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部
“开——始——射击!”
步枪震耳欲聋的枪声从他两侧传来;他扣动扳机,感觉手中那支步枪的枪托深深抵进了自己的肩膀和脸颊,接着,他又开了一枪。
他们正趴在弗吉尼亚州一座潮湿的山脊上,越过一座阴沉的草坡向数百码外的一个模拟敌营射击——那是一排树丛掩映下的粗糙木屋立面。目标灰色的影子在窗户里忽隐忽现,毫无规律地从树丛中的散兵坑里冒出来,普伦蒂斯起初根本无法瞄准:他似乎只是在不停地开枪,尽可能打出跟两旁战友同样多的子弹。不过不出几秒,紧张的情绪就缓解了,他开始变得精准又敏捷。这真是振奋人心。
“停火!停火!好,后撤。全体后撤。二班的,给我上。二班上射击线。”
普伦蒂斯收起步枪,起身一脚深一脚浅地随队撤下山脊,来到一小堆篝火旁,火是好不容易才点起来的,此刻正艰难地燃烧着。他挤进火堆四周的人群,在约翰·奎因特身旁找了个地方站定。
“打中什么没,神枪手?”奎因特问他。
“一两个吧,我猜。反正我觉得应该打着一两个。你呢?”
“见鬼,我不知道。”
这天下午,他们为期一周的野营训练就要结束了,这是他们训练中的重头戏。现在,他们随时可能被调走进入外派程序,连队的士气跌到了谷底,但普伦蒂斯心里产生了一种反常的欢欣。他愉快地想到自己已经六天没有洗澡更衣了,而他现在操作起步枪来就仿佛它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在复杂的实战考验中,他没有犯下任何显而易见的低级错误。此刻,他正愉快地微微颤抖;他挺直双肩,叉开双腿,在木柴烟中轻快地搓着手。
“嘿,普伦蒂斯,”诺瓦克越过火堆望着他说,“今天有没有觉得自己很棒啊?有没有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战士?”
这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哄笑,诺瓦克的朋友、南方人卡梅伦竭力想让嘲弄继续:“老普伦蒂斯会成为十足的虎将,对不对?天哪,我真高兴他是咱们这边儿的。”
他设法不去理会,继续搓着手,望着微弱的火焰,但他们那讨厌的、轻松的笑声败坏了他的心情。
在他所在的排,几乎所有人都比普伦蒂斯大五岁以上;有些人三十来岁,还有少数人年近四十,其乖戾刻薄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们也都像他一样,是从别的队伍转入皮克特军营的——实际上,在军队里,这个集训兵团被称作“步兵改造中心”——不过他的情况明显与其他人不同。他此前只作为空军新兵接受过为期六周的低强度松散训练,随后又在一个名为“临时连队”的地方断断续续地干了一个月的活儿;而其他人都是老兵了。他们有些来自最近解散的防空编队,此前已经在西海岸那些防御设施周边的炮位上闲了好几年;有些人来自军需处和军需仓库;有些曾是炊事员、书记员或勤务兵,还有一些是从各个军官学校里淘汰出来的。他们中有不少人是预备士官或技术兵,有些人还佩戴着自己作废的徽章,但现在,他们所有人——每个口无遮拦、饮酒无度、骂骂咧咧的家伙——都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不幸的事实:他们在军中的好日子、那些性命无忧的年月已经走到了尽头。他们现在是候补步枪手了。
普伦蒂斯要是还敢指望这些人能管自己叫“鲍勃”、“瘦子”或“竹竿”,指望能像在空军时那样,与他们在轻松友好的氛围里融洽相处,那他必须趁早抛弃这些幻想。他们管他叫“崽子”、“小喽罗”或“普伦蒂斯”,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叫,他们一开始全都对他视而不见,随后很快又开始轻蔑地取笑。
