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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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氏中国古代通史》序言原载尚钺:《尚氏中国古代通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

尚钺同志的《尚氏中国古代通史》将要出版了。早在50年代,他就因学术观点而遭到不公正的打击,因此,这部书的出版,推迟了三十多年之久,这是很不幸的。但“文化大革命”以后,尚钺同志的问题已全部平反昭雪,今天能够出版这部讲义,又是值得高兴、庆幸的事。

面对他的遗著,我思绪万千,心潮难平,仿佛回到了建国初期的岁月,沉浸在虽然遥远却又十分清晰的思念和回忆之中。

从1951年到1956年,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历史教研室开办研究生班,设有历史专业和经济史专业,学制三年,以满足高等学校历史师资的需要。研究生班的课程设置很简明,有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中共党史、俄语以及中国古代史、中国近代史,最后一学期,还要撰写一篇研究生毕业论文。其中,历史课自然是学时最长、讲授最详的主修课程,尚钺同志和尹达同志分别担任中国古代史和近代史教学。1953年尹达同志调离了中国人民大学。在尚钺同志的鼓励、指导和帮助下,我接替了尹达同志的近代史教学任务。这部《尚氏中国古代通史》就是尚钺同志以讲义的形式在三届研究生班上授课过程中写成的,我当时在他的领导下,和他一起工作。今天捧起这部讲义书稿,往事历历在目。

这部书是尚钺同志多年心血所萃集,最系统详尽地阐明了自己的学术观点,形成了很有影响的一家之言。建国初期,虽然已有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侯外庐等同志的许多研究成果,但在历史学领域中如何全面深入地运用马克思主义,仍是一个亟待解决的课题。一方面,历史学领域中重大的理论问题,如古代史分期和资本主义萌芽,有的刚刚提出,有的尚未展开充分的讨论;另一方面,高等学校中还没有一本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编写的教科书,很多历史学教授正在从头学习马列主义,历史教学碰到极大的困难。在这种情况下,尚钺同志率领中国人民大学的一些历史教师,编著了《中国历史纲要》一书,以适应高校历史系课程建设的需要。

尚钺同志对工作永远不知疲倦,奋进不已。他怀抱宏伟的愿望,在《中国历史纲要》的基础上,要借研究生的课堂,展开对中国古代历史全面、系统的阐述,把自己创立的体系,加以丰富、充实、提高,在教学实践中进行探讨、验证、补充、总结,以形成一部富有特色的大型中国古代史著作。他为此目标而废寝忘食,全力以赴,锲而不舍。那时候,我们同住在一个宅院里,我清楚地记得尚钺同志撰写这部著作的情形,课程排得很紧,每周三次,每次讲授三小时。尚钺同志夜以继日地读书、写作、授课。他读了许多理论书籍,翻遍各种原始资料,经常和教师、学生辨难、答疑。每当夜深人静,走过尚钺同志居室的窗前,总能瞥见一灯荧然,他正在聚精会神地伏案钻研,经常工作到深夜两三点钟尚不休息。尚钺同志青年时代是运动场上的好手,故年过半百而精力极健,胜过许多年轻人。我们教研室的全体同志都承认:尚钺同志年龄最大、学问最高,是我们的师长,但又是我们中间最用功、最刻苦的一个。他的勤奋精神深深地感染和教育了我们每一个人,成为大家的榜样。

尚钺同志十分重视马克思主义理论,强调历史研究要以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去揭示历史发展的规律。又能不囿成说,勇于创新。他对理论书籍,读得最多、最熟,有人向他请教问题,他往往不需翻检书籍便能将马列著作中的重要段落,复述得大致不差。他具有许多哲人常常具有的那种创造精神和执着性格。他提出魏晋封建论和资本主义萌芽说,体系最完备,论述最详尽,旗帜最鲜明,在学术界产生了很大影响,与范文澜的西周封建论、郭沫若的战国封建论并称为古代史分期鼎足而立的三大学派。他对自己的学术主张极为坚持,虽然碰到了万钧压力而毫不动摇。回想那时,学术研究的环境太严酷了,有的情况简直到了可悲又可笑的地步。由于《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一书中提过一句:中国的封建制度“自周秦以来一直延续了三千年左右”,因此,持魏晋封建论的同志碰到了越来越多的麻烦,开始尚是一般的诘辩非难,逐渐地上纲上线,成了反党反毛泽东思想的异端邪说,甚至扣上托派的帽子。领导明令不准在课堂上讲授魏晋封建论,其帽子之大,压力之重,令人惶惶然,尚钺同志的这部讲义也就没能在当时出版。从50年代中期,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长长的二十多年内每一次政治运动,他都首当其冲,无数篇的批判文章,排山倒海,汹涌而来。服劳役、蹲牛棚,直到家破人亡。尚钺同志遭受的坎坷经历,一言难尽,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但他一直镇静自若,处之泰然,坚持自己的学术观点,争取保留自由研究的权利。他对自己认定的真理,执着追求,表现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无畏气概。阅读他的遗作,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可以挑拣他在论证和运用史料中的疏失,但你不能不佩服他那种在逆境中坚持真理的勇气,那种“威武不能屈”的铮铮铁骨,那种对马克思主义坚定不渝的信念和乐观主义精神。

翻开尚钺同志精心撰述的这部讲义,想起他因讲义中的学术观点而遭到的迫害、打击,这对一个老党员、老学者实在是太不公正了。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不幸,也是我国学术界遭到的不幸。科学得以存在和繁荣的前提是民主、自由、和谐的环境,没有这种环境,不仅会窒息学术研究,而且也将危及整个社会生活。在学术研究中,剑拔弩张,上纲上线,随意地附会政治,罗织罪名的做法,几乎导致了亡党亡国的一场浩劫。这一痛苦的历史教训,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也不应该忘记。

我,还有中国人民大学的许多历史教师,都是在尚钺同志的教诲和影响下成长的,在他的遗著出版之际,略缀数语,以为纪念。


注释

[*]原载尚钺:《尚氏中国古代通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