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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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南北西东

公元202年(东汉建安七年),袁、曹官渡大战结束后,陈琳就换了老板。

说来有点扫兴,中国文人,不论过去,也不论后来,不论巨匠,也不论末流,总得有人管饭才是。文章写得好坏,是无所谓的,老板好坏,却是十分关紧的事。陈琳比较走运,当初袁绍待他不薄,视为多年知友,随后曹操待他更厚,居然没有要他脑袋。因有不杀之恩,故而到曹营后,忠心耿耿,为新老板服务,直到公元218年(建安二十二年),许都的一场瘟疫,要了他的命为止。

尽管如此,这个来自江东广陵郡的陈琳,还是不习惯,不喜欢北方,尤其看不大上北方的同行。

陈琳有资格、有本钱不把北方同行放在眼中,因为即使按曹丕“七子”的排位,他的名次只是在孔融之后;按曹植“六子”的排位,他的名次也不过在王粲之后。因此,此公之高自标置,佼佼铮铮,是毫无疑问的。要知道,在自以为上国大邦的北方文人来看,陈琳这个南人,挤进这支队伍中来,终究属于异数,不免有点排斥心理。倘不是货真价实,真正够水平,真正有才华,曹氏兄弟不会这样抬举,他俩的老子也不会如此高看的。由此来看,古人大概不太会玩心眼,真的就是真的,假的也不好意思说成真的。陈琳能在文化底蕴深厚、历史传统悠久的北方文坛,站稳脚跟,到底是靠自己的作品说话。非会吹、会唬、会骗、会买空卖空的当代文人,凭一张嘴混迹江湖,还能神气活现。所以,当下的排行榜,当下的发行量,当下的点击率,当下的好评如潮、齐声喝彩,那都是鬼画符,基本上是信不得的。

汉灵帝在位期间,陈琳就从南方来到北方打拼了。他的第一位老板,为大将军何进。对他颇为信任,参与机要,总理府事,秩一千石,职位不低。那时曹操尚未发迹,先在洛阳为北部尉,后调顿丘,为令,都是级别较低的地方官。他到大将军府来办事,碰上主簿陈琳,恐怕是得要打立正的。当时,小人暴贵的何进,加上草包一个的袁绍,两人密谋,打算引西凉军阀董卓来首都尽诛宦官。陈琳劝诫二位,此事千万行不得!谁知这二位加上更为草包的袁术,只当耳旁风。结果,事未成,谋先泄,何进被杀,袁绍逃回冀州。陈琳见事不好,也至该地避难。那时无稿费这一说,总得有人给碗饭吃,遂入袁绍幕,为长吏,“使典文章”。最后,十八路诸侯厮杀下来,只剩下袁、曹两大军事集团,针锋相对。遂爆发官渡之战,曹操以少胜多,袁绍败如山倒,陈琳也成了曹军的俘虏。

袁绍讨曹时,让陈琳写过一篇檄文。吃人饭,给人干,端谁碗,归谁管,这就是文人无可奈何的命。但陈琳确实是文章高手,这篇《移豫州檄》与唐代骆宾王的《讨武曌檄》,堪称为中国大字报的老祖宗。陈琳将曹操骂得狗血喷头,不在话下,还将他祖宗三代批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这种捅马蜂窝的行径,自然难逃秋后算账。何况第一,曹操绝对是一个宁我负人,而人不我负的小人;第二,曹操绝对是一个杀人不眨眼,斩草必除根的屠夫。现在成为曹操的阶下囚,大家也认为陈琳前脚跨进阴曹地府,生命开始倒计时了。曹操亲自审问他,你骂我可以,干吗拐带上我的先人?陈琳倒也坦白,文人算什么,不过工具罢了,如同一支箭,扳弓弦的手,才是老板。“矢在弦上,不得不发耳。”曹操一听笑了,竟然无罪释放。死里逃生的陈琳,摸摸脑袋还在脖子上,不禁想,也许打了胜仗,主公心情不错;也许当年他到大将军府办事,对他挺客气;其实,关键在于曹操也是文人,而且是个识货的文人。他不相信评论家的狗屁吹捧、报刊上的红包文章,而相信自己的判断。觉得这是支好箭,就把陈琳留在相府使用。

