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批判的“液体”聚集态变成了“结晶”态
布鲁诺·鲍威尔的这一套做法,即他所谓批判的批判,对当时的人们来说是“老相识”了。虽然马克思、恩格斯在《神圣家族》中对此做过详尽的剖析,但是“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它又以原原本本的姿态重新出现在《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一文中。实际上布鲁诺·鲍威尔也深知《神圣家族》的批判的威力,甚至认为它“断绝了批判进一步发展的一切可能性”,但他不认可这种批判。在他看来,马克思、恩格斯“利用蒸发的化学过程”,把他的批判从其“液体”聚集态变成了“结晶”态了。
本来,一个具体的物质形态,在不同的温度条件下或者是“液体”状态或者是“结晶”(固体)状态,但其化学成分并没有发生改变,就是说,它们仍然属于同一种物质。然而布鲁诺·鲍威尔却认为,同一种物质的不同状态的变化就意味着其性质的根本改变,特别是对社会现象来说,更是如此。那么,社会存在的“液体”状态和“结晶”状态到底分别是指什么?布鲁诺·鲍威尔并没有明确阐明,只是指出同一社会现象从不同的角度或状态看,所得出的评价会完全不同,因而就会有真理与谬误之分野。以下马克思、恩格斯提了11问题,其中一连用8个排比,质问布鲁诺·鲍威尔关于同一现象(诸如《文学总汇报》上的论题、当时的哲学事件、不同语种之间词组句式的翻译、绝对的“批判的批判”的主旨甚至巴黎社会的众生相等等,不一而足)“是否还坚持”相反或相异的解释和论断。比如,在《神圣家族》第一章《以订书匠的姿态出现的批判的批判或赖哈特先生所体现的批判的批判》中,根据《文学总汇报》上的提法所论及的“贫困制度”“成年洗礼证书”“感染力和雷鸣般的外貌的境界”“概念的穆斯林倾向”等[1],在布鲁诺·鲍威尔看来,都应当从“液体的”观点予以观照,但恩格斯却“结晶”地去理解了;在《神圣家族》第二章《体现为〈磨坊主〉(MÜHLEIGNER[2]的批判的批判或茹尔·法赫尔先生所体现的批判的批判》中,恩格斯从茹尔·法赫尔的《英国生活的迫切问题》一文的附录中所发现的批判的二十八个历史错误,如果从“液体的”观点来看,就不是错误;《神圣家族》第三章《“批判的批判的彻底性”或荣(荣格尼茨?)所体现的批判的批判》所论及的“老早就……过去了”的瑙威尔克与柏林大学哲学系之间的争论,从“液体”的观点看来是先验地(a priori)预言的,而从“结晶的”观点又是在事后(post festum)虚构的。还比如,marechal一词从“结晶的”观点看来可以理解为“铁匠”,而从“液体的”观点看来在任何场合下都应当被解释为元帅;un fait physique这几个词从“结晶的”观点去理解可以译为“自然界的事实”,而这几个词的真正的“液体的”译文却是“物理学的事实”;La malveillance de nos bourgeois juste-milieux可以译为“我们的遵循中庸之道的资产者的恶意”,而在“液体”状态下则可以理解为“我们的善良市民的漫不经心”。还比如,从“液体的”观点来看,“一个既没有成为父亲也没有成为母亲的儿童,在本质上是一个女儿”,而实际上他也可能是儿子;《文学总汇报》的主旨可能被理解为以“描写”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过去的似乎是最后一滴伤心泪”为己任,而其实从另外的观点看,它是以建立“社会的社会”、体现“批判的批判”为目的的;巴黎各种看门人、“名士”、浪漫女子、侯爵夫人、骗子和笨蛋,在一种视角或形式下可以被看作是一种“秘密”的众生相,而这种“秘密”的含义可以被理解为“本来就要对自己加以限制,然后又消除它由于自己的普遍本质而加上的这种限制,因为正是这个本质只是它的内在的自我区别的结果,只是它的活动的结果”。还比如,在《神圣家族》第六章《绝对的批判的批判或布鲁诺先生所体现的批判的批判》中,马克思谈到批判的批判在探讨市民社会的无政府状态时起初断定说它揭示了这一问题的“真正的和普遍的意义”,然后又承认它“‘不想而且也没有权利’超出批判的范围”,最后宣称“批判本来应该再走‘一步’,但是走这一步是‘不可能的’”[3],姑且认为布鲁诺·鲍威尔的这种概括是对的,那么如此矛盾的判断在他看来是很难体现出批判的批判所谓“满怀着胜利的信心,高唱凯歌勇往直前地走着自己的道路”的“液体的”意义的;按照批判的批判的说法,它乃是体现精神本质、决定和引导历史的永恒的动力和源泉,也就是说,就是对于超越了现实的未来,它仍然是起决定作用的力量,即“未来仍然是”批判的“事情”,然而布鲁诺·鲍威尔又说,从“液体的”观点来看,人的“命运也能随意地决定”未来,那么到底什么是决定力量呢?两种观点是很难分伯仲的;批判的批判尽管超凡脱俗,但毕竟要与现实打交道,与本应归属于它的要素发生矛盾,但布鲁诺·鲍威尔又认为这种矛盾在这些要素本身中可以得到解决,既然如此,批判的批判还是没有做任何超人的事,它的功能怎样体现呢?
