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婚姻的战斗(冯绍峰、蔡文静主演同名影视剧)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6章 保护者

秦灿和宁悦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看到秦灿办公室的门关上后,潘洁跑过来问宁悦到底怎么回事?宁悦也不隐瞒,把事情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至于楼梯间发疯那段,如果不是脑袋某个部位还隐隐有点疼,宁悦相信一定是自己在做梦!

潘洁恍然大悟,钟天明在旁边也听到了,接话道:“你们说,罗总究竟哪点不好,怎么秦主任就非得针对她呢?”

潘洁摇摇头:“其实要说呢?唉,不可能啦!”她欲言又止,反倒激起了钟天明的好奇心,宁悦也好奇地看着她。

潘洁眨眨眼:“就是——秦主任刚来公司的第二个月就赶上年会。法律部也不知怎么安排的,就让罗总和秦主任一起唱了首歌。还是老歌,叫什么《相思风雨中》。那罗总长得挺好看的,秦主任也帅,唱的又是情歌,连董事长都说他俩挺配的。结果四个月后,秦主任就用广告那事儿把罗总坑了。这种话也就没人提了。”

“啊?那罗总呢?”宁悦好奇地问。她没见过罗总,一开始听秦灿“娘们儿”“娘们儿”的喊,还以为是个胖大妈,现在看来,应该也是个单身美女。

潘洁一挥手:“罗总也生气啊!明着暗着压秦主任。那些人瞎凑CP,这俩人根本不是冤家,绝对就是死对头,相看两相厌!”

钟天明补充一句:“我看,秦主任眼里只有罗总那个位子。别说罗总,就是你我,对,宁悦也算上,谁占那个位子,谁就是秦主任的仇人!”

宁悦笑了:“秦主任其实真的挺有才的,他应该往更高的地方走。这很正常。”

秦灿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你们干什么呢?”他手里拿着一摞文件,“潘洁,把这个复印了,然后归档。嗯,你整理一下去年五月之后的档案,按照内调问卷做个表格给我。”

秦灿甩手进去了。潘洁轻声哀号,宁悦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我帮你复印吧。归档我可以做一点,不过可能做不完我就得走了。”

“没问题,没问题!多谢多谢!”潘洁抓住救命稻草。

下班的时候表格没有做完,宁悦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计划,和潘洁打了招呼,按时走人。

接了胡子渊,宁悦习惯性地跟他聊着公司里的事,提到了自己工作量的增加。

胡子渊小嘴一撇,说:“妈妈,你不是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能推给别人吗?你不应该帮那个秦律师做的。看我,自己的衣服都自己穿。我要穿很久呢!都没有叫妈妈帮忙!”

胡子渊的小嘴都快噘到天上去了,一脸的委屈!

宁悦哑然失笑,那些疼痛和疲惫一扫而光!

到家以后,发现胡成正和爷爷聊天,春风满面的样子。宁悦愣了一下,点头算是打招呼。胡成迎过来,狠狠地抱住胡子渊,重重地亲了一口:“想不想爸爸!”

“想!”胡子渊大声回答,“爸爸,你应该先抱妈妈呢!囡囡说她妈妈说爸爸最爱的人是妈妈,所以应该先抱妈妈。只有宝宝身边是阿姨的时候,才能先抱宝宝哦!”

宁悦正在准备换衣服,闻言看向胡成,两人都是一愣。胡成笑着过来抱了一下宁悦,宁悦手搭在胡成的肩胛骨,轻轻一碰,随即离开。

“可以吗?”胡成依旧问胡子渊,胡子渊满意地点头,高高兴兴地玩去了。

胡成这才看向宁悦:“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宁悦反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哦,我今天去银行还了一半的贷款,咱们的房子抵押已经解除了。所以,我把这个好消息赶紧告诉爸妈。”胡成很高兴,显然公司的运营之好让他非常满意,“我准备辞职了。”

宁悦张张嘴,想说什么,又看了一眼胡成。他看着她,眼神却是虚的。他的喜悦浓重的几乎快凝成了实体,却丝毫没有传递给她。他面朝宁悦,却越过她的目光,虚远得像是向全世界宣布。

宁悦嘴角一扯,还想着恭喜的话该怎么讲,胡成已经转身去跟儿子玩了。

——他甚至不需要她的赞美。

宁悦在自己的剧本里,默默划去一项。她需要做的,似乎越来越少了。

家里洋溢着浓浓的喜气,在这氛围中,宁悦变成一尾游鱼,在外围游荡着。她眼前出现两个胡成。一个胡成,出现在这个空间。在温暖舒适的房子里,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关爱孩子,赡养老人,其乐融融。一家人一起用餐,有说有笑。另一个胡成出现在她的手机里。在她保存在银行的保险柜的档案里,英俊潇洒,美女如云,风流多情。

哪个才是真的胡成?为什么他可以一边享受家庭,一边却背叛婚姻呢?

看着胡成的眉眼,宁悦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当她沉入恋爱,走入婚姻,她看到的,是一颗闪闪发光的灵魂。这颗灵魂有着逼人的才气,野心勃勃却贴心,能给她彻底安全感的灵魂。而这个灵魂随着婚姻,附着在这个叫胡成的男人身上,然后随着这个活生生的男人的一举一动而逐渐被撕碎。

他爱过自己吗?

或者,他的爱,其实和自己需要的爱,不一样吧?

宁悦突然发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逻辑错误:基本概念不统一的情况下,衍生出的任何论证推理判断决定,都是错误的。

这一场婚姻,竟是一个自始识人不清的错误。然而,这一场婚姻,毕竟有一个无法忽视的结果——胡子渊。

改正错误,能把胡子渊再塞回肚子里吗?

“你把工作辞了吧!”孩子睡了之后,胡成走到宁悦的书桌前,拿起本书随便翻着,漫不经心地说。

宁悦一愣:“为什么?”

“我的公司发展得很好,接下来就是准备吸引投资。一轮融资之后准备上市。爸妈年纪大了,你专心带好子渊,别的不用操心。”

“子渊渐渐大了,我如果再不工作,以后就没机会了。”

“你还要什么工作机会呢?安心做我的妻子就好。”

宁悦脱口说道:“万一哪天你让我这个妻子下岗,我怎么办?”

“所以,你要全心全意地做好妻子,不要让我fire你!”胡成哈哈大笑,似乎对这个明显地位不平等的比喻感到极为满意。

宁悦唯恐惊动睡着的胡子渊,赶紧阻止他继续大笑下去。她面皮扯动的微笑,已经挡不住周身的寒意。她的嘴唇有点哆嗦,问道:“所以,做不做你的妻子,是你说了算?”