他第一天早上就没赶上起床号,迷迷糊糊地摸索着自己那副陌生的步兵绑腿,结果把那该死的玩意儿穿反了,把绑带钩穿在了小腿内侧,而不是外侧;他刚在军营的地板上匆匆迈出四步,两侧的绑带钩就钩在了一起,他摔倒了——他那六尺三寸、又高又笨、胡乱扑腾的身体整个摔在地上——双腿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纠缠在一起,让在场的人足足笑了一天。
自那之后,他每况愈下。在密集队形操练中,他笨拙得无可救药;掀开步枪的枪膛时,他必须难看地点一下头才能操作武器;在野外,他瘦高而不协调的身体不得不面临灵活性和耐力上的考验,而他似乎全都难以胜任,不停地磕绊、失误。
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无法坦然面对这些挫折。每次蒙羞,他都会高声叫骂着站起来,试图用难听的咒骂击退那些嘲笑他的混蛋,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结果却只招来他们变本加厉的蔑视。全面的无能已经够糟糕的了,而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又窝囊的毛头小鬼更是招人讨厌;但他竟然还跟个文化人似的——骂起人来不仅气急败坏,还带着那种自以为是的短音,听上去像个被宠坏的公子哥儿——那就太过头了。
然后,一天早上,连队在劈刺训练后走进一座压抑的板房听取每周的鼓舞与动员宣讲,就在那天,他找到了一种或许能帮自己摆脱困境的方法。宣讲跟往常一样无聊:他们先放了一部纪录片,荧幕上雷霆般的标题显示它出自《我们为何而战》系列,影片用浅显易懂的文字和图片揭露了纳粹德国的暴行;随后,一名看上去百无聊赖的少尉又嗡嗡地把这些内容重复了一遍,接下来便是问答环节。
一名跟普伦蒂斯隔了几个座位的士兵站起来提问——他叫约翰·奎因特,是一名文静的前军械师,来自爱达荷州,他曾见过他在驻地图书馆里抽烟斗——他一开口,普伦蒂斯就坐在那里,听得入了迷。
“长官,我想就刚才影片中的一两个要点提问。事实上我注意到,在我军的训导课程中,它们曾反复出现,因此我想我们有必要对它们进行更加细致的审视……”
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虽说他发言的内容从头到尾都有趣而周详;重要的是,他说话时带着一种非凡的从容与自信。此人不过二十四五岁——他戴着眼镜,几乎有些文弱,用词和发音都显示他“受过教育”——他说起话来毫不纡尊降贵,没有任何要照顾普罗大众的意思,但房间里每个四肢发达的粗人都在毕恭毕敬地听着。他甚至引起了一些笑声——不是因为蠢笨而沦为军中笑柄,而是用文雅睿智的谈吐引人会心一笑,普伦蒂斯此前还以为这样的语言对他们来说会太过阳春白雪。他用大拇指勾住弹夹带,有礼貌地从这一侧听众转向那一侧听众,镜片在灯光中闪耀,用上了“滑稽”和“易腐化”这样的词汇,背上还湿漉漉的,带着刚才在劈刺训练中渗出的深暗汗迹:他证明,并非只有粗人才能成为士兵。
等他说完坐下,房间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是的,”少尉说,“谢谢你。你说得非常好。各位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但已经足以为普伦蒂斯的向往确立一个崭新而清晰的焦点。现在他知道自己想从军队中得到什么了。让那种幼稚的狗屁见鬼去吧,管他们“喜欢”还是“不喜欢”,管它什么“融入”与否。他现在唯一想要的,除了能胜任训练之外,就是像奎因特那样博学多才、口齿伶俐,像他那样自成一派,超然于军中的欺侮。他几乎都想成为奎因特本人了,而且,如果说这不可能,那起码也是非常非常想认识他。