直到公元204年(东汉建安九年)曹操攻克邺城,这个在政治上,在文学上,两手都硬的强者,为了营造出来主流在我、四方归心的格局,以他两个才分很高、文章极佳的儿子曹丕和曹植为辅佐,再加上陈琳与孔融、王粲、蔡琰之流唱和助兴,形成一个“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的邺下文人集团,迎来了建安文学的高潮。这就是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所说的“自献帝播迁,文学篷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的大环境,以及才俊齐集都下,斯文鼎盛;冠盖雅爱辞章,翰墨飞扬的繁荣景象了。与20世纪70年代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新时期文学的应运而生,基本相似。因此,所谓“建安七子”,与所谓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作家群体,不过是文学史的一种说法而已。陈琳和那几位名流,既没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打麻将,也没同一条板凳上开会、听报告;甚至不来往,不见面,或许还不相识。

中国人好拉郎配,从司马迁作《史记》,将韩非与老子同传,生拉硬拽,为始作俑者,贻笑后人。但这种眉毛胡子一把抓的懒汉做法,人多效之,诸如“建安七子”,诸如“三曹”,甚至如今热衷说道的什么“陕军东征”、“湘军北上”等等,都是治史者和评论家的权宜捏合。实际上,这些文人并不愿意与参差不齐的同行,同坐一条板凳上,排排坐吃果果。我们从陈琳给他同乡张纮的信,看出他的内心世界,压根儿没把那几位北方文人放在眼里。此信见于《三国志·吴志·张纮传》的裴松之注引《吴书》:“(张)纮见柟榴枕,爱其文,为作赋。陈琳在北见之,以示人曰:‘此吾乡里张子纲所作也。’后纮见陈琳作《武库赋》、《应讥论》,与琳书深叹美之。琳答曰:‘自仆在河北,与天下隔,此间率少于文章,易为雄伯,故使仆受此过差之谭,非其实也。今景兴在此,足下与子布在彼,所谓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

喜欢听捧场的话、顺耳的话,这是文人的通病。张纮“叹美”两句,陈琳便情不自禁了。从这封回张纮的信,看到陈琳的活思想。“所谓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不过虚晃一招,“此间率少于文章,易为雄伯”,才是他的真实。这位自视甚高的南人,认为北人写不出像样的文字,他才得以“雄伯”。“伯”者何?“霸”也。敢称自己为“霸”,他的得意,他的拿大,他的傲慢,他的藐视,也就不言而喻了。

我总觉得,籍贯为山东的孔融(曲阜)、王粲(邹平)、刘桢(宁阳)、徐干(潍坊),与籍贯为河南的阮瑀(开封)、应玚(汝南)的同行,这几位北方大爷,会承认自己是二流作家、三流作家那样的软鸡蛋吗?会对这位写过讨曹檄文名重一时的陈琳,中国大字报的鼻祖,多么高看,多么抬爱吗?怕也未必见得。鲁迅在《花边文学》的《北人与南人》一文中说过,“北人的鄙视南人,已经是一个传统”。何况《移豫州檄》,这篇特别政治化了的作品,其政治意义必大于审美价值,其文学生命力必因其政治工具性而大大降低,这是千古不灭的文学定律呀。因此,当面不说,背后乱说,会上不说,会下乱说,并非今日文坛的众生相,古人也难能免俗。弄得南人的陈琳,在这伙北方同行中间,不那么自在,不那么心情舒畅的,从而有一点负气,有一点不买账,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所以,他读到也是南人张纮的《柟榴枕赋》,马上示人,加以炫耀,而张纮读到陈琳的《武库赋》和《应讥论》,叫好不迭,予以张扬。这种文字上的拥抱,除去同乡同里的亲昵,张为扬州人,陈为射阳人,同属广陵郡外,更多是属于当时南人不敌北人的强势,对地域歧视的一种对抗罢了。我估计,邺下文人集团这种南北隔阂、难以协调的风气,让五官中郎将曹丕,文坛的二把手,也不由得唉声叹气:“以此相服,亦良难矣!”

