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读本(上下册)(大众儒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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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众儒学的近代挫折

近代以降,知识界在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压力下,对于儒学的批判日渐严厉,经过一次次激烈反传统运动的打压摧残,到“文化大革命”期间,不仅儒家思想被彻底否定,儒家在社会上的传播体系也被连根拔起。近代思想界全面否定儒学,基于如下一个基本认知:儒家思想与民主科学不能两立,进而把儒家的人伦道德与自由、平等和人权完全对立起来,必欲打倒前者来建立后者。这其中包含着不小的误解。自由、平等是政治权利,它与儒法互补后产生的三纲之说的确矛盾,但与儒家的基本人伦如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以及礼、义、廉、耻等道德规范并不必然矛盾。比如,我和我爷爷同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从政治权利上讲是平等的,但在家族辈分上又是不平等的。如果说我给我爷爷鞠个躬就侵犯我的人权了,这实在是笑话,是不同社会界域的错乱和混淆,这种错乱和混淆对于中国近代思想产生了深远影响。

其实,儒家的历史观并没有“文化大革命”中所批判的那样保守。它区分历史文化中的变与常:常是历史中不变的根基,犹如静水流深;变是历史中可变的成分,比如具体典章制度。仁、义、礼、智、信“五常”,可以说是儒家的核心价值观,也就是儒家的常道。在儒家看来,五常是历史中永恒不变的,但五常之根本,又在于一个“仁”字,其他四德都是仁的展开,五常八德不外是仁的实现。另外,仁也是儒家文化汇通民主、自由、平等思想的有效媒介,民本是孔子仁学的重要原则之一,民本固然不是民主,但是,绝不能说它背离民主,与民主不能相容,民主的实现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确保民本目标的实现。古人说仁通四海、义通天下,仁正是中华文明守常达变、融通中外的思想原点。

可是,近代思想界对于儒学的批评,没有区分儒家义理中的变道与常道,也没有区分儒学在不同社会层面之间的差异。那种以偏概全的全面批判,否定了儒家思想中所包含的普适性的道德规范,却忽视了本来应该重点反思清理的对象,其结果对于儒学和中华文化都是灾难性的。就儒学的三种不同社会存在形态而言,汉以后的朝廷儒学与君主专制的联系最为密切,的确与民主法治无法兼容,应该彻底否定,至于士大夫儒学就要复杂得多。汉以后的士大夫儒学,既有与君主专制相妥协的一面,又有试图用儒家道统制约和范导君权的一面,二者呈现出颇为复杂的关系,不仅汉代儒者董仲舒如此,历代真儒者也大多如此。另外,尽管部分儒家士大夫已经被体制化而丧失了君子的人生理想,但是,仍有相当一部分士大夫坚持儒家的道统与人格操守,构成了鲁迅所说的中国的脊梁。近代以来对于士大夫精神的否定和士大夫阶层的整体消亡,使得民族文化的脊梁遭受毁灭性打击。至于民间儒学,则主要是道德礼俗和民间信仰。传统民间社会具有悠久的自治传统,民间儒学也是三个构成部分中沾染法家式的专制气息最少的部分,它是民间社会自组织的精神动力,也是维护民间正常文化生态和社会生态的关键要素。它们就像是广袤大地上的草丛与灌木,尽管生来就缺乏高大上的外观,却是礼、义、廉、耻这些基本人伦底线的真正捍卫者。如果将它们也作为“反动”的东西彻底铲除,随之而来的只能是基层社会难以避免的文化荒漠化。

不幸的是,这正是近代以来中国文化遭遇的现实情境。本来应该进行的对于传统文化的理性反思,被“打倒孔家店”这样一句情绪化的口号所替代,进而演化为十年“文化大革命”中对于传统文化扒祖坟式的全面破坏。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转向市场经济时,由于没有了基本伦理道德规范的支撑,没有了君子人格和士大夫阶层对于道义的坚守,没有了民间儒家教化体系的引导和护持,加以社会法制不健全,市场法则便犹如脱缰的野马,肆无忌惮地闯入了一切社会领域,金钱至上也成为在不同领域畅行无阻的至上法则。现代转型尚未完工,道德底线已然崩解,基本人伦价值的瓦解和人生规范的丧失,将生活变成人与人的战争,使社会陷入了无义战的“春秋困境”,社会上的每一个人都在咀嚼着这一苦果。这也使得社会文化领域里的真正建设成为不可能,因为文化的地基出现了严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