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及其当代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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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我们面前的这本著作,需要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历史谈起。

研究马克思主义理论有一个基本的困难——马克思本人从未对自己的思想做过全面系统的阐述。马克思是人类历史上伟大的思想家,在哲学、经济学、社会主义理论等诸多方面都有大量极为宝贵的思想,这一点毫无疑问。然而无论哪个方面的探索,他直到去世始终“在路上”。马克思是伟大的哲学家,但是对他而言,哲学只是理论研究和改造现实的工具,思想一旦形成便重在使用。他对思想本身无意整理,因此其主要哲学著作只是一些尚未完成的手稿、零散的笔记、论战性著作以及散见于其他著作中的哲学思考。他写有三卷本的皇皇巨著《资本论》,生前只出版了第一卷,留下两卷未完成的手稿,去世后由恩格斯整理问世。他在晚年把未完成的《资本论》写作暂时搁置,转而研究其他问题,以至恩格斯等人一再催促甚至表示不满,而他本人并未采纳朋友的意见。至于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在1848年的《共产党宣言》中初次问世后,马克思以及恩格斯的有关表述几经变化,前后有明显区别,他们晚年的思想与早期的思想是否存在对立,至今仍是学术界的一桩“公案”。

以上情况造成的一个后果是,对“马克思主义”这一概念“注家蜂起,众说纷纭”。

任何人对前人思想的研究都是从自己的理论背景与实践需要出发的,这是解释学的常识。对马克思主义研究而言,由于上述情况,这一点尤为突出。阅读马克思恩格斯的人得不到马克思本人或者恩格斯对马克思思想的系统阐述,他们只能从自己的实践需要与文化、历史背景出发,对马克思恩格斯的众多论述加以选择和解读,形成自己眼中的马克思主义。由于地理位置及文化历史方面与西方国家存在紧密联系,俄罗斯先于中国接受了西方的工业文明以及作为对它的批判的马克思主义,而在很长一段时期,中国人是以列宁所代表的俄罗斯马克思主义者为中介接受和理解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原因是中国与俄罗斯国情相似——马克思主义者登上舞台时两国都没有经历“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的思想洗礼,都缺少资本主义的充分发展。俄国布尔什维克对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理解很容易得到中国进步知识分子的认同,俄国革命的成功必然给他们以巨大鼓舞。毛泽东曾经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中国人接受的是俄国版的马克思主义,实际上是列宁主义。列宁主义是俄国马克思主义者从自身国情与实践需要出发对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选择与理解,其在哲学上强调世界的物质性和物质世界运动的规律性,建构了一个以弘扬科学理性为特征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体系;在经济学上以剩余价值学说为中心,旨在揭示资本家以及地主剥削劳动人民的秘密,启发劳动人民的阶级觉悟,鼓励他们投身阶级斗争;在科学社会主义方面,列宁主义特别强调阶级斗争、暴力革命、无产阶级专政以及党的集中领导在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中的作用。它是带有东方色彩的马克思主义。俄国革命与中国革命的成功,两国社会主义建设在一定时期取得的巨大成就,充分证明列宁主义是与俄中两国当时的国情相符合的。然而,这只是后人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之一。几乎与列宁主义的形成同时,在西方先进资本主义国家出现了被列宁斥为修正主义的民主社会主义思潮与运动,出现了日后被统称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形形色色的哲学理论。它们以人道主义为核心,主要关注广大民众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与社会民主的完善,着重批判西方资本主义制度造成的人的异化,以及工具理性的片面发展导致的社会生活的物化和人的单向度化。这是具有明显西方色彩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它在西方国家的流行以及产生的实际社会影响说明,它符合西方国家的国情,它的存在具有合理性。东西方国家的上述两种马克思主义相互排斥、相互批判,都以马克思主义正统自居,几乎整个20世纪都充斥着它们的对立与斗争。究竟什么是马克思主义,迄今没有共识。

