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元弼的生平与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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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經大義序

《记》曰:“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之事也。知其义而敬守之,天子之所以治天下也。”礼之义恶乎出?传曰:“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天地之经,民实则之。”又曰:“夫礼,天地之经纬,民之所由生也。”《记》曰:“夫礼,先王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盖道之大原出於天,自太极未判、絪緼浑沦中得和气、纯粹、至善。三极之道,性命之理,包囊其中,实维礼本。太极生两仪,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阴阳之分,夫妇位著;五运相继,父子道彰。日月不过,四时不忒,经纬秩敘,礼象灿然分明。故曰:“夫礼必本於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於天也。”此天地自然之礼也。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而人为万物之灵,独能继乾坤之元,稟阴阳五行精气之神,成五帝之性,可-而为五品之伦,以立万事根本。《易》曰:“有天地然後有万物,有万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妇,有夫妇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礼义有所错。”《孝经》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於孝。”“爱亲者不敢恶於人,敬亲者不敢慢於人”,而礼兴焉。《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智者知此,是谓良知;信者体此,是谓良能。《中庸》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天下之达道五,是为礼之大经。经礼三百,曲礼三千,其致一也。此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性中固有之礼,圣人因而制之,以继天立极,使人类相生相养相保,天下国家可得而正者也。

善哉乎,凌仲子之论复礼曰:

夫人之所受於天者,性也;性之所固有者,善也;所以復其善者,學也;所以貫其學者,禮也。是故,聖人之道,一禮而已矣。孟子曰:“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此五者皆吾性之所固有者也,聖人知其然也,因父子之道而制為士冠之禮,因君臣之道而制為聘覲之禮,因夫婦之道而制為士昏之禮,因長幼之道而制為鄉飲酒之禮,因朋友之道而制為士相見之禮。自元子以至於庶人,少而習焉,長而安焉,禮之外别無所謂學也。夫性具於生初,而情則緣性而有者也。性本至中,而情不能無過不及之偏,非禮以節之,則何以復其性焉?父子當親也,君臣當義也,夫婦當别也,長幼當序也,朋友當信也,五者根於性者也,所謂人倫也。而其所以親之、義之、别之、序之、信之,則必由乎情以達焉者也。非禮以節之,則過者或濫於情,而不及者則漠焉遇之。故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中節謂之和。”其中節也,非自能中節也,必有禮以節之,故曰:“非禮何以復其性焉。”是故知父子當親也,則為醴醮祝字之文以達焉,其禮非士冠可賅也,而於士冠焉始之。知君臣之當義也,則為堂廉拜稽之文以達焉,其禮非聘覲可賅也,而於聘覲焉始知之。知夫婦之當别也,則為笄次帨鞶之文以達焉,其禮非士昏可賅也,而於士昏焉始之。知長幼之當序也,則為盥洗酬酢之文以達焉,其禮非鄉飲酒可賅也,而於鄉飲酒焉始知之。知朋友之當信也,則為雉腒奠授之文以達焉,其禮非士相見可賅也,而於士相見始之。《記》曰“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其事蓋不僅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也,即其大者而推之而百行舉,不外乎是矣。其篇亦不僅士冠、聘、覲、士昏、鄉飲酒、士相見也,即其存者而推之而五禮舉,不外乎是矣。三代聖王之時,上以禮為教也,下以禮為學也。君子學士冠之禮,自三加以至于受醴,而父子之親油然矣;學聘覲之禮,自受玉以至于親勞,而君臣之義秩然矣;學士昏之禮,自親迎以至于徹饌成禮,而夫婦之别判然矣;學鄉飲酒之禮,自始獻以至于無算爵,而長幼之序井然矣;學士相見之禮,自初見執贄以至于既見還贄,而朋友之信昭然矣。蓋至天下無一人不囿於禮,無一事不依於禮,循循焉日以復其性於禮而不自知也。劉康公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故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夫其所謂教者,禮也,即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故曰:“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

张皋文之《原治》曰:

