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的诗词、人生和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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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诗”与“词”

这本诗集中的大部分作品不是“诗”,而是“词”。“诗”与“词”在日文里的读音是一样的,但是在现代汉语中的意思则不同:前者读shī,后者读cí;在创作上也有明显的区别,作诗的人叫“诗人”,填词的人叫“词人”,这在文学史上是有明确区分的。因而,严格地讲,毛泽东应该叫“词人”。不过今天已不拘泥于此,似乎从文义的概念通称“诗人”,而且毛泽东也作“诗”。

“诗”与“词”怎样区分?一般来讲,确实存在着先入之见,即认为诗是正式的东西,而词是不完整的东西。也许由于这个缘故,在日本,把词译成“短歌”或“小曲”。事实上,正如人们所说,“作为整个词作品的情调,十分类似于日本江户时代的短歌集《松叶》和《松落叶》等”[11],其在内容上文雅的东西(就总体而言)很多。毛泽东填词,作为文化修养,并不让人感到意外,但作为一种创作爱好似乎让人觉得意外。

如果按照时代的顺序讲,“诗”的各种形式首先是在唐代(公元7—10世纪)固定下来的。稍晚一些,“词”在唐代中期出现,在宋代(公元10世纪50年代中—13世纪)盛行起来。如果包括诗和词,从广义的诗的体裁考虑的话,自然会想到中国最古老的诗集《诗经》。那是自周初到春秋(公元前11世纪—公元前7世纪)时代,将今天陕西中部、河南和山西南部、山东一带流行的民歌汇集起来形成的,而且把收集到的作品的文体统称为“诗”。稍后,是战国时代(公元前5世纪末—公元前3世纪)楚国的民歌,又出现了屈原(公元前340—公元前278)利用这一民歌形式创作的《楚辞》,他的作品文体叫“赋”。毛泽东的词的高雅格调有与《楚辞》一脉相通的东西,如果想到《楚辞》的地域是湖北、湖南的话,那么热爱长沙、热爱湖南的毛泽东为屈原所吸引,爱读《楚辞》是并非不可思议的。屈原在洞庭湖和湖南北部流浪之后,在长沙北面的汨罗即湘江的支流汨水投江,恐怕是有地理上亲近感的缘故。据说毛泽东念书时的笔记足足装满一个柳条箱,但是在1927年蒋介石发动政变时[12],故乡的亲戚担心有后患,在其故居的后山上给烧掉了。有一个人实在看不过去,于是从灰中拾出一些保存起来,现在还收藏有两册,其中一册写有《楚辞》中的《离骚》和《九歌》,共22页,是工整地用毛笔全文抄写的。[13]

“诗”和“赋”都是在汉代(公元前2世纪—公元3世纪)兴盛起来的。五言(五字一句)的“诗”的形式固定下来就是在这个时候,七言(七字一句)也是在汉代以后发展起来的。这种诗在唐代迎来了极盛时期,在一般所谓的唐诗中,各种诗体极为发达,其中律诗和绝句作为新的格律诗固定了下来。这两种诗体的长度都是固定的(律诗为八句,绝句为四句),韵律也固定(诗中不变韵),平仄(根据发音将字分成平与仄)同样固定(遵从两种固定的排列法)。进而,律诗又有第三、四两句和第五、六两句必须对仗的规则。所谓对仗,像“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苏味道《正月十五夜》)那样,两个句子中的“暗尘”与“明月”、“随”与“逐”、“马”与“人”、“去”与“来”,都明显地是由相互对应的词组成。律诗和绝句是后来形成的,所以叫近体诗,这以前的诗叫古体诗。