由此推断,曹丕总结出来“文人相轻”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恐怕也是对眼面前这些谁也不尿谁的文人,有感而发吧?

“文人相轻”,成为痼疾,由来已久。从陈琳与张纮信,“此间率少于文章”的“此间”看,这两个字的含义,所流露出来的地理位置的疏隔,已非这一个文人与另一个文人的相轻,而是这一群文人与另一群文人的相轻。本是一个文人的小我情绪,发展到一群文人的集体心态,遂造成中国文人地图上的南北分野。这种群体性的分庭抗礼,互不相能,大概从《诗经》、《楚辞》起,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文人集团,和以长江流域为中心的文人集团,便开始出现。嗣后,由于地域区隔,疆界划分,战乱阻隔,外族割裂,两大流域的文人之间,或有形的龃龉,或无形的抵触,或明显的较量,或潜在的角力,便成为中国文学的特殊现象。

陈琳死后的71年,公元289年(西晋太康十年),陆机、陆云兄弟,以及顾荣等南方文人中的佼佼者,来到洛阳,又一次落入前辈陈琳的尴尬处境之中。

很难说是当时的北方文坛多么瞧不起,看不上他们。要知道,凡老字号,那种老大自居,老气横秋,倚老卖老,老子天下第一,是胎里带的老毛病,很讨厌也很招恨的。当两弟兄奔走于在朝的文人、在野的名流之间时,所遭遇到的这些老爷漫不经心的漠视,所经受的这些要人不当回事的怠慢,常常弄得灰头土脸,意兴全消,很不惬意,很不开心,差点要打道回府的。鲁迅说:“我想,那大原因,是在历来的侵入者多从北方来,先征服中国之北部,又携了北人南征,所以南人在北人的眼里,也是被征服者。”

尽管吴国归晋已十数年,洛阳上下,仍以战败国视江东人士。大多数北人,对南人是不拿正眼瞧的,蔑称南人为“貉子”,南人反击,径呼北人为“伧”,亦不肯相让。当时,在首善之区,甚至吴地的口音,也招到北人的奚落,“桓玄问羊孚,‘何以共重吴声?’羊曰:‘当以其妖而浮。’”这种排斥成为时尚的大环境下,南人的屈辱感,可想而知。在《晋书·周处传》里,有这样一段小插曲。“吴平,王浑登建业宫酾酒,既酣,谓吴人曰:‘诸君亡国之余,得无戚乎?’处对曰:‘汉末分崩,三国鼎立,魏灭于前,吴亡于后,亡国之戚,岂惟一人!’浑有惭色。”一介武夫的周处,除过三害的周处,吞不下这口气,跳出来反驳,弄得对方哑口无言。陆机是文人,有肩膀,无担承,很敏感,没勇气,心有不平,反抗不敢,只好忍受着这种压抑的气氛,心情郁卒地等待转机。

幸好,著《博物志》的大师,官做到司空的大佬张华,倒没有北人对南人的偏见。“性好人物,诱进不倦”,将他“荐之诸公”;还说:“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特别器重陆机。然而,按这位老前辈的建议,去拜访刘道真,求其善谈之道,人家硬是不张嘴,陆机兄弟碰了软钉子,不免沮丧。中国人之一窝蜂,很具裹胁力,一时风气所至,连有头脑的人也会随风起舞。回想“文革”期间,那些唱语录歌,跳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万寿无疆永远健康者,难道只有革命小将身体力行着吗?你、我、他,五十岁以上者,谁不曾抽过这种政治羊痫风呢?

