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与晚清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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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金田起义前夜的广西社会

近十余年来,围绕如何评价太平天国和洪秀全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歇。有一种观点持全盘否定态度,指斥洪秀全掀起“叛乱”,是借“邪教”起家的“野心家”“暴君”。这就牵涉到如何评价金田起义这一核心问题。笔者认为,对太平天国应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金田起义的正义性不容否定。在金田起义前夕,广西社会究竟处于怎样一种状况?广西何以会成为太平天国的策源地?鉴于这些问题所涉及的内容十分广泛,而且已有论著对此做过不同程度的探讨[1],本文仅侧重就其主要线索加以梳理和考释。

在金田起义前夜,广西是长江以南社会问题最复杂、社会矛盾最尖锐的一个省份。这些社会问题和矛盾经历了一个漫长的积累和演变过程,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即民生问题、民族问题、土客问题。

民生问题的焦点是土地问题。自康熙年间三藩之乱被平定后,广西百余年间未再发生大的动乱。在这一时期,随着耕地开发接近极限,而人口仍在不断增加,地少人多的矛盾变得越来越尖锐。据统计,顺治年间广西全省的人均耕地约为14亩,乾隆后期锐减至1.5亩左右,到咸丰元年(1851年)已不及1.2亩,低于同期全国1.78亩的人均耕地数。[2]在人均耕地越来越少的同时,土地兼并现象愈演愈烈。官府敲骨吸髓式的压榨,高利贷与典当业的盛行,导致大量自耕农、半自耕农破产,沦为佃农或游民。[3]以桂平县为例,到道光后期,境内田地大多为富室所有;普通农户生活凄苦,“六月新债催,十月新租急,两造谷穰穰,终岁无一粒”[4]。广西原本山多地少,且耕作粗放,水利落后,单位面积产量较低,素称“地瘠民贫”,而土地问题的激化则使民生问题更加严峻。

同时,由于长期过度垦殖,广西的生态环境持续恶化,山区森林面积锐减,水土流失加重,不少山田旋垦旋荒;在平原地带向河滩争地则导致河道淤塞,引发水灾。这使得广西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十分脆弱。在道光朝,广西境内灾害频仍,几乎连年不断,使民生问题雪上加霜。例如,道光初年,宜北县“旱魃为虐,两年不雨,五谷无收,米贵如珍,人民饿殍,死相枕藉”[5];道光十四年(1834年)起,宾州在五年内迭遭蝗灾、地震、旱灾和水灾,哀鸿遍野;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夏,融县“时疫流行,死人颇多”[6]。广西灾害频仍、灾情严重,与官府不关心民瘼、不体恤民情有着直接关联。从这个意义上说,天灾也是人祸。

除民生问题外,广西还存在着棘手的民族问题、土客问题。

广西原是百粤(越)杂处之地,秦代始有汉人迁入,而以清代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各民族共同为开发广西做出了贡献,但彼此间也不同程度地存在着隔阂和冲突。清雍正年间实行改土归流后,广西流官统治的州县达到55个,但仍保留了26个土州、4个土县以及3个秩如下州的长官司。两种体制并存,从侧面反映了民族间存在的壁垒,客观上有碍政令畅通。至于一些偏远地区,官府基本上鞭长莫及,瑶族聚居的大瑶山便是其一。山中瑶民概不剃发,既不列于编户,也不供役纳赋,归头人统治。至于在山外耕作的瑶民,则受到歧视和欺压。官方文献常将“民瑶”并称,流露出视瑶民为“化外之民”的心态。在多民族杂居的背景下,民族关系一旦处理不慎,便有可能引发族群冲突或民变,造成社会动荡,如乾隆年间柳州府境内壮、瑶为争夺土地而仇杀,嘉庆年间西隆州苗民抗官起事,道光十二年(1832年)贺县瑶民起事。

“来土之争”则更为白热化,争斗双方不完全按照族群来划分,而是按照是否土著或入籍早晚来划分。“来人”主要泛指清初自广东惠州、潮州、嘉应州迁徙入桂的客家人;“土人”指壮、瑶等土著民族,也包括那些入籍已久反客为主的汉民。善于精耕细作、通晓经商的客家人入桂后,或垦荒或经商,形成“逢山必有客,无山不住客”“无东不成市,有烟必有东”的格局,客观上推动了当地经济的发展,但同时也逐渐挤压了土著人的生存空间;有些客民还通过经营典当业和高利贷重利盘剥,设法侵吞土著的田产店屋,甚至从事贩卖民女的勾当。随着客家移民越来越多,分布区域越来越广,尤其是随着某些地方“客主强弱互易”[7]局面的出现,土客之间常为争夺耕地等发生冲突。毗连广东的西江流域是广西自然条件最好、人口密度最高的区域,土客之间的摩擦也最为激烈。广西土著民风剽悍;而客家人无论迁至何地、迁移多久,均不改乡音,固守原先的生活习俗,其“族党之谊甚笃,遇有仇敌及好勇斗狠,一呼百诺,荷戈负锸而至,愍不畏死”[8]。于是,双方以血缘、地缘关系为纽带各分营垒,动辄为睚眦之怨械斗,给社会带来极大的破坏和震荡。例如,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田州属之八角山因土客争雄,各集亡命,肆行焚劫”[9]。土客械斗因而成为广西境内一大严重的社会问题。

民生问题、民族问题、土客问题并非广西所独有,但如此尖锐地交织于一身,这在南方各省中是极为罕见的现象。围绕耕地的争夺是民族、土客纷争的焦点。因此,民族问题、土客问题说到底也是民生问题,是其特殊表现形式。