胡成得意地说:“你是我的女人,我不说了算谁说了算!放心,有我保护你,你不需要担心什么!不说别的,你今天是不是差点儿被开除?然后又变成调岗。那个秦灿是不是乖乖把你留下了!”他露出算计成功的微笑,“你记住,我胡成的人,只有我们开除他们,谁也不许辞退你!这是我的面子!”

宁悦看着胡成方正的下巴,听着他的宣言,好像突然回到了恋爱时。那时,胡成也是这样坚定地说:“你是我的人,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那时自己感动得涕泪交流,却忘了这世上被人保护者,也被人伤害。

“听我的话,明天去辞了吧。”胡成又强调了一遍。

宁悦道:“如果我不辞,你要让我下岗吗?”

胡成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宁悦,忽然笑了:“为什么?”

宁悦想了想,“你真的只是为了不让我被开除吗?还是因为我在法务部,可以做什么?”

胡成呵呵一笑,拍了拍宁悦的肩头,伸出大拇指,“不愧是我老婆。不过,本来我也不打算让你掺和进来。你辞职最好,如果不辞职……”

宁悦等着。

胡成顿了顿,看了一眼宁悦,没有说下去。不过一个短暂的停顿,宁悦却感觉到胡成瞬间起来的狐疑不决。

胡成直起身,似笑非笑地说:“算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把家里弄好,工作能辞还是辞了吧!”说完,他一边回复着手机里的讯息,一边摇摇摆摆地走出书房。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房门打开又关上。

不知今夜胡成宿在哪里?

宁悦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男人。她脸红心跳地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盼望着他能转身一顾。在绕了无数圈之后,他转过了身,张开双臂,温暖如阳光扑面而来,宁悦欢欣地想:“他终于看到我了,他终于接纳我了!”

宁悦扑进那个温暖的怀抱,幸福地闭上眼。身体一阵久违的战栗,每一分肌肉都在本能的收紧,然后期待着,期待着最后的绽放。就在这时候,胡子渊把她叫醒了。她醒来的一刹那,她的身体如花朵般盛开,然而过早盛开的花朵转眼凋零,徒留惆怅,随着荷尔蒙消弭在细胞的空隙里。

那个男人是谁?宁悦想着。会是胡成吗?不,不是胡成。胡成喜欢穿西装,那个男人穿的好像是件衬衫。

黑色的衬衫?也许是深蓝色的。嗯,上面应该缀着银色的纽扣。

宁悦一点点地描画着梦里人的样子。她描出了衬衫,描出了裤子,却怎么也描不出样貌。就算她想到头疼,那张脸,还是黑黢黢的,宛如一个幽深的黑洞。

她忽然打了个冷战。梦里那熟悉的温暖,那足以让她抛弃一切奋不顾身投入的吸引,在清醒后的黑洞面前,似乎都变成了一个个甜蜜的诱惑,在这些诱惑的背后,宁悦想起一个词——万劫不复!

她的身体陡然变得冰凉,方才盛放留下的最后一丝火热,也在刹那被冻结,泯灭。也正是在这一刻,那张脸无比清晰,却被宁悦断然否定——

那是胡成的脸。

宁悦做了个春梦,梦里人是胡成!

宁悦深深地吸了口气,从孩子身边起身。

每个卧室里都有一个大衣柜,用来收放衣服。但是胡成的衣服都单独收在入门的一个房间。那里原本是个小小的储藏室,为了方便更衣,被改成胡成自己的更衣间。

厨房里亮着灯,宁悦扫了一眼,看到婆婆正站在灶台前忙活。氤氲的蒸汽里,公公的身影若隐若现。她有点走神,结婚前和胡成一起回家的时候,看到这对老夫妇的相处,她还满心欢喜地想,在这样的家庭熏陶之下,胡成应该也是那种爱家顾家的男人吧?现在才知道,他的确“爱家顾家”,但是他的“家”和自己的“家”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胡成的更衣间里,一水儿的白色衬衫,没有一点杂色。裤子也是清一色的西裤。休闲裤整整齐齐地码在格子里,并没有梦中的那一款。宁悦松了口气,也许是醒后胡思乱想,其实梦里人和梦外人根本就没有关联。她悄悄返回卧室,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女人,忽然问自己:“你在怕什么?”

就算真的梦见胡成,就算真的与他巫山云雨,那是你丈夫,你怕什么?

寒凉遍体,却依旧没有答案。

“妈妈!”胡子渊的声音传来,宁悦赶紧跑过去。

小孩子茫然地坐在床上,看到宁悦,小嘴儿一撇,带着哭腔说:“我都起得这么早了,怎么你还是不在我身边啊!”

宁悦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到眼皮下面,拦住才没有掉下来。

胡子渊躲进宁悦的怀里:“妈妈,以后我去幼儿园吃早饭,好不好?”

“可以啊!不过为什么呢?”

“我想和你一起走啊!你可以送我呢!”胡子渊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含混地说,“我晚上再也不闹了,我要早睡早起!和妈妈一起走。”

宁悦这才明白,昨天晚上胡子渊突然主动提前了一个半小时睡觉的原因。

“妈妈你为什么要上班呢?不上班多好啊!”小娃娃的头在宁悦的怀里,好像又要睡着了。

宁悦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她不知道自己是该起身洗漱收拾准备上班。还是搂着孩子睡个回笼觉。

办公室里,宁悦买了三杯咖啡,拎着往回走。突然一声“好久不见”撞入耳朵。

熟悉的声音,引得宁悦抬头去看,却是不由一愣——深蓝色的衬衫!她梦中梦到的那件衬衫?领口微微敞开着,露出里面带了些肉肉的锁骨。锁骨上方,突出的喉结静静地悬在那里。宁悦的嘴巴有些发干,不由自主地抬头,迎上一双亮晶晶的笑眼,双颊突然有些燥热。

“好久不见。”

是何宽。

他穿着梦中人的深蓝色衬衫,突然出现在早晨的阳光里。在氤氲的咖啡香中,略带沙哑的发出真实的声音,宁悦一时间迷惑了。

何宽今天要去法务部办事,到了楼下想起这个点儿是宁悦来买咖啡的时间,便过来试试,没想到真的碰上了!