“陆士衡初入洛,咨张公所宜诣,刘道真是其一。陆既往,刘尚在哀制中。性嗜酒,礼毕,初无他言,唯问:‘东吴有长柄壶卢,卿得种来不?’陆殊失望,乃悔往。”看望你,是尊重你,报之以尊重,斯为待客之道。半天不言语,直喝闷酒,一开口,问人家有没有带着长把葫芦的种子,这算什么屁话?太小看人了吗?而在造访王济时,那就更为扫兴了。这位富贵公子与他老子王浑一样,都属于混账官僚之列。“(王)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这一回,陆机不讲客气了,对这位言语轻薄、话不投机的主人说,我们江南的溧阳县,有个千里湖,那里出产的莼菜,烧出汤来,不加作料,比这又腥又膻的羊酪,不知味美多少倍!

莼羹味美汤清,羊酪醇浓如玉,其实不过是南北两地的特色食品而已,但对栖身于北方的南人来说,莼羹,则是思念家乡的精神寄托。“张季膺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也许张翰真是因为觉悟,而跳出名利场,一走了之;也许以此为借口,逃出是非之地,不过滑头而已。陆机的“千里莼羹,未下盐豉”,遂成千古佳话。其实,杭州的“西湖莼菜”,滑滑的,淡淡的,也就不过如此。可在晋时,小题大做到如此性命交关的地步,可以想见当时的南北鸿沟,在人们心中造成的距离,是多么疏远了。大概也就只有我们中国,才会出现的这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吧?

很快,弟兄俩在洛阳站住脚。到底是世家子弟,其祖陆逊、其父陆抗的名声,对重门阀、讲族谱的北方势利眼来说,还是不能不买账的。渐渐地,人们不但接受二陆,还赏誉之曰:“陆士衡、士龙,鸿鹄之裴回,悬鼓之待槌。”大佬张华的哄抬物价,那就更为邪乎:“平吴之利,在获二俊。”这番鼓吹,使陆机获得了太子洗马、祭酒等官职,虽为品秩不高的属吏,但能接触高层,出入宫廷,那风光也非人及。而且,在文学圈,也比半个多世纪前来到北方的陈琳,幸运得多多。在“鲁公二十四友”的文人俱乐部里,虽然,渤海石崇、欧阳建,荥阳潘岳,兰陵缪征,京兆杜斌、挚虞,琅琊诸葛诠,弘农王粹,襄城杜育,南阳邹建,齐国左思,清河崔基,沛国刘瑰,汝南和郁、周恢,安平牵秀,颍川陈珍,太原郭彰,高阳许猛,彭城刘讷,中山刘舆、刘琨,无一不是北方人,但这位南人首屈一指的文学地位,始终无人与之挑战,也与早年间受挤对的陈琳大不相同。

据《晋书·陆机传》:“葛洪著书,称,‘机文犹玄圃之积玉,无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丽妍赡,英锐飘逸,亦一代之绝乎!’其为人所推服如此。”以这样的评价,他完全可以领风骚于一时,集雅韵于一身,为文坛之泰斗,做文章之大家,但他却一门心思混迹官场,投机政治,染指权力,趋显附贵。《晋书》说他“好游权门,与贾谧亲善,以进趣获讥”。所以,陆机之败,不是败在文学上的北人对手,而是败在政治上的北人对手。