不过排里的小丑是很难跟他们当中唯一一位知识分子称兄道弟的——起码一开始是没戏。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必须非常小心,并且不着痕迹。
当天傍晚,他就采取了行动,他信步走到奎因特床边,漫无目的地闲聊了几句就离开了,尽量不露出任何刻意的痕迹。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看到奎因特在图书馆里看书,但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先不上去攀谈,不过,在去借书柜台的路上,他打奎因特面前经过时特意亮出了自己手上那本书高深的书名,这样奎因特要是无意间抬头就能看见。幸运的是,接下来,连队在射击场上开始了为期一周的训练,他们每天天不亮就出操,然后在靶场上训练九小时,这种安排留下了大段的空闲时间,为训练期间的闲聊创造了条件。有时,他们会整整半小时都无所事事,只能坐在那里等着上射击线,而且午餐时,他们还会拥有更多的空闲,一座行军厨房会准备午餐,再盛在军用饭盒里送来。普伦蒂斯丝毫没有浪费这些机会;很快,他就开始在每次休息时与奎因特出双入对,几乎完全自然而然。后来,连队开始了野营训练,于是他俩把各自的半扇帐篷拼在一起,两个人挤在那顶拥挤潮湿的小帐篷里,最后都得了急性支气管炎。
到现在,他们已经熟络得像感情一般的亲人了,不过普伦蒂斯清楚他们还称不上朋友,更谈不上“哥们儿”。他俩就连外表都极不相称:普伦蒂斯起码高出对方九英寸,一张小脸上嵌着一双大眼睛,依然毫不掩饰对认同的渴望;而奎因特则十分结实,始终沉浸在长期郁积的愤怒中。
在回营房那五公里路途中,他俩迈着沉重的步伐并肩走在两人一排的纵队里,背着全副野战装备,途中,普伦蒂斯打定主意不率先打破沉默。想聊天的话,奎因特必须先开口;他们在沉默中走了起码两英里半,奎因特才说:“小圆蛤。”
“什么?”
“我只是在回想以前在旧金山吃过的一顿饭。”奎因特一边疲惫地皱起眉头,一边松了松步枪背带,把它在肩上挪了挪,好让自己舒服些。“那是我这辈子去过的最他妈高级的一家餐馆,只不过我把名字给忘了。你吃过小圆蛤吗?半开壳的?”
很快,他们就投入了一场漫长而热烈的讨论,描绘着一桌完美的终极大餐,想象在战后,自己终有一天会在世界上最好的餐馆里享用它。最先上来的会是小圆蛤,接下来是只有奎因特尝过的一道著名的汤品。
“好吧,”普伦蒂斯说,“那然后呢?我想应该上一大客牛排,或者一大块烤牛肉,再配上——”
“不。等等,普伦蒂斯;咱们这顿饭不能操之过急。你把鱼那道菜都忘啦。”
“好吧。”于是他俩讨论起鱼的做法,普伦蒂斯开心极了,竭力控制才没像姑娘家那样尖声尖气、叽叽喳喳。
“那就龙利鱼柳吧,说定了?”奎因特说,“好,现在该轮到主菜了。而且,听着,咱可别一上来就要牛排或烤牛肉——选择还多着呢。咱先用心想想。”
普伦蒂斯用心思索着,同时,他行军时最坏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的脚趾擦到了前面那个人的后跟,那人名叫康纳,过去是一名工程下士,经常向所有人高声宣称,行军时只要普伦蒂斯排在他身后就准会踩他的脚后跟。而且,普伦蒂斯早就意识到跟康纳道歉不会有任何作用,所以每当康纳回过头说“他妈的,普伦蒂斯,你能管好你的脚吗”,他都只能摆出一副严峻而无辜的表情,以求自保。接下来他们又在沉默中走出十来步,普伦蒂斯一直在思考该在什么时候重启关于终极大餐的话题。
令人欣慰的是,奎因特率先打破了沉默。“仔细一想,”他说,“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普伦蒂斯。没什么能比牛排更棒了。那咱们就来两客菲力牛排吧,三分熟。配菜吃什么好呢?我看就薯条吧,不过蔬菜呢?或者你干脆别要蔬菜了,直接点份沙拉?”