先王之制禮也,原情而為之節,因事而為之防。民之生,固有喜怒哀樂之情,即有飲食男女、聲色安逸之欲,而亦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故為之婚姻、冠笄、喪服、祭祀、賓鄉、相見之禮,因以制上下之分、親疏之等、貴賤長幼之序、進退揖讓升降之數,使之情有以自達、欲有以自遂,而仁義禮智之心油然以生,而邪氣不得接焉。民自日用飲食、知能所及、思慮所造皆有以範之,而不知其所以然,故其入之也深而服之也易。夫蠻越之人生而侏離,聞中國之音則駭,而視被髮文身之俗,資章甫而無所售。彼其習于鄙陋者猶如此,而況習于禮教者?其有奇衺放恣之民生其間,有不怪且駭、屏之而無所容者乎?故先王所以能一道德、同風俗,至于數十百年而不遷者,非其民獨厚,其理自然也。是故先王之制禮也甚繁,而其行之也甚易;其操之也甚簡,而其施之也甚博。政也者,正此者也;刑也者,型此者也;樂此者,樂此者也。是故君者制禮以為天下法,因身率而先之者也;百官有司者,奉禮以章其教而布之民者也。度禮之所宜而申之以民所常習,故政不煩也;權禮之所禁而輕重之以繩不合者,故刑不擾也。民習于禮,故知有是非,有是非然後有羞惡,是故賞罰可得而用也。民習于禮,故知有父子、君臣、長幼、上下;知父子、君臣、長幼、上下,然後有孝弟忠信,是故軍旅田役之事可得而使也。民習于禮,故知有孝友、睦姻、任w,有孝友、睦姻、任w,然後有智仁聖義中和,是故其人材成者可得而用也。故曰:“禮止亂之所由生,猶防止水之所自來也。”壞國、破家、亡人,必先去其禮,禮不去而風俗隳、國家敗者,未之有也。

元弼学礼有年,窃尝论之曰:

《禮·大傳》曰:“尊尊也,親親也,長長也,男女有别,此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中庸》曰:“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天下之達道五,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論語》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先儒以所因為三綱五常。然則禮之大體曰親親,曰尊尊,曰長長,曰賢賢,曰男女有别,此五者五倫之道,而統之以三綱,曰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長長統於親親,賢賢統於尊尊。三者以為之經,五者以為之緯;五者以為之經,冠、昏、喪、祭、聘、覲、射、鄉以為之緯;冠、昏、喪、祭、聘、覲、射、鄉以為之經,服物、采章、節文、等殺以為之緯。本末始終,同條共貫,須臾不可離也,一物不可繆也。禮之所尊,尊其義,天經,地義,民行,得之者生,失之者死;為之者人,舍之者禽獸。知者知此,仁者體此,勇者強此,政者正此,刑者型此,樂者樂此。聖人之所以作君作師,生民之所以相生相養,皆由此道出也。今《禮》十七篇,雖於《禮經》全書才十之一二,而五教大義具在其中。統而論之,凡親親之禮八,嘉禮二:曰《士冠禮》、曰《士昏禮》,凶禮三:曰《士喪禮》、曰《既夕禮》、鄭《目録》云《喪》之下篇。曰《士虞禮》,吉禮三:曰《特牲饋食禮》、曰《少牢饋食禮》、曰《有司徹》;鄭《目録》云《少牢》之下篇。尊尊之禮五,嘉禮三:曰《燕禮》、曰《大射儀》、曰《公食大夫禮》,賓禮二:曰《聘禮》、曰《覲禮》;長長之禮二,皆嘉禮,曰《鄉飲酒禮》、曰《鄉射禮》;賢賢之禮三,賓禮一:曰《士相見禮》,嘉禮二:曰《鄉飲酒禮》、曰《鄉射禮》;男女有别之禮一,曰《士昏禮》;親親、尊尊、長長、賢賢、男女有别,五者皆備之禮一,曰凶禮《喪服》。凡冠禮以親親為經,而尊尊、長長、賢賢緯之;凡昏禮以親親、男女有别為經,而尊尊、賢賢緯之;凡喪禮以親親為經,而尊尊、賢賢、男女有别緯之;凡祭禮以親親為經,而尊尊、長長、賢賢、男女有别緯之;凡燕禮以尊尊為經,而長長、賢賢緯之;凡大射以尊尊為經,而賢賢緯之;凡聘禮以尊尊為經,而親親、賢賢、長長緯之;凡食禮以尊尊為經,而賢賢緯之;凡覲禮以尊尊為經,而親親、賢賢緯之;凡鄉飲酒、射以長長、賢賢為經,而尊尊緯之;凡士相見以賢賢為經,而尊尊、長長緯之。蓋五義為經,五禮為緯,而每禮中五義自相經緯又如此。學者以此治禮,晋絡貫通,義理昭著,若網在綱,如裘挈領矣。五大義統於尊親,而同歸於愛敬。《孝經》曰:“聖人因嚴以教敬,因親以教愛。”此制禮之本。冠、昏、喪、祭、聘、覲、射、鄉,與凡儀法、度數、節文、等殺,無一非曲達斯人愛敬之情,以行於五者之間。孝,禮之始也,明王以孝治天下,則禮達於下,無所不行。親親,父母為首;尊尊,君為首。而君臣之義起於父子,父子之本正於夫婦,有父子則有兄弟,有君臣則有朋友,故三綱又為五倫之本。五倫起於父子天性而定於君臣大義,故齊景公問政,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人親其親、尊其尊,則相愛相敬,無瀆姓、無奪倫、無棄信背義,人心正而萬事根本立矣。此禮之大要也。