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些野心勃勃的文人,光有饭碗,不行,还要饭桌。只有饭桌,也不行,还要七碟八碗。有七碟八碗,而且还要尊他在主座上,才行。陆机,就是这样不满足于只做文学的老大,还想在政治上得到更多的人。可他不知道,一个脑袋容易发热、感情容易冲动、欲望容易膨胀、思想容易过激的文人,在权力斗争的漩涡里,在官场厮杀的绞肉机里,你这个南人,无党羽,无朋友,单枪匹马,人地两疏,岂敢跟那些北方的老油子政客们过招。不过,他也并非善类,上蹿下跳,挺能折腾,白道黑道,相当擅长,里挑外撅,不择手段,叛变出卖,家常便饭。《晋书》称他“豫诛贾谧功,赐爵关中侯”,这就是说他先“与贾谧亲善”,后又将这第一个老板出卖。接着,赵王“伦将篡位,以(机)为中书郎”,这说明他又依附第二个老板,并沆瀣一气。再接着,齐王冏诛赵王伦,陆机因而被捕。齐王冏认为“(陆)机职在中书,九锡文及禅诏疑机与焉,遂收机付廷尉。”谁知陆机是命不该绝呢,还是他别有路数。“赖成都王颖、吴王晏并救理之,得减死徙边,遇赦而止。”于是,你不能不服气陆机的投机巴结,钻营上层,左右逢源,上下其手的活动能量。这样,成都王司马颖成为他的第三个老板。

还记得建安时期的陈琳,跟他一样,也是接连换过三个老板的,人家的日子是越换越好。而陆机到北方以后,每换一次老板,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冒险行动,谁都为他捏一把冷汗。所以,也在洛阳混事的他的同乡,“顾荣、戴若思等咸劝机还吴”。他不干,他就不相信一个南人在北方干不出名堂来。他看准成都王那窝囊废,必是真命天子,决心赌一把,“遂委身矣”。结果,到底把自己的小命玩掉了。

陆机尤其想不到的,“金谷二十四友”中的弘农王粹、安平牵秀,两位不入流的文人,竟成了要他性命的侪辈。公元303年(西晋太安初年)当陆机被成都王授以统帅,率兵二十万与长沙王司马又战。一个名叫孟超的部下,公然叫嚣,当着他面吼:你一个貉奴,凭什么资格当大都督?在场的王粹和牵秀,原来对他多么低声下气的三流作家,现在竟一脸阴险,幸灾乐祸,冷笑热哈哈地看他怎么收拾。这个十分可恶的场面,难道他还预感不到凶多吉少的前景吗?果然,由于指挥不当,由于战斗失利,实际上由于众将消极怠工,招致全军覆灭。别人又给司马颖进谗言,说他要反。这还得了,十万火急地下令牵秀,就地将陆机正法。别看牵秀在文学上是低能儿(这等人在文坛甚多见),可借助非文学的手段来收拾同行,却是高材生(这等人在文坛更多见)。当他处决这个貉奴时,还歹毒地给他安排下一副笔墨纸砚,陆老师,你才华横溢,不想即席赋诗,再抒发一下吗?至此,陆机才真正后悔自己的北上之行,要是留在江东,该有多好!他最后说的一句话:“华亭鹤唳,复可闻乎?”除了遗憾之外,这种南北之间的心理距离,也真是让他死不瞑目的。

鲁迅在《北人与南人》中说:“我想,那大原因,是在历来的侵入者多从北方来,先征服中国之北部,又携了北人南征,所以南人在北人的眼里,也是被征服者。”“二陆入晋,北方人士在欢欣之中,分明带着轻薄,举证太烦,姑且不谈吧。容易看的是,杨炫之的《洛阳伽蓝记》,就常诋南人,并不视为同类。”在此文的注释里,举了杨炫之书中一个例证:南齐王肃投北后,不食羊肉、酪浆,而酷嗜茗汁,一饮一斗,人称漏卮。北人刘缟慕肃之风,专习茗饮。北魏彭城王谓缟曰:“卿不慕王侯八珍,好苍头水厄。海上有逐臭之夫,里内有学颦之妇,以卿言之,即是也。”其彭城王家有吴奴,以此言戏之。自是朝贵宴会虽设茗饮,皆耻不复食,惟江表残民远来降者好之。由此可见,仅茶饮一端,就受到当时北人的訾议,想到广陵郡人陈琳,能挤进基本皆为北人的“建安七子”之中,若不是曹操拍板,曹丕、曹植定调,早就把这个南人排挤出局了。