“词”是在近体诗确立之后逐渐出现的,我们可以从句子长度相同的定型诗(律诗、绝句)发展到句子长度不同的新定型诗来考证这一发展的轨迹和源流。关于词的起源,众说纷纭。从诗体来看,有人认为“词”是从“诗”演变过来的,也有人认为同音乐史上新乐器的流行和民歌的流行有关系。还有把“词”叫做“诗余”的,这是把它看做可以增减字数的诗,这一看法也就是将其看做是由诗派生的。不过,词要伴随音乐来歌咏,在不合拍的时候,需要加过门儿,增减字数,因此也同音乐有关系。当时,配合从外国传来的曲子,要使用乐器琵琶。琵琶有28个单调,音律富于变化,不能与句子长度相同的“诗”合拍。因此,据说长短句的歌词便成为一种需要而应运而生。[14]这样,所谓的“词”便具有了“歌词”的意思。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叫做“曲子”的民间歌曲是词的起源,“曲子词”简称“词”。[15]

与“唐诗”相对有“宋词”的说法。词是在宋代盛行起来的,当时有音乐伴奏。这种音乐现在已经失传了,但在当时相当多。与这些音乐相配合进行填“词”,即使是同一种音乐也有填不同形式“词”的情况。有人曾统计过,有820余种曲调,2300余种形式的词。另外,每种形式的词,即长短句,每句的字数、平仄排列、押韵和对仗的方法等,都有严格的规定。在一句中只有一个字的地方,不可以排列两个字、三个字。于是便出现了表示这种固定规则的“词谱”,借助它,可如同镶嵌东西一样把文字填到里面去,故别名叫“填词”。

调或曲调的名称叫做“词牌”。词牌当初取自带有“词”曲调的开头的语句。但是,后来词逐渐脱离音乐独立了出来。为了进行“词”的创作,偶尔也选择曲调,而那只是一种符号。例如,这本诗集的开篇《沁园春》,过去是咏唱沁园的春天,即带有咏东汉明帝的沁水公主的庭园春天的歌词,故将此曲调称作“沁园春”,并固定了这种曲调的规则。不过,与这种故事来历无关,其他人可以只利用这一固定的文体咏唱别的事情。为了方便,便把《沁园春》这一词牌作为人们使用的文字符号保留了下来。这样,了解规则的读者(不了解时参照“词谱”等)很清楚字与句的段落、押韵等,所以能够较好地理解作者的意图。因而,词牌并不是题名,在“词”中一般不加题名,如果加题名是作为注释放在词牌之下。词牌与“词”的内容一致而原封不动地成为题名时,把它叫做“本意”(这本诗集中《满江红》或许可以说是本意)。词牌虽然有各自的来历,但是与对词的内容的理解无关,在本书中这些说明全都省略了。

“词”的长短各色各样,短的只有14个字,长的有240个字。根据其长度的不同,又分小令、中调和长调。一首“词”有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之分,叫做前阕和后阕,或前片和后片。而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的变化部分叫“过片”,有人说其中可以变换词的内容,但还是前后意思有联系为好。毛泽东大体采用有联系的方式。对偶、押韵、平仄都由词牌统一规定,这大体都是近体诗的延伸。而必须写做一个字的地方,被称作“豆”,或叫“一字豆”。如果用毛泽东的《沁园春·长沙》这首词为例的话,前阕中的“看”、“问”就相当于“豆”。“怅寥廓”中的“怅”也是“豆”。然而,这里将三个字连读起来比较好,并不绝对要求把“怅”(一个字)与“寥廓”(两个字)分开来读。同样,后阕同一位置用“曾”(一个字)、“记”(一个字)和“否”(一个字)三字构成一句,另外的“恰”和“到”字则属于“豆”。

尽管词的形式如此烦琐,但人们还是选择它进行文学创作,大概是因为“词”属于与“诗”不同的领域,诗中无法吟咏的,它可以吟咏吧。另外,它是需要音乐伴奏的,即是在有歌妓娱乐的地方咏唱,可以表现在“诗”的固定范围里无法表现的男女爱情的心理和女性姿态等东西,因为当时如果假托女性的口气,即使吐露真心话也不会被人责备。今天,中国把文学史上的某些“词”当做不健康的作品予以排斥,然而所谓不健康之处,恰恰是其魅力所在。苏轼(四川眉山人,号东坡居士,1037—1101)的出现把“词”男性化了,“词”的形式似乎更吸引人。由于它的字数比近体诗多,因此可以加进更多的事实和感想。又由于一首词分为前阕和后阕(也有不是这种情况的),因此可以对照比较今昔,使内容有变化。毛泽东创作很多的词,恐怕也是为了便于充分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吧。