何宽已经知道宁悦不仅年纪大,而且已婚,开始频繁偶遇带来的悸动早已被理智笑话下去。但是,今天看到宁悦,何宽心中依旧怦然一动。

宁悦至少应该三十五岁以上了吧?可是腰肢依旧纤细,驼色羊绒的高领衫扎进九分的褐色裤子里,细细的脚踝下是一双米色的中跟浅口鞋。黑色的头发没有一丝杂质,发尾打着卷,轻轻地落在肩头。大概是被自己的招呼吓了一跳,闷头走路的宁悦猛地抬头,额头的头发微微一跳,隐隐遮住了右边一半的眼睛,显得表情带了几分朦胧。

乍一看,明明是成熟妩媚的女子,却多了几分少见的清纯。

何宽甚至注意到宁悦脸颊的红晕。而他之所以能清楚地断定不是腮红,是因为那片红晕从无到有,如一朵花一般在他眼前缓慢而清晰地绽放……

就这样,两人谁也没说话,面面相觑。

因为最近工作忙,大家早餐都吃得潦草,有人甚至就没吃。于是秦灿特别指示,十点多的时候,买些高热量的蛋糕放在茶水间,让大家垫补垫补。潘洁说,这叫填鸭。钟天明说,要买就买巧克力味儿的。钱律师原来主要做诉讼,基本不在办公室,如今也被抓回来弄文件。干脆舍了早饭,就等十点这一口。所以宁悦除了蛋糕还要买有菜有肉的三明治。

此刻,她一手拎着四杯咖啡和热饮,另一只手里提着装满蛋糕和三明治的盒子,呆呆地站着。

“怎么还不上去?”旁边传来突兀的责备声。

宁悦惊醒,见到秦灿在自己身后,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后背一凉:“秦主任,您怎么这么早?”

秦灿说:“姓罗的病了,不开会了,我就早点回来。你在这里干吗?”

宁悦没有说话,旁边何宽伸出手:“秦律师吗?我是销售部的何宽,现在是项目经理。有个项目跟您约的十点十五。”

秦灿点点头,表示自己记得。何宽绕过宁悦,站到了秦灿一侧。秦灿招呼何宽进电梯,宁悦一声不吭,低着头跟了进去。

此刻的宁悦头快低到了地上。脸热的能煮熟鸡蛋!她为自己感到羞耻,不过是个梦而已,怎么就那么大惊小怪,到处找蓝衬衫呢?

秦灿穿着浅色的西服。大概是热了,上衣脱下来搭在手臂上,露出里面的衬衫。正黑色的小立领衬衫,很有个性。但令宁悦尴尬的是,衬衫的扣子居然就像她梦里一样,闪闪发光!

宁悦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思春的动物,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信号弄得心烦意乱。好好的良家妇女,一觉醒来,突然变成潘金莲!

那两人谈什么,宁悦完全不知道。电梯爬上十四楼的时候,宁悦的脸已经没那么热了。毕竟是过了四十的人,这点心境都控制不了,那才是白活了。刚刚抬起头,就见秦灿伸出手,很自然地从宁悦手中的提盒里拿走属于自己的那杯咖啡,然后又捏出一块蛋糕,一边吃一边说:“宁悦,你先帮何经理处理一下合同。处理好了做个摘要给我。这个工作量不大,你下班前给我就行。何经理,我先失陪了。”

何宽笑道:“谢谢秦律师。”见秦灿走远,他扭头对宁悦说,“那就有劳宁律师了。”

他一笑,宁悦又脸红了。

自从为了保住这份工作,主动拓宽了自己的工作范围,宁悦不仅要做一些行政杂务,还要承担内调任务中的许多基础工作。而秦灿也是“物尽其用”,有意无意地把一些日常的项目也交给了宁悦。

大家的关系刚刚缓和,宁悦不敢像一开始那样生硬地拒绝,也只能尽量控制在下班前完成,或者交还。好在秦灿似乎有心理准备,并没有太为难她。但是像现在这样,把一个项目完整的交给她,还是第一次。

把东西放好,宁悦拎着笔记本往销售中心赶。走到半路,发现只带了内部小灵通,手机放在办公桌上了。担心家里有事找到自己,宁悦只能往回赶。

刚进办公室,就发现潘洁站在自己工位边,正扒着脑袋看。

宁悦走过来,潘洁指着手机,好奇地问:“田秋子?这个人,你认识啊?”

宁悦心里咯噔一下,短信还在一条一条地发过来,都是图片短信。潘洁正准备退步离开,一瞥之下,居然看到一条文字短信:“这是你老公哦!羡慕我吧!”

潘洁看不到图片,可文字却是清楚。瞬间她就意识到自己可能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了,刚想张嘴道歉。宁悦已经一把抓起手机,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了。

潘洁呆呆地站在那里,为自己的发现惊骇不已。

钟天明走过去撞了她一下,“喂,干活啦!倒杯水也站半天?小心头儿找你麻烦。”

潘洁这才抓住钟天明,瞪大眼睛问:“你记不记得上次咱们配合集团的安律师做一个融资项目时,投资方的代表团里是不是有个女的,挺漂亮的,叫田秋子?”

“记得啊!美女嘛!”钟天明莫名其妙,“咋啦?你怎么这么激动?你那时出了几个错别字,被她发现说了你两句,你们还吵起来了。你自己不记得啊?”

潘洁点点头:“对!就是她。天啊!这个名字,不应该有重名的吧?”

钟天明伸手摸了摸潘洁的额头:“你没病吧?”

潘洁拍开钟天明的手,喃喃自语:“我的天啊!但愿我猜错了。”

“啥?”钟天明很好奇。

潘洁终于回过神,不耐烦地推开钟天明,走回自己的座位:“干活干活!”

其实公司的产品很成熟,市场客户都有固定的套路。一般情况销售经理们拿着格式合同,自己都知道哪些能改哪些不能改。项目经理则在签订合同后负责合同履行时的各种履行细节,涉及商务、技术、市场方方面面。说得很复杂,但在这家公司,所谓的项目经理,工作内容跟工程师差不多。

何宽稍稍例外一点,他到销售部先做的工程师,除了协助销售做业务,讲解产品的技术特性,完成标书的技术部分,在销售经理犯懒的时候,他还能跟客户交流。慢慢地,有些油水小的单子没人愿意做又不得不做的时候,销售经理就会丢给他。何宽也不抱怨,该做什么做什么,大家都很高兴。渐渐大家都知道销售部有一个会做市场的工程师。就在大家都在想何宽什么时候成长为金牌销售的时候,他拿着项目经理的证书,要求转成项目经理。大家都吃了一惊,因为项目经理在这个公司是最没油水、最累、挨骂最多的岗位。但是,从始至终,何宽只是憨憨笑着,不辩解不争论,一笑而过,自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有些精明的老销售私下里议论,说这个何宽不简单,将来得成事儿。明面上大家都多了几分客气。

送到宁悦手里的这个项目,本来是一个老销售在做,没有何宽什么事。但是投标的时候,老销售的家里有点事儿,他不放心别人,跟何宽私下里约好了做成以后的比例,就把这个业务转给了何宽。

何宽接手才发现,这个项目其实都已经搞妥了,问题出在对方的法务,提出了许多细节方面问题,这样改那样改,说得振振有词,但是谁都不明白啥意思!想来那个老销售也是怕不走心弄错了出大事儿,才甩给了自己。

何宽不怕改合同,但是时间不等人。竞争对手虎视眈眈,谁知道拖延的这段时间里会有什么变化!万般无奈,这才想起自己这边也有法务啊!

