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奔奔的妈妈是风

1 在松鼠家过夜

妈妈守护芒草山谷的第九个年头，奔奔四岁了。

整座芒草山谷，都是奔奔任意玩耍的天地。

奔奔喜欢春天的芒草山谷。

那时候，满世界都是清新透亮的草香，芒草在阳光的指挥下，抽出嫩嫩的叶儿，风低低拂过，交错的草叶发出水滴碰撞般的清响。

奔奔喜欢在春天的芒草地里打滚，这是一只小兔子教给他的魔法。

在春天的芒草地里连打三个滚——注意，只有兔子和真正在山里长大的孩子，才可能一口气连打三个滚——全身上下都染上了芒草的气息，大约有三十秒钟，你会变成一棵淡绿色的、小小的芒草，谁也发现不了你。

这个魔法是真的。

有一回，奔奔刚打完三个滚，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妈妈就从他脚边经过，还四顾张望着说：“这孩子，又跑哪去了？”

奔奔想笑又不想让妈妈发现，只得屏住气，等妈妈走远了，才笑着又在草地里连打了三个滚。

奔奔也喜欢夏天的芒草山谷。

夏日的天地间似乎回荡着一首奔奔听不见但确实存在的歌。虽然他听不见，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首歌在芒草山谷发挥的作用。

白天，芒草在歌声里飞快地拔节生长，眨眼就蹿到了奔奔的头顶上，当他在芒草地里穿梭时，看起来就像被汹涌的草叶淹没了一般。

夜晚，芒草随着歌声温柔地起伏，整个芒草山谷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秋千，又像一个影影绰绰的梦。躺在芒草地里的奔奔觉得他就快摸到这首歌了，可当他迈出脚去，一个不留神，没踏进歌声里，反而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眼下，是芒草山谷的秋天。

奔奔也喜欢秋天的芒草山谷——这是他的小鼻子最能派上用场的时候。

秋天的芒草真香啊，全是阳光的味道。走在金色的芒草地里，奔奔索性闭上了眼睛。

他闻到了被秋天的阳光烤得金黄又让秋天的风吹得舒坦的草叶的味道，闻到了山林散发出的果实成熟时特有的香气，还闻到了一缕细细长长、热乎乎、甜滋滋的气味，奔奔不由得被那味道牵引着向前走去。走着，走着——

“砰！”

他突然撞到什么东西上。

奔奔猛地睁开眼睛，往后退了一步，才看清原来自己顺着香味，竟不知不觉走到山里来了，走到了松鼠家门口。

小木门半开着，可以瞧见松鼠一家正在熬果酱。

那缕细细长长、热乎乎、甜滋滋的香气，就是从松鼠妈妈面前那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炖锅里飘出来的。

两只小松鼠围在炖锅边，其中一只发现了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奔奔。

“咦，是奔奔啊。”

“哦，是奔奔啊。”另一只小松鼠也说。

“是奔奔啊，快进来吧。”松鼠妈妈没有停下搅动果酱的动作，冲奔奔招呼道。

“好香啊。”奔奔凑到松鼠一家边上。

“香吧，这是柿子酱。”松鼠妈妈说着，舀起一勺果酱看了看，点点头，“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可以吃了。”

“还要加上‘秘方’。”一只小松鼠说。

“妈妈，还有‘秘方’。”另一只也说。

秘方？

奔奔刚想问，就听松鼠妈妈说：“是差不多了。”

她转身从橱柜上取下一个玻璃瓶，那玻璃瓶像一盏刚刚亮起的小灯笼似的，红通通的，里头好像有一团火苗在燃烧。

“这是什么？”奔奔问。

“是让果酱更好吃的‘秘方’。”一只小松鼠飞快地答道。

“是清晨还没有变得刺眼的阳光。”松鼠妈妈把玻璃瓶拿到炖锅上，“收集这个可费了不少功夫呢。不过有了它，就能做出最好吃的果酱。”

她拧开瓶盖，把橘红色的光团一点一点，倒进一锅“咕噜咕噜”的柿子酱里。

柿子酱熬好了，松鼠妈妈又拿出了之前做的苹果酱和杏子酱。奔奔和松鼠一家坐在餐桌边，一起分享甜甜的果酱。

松鼠家的果酱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吞进肚子里，就像有一颗小小的太阳在身体里一点一点地苏醒过来，耀得人全身暖洋洋的。