元弼往日述《礼经学》,提要鉤元,略说如此。呜呼!礼之所由来尚矣。方上古之时,人民无别,羣物未殊,虽有善性而不能自觉。伏羲氏以先觉觉之,始作八卦,象法乾坤以立君臣、父子、夫妇之义,於是人民乃治,君亲以尊,臣子以顺,羣生和洽,各安其性,实为万世礼教之始,自是人类别禽兽而参天地,天下由草昧而进文明。历神农、黄帝至於尧、舜,皆以大圣人作君作师,备物致用,美利利物,地平天成,烝民乃粒。万邦作相养之礼,百姓亲,五品逊,薰为大和。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穷民有所养,外户不闭,盜贼不作。大礼与天地同节成功,文章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书·典》《谟》彰矣。

自夏以来,生民久离洪荒昏垫之苦,而享子女玉帛之乐,争心渐起,饰伪萌生,圣人惧人心杀机浸炽而生养之礼失也,以为乱之所生,惟礼可以已之。上本天秩天-,稽古成宪,增修典礼,以为民纪。起教微眇,止邪未形,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著其义,考其信,型仁讲让,示民有常。夏造殷因,《礼记》所述昭昭可睹。

周公成文、武之德,以大圣立为子为臣为弟之极。摄政七年,太平德洽,制礼作乐,事为之制,曲为之防,尊亲之义达於四海,孝友、睦婣、任恤,比户可封,颂声洋溢,刑措不用,天下大顺。浩浩乎!如唐虞以上,大道之行而文物声明,彬彬郁郁,养欲给求无乎不备,天道人伦无乎不尽矣。盖自伏羲继天地、立人伦、兴王道以来,历数千载之久,数十圣人之制作,至是而尊尊、亲亲、长长、贤贤、男女有别之教精义入神,无复遗憾。後王率而由之,虽使人类永永相爱相敬,以相生相养相保而不相杀,万世天下有治无乱可也。孔子曰:“吾观周道,幽、厉伤之。”东迁以後,列侯骄奢,蛮夷僭乱,贼臣篡子滋起,虽齐桓、晉文尊王攘夷,会盟、征伐,以义相支持,天子之政犹有所行,百姓之命犹可所託,而杂霸之制或干先王之典,习仪以亟不达经国之原,遂开战国横议放恣之渐,卒有暴秦任刑棄礼、积血暴骨之败耗矣。

孔子体天地生生之德,极爱敬万世之仁,上溯庖牺,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究观三代之礼,曰吾从周,亲定其文,极言其义,以授弟子。如今二戴《礼记》所载冠、昏、丧、祭、朝、聘、射、乡诸义及其馀论礼微言至教,阐扬先王圣学、圣政、圣教,则天明、因地利,使元元之民各正性命、保合大和者,昭炳後世,如日月之明。又本之作《春秋》示後王拨乱反正之法,作《孝经》以明礼之始,而雅言执礼,著在《论语》尤多。颜、曾、游、夏、思、孟之徒递传,至汉初而得高堂生传礼正经十七篇以至於今。