虽然从来没打过交道,而且看起来也没啥用,但是法务对法务,总比自己一个外行天天被那个法律专家教训强!老销售都对法务部门心存警惕,有事没事找领导找关系就是不愿意找法务。何宽介入业务实际时间并不长,没有这类成见,一个电话打给支持他们业务的秦灿,秦灿也没废话,爽快地约定了时间。

何宽被对方的法务搞得头大,以至于对律师的印象都有点拉低。等到秦灿分秒必争地在电梯里把工作派完,出电梯门直接完成与宁悦的对接,效率之高令何宽咂舌。

对于宁悦接手这件事,何宽还是很愉悦的——不论是业务上,还是精神上。

在何宽看来,只要进了法务部全都是律师,哪怕一个打杂的,都比他懂得多。宁悦的厉害他是见识过的,应该是个好搭档。至于宁悦其实只是个买咖啡的助理,他没想到,想到也不介意。法务部有律师执照的买咖啡的助理,分明就是扫地僧人设啊!

一时间,何宽心底的那点私心淡了,儿女私情在工作的压力之下不得不缓缓缩小。曾经因宁悦已婚身份和年龄带来的克制和失望,就像水分一样被挤出了私心,留一点欣赏,在期望里,慢慢发酵。

宁悦赶到的时候,会议室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何宽,另一个何宽介绍说是工程师陈工。听到“宁律师”的称呼,宁悦愣了一下,八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古老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因为是临时接手的,所以宁悦对项目并不熟悉。开会前何宽已经把相关的合同和会议记录发给她,但时间有限,也只是草草浏览一遍。所以,会议上,大家把主要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听完以后,宁悦心里有了一个大概的谱。她看出来,何宽一方面是急于签合同,另一方面是对对方法务看重的修改之处不以为然,或者担心真的太严重承担责任。总而言之,这种事情简直常见了。

宁悦松了口气。解决的方法很简单,上帝的归上帝,法务的归法务。

宁悦调出电脑里的合同,投影在墙上——告诉何宽,他需要负责谈妥的条款是什么。何宽一看,所谓商务条款就是价格、付款、运输、履行方式这些,心里不由大喜。这些内容都是初期就谈好的。如果真能按照宁悦的安排去做,自己将腾出许多时间,去做其他的工作。

不过,剩下的呢?尤其是对方法务重点强调的部分,比如什么仲裁还是诉讼,法院选择之类的?

宁悦笑着说:“都交给我吧!”

“可是我希望尽快签字。”何宽不放心的强调。

宁悦低头掐着指头算了算,“三天吧。三天后你那里如果没变动,就可以签字走流程了。”

何宽高兴得差点没背过气儿去,他可是按照半个月来计划的。如果真的能提到三天后,让他做什么都行!

宁悦回到办公室,先找秦灿汇报了工作。说到自己的分工建议时,秦灿挑了挑眉:“这样你的工作量怕是很大。”说完停下手中的活计,转头去看宁悦。

宁悦点点头:“是啊!要不,交给别人做吧。”

秦灿笑了,摆摆手:“别扯啊!你自己忙吧,没人能帮你。”

“对了,对方那个法务,好像是你的校友。”宁悦想起一件事,“阎惠,只比你低一年。证据法专业的。”

法律圈子,因为专业限制,扯来扯去都能攀上关系。秦灿学的是民法,但是本科基本不分科,啥都学。到了研究生,还得是法学硕士,才捡着一个方向使劲儿。所以,虽然专业不同,未必不认识。

果然,秦灿愣了一下:“怎么是她呀!你倒霉了。”

宁悦索性坐下,听秦灿细说此人。

秦灿回忆着:“这个人挺能干的,而且也很有野心。在学校,你也知道,有野心的标准就是你在不在学生会啊,是不是社团骨干之类的,她挺能折腾,还在她们班按照选举法搞了一次民主选举,然后写了一篇论文。内容据说不太安全,老师压着没让发,但是很多人都知道她了。我以为她会去法院或者检察院,最不济也应该在律所,没想到来了公司。她很较真的,不然也不会因为学选举法就真搞了一场选举。而且,很负责任。我们宿舍老二跟她一起在社团共过事,说她简直是吹毛求疵到极点了。不过,结果很完美。所以,大家也不说什么了。唉,一晃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变化?”

“应该没有!”宁悦接道,“何宽被她逼得要死不活,连逗号句号都要讲半天。而且,她好像挺忙的,经常把谈判的时间约在下班后或者周末。”说到这里,宁悦也笑了。这个安排放在单身且相貌堂堂的何宽单身上,多了点粉红的味道!

秦灿也听出来了,笑着说:“不会不会!这个人啊,虽然是个女的,但工作的时候绝对没把自己当女人,也不会注意对方的性别,应该是真的很忙。也是,公司里的杂事本来就多,她又是那么一个斤斤计较的性子,就算别人不逼她,她自己也能把自己逼上天。”

宁悦点点头,如此一来,这个阎慧其实也不难相处。专业的人,就以专业之道相处就是。

临下班的时候,宁悦终于把所有的项目文件读完了,包括阎慧的几个修改版。随着对阎慧的思路摸清楚,宁悦也终于搞明白,阎慧为什么不在上班时间谈这事儿了。都是边边角角的法律约定,其实怎么做都成。阎慧图省事,想把自己这边做周全了,但又不值得在这上面浪费时间,所以干脆排到后面谈。可怜何宽不知道这里面的轻重,看阎慧认真较劲非改不可的样子,以为这些地方有什么陷阱,再加上不按常理出牌的谈判时间,何宽反倒不敢同意了。

这才一直僵持到现在。

宁悦随手把可以接受的地方都改了,不能接受的地方做了批注,提出修改意见。正想发给阎慧,突然想起秦灿说过阎慧较真儿的性子,握住鼠标的手慢慢松开。

从来没有完美的合同,如果真的要较真,所有的合同都没办法签。人们之所以接受各种妥协让步的合同,不过是因为合同外的原因——利益和时间。也因此形成了合同执行过程中的原发性风险。

宁悦看着电脑,暗暗琢磨,若仅靠条文修改来满足对方的要求,我们可太被动了。三天,是针对一个合理人而言的。如果具体到阎慧这样一个有点强迫性,有点强势的女人身上,恐怕还得加点“佐料”!

