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泰勒斯与水

人们通常是从形而上学甚至现代自然科学的角度来看待泰勒斯的“水是万物的本原”这个命题的，由此认为这个命题的含义是：万物是由水构成的，水是构成万物的基本元素。但是，这种形而上学色彩浓厚的元素论的思维显然不可能是作为希腊第一个哲学家的泰勒斯所能够具有的，因为这需要一种更为抽象的分析事物和结构事物的思维能力，而这只是在巴门尼德以后，在逻辑的、分析的思维真正成熟起来以后，才成为可能的。所以，我们绝不能从事物构成元素的角度来理解泰勒斯的水。对于泰勒斯，水不是首先以一种物质元素的形态向他呈现出来。他想到水，所想到的首先不是作为一种物质元素的水；相反，它就是我们可以直接经验到的水，也就是河水、溪水、井水、泉水、海水，总之，是与我们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给生命万物带来滋养的、自身流转不定的水。把世界万物归结于水，这就不仅意味着把世界万物看成由于水的滋养才获得生生不息的自然生命，而且意味着把世界万物同水的流转变化、周流不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把世界万物看成本质上变化不停的。

因此，对于泰勒斯来说，基于他所处的早期希腊宇宙生成论的思想传统，“水”不过是对一个处于永恒的生成变化之中的世界的总体象征。泰勒斯用水来表达世界，把水作为把握世界的根本原则，不过是强调世界本质上是在变化的，它就像水一样处于不断的循环、往复、生成、变化之中。这样，变化就是泰勒斯基于宇宙生成论的眼光对世界的最深刻的理解，他把这一切凝聚在了一个初步具有经验实证性的意象之中，这就是“水”，并且以此对整个世界的变化做了一个总体原则性的表达，这就是“水是万物的本原”。这样，现在我们就明白了，“水是万物的本原”这个命题不是在对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进行说明；相反，它是在对支配世界的根本原则进行说明，它表明世界是不断变化的，变化是世界的根本原则。这就是泰勒斯“水是万物的本原”命题的真正内涵。

如果我们领会了这一点，那么我们也就能够给古代归之于泰勒斯的第二个命题——“大地浮在水上”——以一种特殊的理解。因为，在传统上，人们或者是以一种亚里士多德式的方式来理解这个命题，认为它不过是表达了水是一种基本的物质载体的观点，或者认为它是对近东创世神话的反映，即大地从水中产生。[1]但是，按照上面的看法，也许还存在着这样一种理解的可能：它不过是对人类生活经验的一个更具概括性的表达。因为，正像水不是一种抽象的物质元素一样，在早期希腊宇宙生成论中，大地也不是一个抽象的物体，而是人类生息繁衍的居所。当这样一个居所被建立在流转不定的水的基础上，这就意味着人类生活也是流转不定的，正是由于像水一样的流转不定，人类生活才成其为人类生活，同时，大地也才成其为大地。从而，与“水是万物的本原”这个命题相配合，就存在着这样一种理解的可能性：泰勒斯通过“大地浮在水上”这个命题，对他所经验的城邦生活的本质做了类似的刻画。

由此一来，我们也就能够以同样的方式来理解古代归于泰勒斯的第三个哲学命题，这就是“万物充满了灵魂”。实际上，这个命题不过是对上述第一个命题的内涵的更为明确的宣示。因为，“灵魂”（）这个词，按照一种古老的希腊传统，它并不是指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某种抽象的精神或者道德品质，而就是指生命本身。从而，当泰勒斯说“万物充满了灵魂”，不过是在说，万物充满了生命，它们是活的、生生不息的，是处于永恒的、不竭的生成运动中的。显然，只是在这个基础上，下面一句据说也是泰勒斯说的话才是可以理解的，这就是：“世界的心灵是神，一切都是活的同时充满了精灵；而正是通过元素般的潮湿贯穿着一种能够推动它的神圣的力量。”[2]这句话虽然具有非常明显的晚期希腊哲学尤其是斯多亚派哲学的特点，但是透过它还是深刻地表明了，对于泰勒斯来说，水与其说是构成万物的元素，不如说是构成万物生命的不竭动力，正是它渗透于宇宙万物之中，使宇宙万物处于生生不息的变化和生成之中。它作为宇宙万物的灵魂，实际上表明了宇宙万物的永远生成变化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