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思想的起源:古希腊哲学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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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巴门尼德的“存在”

巴门尼德是埃利亚人,他的哲学盛年约在公元前480年,相比于赫拉克利特要晚了约20年。按照来自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巴门尼德是克塞诺芬尼的学生,从而这也就向我们提供了巴门尼德思想同克塞诺芬尼思想之间联系的直接证据。[4]至于巴门尼德和毕达戈拉斯学派之间的关系,第欧根尼·拉尔修的《名哲言行录》也为我们提供了一条重要的证据。他说,巴门尼德曾同“毕达戈拉斯学派的阿美尼亚斯交往,一个贫穷的人,但却高贵。他更多地追随于此人,并在他死后为他修建了一个祭堂,因为他属于一个显赫而富有的家族,而且,他是被阿美尼亚斯而不是被克塞诺芬尼劝说进入宁静的……”[5]这样,说巴门尼德的思想曾经受到毕达戈拉斯学派的影响,这恐怕也是没有问题的。而且重要的是,这条证据给我们提供了一条重要的思想史线索,表明巴门尼德思想的宗教气质,表明正是毕达戈拉斯学派的那种特殊的宗教氛围感染了巴门尼德,将他的思想引入到一个“宁静的”领域。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领域?我们说,这就是形而上学本体论的领域,一条先验主义的思想路线,一种围绕永恒不动的世界的沉思冥想。所有这一切都集中体现在巴门尼德对“存在”这个哲学概念的分析上,而我们现在就要进入这个分析。

我们知道,“存在”是西方哲学的一个核心概念。所谓本体论,实际上就是存在论,因为ontology中的on在古希腊语中就是“存在”的意思,它指向真实的存在。同时,这个词又是古希腊语中系词“是”的分词形式,从而,它又和我们关于真理的判断联系在一起,它表示一个真实的判断,而这个判断同样指向一个真实的存在。显然,正是在“存在”这样的概念含义中就隐含着形而上学本体论的全部思想要素,从而,从理论上讲,我们只需要对这个概念进行最严格的基于语义学的分析,就可以从根本上奠定一条全新的形而上学本体论的思想路线。巴门尼德正是哲学史上从事这个工作的第一位哲学家。他在有关“真理之路”的残诗中第一个严格而深入地分析了“存在”概念的全部内在含义,从中引出了一条形而上学本体论思想路线的全部必要的规定,并且借助“存在”概念在我们的思想判断中所具有的那样一种不容置疑的真理断定的特征,就反驳了以伊奥尼亚学派为代表的重视世界变化的宇宙生成论的思想传统,而为一个永恒不动的本质世界的存在做了强有力的辩护。

如上所说,巴门尼德是在一部被保存下来的残诗中展开对“存在”的分析的。这部残诗除了开始的“序诗”以外,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叫作“真理之路”,另一个部分叫作“意见之路”。巴门尼德对“存在”的分析就是在“真理之路”部分进行的。在这个部分,巴门尼德达到了纯粹概念思维的思想高度,撇开了一切具有对象内容性质的考察,而径直抓住我们思维判断中的一个核心词,这就是西方语言所特有的系词“是”,也就是我们一再说到的那个“存在”,展开分析。实际上,整个“真理之路”就是对系词“是”的逻辑内涵的分析,而通过这个分析,巴门尼德也就一举奠定了形而上学本体论的基本概念架构。

那么,巴门尼德是怎样分析这个词的呢?巴门尼德认识到,我们对世界的全部真实的认识是通过我们关于世界的种种具体判断来实现的,而在这些具体判断中,系词“是”起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这就是,它不仅具体地将主词和谓词联系在一起,构成一个具体的关于某个对象的判断,而且更重要的是,它还通过它的断定功能来表明这个判断是关于某个对象的真实判断,即表明这个判断是真的。这样,撇开判断的具体内容,也撇开具体判断可能出错的问题,单单对系词“是”的这一判断功能加以分析就可以表明:第一,对于思维来说,无论如何存在一个可以最终被确定为真理的真实的认识;第二,对于思维来说,无论如何存在一个可以最终被确定为实在的认识的对象。前者是对认识的绝对的真理性而言的,后者是对存在的绝对的真实性而言的,而这二者合在一起就构成了形而上学本体论的基本理论架构,也构成了形而上学本体论的基本理论追求。因而,形而上学本体论就是活动在“是”中的思维,它通过运用“是”的绝对断真的功能,不仅实际地构造了一个真实的认识,而且实际地构造了一个真实的存在。对先验主义的一个永恒不动的本质对象世界的认识和追求,这就是形而上学思维的全部旨趣和目标。这样,很显然,通过对系词“是”判断功能的严格语义学的分析,巴门尼德就有可能绕过同伊奥尼亚学派就具体的宇宙生灭问题的争论,而为一个永恒不动的世界的存在提出十分有力的辩护。由此一来,当然就奠定了一条不同于宇宙生成论哲学传统的、全新的思想路线。

但除此之外,我们说,巴门尼德对系词“是”的分析也奠定了形式逻辑的基本规律。因为,当我们运用系词“是”进行判断时,我们不仅是在对一个真实的对象的存在进行断定,而且还同时意味着,“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是者”不能不是,“不是者”不能是。一旦我们运用系词“是”进行断定,我们就是在做绝对的肯定或否定,我们不容许把“是”说成“不是”,也不容许把“不是”说成“是”,同时,更不容许既“是”又“不是”。显然,在这里就蕴涵着逻辑的同一律、矛盾律和排中律,巴门尼德正是运用系词“是”中所隐含的这一逻辑规律来为形而上学本体论的本质对象世界的绝对真实的存在进行论证的,但是与此同时无疑也就奠定了形式逻辑的基本规律。

这样,我们说,通过巴门尼德对系词“是”的语义学分析,通过对系词“是”的内在逻辑规则的揭示,一个永恒不动的本质主义的对象世界就被理论地确立了起来;而相应的,在米利都学派哲学家和赫拉克利特看来充满了丰富变化的那个宇宙生成论的世界,就被作为单纯动变生灭的世界、就被作为不真实的现象世界排除了。这就是巴门尼德对伊奥尼亚学派哲学的完全反动。从这样一个立场出发,巴门尼德就得出了一个大胆的思维跨越,这就是:既然一切都是“存在”,一切都可以归于“存在”,那么世界的多样性和变化性就不存在,只有“存在”存在,换一句话说就是,只有那个被“是”这个系词所对象化地肯定了的永恒不动的本质世界存在;如果它是真正的实在,那么变化和生灭就是不存在的。因此,巴门尼德说:

……全都是名称,

凡有死者们所确定而信以为真的,

生成和毁灭,存在和不存在,

位置的改变,光色的变换。[6]

在巴门尼德看来,伊奥尼亚的思想家们只是一些沉浸在现象世界中、被动变生灭的假象所蒙蔽、不能透视真实的存在的人,而理性的任务就是透过现象去认识本质。这样,巴门尼德对“存在”的分析中就已经暗含了现象和本质这一对对立的哲学范畴,他的理论工作实际上开启了支配整个西方哲学传统2500多年的围绕现象和本质这一主题的漫长的形而上学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