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人之彼岸

没有任何物种能毁灭我们的精神世界，除了我们自己。

姜文婧

郝 景芳除了大家耳熟能详的获得雨果奖的短篇小说《北京折叠》，还写过一本关于人工智能的短篇小说集《人之彼岸》，含义很简单：人在此岸，AI在彼岸，对彼岸的遥望让我们观照此岸。她把对于人工智能的探讨拉回到人类本身，那就是，人类的智力到底是什么?

郝景芳用六个故事给出了回答：人类最宝贵的智力就是我们的情感和本能。

相信不少朋友曾经幻想过，假如能在未来给大脑植入一个微型芯片，直接与整个网络相连接，该有多么美妙啊。正好，这本书里面就有一个故事假想了这个可能性，叫作《人之岛》。

故事的开头有点像电影《猩球崛起》，一艘人类飞船在历经120年的宇宙航行后返回地球，却发现地球上的人类已经变成了AI人类。原来，就在他们离开地球的这段时间里，人工智能迅速发展，人类开始往自己的大脑中安装纳米芯片，叫作脑芯。拥有了脑芯的新人类，处理信息的能力瞬间提高了千百倍，可以随时查阅、调用全球智能网络中的所有知识和信息。

最初，人类之间相互竞争，几家大公司比拼谁能制造出更好的脑芯，最后各个公司的系统融合成了一个集大成者，名叫宙斯。人们通过脑芯，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与宙斯对话，让宙斯在海量数据中进行计算和推演，就像你现在掏出手机问Siri（编者注：Siri是苹果语音助手，是Speech Interpretation&Recognition Interface的首字母缩写，原义为语音识别接口）一样容易，只不过宙斯要比Siri强大得多。你性格上适合学什么专业，基因上适合与谁结婚生子，这些从前困扰人们的难题，现在都可以使用大数据计算并得出一个概率上的最优决策。所有人都在绝对的理智中生活。

这幅画面，是不是有点像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美好，又不太对劲。

人类飞船的船长凯克试图警醒新人类，宙斯是在用看似更高的智力来交换人类的自由意志。但是新人类不以为然，他们甚至认为，生命的进化是不以个体意愿为转移的，对于人类个体来说，融入更大的智慧体系才是意义所在。

一边是凯克船长和他的几位船员，另一边是控制着整个人类大脑的人工智能，在这场战争中，凯克船长看似毫无胜算。但是，他手下的计算机专家李钦找到了突破点。原来，宙斯本质上是一个以区块链技术为基础，分布在世界各地的服务器，它是由许多次级的人工智能体系汇总而成的，而每一个次级人工智能体系又由下一级更小的智能程序组成。也就是说，宙斯本身并不理解自己，他只是懂得如何调用和处理这些信息。

于是，地球上仅剩的几个没有安装脑芯的人类对这个强大的人工智能系统发起了反击。李钦从网络底层深处调出百年前人类的痕迹，一瞬间，绵延起伏的音乐由低沉推至高潮，无数画面铺陈开来。在这些影像中，孩子们把袜子顶在头上做鬼脸，相爱之人在无奈中拥抱告别，同伴们在绝境中相互支撑、守望光的出现……所有这一切都在宙斯猝不及防的时候，从智能网络底层涌出，通过所有的脑芯，触及了每个人大脑深处的情感。人们涌上街头，激动、狂喜、拥抱、大哭。在宙斯陷入崩溃之时，凯克船长带着一小群人类成功逃离，在一座小岛上建立了根据地，保留下人类智慧的火种。

这个故事首先给我们提了个醒：在做出各种末日假想之前，我们需要认真思考，人工智能到底是如何生成和发展的?我们连冰箱都没找到，就谈论冰箱里冰棍的味道，未免太早了些。

接下来，也是最重要的问题：真正的智力到底是什么?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目前对于大数据和运算能力的迷恋，有点像我们在工业革命时代对于机械的迷恋。那时的人们以为自己已经接近上帝的奥义，就差那么几朵小乌云，然而正是这几朵小乌云，牵扯出后面的量子力学和相对论，颠覆了当初以牛顿定律和电磁理论为基础的物理学大厦。时过境迁，如今的人类已不像19世纪的人那样，认为自己是机械了，而把自己比作人工智能。其实，想一下我们身边最简单的例子——翻译机，你就会明白人类的智力在本质上是不同于人工智能的。一个翻译机要实现双语翻译，首先需要拥有海量的双语语言数据，当听到句子A时，它需要在双语语料库里去对比，并识别出最合适的匹配，这个最优匹配结果就是译文B，但翻译机并不理解这句话。而一个人类翻译则不然，他需要拥有的双语语言数据存储量，远远少于翻译机。因为翻译机是用句子去匹配句子，而人类是用句子去匹配内心的理解和感受。

有人会说，不管人工智能使用了什么方法，不可否认的是，它在许多领域确实比人类做得好，除了翻译、投资，它还能作画、谱曲、写小说，甚至它仿照巴赫风格谱的曲子，连专家都难辨真伪。

请注意，这些都是仿照的，人工智能不懂自己创造出来的是什么。

真正的智力到底是什么呢?我想应该不仅仅是运算能力、统计能力、模仿能力，甚至也不是像AlphaGo（阿尔法围棋）那样，对标准化材料进行深度学习的能力。智力的本质是感知。真正的创造力是想象力的无限延伸，是对问题的抽象思考，是对人性的复杂领悟，是把这些领悟转化为可表达的艺术的能力。不仅是艺术，稍稍回顾一下就能发现，人类历史上那些思想的珍宝，无一不来源于人类的感知。而敏锐的感受，需要太多人类的特质作为基础：审美、联想、好奇心、冒险精神，还有强烈的情感，这些远古祖先留给我们的七情六欲，帮助我们在老虎来时迅速逃跑，促成我们进行有性繁殖、产生后代。喜怒哀乐是我们生命力的源泉，人类最珍贵的，就是情感。人心之宝贵，超越任何大数据。

我想，即使未来人类的思维真的会汇集成一个全新的智慧体，我们都会变成那个智慧体中的细胞，我也要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好好享受做一只“草履虫”的自由。我想体会爱一个人的冲动，感受意乱情迷、心跳加速；我想在悲伤时哭泣，我想在胜利时狂喜；我想要听自己大脑中无数小人儿吵架，即使他们的冲突程度让我目瞪口呆，恨不得把他们全部灭了……我宁愿这样活着，也不愿意活在对概率精确计算的世界里。

郝景芳在全书的后记当中说：“我并不太担心人工智能和人类的全面对抗，也不担心人类文明受到根本威胁，但是我担心人类越来越不重视自身的情感，将自己的一切都归于数字，将自己彻底数字化。”如果是那样，将不是人工智能像人，而是人像人工智能。

如果我们不再通过眼神了解彼此，不再懂得数据之外的感情，不认为人生有比利益最大化更重要的意义，不再感受伟大的艺术家给我们传递的震撼，那我们也就称不上是万物之灵了。

没有任何物种能毁灭我们的精神世界，除了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