“行啊。就这么定了。咱们点一大份沙——”就在这时,他悔恨地发现自己又踩到了康纳的脚后跟。但还不等康纳转过身来说“普伦蒂斯,能不能管好你的臭脚?”——甚至还没等他说完这句话,普伦蒂斯就看出队伍前端的人动作有些异样。在前面老远的地方,也就是上尉所在的位置,他们全都弯着腰开始小跑,而且好像还在摘头盔。再近一些,在康纳前面,有些人停了下来,翻倒在地,仿佛十分痛苦;紧接着,他还来不及集中精神,就感觉某个小型不明物体落入了他脚边的尘土,发出轻微的爆炸声——扑哧——随后,他的眼睛和喉咙立刻像着了火。
他睁不开眼,也无法呼吸。他伏倒在地,两只手捂着眼睛,笨重的步枪在他臂弯里摆荡。
“继续前进,士兵们,”有人在喊,“继续前进……”
他走得磕磕绊绊,被后面的人用力推搡着,结果失去了平衡,倒在路上打滚,摔得四脚朝天——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才产生了第一个清晰的念头:是催泪弹。
接下来他经历了一段漫长而痛苦的挣扎,他四肢着地,摸索着自己满地乱滚的头盔,然后才想到应该如何应对——他用右手抓过那只在自己左边腋下挂了好几个星期的帆布兜,扯开它,拽出他那套抖动的橡胶防毒面罩。
“继续前进,士兵们……”
他回想着防毒演习,一只手捏住面罩的口鼻,把它套在头上,同时用力呼出一口气,戴上之后,他在里面淌着口水,又是咳嗽,又是干呕,同时试着睁开眼睛,透过雾蒙蒙的塑料目镜看出去。他的头盔掉在路上,散了架,衬里和钢盔分了家。他拾起它们,重新装好,发现他们所在的这段队伍完全乱了套:他周围全是匍匐在地、东倒西歪、丢了头盔的人。
“继续前进……”
在前面老远的地方——简直遥不可及——队伍的前列依然毫发无损,还在秩序井然地前进,他能看见最后一个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若无其事地前行,那人正是奎因特。他拔腿就跑,端着步枪,同时竭力忍住恶心,不让自己吐在面罩里,那玩意儿内部充斥着霉菌和橡胶的气味,外加他自己的口气。口令传来时,他们已经走出了五十码:
“毒气测试!”
他扯开脸上的橡胶面罩,吸了一口甜丝丝的新鲜空气。
“除去面罩!”
他的脸终于摆脱了束缚,他把面罩塞回兜里,仿佛它是一条扭动的蛇。随后队伍停了下来,在路旁的一片空地上以班和排为单位重新列队,同时,上尉爬上一个松针堆成的松散小丘,准备训话。
“稍息,士兵们,”他说着,用一块卡其色手帕擦拭自己汗如雨下的脸颊。他精瘦、严厉,长着一副鹰钩鼻,是安齐奥战役[6]的老兵,作为一个难缠的混蛋而闻名全军。“请伏击小队出列。”
他们其实已经站出来了,一位壮硕的中士带着四名皮克特营前文官,前者身上的制服几乎褪成了白色。他们一下午都蛰伏着等待这个连队,随时准备抛出催泪弹并评估结果。现在,测试结束了,他们只想赶紧返回驻地吃晚饭。
“中士,”上尉说,“你怎么看?”