不过,公元317年(东晋建武元年),陈琳死后的九十九年,陆机死后的十四年,南北形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西晋没了,大批北方人士南迁,纷纷逃到江东来苟延残喘。遂定都建康,是为东晋。在南人的地盘上,北人的牛皮、架势、尊荣、娇宠,便大打折扣。不得不诸事求人,不得不看人眼色,连晋元帝司马睿都说:“寄人篱下,心常怀惭。”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南人也仰起脸来,不怎么买账来自北方的豪门贵族。虽说平起平坐,一时还做不到,因为政权、军权仍被北人掌控,但占一席之地,有发言之权,那是当仁不让的了。最主要的,是南人在精神上不再仰人鼻息,不再遭人歧视,其理直,其气壮,确也是陈琳、陆机之流想得而不得的。

东晋政权的精神领袖王导,为了笼络南人,有一次特地请江东士族的代表人物陆玩家宴,席上端出来北人视为佳品的羊酪。可是,南人看不上这东西,也吃不惯这东西,客拘主面,不得不强咽下一小碗,结果回家后拉了一夜肚子。第二天,他写了一纸便笺给王导:“昨食酪小过,通夜委顿。民虽吴人,几为伧鬼。”在玩笑中,竟将南人詈称北人的“伧”,信笔写下。放在二十年前,陆玩绝不敢这样放肆,肯定会被视为大不敬的行为。

这种南北逆转的形势,便成为时代的主流。过去南人在北,备受白眼,如今北人对于南人,俨若上宾。据《南史》卷二六,公元548年(梁太清二年),南朝的文人徐陵,被萧衍派往北魏为特命全权大使,竟成了香饽饽。“魏人设馆宴宾,是日热甚,主客魏收(应该算得上是北魏的“国家一级作家”)嘲之曰:‘今日之热,当由徐常侍来。’陵曰:‘昔日王肃初至,为魏始制朝仪,今我来聘,卿复知寒暑。’收大惭。文宣(帝)以收失言,因囚之。”

在文学这个领域,一等文人是不慌不忙坐等读者找他,二等文人则是慌慌忙忙地去找读者。所以,一等文人,不必太在意知名度,也能知名于世,二等文人,不扩大知名度,还就真是难以知名。魏收,在北方,算得上是一等文人,若在魏晋时,北方的一等,就是全国的一等。而到了南北朝,南方的一等,才是大家公认的一等。魏收便托付回到南方去的徐陵,将他的作品、文章、评论以及其他学问方面的著述,总有若干部吧,亲自送到徐陵的船上,连连作揖,再三致意,求他散发于江左同行,为之扬名,为之宣传。结果,徐陵在过江的时候,将魏收的著作,通通扔进江水,由其顺流而下。这就是《国史传记》中所载:“梁常侍徐陵聘于齐,时魏收有文学,北士之秀,录其文集与陵,令南传之。陵还,即沉之于水,从者或以为问,曰:‘吾为魏公藏拙也!’”

生于公元513年,卒于公元581年的庾信,早年在南朝时,与徐陵齐名,时人称为“徐庾体”。后来,经历了侯景之乱,险几丧命;江陵之乱,家人散失。饱尝战争之灾难、乱世之痛苦,流落北国,有家难归。他的挫折困顿,他的颠沛流离,才使得他晚年在文学上达到一个出神入化的境界。其代表作为《哀江南赋》,为世所公认的南北朝辞赋的压卷之作。据唐人张(族上鸟下)笔记《朝野佥载》卷六,公元545年(梁大同十一年),“庾信从南朝初至北方,文士多轻之。信将《枯树赋》以示之,于后无敢言者。时温子昇作《韩陵山寺碑》,信读而写其本,南人问信曰:‘北方文士何如?’信曰:‘唯有韩陵山一片石堪共语。薛道衡、卢思道少解把笔,自余驴鸣犬吠,聒耳而已。’”真是口不择言,统统给贬得一钱不值。