然而更为复杂的是,现实生活本身在不断变化,国情的变化会改变人们的理论需要,促使人们重新选择、解读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重新审视自己的马克思主义观念。列宁主义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不同,直接反映了东西方国家社会发展状况与程度的差别。就哲学而言,列宁主义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归结为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而历史唯物主义被视为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的推广与运用。辩证唯物主义产生于恩格斯依据“19世纪自然科学三大发现”对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的改造。辩证唯物主义和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都强调世界的客观性及其运动的规律性和规律的可知性,它们都以弘扬科学理性为宗旨,区别只在于对运动规律的理解不同: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不懂得普遍存在于自然界的辩证法。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是资产阶级启蒙运动的产物,通过弘扬科学理性支持科学技术进步,服务于反对封建主义的思想斗争和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发展。脱胎于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同样以弘扬科学理性为宗旨,它为俄罗斯和中国这样的东方国家进行社会革命,实现国家的工业化、现代化,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就此而言,可以说辩证唯物主义是为前现代国家实现工业化和现代化服务的哲学。西方马克思主义则完全不同,它的基本精神是工业文明批判,针对的是工业化、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弊端,这些是已经完成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国家遇到的新问题。西方马克思主义强调,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发展事实上造成物对人的统治,必须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对它们展开批判。它的宗旨不是通过弘扬科学理性来促进工业化现代化,而是探索如何在工业化、现代化的条件下捍卫人的价值。它的思想来源主要是马克思的哲学著作,而且是他的早期著作。改革开放之前的中国人,在阅读西方马克思主义著作时会清楚地感受到,它们说的是别人的事情,其观点是抽象的、错误的,于自己无用甚至有害。像中国这样落后的东方国家,一旦走上工业化、现代化的道路,随着工业化、现代化进程的推进,自身也必然出现以往困扰西方国家的那些问题。这时,这些国家的马克思主义者再读西方马克思主义著作时,就会产生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感受:它们说的正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原因很简单,这些东方国家已经走过了宣传、鼓动工业化和现代化并为它们开辟道路的阶段,社会出现了与西方国家类似的情况,工业化、现代化批判成为自己面临的现实任务。与此相应,他们对马克思恩格斯各种论述的选择与理解也会发生深刻变化。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俄罗斯和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马克思,他们要重新阅读马克思。就哲学而言,正如科学理性永远不会过时一样,弘扬科学理性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永远不会失去价值,但是不够用了。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遇到四个无法回避的新问题:第一,与物质生产力的迅速发展和GDP的快速增长相伴随,中国出现了严重的两极分化与社会不公;第二,由于市场经济和西方国家的影响,在物质财富增长的同时道德水准下降。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利己主义、享乐主义日渐抬头,拜物教盛行,许多人,包括大量共产党员,沦为物的奴隶,人的本质异化;第三,人们的理想信念淡漠,社会发展的高尚目标逐渐模糊,同时日益严重的环境、资源、生态以及其他全球性问题使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人类历史进入了新的轴心时代,基本价值目标需要被认真思考与修正;第四,科学技术成为第一生产力,创新又是当今科学技术发展的命运所系,不论在社会生活的哪个领域,创新都成为历史性的需要。现在应该强调的不是世界的客观性、必然性,不是科学理性,而是探索如何在坚持唯物主义立场的基础上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和创造性。以上问题关乎中国乃至世界的命运,无法回避,必须回答。但是坦率地说,现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以弘扬科学理性为特点服务于工业化、现代化需要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无力解决工业化和现代化带来的上述问题。哲学创新成为当务之急。“回到马克思”,即重新阅读理解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论著,梳理马克思恩格斯以及列宁的哲学思想的关系,重新评价西方马克思主义,成为近年来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主流。

上述情况不仅存在于哲学领域,而且在所有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中都可以见到。我们以宗教理论为例来看。

宗教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论题。在改革开放之前,我国马克思主义宗教理论体现的基本上是列宁的思想。列宁的宗教思想,人所共知,主要强调两点:第一,宗教是蒙昧主义的产物,它的兴盛是由于科学不够昌明,众多现象无法被人们科学地解释;第二,宗教是鸦片,是统治阶级麻痹劳动人民阶级意识的工具,是阶级斗争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两个思想自然有其合理性,尤其是符合俄罗斯和中国这样的落后国家在一个时期的实际情况。在它们的指导下,俄罗斯和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与宗教展开了坚决的斗争,在很长时期内似乎取得了重大胜利,科学理性昌明,宗教迷信隐退。然而,大家始料不及的是,一度沉寂的宗教在改革开放后再次得到人们的青睐。在我国,各种宗教迅速复苏,形形色色的新兴宗教涌现,教徒人数激增。信教人数的增加主要在20世纪90年代初市场经济建设进入快车道以后,尤其是在经济发达地区。至于在俄罗斯,多数人自称信教,宗教成为影响国家生活的重要力量,无数苏联时期被毁的教堂得到重建,各种政党对教会竞相示好。这种现象用愚昧和阶级斗争显然无法解释。它促使马克思主义者反思列宁的宗教思想,重新阅读马克思,重新发掘他的宗教思想,梳理马克思宗教思想与列宁宗教思想的关系,为正确解释与应对我国宗教领域出现的新问题探寻道路。

我们面前的这部《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及其当代启示》便是这样的著作。它的基本内容是梳理马克思宗教思想的发展历程,揭示它的基本观点,对马克思的宗教思想与列宁的宗教思想加以对比,并且就苏联和中国以及其他社会主义国家处理宗教问题实践的经验教训做出总结。它是前文所说今天中国马克思主义者适应历史发展和国情变化,重新阅读、理解马克思,反思自己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这一历史性工作的组成部分。