苏轼以前的“词”,作者即便是男人,内容也都像是女性写的。说“词”是代言体,恐怕就是从认为它是由异性代办这一性质来的吧。评价诗词的标准,像以杜甫和李白等为代表的诗以阳刚之气为好,词则相反,必须使用委婉、忧郁、幽深和倩丽之类常用的套话。对丈夫和恋人的爱情、嫉妒与怨恨,由于季节变化的伤感和悲哀,在外地的孤独感等,这类东西在词的题材中占有很大的比重。

词风发生大的变化,应归功于苏轼。“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刘辰翁《辛稼轩词序》),这一评论很好地说明了他在“词”发展史上的地位。苏不受以往狭窄题材和用词的束缚,在诗和散文的天地注入了“词”,在思想性上开拓了更高的境界。于是,词从一定要有音乐伴奏才好的束缚下解脱了出来,作为可以倾注文学创作热情的体裁被确立了起来。扼要地把苏以前的词的倾向当做婉约(斯文)派,而把他看做是与此对立的豪放派的开山祖师,是很有道理的。在“词”的体裁上,他不仅打开了奔放的幻想、细致的观察以及表现和开展诗性议论等新的领地,而且在押韵上,制定出要与友人的诗使用同样的韵(把它叫做和韵或次韵)的规则,还特意尝试过如何从这些束缚手脚的规则中解脱出来。在“词”中,他不仅谋求题材与反映面的扩大,而且试验过大量使用和韵与典故,从而把别人与自己的诗的技巧很好地纳入了“词”中。在他的作品里,特别有名的是《水调歌头》和《念奴娇》。

作为苏轼以前的词人,有专门赞美女性的容貌、服饰、姿态的晚唐温庭筠(山西人,812?—870?)。由于他被与受其影响的词人韦庄(陕西人,836?—910)一起编入词集《花间集》(后蜀赵崇祚编于940年),而被称作花间词派的鼻祖。在五代(公元10世纪),被称为南唐词人的群体抬头,其中地位最高的是李煜(937—978)。他是五代乱世的小国之一南唐的末代皇帝,所以也称李后主。丧失皇位后,其词已不再充满深刻的悲哀,采用像以前那样借用不幸女子的口气吐露自己心境的手法,而是直接宣泄自己的心情,给后来的豪放派手法以影响。进入北宋以后,柳永(福建人,987?—1053)出现了,接着是苏轼,在苏轼之后出现的是毛泽东也喜欢的李清照(山东济南人,1084—1151)这位女词人。她为避战祸,与丈夫来到江南,丈夫病死在南京后,她孤身一人在杭州一带苦度晚年。李清照身上没有封建社会女子常见的那种自卑感情,她以丰富的知识为基础填了浅显易懂、带有独特风格的词。她在婉约派中占有一席之地,不过,在最近的文学史研究中,有一种倾向认为她兼有豪放派的特色。南宋(公元12—13世纪)受金压迫,所以爱国感情很强烈,出现了很多反映这种情绪的词人,其中辛弃疾(与李清照同是山东济南人,1140—1207)很有名,与其齐名的著名爱国诗人则是陆游(与鲁迅同是浙江绍兴人,号放翁,1125—1210)。

毛泽东的词在气势宏伟与感情豪放方面,继承了豪放派的体系。但是,从各重要处的用词所表现的女性式感觉来看,其词在本质上与婉约派也有共同之处。即便是豪放派的代表人物苏轼,也有婉约派式的作品,所以毛的情况并非不可思议。可以说,毛泽东从这两派最显著的长处中吸取了营养,把自己的作品锤炼到更高层次的诗境。而且,他的个性本身具备那种复杂性,所以由个性喷涌出来的词自然具备那样的格调。他在用词上大胆采用现代汉语,而且加进现代的事件和人名,也表现出了一种超越两派的综合与扩展的新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