松鼠妈妈的“秘方”真厉害啊，奔奔心想。

吃完果酱，奔奔和两只小松鼠在林子里玩了起来。玩得太开心了，等回过神，天都黑了。松鼠妈妈又留奔奔在家里一起吃晚饭。

开饭前，松鼠妈妈就给奔奔妈妈捎了信。

她爬上老松树最顶上的枝丫，双手拢在嘴边，顺着风，朝芒草山谷的方向喊道：“奔奔妈妈，今晚奔奔就住在松鼠家啦——”

很快，从芒草山谷传出了鸟儿的鸣叫，悠悠地划过天空，送来奔奔妈妈的回话：“知道了，给你们添麻烦啦——”

吃饱了，奔奔和小松鼠们的眼皮马上沉了下来，约好了似的轮流打起了哈欠。

“准备睡觉吧。”

松鼠妈妈端走餐具，把桌椅推到一边，开始铺床了。

松鼠一家睡在树洞里，地上要铺厚厚一层芒草穗子。这天晚上，奔奔就睡在两只小松鼠中间。树洞里除了还未散尽的果酱味道，还有淡淡的松木气息，好闻极了，一直到睡着前，奔奔都还抽着鼻子闻个不停。

在朋友家里过夜，对奔奔来说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在这之前，他还在兔子家、狐狸家、熊的家里住过。

快睡着的时候，奔奔忽然回忆起来，去年在狐狸家，他也听到了“秘方”这个词。

2 “秘方”是什么？

那是去年秋天比现在更冷一些的时候。

落了霜的山林，像被擦去了灰尘的宝藏，从火一般的深红，到晚霞似的茜红，再到金子般的橙黄，仿佛一把阳光的碎片，波光粼粼地闪耀着；又像一个天然的乐园，吸引着奔奔忍不住又跑进了山里。

这天他遇见了小狐狸，他们在林子里痛快地玩了一下午。

回家时经过小狐狸家，狐狸妈妈非要留奔奔一起吃晚饭。吃过饭，山林已经彻底隐没在了黑夜的影子里，奔奔就留在狐狸家过夜了。

还不到睡觉的时候，小狐狸拿出了珍藏的树叶给奔奔看，狐狸妈妈把一篮子毛线放在脚边，在灯下织起什么来。

奔奔好奇地看向狐狸妈妈，小狐狸凑近他耳边说：“我妈妈织围巾的手艺是整片林子里最好的。”

“哦。”奔奔应道，盯着狐狸妈妈捏着银针上下翻飞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火光跳动的缘故，狐狸妈妈手里的毛线看起来是红色的，可又不是单一的红，而是混入了深红、浅红、玫红、茜红、橘红……奔奔想了一会儿，对了，是秋天的山林的颜色，下午他才刚刚见过的。

“这毛线的颜色真好看。”他由衷地说。

“那当然了。”小狐狸飞快地接过话，“这可是我们家的‘秘方’。”

“秘方？”

“就是——”小狐狸也迟疑了一下，“只有我们家才知道的秘密。”

听到奔奔和小狐狸的对话，狐狸妈妈微微笑了：“这是秋天山林的颜色，收集起来可花时间了。不过，用这种颜色染的毛线，织出来的围巾呀，手套呀，会特别暖和，还会传出秋天的声音呢。”

围巾织好后，狐狸妈妈把它送给了奔奔。

奔奔喜欢得不得了，戴了整整一个冬天，出门时戴着，睡觉时也舍不得摘下来。

把耳朵贴在这条围巾上，总能听见树叶在秋风里“哗啦哗啦”摇摆的声音，还有松果“咚”的一声掉在地上的声音，闭上眼睛，就像站在了秋天的山道上一样。

“今年也差不多该把围巾拿出来了……”跌入梦境前，奔奔迷迷糊糊地想道。

第二天早晨，奔奔刚醒过来，就看到松鼠家的餐桌边上坐着一个他最最熟悉的身影，那长长的头发像一汪明丽的泉水。

妈妈来接他回家了。

“妈妈。”