想到这里,宁悦伸手又改了几处地方。不仅拒绝了阎慧的要求,还加强了对己方的保护。然后,轻点发送。看着邮件发送成功,宁悦的眼神变成了隐隐的期待。

四点半,宁悦准时离开。她前脚走,秦灿后脚出来倒水。看宁悦的位子上空着,不由惊讶地说了句:“她真的走啦?”

潘洁探出头,看了看,肯定地说:“刚走。怎么了?今天不能走吗?”

秦灿摇摇头,脸上却带着笑意:“有意思!我倒是真想看看宁悦怎么对付那个龟毛女!”

在他讲给宁悦的故事里,基本都是真的。唯一那个被气得大喊的宿舍老二,其实就是秦灿本人。那次之后,他果断退团,并送给阎慧一个“龟毛女”的外号。据说,这个外号在阎慧毕业时,已经取代了她的本名。

天黑的越来越晚,到了幼儿园,太阳还在天上挂着。胡子渊和小朋友正在教室里跑闹。宁悦打了个招呼,就由着他玩。这时,手机里的邮箱显示新邮件。打开一看,是阎慧发来的电话会议邀请。时间是一个小时以后。宁悦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十分钟以后,何宽打来电话,吞吞吐吐,不过是担心这样会拖延协议的签订时间。宁悦让他放心,并十分肯定地告诉他,即使准时参会,也不会签订协议。所以,为什么不让自己好好休息呢?何宽苦笑了两声,宁悦安慰他放心,这件事,她心里有谱。何宽也不好逼人太紧,何况与宁悦是第一次合作。但是心头已经疑云密布,刚开始的那点期待此刻也被腹诽取代了。

胡子渊还在教室里跑来跑去,半分走的意思也没有。宁悦站在一边,笑着看他与同学打闹。

手机震动,宁悦拿出手机一眼瞥到一串熟悉的电话号码。这个号码不是她噩梦的源头,却是目前通向地狱的钥匙。

打开短信,果然是田秋子发来的几张胡成和她一起出差游玩儿的图片。田秋子自然不会选平平淡淡的照片给她,每一张都充满了挑逗和暧昧的气息。最后一条是文字信息:“你老公哦!羡慕我吧!”

平时,宁悦会按捺住不悦,沉默而强装冷静地把这些照片存档,甚至有些必要的还会拿到外面公证,保持它们的证据效力。这样一通忙碌之后,那种看到照片抓狂的感觉会稍稍减轻一点——至少不会想立即操刀子杀人。但是今天,也许是工作开阔了她的心胸,也许是痛的太多就不会痛了,她居然回了田秋子一条:“好好珍惜吧!下次不见得是你了。”

“你什么意思?”田秋子很快发来一条回复。

宁悦犹豫了一下,终究发出了一条说出来解气的话:“你不是第一个给我发这种照片的人,我相信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消息发出后,田秋子果然没再说话。短暂的快意之后,一股沉重而挥之不去的悲凉弥漫开来,揪住宁悦的心脏,堵得她不由得弯下腰去,抱住了脑袋。

“妈妈!妈妈!”刚刚弯下腰,耳边就响起了呼唤。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子靠了过来。小小的眉眼,还没有长开,乌黑的眼珠透着干干净净的眼神。不过是愣神的工夫,肉肉的小手已经捧起宁悦的脸,小脸放大了,带着些滑稽变形的圆,出现在眼前,“妈妈,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头疼。”宁悦笑着说。不是强装的微笑,而是见到这张脸,闻到这股味道,听到这声音,心就会不由自主地放松。

“还疼吗?”小手指放在宁悦的眉间攒竹穴位置,就像每天晚上入睡前妈妈给他按摩的那样,上下轻轻按摩着。

宁悦没有阻止儿子的动作,微微闭了眼,拖长了声音说:“嗯,好多了!真舒服啊!”

胡子渊说:“妈妈,你今晚加班吗?”

宁悦不想骗他:“妈妈的确有些工作需要做。你愿意和我一起工作吗?”

“好啊!我想写拼音,老师今天表扬豆豆了。我想写得比豆豆还好!”

母子两个有说有笑地离开了幼儿园。一大一小的背影,夕阳下拉长的悠闲背影,谁会想到就在几分钟前,宁悦还痛的生不如死!

幼儿园离家很近,十分钟的车程而已,但到家时,离电话会议召开的时间只剩不到五分钟了。一进家门,阎慧的电话就追了进来。宁悦只看了一眼,就把电话挂断。把胡子渊交给爷爷,安顿爷俩玩好了之后,宁悦才关上书房的门,回过去电话。

电话那端,阎慧气势汹汹,指责宁悦不专业,拒绝开会也不提前通知,导致她工作安排被打乱。

“我收到会议邀请就回复了。阎律师没看?”宁悦不着急,慢悠悠地说着,“要不我看一下时间?”

事实不是宁悦回复晚了,而是阎慧根本没给别人留拒绝的时间。

阎慧自然知道会议邀请是什么时间发出的。宁悦第一时间回复了,而自己不过是刚刚看到而已。但是如此就能让她承认自己错了,是不可能的。

“你至少应该打个电话!每次你们发了邮件都不打电话确认吗?”

宁悦真想怼回去:“我一天三千封邮件,每个都要打电话吗?”可是,她只是想激怒阎慧,并不需要压低她的气焰。相反,像阎慧这样的人,还是需要示弱来缓和她的警惕。所以,宁悦转而笑了一下,柔声道:“是啊!阎律师说得对。下次我会电话确认的。”

果电话那头的阎慧依旧气势十足地命令:“那好,现在把你们的人叫上线吧,我们马上开会!”

宁悦说:“阎律师是不是没仔细看邮件,会议取消已经被大家确认了。我想如果您现在就能签字,只要找何宽何经理就可以解决了。如果不能签字,依旧需要大家一起商榷。唔,还是应该先发一个会议邀请比较好。”

阎慧当然没想过马上签合同,但既然她没想过自己会被拒绝,自然也不会想重新开会需要再发邀请。所以,听宁悦这么一说,阎慧噎了一下,终于意识到对方有迥异于何宽的态度。

在对方低调的态度背后,却是强硬的针锋相对的做法。

既然她可以拿发邮件必须电话确认这个貌似规则的东西教训宁悦,那么宁悦为什么不能按照开会必须先发会议邀请的规则办事呢?更何况,看起来,似乎宁悦这个更有理有据。

阎慧稳了稳心神,口气也缓慢下来,“啊,宁律师您说得对。不过,既然是您先拒绝的,不如您来发这个邀请?”心里却恨道,我也让你尝尝被人拒绝的味道!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事儿往后压一压,同时选个恶心宁悦的时间。

宁悦依旧柔声细气地说:“可以。不过会议邀请一直都是您发起的,突然改成我怕大家闹混了。不如您在我的邮件的基础上,回复一下,让大家都知道我发起的这个邀请和您发起的那个是一回事?”