孔子曰:“经礼三百犹可能也,威仪三千则难也。”度礼全经,时事别为篇,其文当远多於《周官》庠序之教,未必人人能尽读。窃意孔子定礼,全经而外,容有简编,十七篇之本盖於简编为近。然六礼冠、昏、丧、祭、乡、相见,司徒修之以节民性者,完然具在。《记》曰:“朝觐之礼所以明君臣之义也,聘问之礼所以使诸侯相尊敬也,祭丧之礼所以明臣子之恩也,乡饮酒之礼所以明长幼之序也,昏姻之礼所以明男女之别也。故婚姻之礼废,则夫妇之道苦而淫辟之罪多矣;乡饮酒之礼废,则长幼之序失而争鬬之狱繁矣;丧祭之礼废,则臣子之恩薄而倍死忘生者众矣;聘觐之礼废,则君臣之位失、诸侯之行恶而倍畔侵陵之败起矣。”凡此所陈皆在十七篇中,其纲纪人伦、遏绝祸乱之效如是,盖当时学士大夫通习之书,实万世安上治民不易之道。

当秦之乱,民生几尽,民俗大坏。汉兴,叔孙通、贾生、董子、王阳、刘子政、曹叔通之伦,皆务引君当道,以礼化民,善治比於三代。郑君集两汉经学之成,六经注义纯粹深通、穷理尽性,而十七篇注於厚人伦、美教化尤切高雅,弟子传授,经业布满天下。是以魏晉六朝虽极乱,而礼议精密,冠绝古今;孝义高行,史不绝书。唐代贞观之治,《五经正义》之学实於是基之。五季之衰,民彝泯乱。宋司马温公、周、程、张、朱子精研义理,修明礼教,师表人伦,其风世笃。历元及明,朝政虽有臧否,士行不踰准绳。

我朝列圣至德要道,惟皇作极,凡厥庶民,是训是行,薄海㐅安,儒风极盛。自国初顾亭林、张稷若两先生执天下高节,以礼学提倡辅世长民之实。二百数十年间,惠天牧、江慎修、戴东原、金辅之、孔:轩、张皋文、凌次仲、胡竹邨、陈兰浦、郑子尹、孙仲容诸先生及黄元同师接武蔚起,诂释圣经至精;徐健庵、秦文恭网罗旧闻尤备。各经大师,多贯通三礼;理学名臣,竝稽式古典。曾文正以礼学致用,根本深正,故功高而德弥纯,猛将健卒皆受节制、调驯,感发忠义,以收尊主隆民之效。盖我朝深仁厚泽,浃民肌髓,修礼达义,体信达顺。陬澨诵周、孔,妇孺识忠、孝。青紫达官簠簋不饬,则缙绅先生羞与为伍;胶庠学子行检稍渝,则樵夫牧;得而唾之。渐仁摩义,深根固本,名教大防,凜如天险之不可升。率是不越长治久安,当过於殷祚六百、周祚八百矣。

何天不弔,外侮洊至。德宗景皇帝至仁恻隐,惟恐中国数万万赤子或离慈父母之保抱而入水火鼎镬,特下明诏,酌古准今,通变神化,本据古先圣王礼教,祖宗成法,参合时宜。而庸臣误国,违失圣旨;权奸包藏祸心,乘机窃柄;羣慝沸腾莠口,惑世诬民。一二老成,孤掌难凭。举国若狂,侈言变法,未得他人之长,而先自蹷其本。盖乱臣贼子欲致难於君父、横行於天下必先去王法,欲去王法必先毁礼教。值先帝升遐,今上沖龄,欺罔朝廷,坏法乱纪,裂冠毁冕,拔本塞源,而大乱作矣。