这是一次宝贵的理论尝试,其价值显而易见。最主要的一点是,本书从时代发生的重大变化出发,梳理并论述了马克思的宗教思想,强调了它在今天的现实意义。作者指出,与列宁不同,马克思在宗教问题上强调的是它的社会性,强调它的根源在于社会生活造成了人的本质的异化,从而为正确处理宗教问题指出了根本方向。马克思的思想更为深刻,更有现实意义。宗教在我国的复兴出现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这时市场经济迅速发展,GDP急剧增长,科学技术显著进步,人们的物质生活明显改善,但是投身市场大潮的人们很快感受到了物对人的支配,感受到了自己在波涛汹涌的经济大潮中的无助与孤独,人们的心灵需要抚慰。在跌宕起伏、不可预测的生活中如何自处,怎样安排自己的命运,人们需要指引。这是宗教在我国得以复兴的深层原因,而这正是马克思宗教思想的生动体现。本书将对马克思主义宗教理论的创新发展起到促进作用,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宗教问题极其重要,也相当复杂,对马克思宗教思想的重新发掘与研究也刚刚起步,而且马克思那里未必就有对今天宗教领域各种问题的现成答案。我不是宗教学的专家,只是对马克思的哲学思想有所研究,从哲学的角度对马克思的相关思想做过一些思考。在我看来,马克思宗教思想研究,包括杨淑琴女士的这部著作,在两个问题上还可以进一步深入。

第一是马克思与宗教的关系问题。马克思是无神论者,是宗教的坚决批判者,这是确定无疑的,但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对宗教既有批判,又有肯定与继承。虽然马克思明确提出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但在此之前他说:“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心境,正像它是无精神活力的制度的精神一样。”马克思认为宗教包含了对现实苦难的抗议,是无精神活力的制度的精神,显然对宗教是有所肯定的。接着,马克思又说:

废除作为人民的虚幻幸福的宗教,就是要求人民的现实幸福。要求抛弃关于人民处境的幻觉,就是要求抛弃那需要幻觉的处境。因此,对宗教的批判就是对苦难尘世——宗教是它的神圣光环——的批判的胚芽。

这种批判撕碎锁链上那些虚构的花朵,不是要人依旧带上没有幻想没有慰藉的锁链,而是要人扔掉它,采摘新鲜的花朵。对宗教的批判使人不抱幻想,使人能够作为不抱幻想而具有理智的人来思考,来行动,来建立自己的现实;使他能够围绕着自身和自己现实的太阳转动。宗教只是虚幻的太阳,当人没有围绕自身转动的时侯,它总是围绕着人转动。

宗教是对人民的幸福的描绘,虽然描绘的是虚幻的幸福。宗教是花朵,虽然是虚构的花朵。它是锁链上的花朵,撕碎它不是为了戴上没有任何花朵的锁链,而是为了扔掉锁链采摘新鲜的花朵。这里面同样包含从另一个角度对宗教的肯定。在马克思看来,宗教所描绘的图景应该成为人类的奋斗目标。他的理论和宗教的区别主要不在对理想的描绘,而在实现这些理想的道路与途径。宗教是幻想,马克思的理论是科学。这些认识对于我们深刻理解马克思的宗教思想,认识当前的各种宗教,确定自己的努力方向,具有启发意义。从马克思的思想发展历程看,他的共产主义思想体现了对宗教的批判继承。宗教不应当被简单抛弃,对于它的作用,我们可以根据马克思的思想做进一步的发掘。

第二是宗教本身的变化。马克思强调宗教的根源在社会,然而社会是不断发展的,宗教必将随着社会的发展而有所变化。愚昧无知的人,缺少主体精神的人,会把神当作高居自己之上的主宰来崇拜。人在经受了科学的洗礼并在市场经济中获得了主体意识之后,虽然由于社会的原因,由于人自身认识能力的局限,还可能信仰某种宗教,但这时宗教本身以及人与宗教的关系会有所不同。在当今世界,宗教在一些发达国家有衰落的趋势,在更多的国家,神不再扮演世界创造者和救世主的角色,它表现为人的一种精神需要,甚至成为一个符号。许多人认为自己是教徒,但很少出席宗教活动。宗教日益具有了人的气息,今天广为流行的“人间佛教”就是如此。宗教可能会长期存在,它的形式以及它和人的关系会不断改变。这与人的宗教意识、宗教需要的产生密切相关立足于当今的现实生活对宗教领域的变化做出科学解释,对马克思的宗教思想加以发展,需要我们付出艰苦的努力。

其实,与宗教生活的变化相联系,有大量的新问题需要我们深入思考。现实生活日新月异,马克思主义宗教理论也将在创新中不断发展。

安启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