奔奔一头扑进妈妈怀里。

他喜欢松鼠家淡淡的松木气息，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妈妈身上清新的芒草香，怎么闻都闻不够。

“该回去啦。”妈妈摸摸奔奔的脑袋，“快，跟人家说谢谢。”

“谢谢！”奔奔大声说。

“不用谢。”松鼠妈妈笑眯眯地看看奔奔。

妈妈牵过奔奔的手，在树洞门口，向松鼠一家连连道谢。

“再见，再一起玩啊。”

两只小松鼠也站到了树洞边上，边说边揉着惺忪的睡眼。

奔奔的手让妈妈握着，脚步一下子轻快了不少，几乎不用什么力气，脚底轻轻一点就能走出去很远。

因为，他的妈妈是风嘛。

和风手拉着手，脚步会变得轻快起来。

妈妈是风，可奔奔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类的孩子，这一点，很好看出来。

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奔奔总是忍不住把视线移到脚下。两个人站在一起，地上却只有一道影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的影子，那是奔奔的。妈妈没有影子，因为风是没有影子的。

不过除了这一点，妈妈看起来和人类没有任何差别。

再长大一点，奔奔就会知道，风可以变成任何他们想变成的样子。可以变成人，也可以变成鸟儿，变成花草树木，变成凶猛的野兽……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喜欢变作人类的模样，同时却拥有半透明的身形，这让他们显得高贵而又难以接近。

只有他的妈妈，一直都是普通人类的样子。

妈妈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吧，长大以后，奔奔才明白过来。但四岁时的他，还不曾想到这一点。

现在，最让他在意的，是“秘方”这个词。

松鼠妈妈有让果酱变得更好吃的“秘方”，狐狸妈妈有让毛线染上秋天颜色的“秘方”，还不止呢，奔奔慢慢回忆着。

在兔子家不管走到哪儿，都能闻到新鲜的青草香，兔子妈妈一定有让房间飘满青草香的“秘方”；鼹鼠家在地底下，必须时时拎着一盏灯，据说那盏灯从不熄灭，鼹鼠先生一定有让火焰永远燃烧的“秘方”；还有熊的家，奔奔可忘不了那顿烤鱼的味道，熊爸爸一定也有让烤鱼好吃的“秘方”。

那我们家的“秘方”呢？我们家有“秘方”吗？

奔奔绞尽脑汁地思索起来。

妈妈做的花瓣饭很好吃，但和松鼠妈妈做果酱的“秘方”比起来，好像没放进什么特别的东西。

那家里呢？

奔奔和妈妈的家就在芒草地里。

找一处茂盛的芒草，压弯四周的草秆，再把顶上封住，就成了一处能舒舒服服睡觉的地方。

最妙的是，他们的家会随着四季的变化改变着颜色。

春天的家是嫩嫩的浅绿色。春天的芒草往往不够长，大多数时间里奔奔的家就没有天花板啦，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蔚蓝的天空，或是漫天的星星。不过因为妈妈是风，他们家可没有日晒雨淋的烦恼，借一片云来遮一遮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夏天的家是翠绿色的，草叶郁郁葱葱，连最刁钻的虫鸣都钻不进来一声两声。每天晚上睡觉前，奔奔都觉得自己像躺在幽静的池子底。

到了秋天，芒草一点一点转为金色，他们的家看起来就像故事中金碧辉煌的马车一样。

冬天芒草的颜色更浅了，有时候一觉醒来，会恍惚以为自己睡在了雪地里。

这算是他们家的“秘方”吗？

奔奔摇了摇头。

芒草自己随着季节变换颜色，和妈妈、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想了半天也没找到满意的答案。这时，眼前的山路只剩下最后一段，拐过一个弯，无边无际的浅金色芒草忽地出现在眼前，奔奔的心底冒出“呼啦”一声，心情又变得无比畅快起来。

他跑进芒草地里，暂时把“秘方”的问题扔到了脑后。

3 妈妈的睡前故事

玩了一整天，晚上奔奔回到家，当周围再度安静下来后，“秘方”这个词就像个固执的老朋友一样，又来“哐哐哐”地敲门了。

“妈妈，”奔奔自己想不出来了，只好问妈妈，“我们家有什么‘秘方’吗？”