宁悦原本也是干脆利落的口气,只是对着娃娃久了,哄人的语气早就拿捏圆熟,此刻压低了姿态,用来哄电话那端的阎慧,真是一点也不费力。

阎慧并不知道宁悦手头就这一个项目,只是以自己的情况度之,每个法务手里都有五六个项目,业务部门也多有交叉,这个要求不为过。便答应下来,放下电话,回复了宁悦一封邮件,同时抄送相关人。

邮件当然没那么多火药味儿,只是请宁悦选择合适的时间。

宁悦等的就是这封邮件,笑着打开系统,选择了明天早上上班后的第一个时间段,发了出去。

宁悦的会议邀请时间涵盖了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的工作时间,会议的设定时间是一个小时。阎慧冷笑着看着屏幕,在收到的第一时间就点了拒绝。宁悦按照时间顺序,不断发着,阎慧则一视同仁,全部拒绝。最后,宁悦一共发出去了八封邀请邮件,再加上阎慧回复的拒绝邮件,相关人的邮箱里是血红一片!

这边正打着仗,何宽的电话挤了进来。

何宽应酬完回到家,打开邮箱被一大堆红色的未读邮件弄懵了。仔细一读,差点被阎慧一堆拒绝邀请的回复吓软了腿。这祖宗分明是故意拒绝啊!宁悦你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让这个阎罗王如此火冒三丈!

宁悦并没有多说,只是问何宽这个项目在他们公司有没有上级领导关注?何宽说有,而且那个领导还是向着他们的,只是合同没有签,他也不好说什么。

宁悦让何宽明天跟领导吹吹风,别的不用说,就是催促一下项目的进度。毕竟既然立项了,也谈得差不多了,老拖着不合适。如果她预估得准确,明天会请相关领导出席一下谈判,宁悦保守地告诉何宽,自己并不确定明天这个会能不能开,所以,希望这个事情何宽能把握一下。何宽让她放心,只是不知道需要领导们做什么。宁悦说,不需要,到时候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另外,你最好告诉我哪个领导出席这种会合适,因为我真的不知道!

何宽哑然失笑。算计了这么久,居然连这最基本的东西都没搞清楚。忍不住在电话那头说:“宁大律师,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错!我的错!照顾不周,马上就办!”

宁悦知道他是打趣自己,由他去。很快,何宽通过邮件把应该出席的,可以说得上话的领导的邮箱联系方式,都发给了她。并且告诉她,在邮件群组中有个这个项目的高级群组,里面都有领导们的联系方式,自己已经对宁悦开放授权,她可以进入这个邮件群组,设定会议和日程。

何宽言归正传,想知道宁悦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宁悦让他放心,然后有几分幸灾乐祸地说:“阎慧现在估计已经后悔了。你不觉得她那封让我发起会议的邮件后面,如此密集的拒绝邮件,让正常人看了都觉得不够专业吗?”

“那又怎样啊?”何宽快哭了。

宁悦说:“如果领导问起来这个项目为什么这么慢,你拿着这堆拒绝邮件,能说是因为合同条款问题吗?”

何宽突然无语,看着屏幕上刺眼的满目红色,忽然觉得很舒心:“明白了!要不,我明天拿给人看看?”

宁悦道:“千万不要!所谓大招,引而不发才是最厉害的。我们的目的是签约,并不是整人。”

何宽放松下来,整个人窝进自己这套一居室的出租房的沙发里,吁了口气。他有种感觉,自己想做什么,宁悦完全知道。甚至他不想别人知道的那些事,似乎宁悦也知道。想起印象里那一把甩在脑后的马尾,想起那张看起来依旧年轻的脸,何宽喃喃自语:“宁悦?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而此刻的阎慧,依旧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忙碌。在很久没听到新邮件提示音之后,她扫了一眼邮箱页面。在看到那一大片红色后,立刻严肃起来。她又等了一会儿,甚至点了一遍“接收”刷新了邮箱,还是没有宁悦的来信之后,阎慧皱起了眉头:“这算什么事!想凭这个投诉我?太愚蠢了!”

她转身继续处理自己的工作,不过几分钟,又放开了键盘上的手指,拿起了电话:“喂,秦灿吗?听说你新招了一员虎将啊!好厉害的!”

秦灿刚刚结束健身,接到阎慧的电话有点莫名其妙,但他知道组里能和阎慧对上的大概只有宁悦了。阎慧如此评价,估计是在宁悦那里碰钉子了。秦灿心里泛起一阵得意,仿佛大二那年被一个大一新生当众教训的郁闷在这一刻带着一股子陈年的霉味呼啸而出,彻底了离开了自己阵地。

阎慧不过是为了打听宁悦的来历,秦灿怎肯告诉她宁悦其实只是个打杂的。当然,他也不肯把宁悦抬得太高,免得将来跌了自己的份儿。只哼哼哈哈地默认了阎慧的说法——宁悦经验丰富。

阎慧狠狠挂了电话,冲着黑色的屏幕骂了一句:“小肚鸡肠!”圈里谁不知道秦灿此人心眼儿极小,尤其吃不得亏,是个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之人。自己当年当众削了他面子,工作中再相遇,每次都阴阳怪气,若不是这次不小心被宁悦摆了一道,真懒得理这种男人!