“嗯,长官,我看不太理想。气体释出时,我看见不少人手足无措,犹犹豫豫——依我看多得有点反常。您的手下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发生了什么。许多人只是弓腰站在那里,还有好些人丢了头盔。我还看见有人摔了个狗啃泥——”这话引起一阵窃笑,有人说“普伦蒂斯”——“还没取出面罩,就摔了个狗啃泥。您的前半支队伍确实应对得相当不错;没有中断行军;不过总体而言,长官,我得说不够理想。”
“谢谢你。”上尉说罢,用鼻子沉重地出了口气。他依然红着眼睛,眼泪汪汪,而且不得不清了好几次嗓子。“我在想,”他说,“我在想你们知不知道,如果这是毒气,那么现在你们中恐怕有一半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在垂死挣扎。好好想想吧。还有,要知道,你们很快就要上战场了。虽说我们认为你们的敌人或许不会使用毒气,但谁也没法打包票。不过我敢说,你们的敌人绝对会实施伏击,还会使出各种突袭手段,只要能达到目的。也就是说,你们这些人必须学会随时提高警惕,而且你们他妈的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
他收起手帕,挺直身子。“好了,我很清楚你们都是重服兵役人员。我也明白你们只有六周的训练时间,而一名合格的步枪手起码得训练十六周。要是你们谁觉得这不公平,那我绝对赞成。这一点儿也不公平。但我只想说。我只想说你们的敌人不会因为这个就对你们手下留情。就这样。”
士兵们又排成两人一排,一边迈着便步前进,一边抹着眼睛、擦着脸和脖子,感觉像刚被荨麻轻轻扫过。为了不踩到康纳的脚后跟,普伦蒂斯几乎集中了全部精力,不过他仍会时不时瞟一眼奎因特那半张掩映在头盔轮廓和阴影中的侧脸。奎因特看见他摔得狗啃泥了吗?队伍里又有人开始说话了,但他却等待良久,直到感觉可以安然重启他俩的对话。
“奎因特?”
“什么。”
“你对甜点有什么想法?”
“什么?”
“我说,你觉得咱们应该吃什么甜点?”
“哦。见鬼,我不知道。咱们别再说这个了,集中点注意力行吗。”
回到连队之后,他们站在步道上等待解散,军士长刚刚宣布十五分钟后会有一场全营鸣金收兵仪式;这个消息在队伍中引发了一片抱怨和咒骂。队伍解散后,人们彼此推搡着拥向营房,这时,普伦蒂斯也加入了抱怨的行列,但他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实际上,他根本不敢承认自己对鸣金收兵仪式没有意见。他甚至不介意今晚就有一场,也不认为这种安排有什么不近人情,尽管这意味着他换装前根本来不及洗澡。他们得在十五分钟内卸下背上那包浸满汗水的束缚与疲惫,直接穿上礼宾制服,套上纯棉的橄榄绿衣裤,打上领带,披上带铜扣的外套,穿上干净的鞋子,戴上军便帽;他们得把弹夹带从背囊上摘下来,卸下刺刀的刀鞘,再把它们固定在腰带上;他们得调校步枪带上的扣环,把它们收紧,再用软布把步枪草草一擦(晚饭后才需要仔细擦拭),要是还有多余的时间,他们就会把腰带上的泥块抠下来,再把它重新戴上、扣紧。然后便是一声:
“暂时解散!”
面色阴沉、大汗淋漓的士兵们全都穿着让人痒丝丝的干净羊毛衫,身上还带着积攒了一周的污垢,他们再度排好队形,站在连队的步道上等待立正、向右看和跨立稍息的口令。每个排的中尉和副排长都在交头接耳,商量着如何把士兵们按身高重新排列,而令普伦蒂斯窃喜的是,这意味着他会被放在第一排排头,因为他个子最高。随后,指挥部成员快步走出办公室,在连队前列就位:他们是上尉(身穿定制的深色制服、佩戴鲜亮的军用绶带,显得十分潇洒),执行长官和军士长;与他们一起出现的还有奎因特,他手持一根长杆,上面挂着队旗,那面步兵蓝的三角旗鲜艳夺目,上面饰有交叉的步枪、连队的首字母和本团的番号。
“你们这些陆军老兵里有人会打队旗吗?”训练第一天,军士长曾这样问他手下这个新组建的连队。六个没精打采的人自告奋勇,最终,这项任务落在了奎因特头上。他做得十分出色:他知道在跨立稍息、立正和前进时应该怎样擎旗;也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挥旗向下,让它与地面保持直出平行,以示致意,还知道该如何避免旗帜在重新扬起时四处摆荡。
“全连注意!”上尉高喊,而他手下的每位排长也都开始喊话,像插入语似的:“全排注意——”
“立——正!武器上——右肩!向右看——齐!向前——进!”