他把在松鼠家、狐狸家看到和听到的说给妈妈听。

“当然有。”妈妈一敲奔奔的脑袋，拿出一样东西，“这不就是吗？”

看到妈妈拿出来的东西，奔奔也不由得一敲脑袋——对啊，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妈妈的故事书，就是他们家的“秘方”啊。

这本故事书，妈妈说是她在外游历时，从一个叫作“故事工坊”的地方买来的。最开始书里只有普普通通的文字，是妈妈用风的魔法，在其中增添了许多东西。

比如，故事里提到了“月光”，妈妈就把真正的月光藏进这段文字里。每当有人读出这句话，一片皎洁的月光就会从书里升起来。

不只是月光，连奔奔都记不清，妈妈究竟在书里藏了多少东西。

每晚睡觉前，妈妈陪他一起读故事。

读到百合花的花香，清甜的花香就会从纸页里散发出来；读到夏日的初雨，就能听见雨点滴答滴答打在草叶上；读到冬日的大雪，满耳朵都是雪花扑簌簌的声响，还有冷飕飕的风从纸里钻出来，把他们的家吹得东摇西晃。

妈妈也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说是养育人类的孩子，最重要的就是睡前故事了。所以她费了一番心思，给故事书施了一层又一层的魔法。

这就是我们家的“秘方”！

奔奔搂着故事书，开心极了。他想，下回，我也要请小伙伴们来家里过夜，一起听妈妈讲睡前故事。

“妈妈，再给我讲一遍《月光精灵》的故事吧。”

一开心，奔奔就想听《月光精灵》的故事。这个故事不在书里，却是奔奔最喜欢听的。

“好啊，那你乖乖躺好，安安静静地听。”妈妈说。

奔奔马上照做了。

“月光精灵是世界上最高贵、最稀有的生灵。

“传说，她们小巧得能在人类的指尖上舞蹈，浑身散发着耀眼的金色光芒，披着小小的黑色斗篷——那是从漆黑的夜空上裁下来的，还染着不灭的点点星辉。

“月光精灵的出现永远伴随着幸运和祝福。她们为饱受战争侵扰的国度献上和平的指引，为焦灼等待的人们送去亲人平安的消息，为苦苦求索的学者们带来绝妙的灵感，为迷途的孩子们指明希望的方向。”

奔奔的妈妈曾经亲眼见过月光精灵，这就是她讲给奔奔的故事。

那是四年前，她作为“守护者”留下来守护芒草山谷的第五个年头，在一个盛夏的夜晚发生的故事。

“……那天晚上，我从梦里醒来，睁开眼就望见很远很远的天上，有金色的点点荧光缓缓地落下来，像星星，又像萤火虫。

“我站了起来，看着金色的光芒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能看清了，那竟然是几个纤小的身影，披着黑色斗篷，浑身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和传说中一模一样。

“月光精灵们围成了一圈，都张开双手，轻轻捧着一个比她们的身形要大上许多的‘东西’。没过多久，光芒落在了我身前，我不由得伸出手，接住了月光精灵们捧着的‘东西’。我看到襁褓中露出一张甜蜜的睡脸，是一个婴儿。

“就在我接住婴儿的一瞬间，月光精灵就像溅起的水花一般坠入黑暗，消失无踪了。四下里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可芒草山谷里，从此多了一个名叫奔奔的孩子。”

那个婴儿，就是奔奔。

“所以啊，奔奔是月光精灵送给芒草山谷，送给风，送给我的礼物。一定要好好珍惜，好好爱护才行呀。”妈妈说。

这个故事奔奔已经听妈妈讲过无数遍了，可他一点都听不腻。他从心底里期盼着，有一天，能够和送他来芒草山谷的月光精灵再度相会。

眼皮已经粘得睁不开了，跌入梦里的最后一刻，一个念头在奔奔的脑海中闪过。

不是故事书，妈妈的睡前故事才是他们家最大的“秘方”——是让他睡得更安稳，让梦更甜美得了不得的“秘方”。

很久很久以后，长大了的奔奔回想起这件事，才真正明白，松鼠妈妈的果酱也好，狐狸妈妈的围巾也好，还有妈妈的睡前故事，这些，其实都是“爱”的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