阎慧的邮箱偶尔还会有别的邮件进来,但是宁悦的名字下面,已经停止了更新。

为了及时回复阎慧的邮件,宁悦没在胡子渊睡觉的时间催他去睡。原本就不想睡的胡子渊很高兴地围着宁悦玩儿,等宁悦终于腾出手来,才发现身边已经安静下来。胡子渊趴在她的腿上,小屁股压着宁悦的脚,已经睡着了。

宁悦轻轻推开桌子,帮孩子调整好姿势,缓缓地抱起来。胡子渊的美梦被搅动了,嘴里哼哼着,宁悦低声喃喃:“唔,妈妈抱抱……宝宝舒服睡了,妈妈抱抱……”

阎慧上班时间很特别,雷打不动。早上五点钟就进了办公室。工作到六点半,去健身房健身。八点带着早饭进办公室。九点半正式上班的时间,她已经精神抖擞的开始准备在各个部门之间跑会了。

然而,今天她没去健身,连早点都是叫了外卖送上来的。她一直盯着收件箱,偶尔会刷新一下。九点以后,她的刷新频率明显高起来。当九点十五,一封会议邀请刷地闪入她的视野时,阎慧几乎想都没想就点了进去。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同意”和“拒绝”两个按钮上,略一迟疑,点了“同意”。

点完以后,她松了口气,这才去看会议内容和受邀人。内容千篇一律,显然是复制粘贴前面的,可受邀人……

阎慧打开前面几封会议邀请,对比了一下受邀人,除了她,何宽,陈工,还有自己这边的采购经理及工程师之外又多加了王总和韩总。王总不认识,韩总却是公司在这个项目方面的大头。

阎慧托起腮帮子,自言自语道:“这个宁悦又想干什么!”她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这次可能有被宁悦摆了一道。别的不说,单说这个受邀人。放在平日,自己一定会在同意开会之前打电话询问一下。这次因为昨天的“一片红”,她急于想从姿态上扳回来,又习惯性地认为是同一封邀请,没有多加检查就同意了,结果偏偏是这个节骨眼,宁悦加了邀请人!分明是在利用自己的“匆忙”!

这个变化,有什么门道吗?

宁悦收到阎慧的回复后,忍不住挥拳“耶”了一声。紧接着,何宽的电话追了进来。原来何宽也是一夜没睡好,本来一般十点才到公司,今天八点半就坐进了工位。

他第一句话就是问宁悦,接下来该怎么办?

准备开会!宁悦想了想,回复道:“我来主持吧。”

何宽心里一宽,忙说:“好好好!我先把你介绍给大家,然后你来主持。”

宁悦点头,放下了电话。

会议时间是十点半,距离开会只有一个小时。约的是视频会议,交通距离不必考量。

宁悦正在盘算,何宽又打来电话,哭丧着说:“宁律师,刚才接到阎律师的电话,说他们公司的视频会议系统基本都占住了。十点半的只有一个会议室可用,但是那个会议室的坏了。问咱们能不能来一趟。宁律师,这事儿可不能再拖了。”

这个阎慧,分明是故意的!但何宽更怕宁悦会就势拒绝开会,特意加了一句叮嘱。这时,他心里总算有那么一丁点明白为什么老销售都不愿意找法务了——又鸡贼又矫情,看样子还有点鼻孔朝天。

宁悦的声音把何宽从负面想法里拖出来,“开车过去大概四十五分钟,你不要理阎慧,直接找韩总。把情况说一下,要求会议延后到十一点。如果韩总同意,你一定要以邮件的形式让韩总确认,然后抄送阎慧。”

何宽连忙点头,如果没有宁悦,他大概也会跟韩总、王总都说一声。但是这样绕过阎慧,他心里还是有点忐忑。毕竟过去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当时他的前任销售告诉了采购经理,结果他们赶到的时候,阎慧拒绝参加,因为人家“另有安排”!采购经理也没有办法,只好叮嘱他们下次一定要守时。

何宽看着邮件里的人名,头一次意识到韩总就像一步提前安排好的妙子,不声不响地落在不起眼的位置,突然之间,大家发现它镇住了全场!

阎慧在看到何宽与韩总沟通后的邮件时,也意识到宁悦的意思,同时她也明白了,韩总这样的人物,的确可以镇住自己,但不能经常请出来!只要自己拖过这一次,下一次宁悦就没有办法了!

千辛万苦地定了一个会,气氛却是非常好。大家见面微笑握手,显得都很亲切。而介绍完毕,深入内容的时候,宁悦却说第一件事是有个提议。于是她把对何宽讲的,法律的归法律,商务的归商务,分开谈的建议又说了一遍。

阎慧首先反对,她的理由是商务的内容可以这样做,但落实到合同上必须是法律的语言,这个不能撇开法务单独谈。

宁悦说:“阎律师讲得有道理,但那是针对特殊合同或者没合同的情况。我们现在这个项目,据我所知,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成熟的之前做过类似交易的项目,合同也是贵方提供的格式合同。”

阎慧还想说,韩总插话说:“就这样吧。小阎律师,你和宁律师谈你们的法律,我们呢,谈我们的商务,谈好了就让采购部去填空,不修改,你看这样可好?”

王总也说:“同意。我们这边商务就是小何负责,他以前就用过你们的这个合同版本,商务部分他会和你们的采购一起填空,都是老销售,没问题的。而且,最后你们来把关,查查错别字啊,改改标点符号啊什么的,随便!”

王总说得轻巧,话里却让在座的法务们尴尬。阎慧忍不住白了一眼宁悦,心说:“看到没?这就是你放纵业务部门的结果!他们会把我们法务当作橡皮擦!”

宁悦面无表情地坐着,好像没听懂王总的话。何宽觉得王总的话有点伤人,小心地去看宁悦。却见宁悦似是没听出来,略微有些放心。随即又担心起她是不是面上装着不介意,心里却是做上蜡?比如对面的阎律师,那脸色,黑得可以打雷了!

不管怎样,最后在何宽的建议下,分成两个会议室,一个何宽他们谈商务,一个宁悦和阎慧谈条款。何宽的那里之前就商量好了,这会儿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填空都填完了。双方没事干,开始聊自己的法务。

采购经理倒了一堆苦水,自己这个季度的KPI全都毁在阎慧手里了。何宽一边安慰他,一边等着宁悦出来。直到他约着采购经理吃了一顿午饭,宁悦和阎慧的办公室依旧大门紧闭。

采购经理犹豫着问:“她俩不会打起来吧?”

何宽想笑,可想起阎慧平时的作风,又怕真的打起来。两人对视一下,竟悄悄地趴在门口偷偷听了听。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虽然听不太清,但是显然离打架有点远。

采购经理让何宽先去忙别的,根据他的经验,阎慧显然不能那么爽快地谈好合同。何宽深以为然,虽然忧心忡忡,可也只有先回公司了。

宁悦下午三点多回到公司,写完情况通报的邮件已经四点半,发送给相关人后就匆匆离开工位。阎慧的确存了拖延之意,不过面对阎慧的挑剔,宁悦早有准备。

她在自己修改的最后一版文稿里增加了有许多没必要的坚持和改动。阎慧一向仔细,词词句句勾画下来,已经红艳艳的一大片。在这些问题上,宁悦有攻有守,最后宁悦摆出一副“我不行了,你怎样说就怎样算”的样子举手投降。阎慧乘胜追击,自觉大获全胜!

只是,宁悦走了以后,阎慧一直觉得不大对劲。但直到签字原件拿回来归档,她打开重新扫了一遍才发现,其实对自己真正在乎的那几项,宁悦几乎全都拒绝了!