夫国於天地必有与立,礼是也。天地设位,圣人成能,自伏羲以来迄於周公、孔子,六经之文,其为道也一。汉拨秦乱,二千馀年制度文为,代各不同,而治天下之大经大法皆本先王所制之礼。伏读《钦定三礼义疏》,既穷极周、孔作述精微,而《大清会典》《大清通礼》皆以《三礼》为根原,《大清律例》一准《礼经》以棐彝廸教。此天地之经,人心固有之物,则中国所以为普天大地中文明首出之国,环球各国通识之士所共推服者。物恥足以振之,国恥足以兴之。历代叔季之衰,正由不能实行礼教,上无道揆,下无法守,而贼民兴。痛乎!不学无术之徒乃中贼民之奸计,欲变法图強而不知国命民命之所以立,举百王之所同、古今之所一者而纷更之,於是人心嚣然不静,三纲绝纽,四海倒悬。及大盗移国,邪说愈炽,学堂废读经,上丁罢大祀,变丧服,改刑律,君臣之伦既去,而五伦因之尽废。非孝无亲,非圣无法,荒淫欺诈,杀人不忌,暴民专制,贪黩无艺。二十馀年恶氛横溢,灾害竝至其极,遂至於全国数万万方里,原野厌人肉,川谷流人血,坏堤防、決洪水,纵火成焦土,民之生也难矣。悲夫!悲夫!《记》曰:“民之所生,礼为大。”又曰:“礼一得於天下,民无不足无不赡者,一物纰缪,民莫得其死。”信哉!信哉!人穷则反本,今而後民知反於礼矣夫?

元弼少治《礼经》,熟读其文,潛研其义,以为礼之大经固悉本天命民彝而出之,即器数仪节之微,无一非爱敬精意所弥纶,以制仁义之中,变化气质,和顺道德,莫径由礼。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圣人久於其道而天下化成,皆礼之大用。弱冠後屡遊京师,见士大夫謏闻动众,不务躬行,其尤甚者,攻击高密,诋毁紫阳,甚且诬郑君所传各经为伪,而巧借《公羊》家有为言之之说以荡众心,猖狂诡诞,荡检踰闲,心窃忧之,以为乱经必至乱天下,无礼必至无父无君。履霜坚冰,殃来有渐,可为寒心。而不意民今无禄,天之降殃,若是其骤也。

辛亥以後,闭门治《易》,以探圣人制礼之原,与世隔绝十馀年。执友唐蔚芝尚书主持国学,选高才生若干人就余受礼。余与尚书交数十年,深知其孝行之纯、立心之苦、任道之力,不揣固陋,效其一得之愚。当时口授笔录,多6促未审,惟《丧服》至《特牲》五篇余亲自属稿,今将《士冠》至《觐礼》十篇、《少牢》《有司》二篇重加论次,合成完书,以就正尚书,并贻同学。世有敦厚崇礼君子,鉴其苦心,正其未逮,尤所乐闻。

夫礼制自周公而定於孔子。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由周公而上,先王所以率天常、正人伦、行王政之大道在是。又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由孔子而来,後王所以统壹海内、整齐万民之大本在是。三礼之中,《周礼》为天子所以秉以治天下之大纲,故谓之经礼。而威仪三千则政教典则之详,人伦日用之实,上下通行,师儒讲习,与《诗》《书》《乐》竝列为四术,合《易》《春秋》为六艺。《礼记》则其传,冠、昏诸义皆七十子会通经文、亲受圣指,提纲挈领,为後学举隅。今引而申之,触类而长之,使尊尊、亲亲、长长、贤贤、男女有别之义左右逢原,而爱敬之情蔼乎若接,庶几礼意明而人伦明、人心正,知孝悌忠顺仁让之出於吾性,而悖逆诈伪、争夺相杀之事自不忍为、不敢为。一言一动无敢涉惰慢、邪僻、纵恣,以伤吾仁而贻天下之患。神而明之,体而履之。君子所履,小人所视,顺气积中,善心感物,天下其复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以相生相养相保而不相杀乎?世乱年衰,精神遐漂,言不尽意,故举其要以告吾党之士。至於治礼之法,余向所为《礼经校释》、《礼经学》及《述学诗》论之详矣。《记》曰“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後行。斯道无中绝之时,乾坤无或息之秋。光绪、宣统间,尝诏修《大清通礼》,张闻远同年、钱复初孝廉及先从兄君直阁读为纂修,於名教防闲维持极力。三年书成,乱未作而奏上,或当为中兴三雍、虎观修学讲礼之用。附识於此,以待普天率土复礼归仁之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