他们跟随队旗走出连队步道,随后一个右转,干净利落地跟上军中另外两支连队,恰好听见跟护旗队一起等在一个路口的军乐团敲响开场的鼓点。然后全营人马开始向阅兵场进发,在所有人都踏着鼓点统一了步调之后,乐队骤然奏响了军乐。每次去往鸣金收兵仪式和撤下来时,他们总是演奏同一支曲子,也就是《布基上校进行曲》,而普伦蒂斯身后那支女声合唱团总是唱着同一套歌词:
“希特勒
他是个没种的货;
戈林[7]
他就算有也不多……”
在阅兵场上,这支队伍在自己的指挥官面前立正,指挥官是一位身材矮小、面色红润的少校,他们只会在这样的距离上、在这样的场合下与他见面。他身后很远的地方,在操场另一头,站着团长和他的助手们,他们在等待检阅军队;再往后,在旗杆后面能隐约看见一座通往松林的缓坡,上面总是停着不少民用车辆,车旁站着妇女和儿童——那是晚餐前出来观看阅兵的军官家属。乐队停止了演奏,四周骤然安静,只听小个子少校仰天大喊:“全营——注意!”随后,他高声号令,迫使所有人欣赏了一整套大型的兵器教范,他喊得如此卖力,通红的脖子似乎随时可能在任何一个音节上崩裂。
尽管无人注意,但普伦蒂斯在阅兵式上的表现近乎完美。他全程都跟上了节奏,姿态无可挑剔,目光始终落在正确的地方;他操练起兵器来敏捷而精准,而他在连队步道上可从没达到过这种水平,尽管在那儿的表现比在这儿重要得多,他带着一种手艺人般的骄傲扮演着自己微不足道的角色,确保自己能完美地融入集体。他希望这场阅兵能让山丘上的妇女和儿童满意。
武器操练之后,是一段漫长、死寂的等待,过了许久,他们才接到立正的命令,听见远处传来归营的军号,归营号复杂的第一部分结束后,四周只剩一片寂静。
“举枪——致敬!”
所有的步枪都啪的一声竖起,与胸口齐平,连队的旗帜哗地指向地面,少校转过身,与上级们一齐行了个军礼,降旗的时候,军号奏响《致旗帜》那更简洁、更忧伤的旋律。
接下来就是行军检阅时间了。音乐再次奏响,向全体弗吉尼亚人宣扬着希特勒的生理缺陷;护旗手带领乐手们在场地上打了一个来回,各连队也将武器扛在肩上,跟了上去。他们先是一个左转,紧接着来了个很有难度的稍向左转,在向右看经过检阅台时,他们始终神经紧绷,每个人都不遗余力地保持着队形;随后他们恢复向前看,又是一个稍向左转,重新回到相对容易的队形,检阅结束。
现在,他们只需回到主路上,走回营房了。到了路口,乐队拐向自己的营房,音乐很快消失了;别的连队也都纷纷归营,最后只剩下一支连队踏着遥远的鼓点前进。
“真他妈是一群胆小如鼠的童子军,”有人嘟囔着,还有人说了句假扮锡兵之类的话。不一会儿,牢骚和苦笑就在队伍里传开了,弄得军士长不得不回头大喊:“后面的,稍息。”
但二等兵罗伯特·J.普伦蒂斯却没有加入群嘲。尽管没了音乐,他依然姿态端正地走在渐浓的暮色中,神情肃穆,双目直视前方,始终追随着那面高高飘扬的步兵蓝队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