在布鲁诺·鲍威尔看来,马克思、恩格斯犯了轻浮的毛病,竟对上述现象、词句以及与此相关的东西做了单一性的理解,只从其固体的“结晶的”形式去解释,但是他认为人们必须从另外的视角、形式去理解,即“液体地”,亦即按照他的意思来体会这些问题和词句,然后才会理解其真正的、全面的和完整的含义,体悟到“批判的家政的和谐”。
由此看来,布鲁诺·鲍威尔的评论只是从特定的角度与马克思、恩格斯的论点相反,虽然他没有解释“液体”状态或者是“结晶”的具体含义,但他注意到对事物、现象的观照视角、解释模式的多样性甚至是矛盾性,这是他思想比较深刻的地方。同时还应指出的是,他也不是在纯粹思辨和想象的领域来论述这些问题的,按他的话说,他的《文学总汇报》绝非以建立“社会的社会”或“描写”德意志意识形态的“似乎是最后的一滴伤心泪”为归旨,也没有追求把精神和群众极端尖锐地对立起来并发展纯粹的批判的批判之目的,相反毋宁说它还有最现实的考量,就是要“描写1842年的自由主义和激进主义以及它们的余音的不彻底性和空泛性”,也就是要和在他看来早已无声无臭的东西的“余音”做斗争。
但是,高傲的批判家布鲁诺·鲍威尔对时代真相的把握是不准确的、不到位的。1842年可算是德国自由主义最光辉的时期,因为当时“哲学参与了政治”。但是也就是在这一年,具有自由主义和激进主义理论倾向的刊物《德国年鉴》和《莱茵报》被迫停刊了,在这种情况下,布鲁诺·鲍威尔竟把现象转换误为实质变迁,认为随着这些刊物退出德国思想舞台,自由主义也就销声匿迹了,此后,剩下的似乎仅仅是其“余音”了。这真是“无事张皇”(Tant de bruit pour une omelette[4])啊!其实,正是从那一年起,即当德国资产阶级感到因经济关系而引起的对政权的真正要求并力图实现这一要求的时候,自由主义才在德国获得了实际的存在,从而才有某种成功的机会。因此,马克思、恩格斯说,布鲁诺·鲍威尔的理论分析表明,德意志理论所固有的那种历史观又以它“最纯粹的”姿态,即与现实变化毫无关联的方式,表现了出来。
不过,布鲁诺·鲍威尔并不孤单,他曾因《神圣家族》对其思想的误解而感到深沉的悲哀,这使他不能“在自身中、通过自身并与自身一起”来批判这部著作,但他现在还是设法找到了与这一著作的“结晶”形式不同的“液体的”形式,这就是我们在本章第一节论述到的《威斯特伐里亚汽船》1845年第5期上的那篇在马克思看来“混乱不堪、误解百出的评论”。他所有的引文都摘自这篇评论上所引用的话,除此以外没有引文出自原著。马克思、恩格斯说,有了这样的同盟者,我们就不难理解和“知道批判家过去如何工作而且现在还如何工作”了。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10-11.
[2]MÜHLEIGNER直译为“磨坊主”。德语中没有这个词,它是由英语的mill-owner(工厂所有者、厂主)译过来的。由恩格斯执笔的这一章嘲笑在鲍威尔主编的德文月刊《文学总汇报》1844年第7、8期上,茹尔·法赫尔在《英国生活的迫切问题》一文中使用了他按英文形式生造的字。(Сочинения К.Маркса и Энгельса.Том.2, Государствн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политиче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1955:604)
[3]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151.
[4]直译是:煎鸡蛋引起了多么大的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