据《北史》,庾信在北方的影响之大,“当时后进,竞相模范,每有一文,都下莫不传诵。”乃至北朝的帝王宗室、王公大臣,都成了徐、庾的粉丝。所以,当南朝向北朝发出外交文书,要求将这些流寓北地的文人,特点名庾信、王褒等十余人,回归本土时。北朝哪里舍得,魏“武帝但放王克、殷不害等,如信与褒,俱惜而不遣”。这与陈琳、陆机当年的遭遇,简直天壤之别。

文坛的斗转星移,由北而南,至唐宋而不可逆转,《庶斋老学丛谈》有过详尽的统计。“汉唐盛时,文景之秀,萃于中原。其次偏方,莫如广陵。建安七子,始有陈琳。晋五俊,始有闵鸿,张华见而奇之曰,皆南金也。唐有李邕章彝,宋有秦观孙觉,皆昭然人之耳目。南渡后,专尚时文,称闽越东瓯之士,山川之气,随时而为盛衰,谈风水者,乌能知此。唐诗人,江南为多,今列于后:陶翰、许浑、储光羲、皇甫冉、皇甫曾、沈颂、沈如筠、殷遥(润州人),三包:融、何、哲,戴叔伦(金坛人),陆龟蒙、于公异、丘为、丘丹、顾况、非熊父子,沈传之、诚之父子(苏州人),三罗:虬、邺、隐,章孝标、章碣(苏州人),孟郊、钱起、沈亚夫(湖州人),施肩吾、章八元、徐凝、李频、方千(睦州人),贺德仁、吴融、严维(越州人),张志和(婺人),吴武陵、王贞白(信州人),王昌龄、刘脊虚、陈羽、项斯(江东人),郑谷、王毂(宜春人),张乔、杜荀鹤(池州人),刘太真、顾蒙、汪遵(宜州人),任涛、来鹏(豫章人),李群玉(澧州人),李涛、胡曾(长沙人),皆有诗名。”

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中指出:“盛氏所举,虽多漏略,如许亮、许敬宗,皆杭州人,沈千运、周朴,皆吴兴人,骆宾王,湖州人,舒元舆,睦州人,崔国辅、殷尧藩,皆苏州人,许崇,宣州人,张籍,和州人,萧颖士,常州人,刘驾,江东人,綦毋潜、戒昱,荆南人,李中,九江人,张九龄,韶州人,孟宾于,连州人,曹邺,桂州人。即以吾越言之,如虞世南,如朱庆余,又人所皆知者也。然而,其言可谓深知古今之变,自宋以来,东南人物益盛,文事敦槃,几不齿及西北矣。”

从南北朝起,北人的文化优势不再,一直到唐、宋,一直到明、清,一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一直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文艺繁荣,中国文化的历史天平开始向南倾斜,还并非如俗话所说“六十年风水轮回转”的钟摆效应,而是一摆过去,就不再摆回。陈寅恪在《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中谈到:“永嘉之乱,中州士族南迁,魏晋新学如王弼的《易》注,杜预的《左传》注,均移到了南方,江左学术文化思想从而发达起来。《隋书》七五《儒林传序》云:‘大抵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所以,陈的结论是:“南北相较,南学胜于北学。”

其实,岂止经学,在文学这个领域里,也是南人要多占优势。鲁迅在他这篇名文中,也作出过类似的看法:“据我所见,北人的优点是厚重,南人的优点是机灵。但厚重之弊也愚,机灵之弊也狡。”话虽然说得刻薄,但“愚”和“狡”,这两种精神状态的分野,对于文人而言,其创造性,其想象力,其美学考量,其思想天空,必然会发生着很大的差别。现在,回过头去看五四以来中国文坛上的那些顶尖人物,如胡适、陈独秀、鲁迅、郭沫若、茅盾、冰心、徐志摩、叶圣陶、俞平伯、林语堂、沈从文、丁玲……无一不是南人的现状,也证实了这一点。

文学,是很在意地球纬度的,所以,在中国文人的地图上,北主南宾的格局,遂成过去,而南人唱主角、挑大梁的南盛北微的现象,便是历久不衰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