,一看真的是他,他一看到我们俩,就问是不是回家,我于是从副驾驶座位下来,把作为让给他坐。
“你在这儿干啥呢?”发小儿问他。
“我给大队打更呢,烧火做饭。”发哥笑着说。
发小儿我们几个,用叫他“发哥儿”,尽管他已经是个老人了。
“诶咦,那挺好啊,一年给你多少钱啊?听说大队还给你新盖了个小房子?”我说。
“一年1万两千块钱,后来又给了个五保,又给盖个房子。”
“哎呀妈呀,这一年你这就算是呆着啊?一年能整两万块钱!真得劲儿哈!”发小和我惊讶的说。
“不想干了,没啥意思,哪有自己在家自在,房子也给我盖上了!伺候他们干啥,低三下四的。”发哥儿净有些怨恨地说。
“你咋这不知足!怪不得咱们营子都叫你白吃饱。这好的事儿不好好干?在大队供你吃住,还给你钱,吃的住的咋也比你自己在家好吧!再说不叫大队,你能盖上房子?”我气不打一处来地呵斥他。
“咋的,你这回家了,就不干了啊?”发小儿问他。
“我回家给新房子烧烧火去。”
“你快在大队好好干吧,多好的事儿啊!”发小儿也说他,“你也就一杆子人,在这干个几年,不攒一个养老钱?”
他还是没说话,后来听村里人说,大队好心好意给安排个这个活儿,他总打退堂鼓!真是没出息。人倒是不坏,就是懒,这是村子里普遍对他的评价。
发小儿开车一直把他送到他的新家,他还邀请我俩进屋里看看他的新房子。看着他的新房子,不由得想起了他曾经的那个小土房,听父亲母亲说,曾经在他安居的小窝里,在大半夜敲着破铁盆,传出了他的三句“千古绝唱”,还总说他小屋里的那张美女画是他的老婆。他总是幻想着有个女人,他这一辈子估计也没碰过女人,“经典诗词”便是创作于他寂寞空虚的时候吧。我还真的想听他唱一唱,因为我都是听说,从未真正的听过。村里人说,以前也给介绍过媳妇,他因为嫌弃人家的农田太多,怕以后种地太累,说啥都不干。虽然他总渴望女人,但他在坐席时,倘若有妇女在,他便会退而远之。或许是因为一个人太久了,有社交恐惧了吧,只愿意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
从发哥儿屋子里出来,上了车,我对发小说:“咱几个小时候祸害他,堵他烟囱,用101粘他门锁,往他院子扔双响……诶咦,一晃这家伙也老了,咱们也大了,让咱们再去祸害他也不去了。”
“小时候都爱胡闹呗,咱们跟他有点不打不相识似的,曾经祸害他,他没满营子骂咱几个?哈哈哈,站在对他好点儿,全是赎咱们小时候祸害他的罪吧。”发小儿一边开车,一边笑的不行。
听村里人说,他刚进监狱时,据说总是哭。后来邻居为了包他的地,特意去监狱里找过他,据说那时候,他已经干净多了,也不哭了,老老实实的。也不知道他的命运会是如何,或许他都已经这个年纪了,也就这样了吧……
一个人的命运,是无法预知和揣测的。其实也可以预知命运:只要自己不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