这本合同就好像一幅画,阎慧要在人物的结构细节上修改的时候,宁悦在画的空白处画了一坨大粪,成功地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走!

可惜,想明白已经晚了。

何宽收到邮件本想打电话问问,又觉得还是当面讲清楚,来到法务部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秦灿正好出来,看到何宽,于是说:“来找宁悦的吧?她已经下班了。”

“下班了?这么早?”

“对啊!她下班时间就是这样。上班也比别人早。”

何宽很想说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处理完再下班呢?可又觉得自己毕竟有求于人,这样的要求似乎有点过分。

秦灿看他欲言又止,拍了拍何宽的肩膀:“谈到这个程度,结果很不错了。”

“可是如果再继续追一下,今天就能签了啊!”

“谈好和签字可是两码事。就算谈的再好,文本全都搞定,我们也要晾一晾回头再来看一遍。这都需要时间,不是你加班就可以解决的。”秦灿向他解释,“放心吧,阎律师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虽然有些挑剔,但工作态度很端正,你不用担心的。我想最早也得后天他们才能签字,然后走流程。你稍等一下。”

秦灿都这样耐心解释了,何宽也很领情。他当然明白有些事不能强求,但律师们在词句上如此细抠细查,还是让他有种要挠墙的冲动!

秦灿看他还不走,诧异地问:“还有事?”

何宽眨了眨眼,感觉自己似乎还有一件事没有办,但此刻找个墙角挠一挠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本来想请宁悦吃饭的!

从幼儿园接回胡子渊,发小正好来寻他玩儿。两个小孩在屋里折腾了个天翻地覆,爷爷跟着笑哈哈地闹腾,倒是其乐融融。

到了睡觉的时间,发小被父母领走。胡子渊也消停下来,婆婆突然喊了一声:“啊呀!豆豆!你怎么头发都湿了!啊呀!出那么多汗!脏死了!来,赶紧洗个澡!”

宁悦本来准备睡前的东西,听了这话连忙走出卧室。拉住胡子渊,先摸了摸他的头,满头的汗水,一探后背,也是湿漉漉的,赶紧拦住婆婆:“妈,现在不能洗澡。孩子刚出完汗,洗澡容易感冒。”

婆婆说:“那就等汗落了再洗。”

宁悦顿了顿:“马上到睡觉时间了,明天再洗吧!”

婆婆尖声吃惊地问:“明天?出那么多汗,脏死了!你怎么能让孩子明天洗!”

宁悦忍着不悦:“落汗要等两三个小时,即使汗落了,汗毛孔依然开着。大冬天的就算屋里有暖气,洗澡也容易……”

“我把胡成养这么大,天天洗澡,也没见他哪次因为出汗洗澡感冒!”婆婆怒了,她无法忍受孩子出一身汗就去睡觉的状况,感觉就像拉屎没擦屁股就提了裤子一样脏。

宁悦拉住胡子渊的手:“妈,我先带孩子去写作业了。脏了的被褥我明天换,您放心。”

“哼!”婆婆一甩手,重重地关住了自己的房门。

宁悦只觉得心脏一下乱了节奏,半天才缓过来。

“妈妈?”胡子渊摇了摇她的手,宁悦笑着摸摸他的头,说:“走吧,妈妈带你画画去。”

胡子渊刚睡,胡成就回来了。然后就听见婆婆的屋子里传出哽咽着说话的声音。好不容易房门响了,胡成出来,婆婆的声音也停止了。宁悦刚一松口气,胡成黑着脸出现在她面前:“你怎么回事,惹妈生那么大气?”

宁悦说:“我说的没道理吗?”

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篇育儿文章让胡成看一看。她还记得上次因为差不多的事和婆婆吵架,胡成说个人经验不足取,尤其老人的旧思想更不足取,让她多看看书。现在她拿出书面的东西,总可以证明自己不是“气他妈”了吧?

胡成扫了一眼,不屑地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妈是过来人,你应该听听她的!”

宁悦冷笑:“我说经验,你让我看书。我看书,你让我听经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让我怎样带好你儿子?”

胡成立刻反驳:“你嚷嚷什么,孩子正睡觉,你不能好好说话!”

宁悦居然笑了,口气极温柔地说:“好好说话。来,你来做个示范,告诉我怎么做。”

“你听妈的就行了。别老惹她生气,哭得我心烦!”

“好,你记住你这句话。但是七年前我怀孕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说妈带孩子的旧经验不行,让我自己带。还说尽量自己带,别受老人的影响。所以我辞职了,我从零开始学习做妈妈。现在你告诉我听你妈的,那七年前的话是谁说的?是我神经病,自己幻听吗?”

胡成嘴巴抖了抖,看着眼前脸颊通红、眼睛冒火的宁悦,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可他哪里是认输的性子,尤其在妻子面前,按照宁悦的话去做事都觉得委屈,何况如今被她这样抓着话柄数落!于是,胡成脱口说道:“你根本就是个神经病!药都没吃完就断了,我看你该去医院检查检查!”

宁悦冷笑:“我再神经病,也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谁,知道自己是孩子的妈妈!还有,胡成,这是第一次你说我神经病,不会有第二次!我是你妻子,是你儿子的妈,你说我是神经病,你算什么?你儿子算什么!”

胡成脸涨红了,怒视宁悦,压低声音嘶吼:“你根本就不会带孩子!要不咱们孩子为什么老生病?为什么总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玩儿?”

“胡成,你别忘了,孩子总生病,连你都说是幼儿园的防疫措施不到位。上幼儿园之前我自己带哪有这样频繁生病!孩子自己玩,你说那是孩子的兴趣所在,不让我们干预!你不记得?还是我又幻听了!”

宁悦懒得去解释,她只想稳准狠地掐住胡成的脖子,让他吃瘪!

胡成脸青一阵白一阵,这样针锋相对的宁悦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他还要说什么,宁悦打断他:“不必了!我看明白了,你是存心找茬儿。你就没打算过来问我原因,你是过来指责我的!我告诉你,今儿这事儿我没错,你爱骂谁骂谁!今天晚上我心情不好,你信不信我全给你怼回去!还有你说我带孩子不行,我就送给你俩字儿:‘放屁’!”

宁悦一指大门的方向:“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咱们话不投机,为了你我和孩子的安全,大家最好保持距离,各自冷静!”

宁悦一转身,关上主卧的门。不一会儿就听到巨大的关门声,房子里霎时安静下来。满满的胸腔,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迅速瘪了下来。她冲进了外面的卫生间,用毛巾捂住了嘴,隔着重重棉纱,发出无法扼制的悲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