与治理难度大形成反差的是,清政府在广西的统治力量存在着先天性不足,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即官员少、驻军少、经费少。

广西县一级建制少,辖境广。大体上说,广西一个县的面积相当于他省数县的面积。从全省范围讲,县的建制少,官员也就相对较少;但县的辖境过大,必然对偏远地区鞭长莫及,客观上加大了治理难度。在官员少的同时,由于外省人不太情愿到所谓的“瘴乡”当官,广西还存在着官员队伍不稳定的问题。咸丰元年(1851年)八月,新任广西巡抚邹鸣鹤在细询乡绅后上奏说,广西吏治之坏,“由于庸劣牧令自甘暴弃者,十仅二三;由于边荒地瘠,困苦异常,吏役稀少,有呼无应,牧令以官为传舍,且以官为桎梏,相率苟安、旦夕畏避思去者,十之六七。此弊积渐甚久”[10]。

广西兵力单薄,且编制混杂。除土司系统的近1.4万土兵外,仅有绿营兵2.2万人,主要驻扎在省会桂林和广西提督驻地柳州,以及左江、右江等重镇;州县一级驻军通常仅几百人,且分散在各个汛地。相比之下,广东设有广州将军,仅八旗官兵就达5000余人,绿营则分设陆路提督、水师提督。湖南也拥有常备兵4.26万。

广西是南方最贫瘠的省份之一,财政入不敷出。据载,在道光末期,“粤西额征钱粮通计四十万有零,本省绿营兵饷岁需四十二万余两,既属不敷;其关料杂税不及十万余两,支给文武员弁廉俸及祭祀、书役、工食等项,亦多短缺。常年征收足额,尚须外拨接济”[11]。事实上,由于外省协济银通常不能及时、足额到位,部分州县连正常开支都难以维持,“州县不能赡给者,十常三四”[12]。

官员少、驻军少、经费少,属体制上的先天性缺陷,说到底是由广西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决定的。清朝开国一百多年来,广西的开发力度以及与邻省的联系空前加强,社会经济有了一定发展,但这种发展与外省特别是广东移民的涌入有很大关系,其内在发展动力严重不足。这种被动式发展使广西贫困闭塞的面貌没有得到根本改变,同时还衍生出土客纷争以及人口、资源、环境的矛盾加剧等新的社会问题。而官府疲玩泄沓,残民以逞,贪墨成风,则使社会问题更加严重,社会矛盾日趋激化。民不堪命,必然会铤而走险。以贵县为例,“清道光间,吏治日偷,闾阎疲弊。知县杨曾惠恬嬉贪黩,又复久于其任。自是盗匪如毛,会党纷起”[13]。咸丰元年(1851年)六月初七日,钦差大臣赛尚阿就桂湘两省的官风民情奏报说:“州县各官,胆大贪婪,任听家丁者十居八九。百姓受其欺凌,终无了期,往往铤而走险。奴才日接呈词数十张,多系控告书差、家丁舞弊者。……粤西之匪蓄谋已非一日,缘大吏因循、州县逼迫所致。”[14]

广西的社会矛盾一触即发,而官员贪墨直接影响到人心向背,使广西官府的统治基础更加薄弱。当面对境内小规模骚动或民变时,官府尚能控制住局面;一旦出现民变蜂起的局面,便顿时陷入缺兵少饷的窘境,导致局面失控。广西事态的演变正验证了这一点。

乾隆年间,民间抗夺佃、抗增租以及开仓劫粮等事件虽有发生,但广西社会总体上还是稳定的。嘉庆年间天地会的兴起成为一个转折点。当时,广东天地会成员一旦风声吃紧,多半逃到广西,投靠早先自广东迁徙入桂的亲友藏匿栖身。由于天地会迎合了人们互济互助、御侮保身的需要,所以得以传播开来。到嘉庆后期,全省已有近30个州县出现规模不等的天地会组织。据广西巡抚赵慎畛奏陈,“粤西自嘉庆十二年广东惩办洋匪后,内河土盗潜至西省,与依山附岭种地之各省游民结伙抢劫,兼勾引本地愚民,或拜弟兄,或拜添弟,或数人,或数十人”[15]。嘉庆道光之交,赵慎畛厉行查办,捕获“会匪”1200余名,将主要成员斩首示众或遣发新疆,使广西天地会滋蔓的势头暂时得到遏制。道光帝鉴于广西拜会之风甚炽,下令严缉余党,并查明地方官是否有肇衅激变情事。赵慎畛搪塞说并无地方官虐民肇衅情事,同时加强控制,一面编查户口、举办团练,一面大兴教化,颁行《乡约条规》。《乡约条规》告诫各家子弟“或读书,或耕田,或做生意,及早各习一业,父母妻子终身有靠。不许飘游浪荡,交结匪人”;强调穷民就是做乞丐也算是良民,一旦结拜天地会便是朝廷罪人;严申凡书差、兵丁拜会,知法犯法,一概处死。[16]但在经济社会状况日趋恶化、州县官贪黩虐民的背景下,大多数人难以“及早各习一业”,尤其是穷民根本无田可耕。民生问题没有着落,单靠严刑峻法和推行教化,显然无法长期有效地维持社会稳定。

到道光中期,广西天地会组织不仅死灰复燃,而且势头更猛,对社会秩序的冲击力度明显加大。一些州县甚至出现盗贼纷起的局面。光绪二十年(1894年)修《贵县志》便有“吾邑之乱,媒孽于道光中年”一说。再如,桂平县“频年以来,为粤东游匪煽惑”,至道光十五年(1835年)左右,已是“盗贼充斥”,聚众至千余人,从夤夜暗偷发展到白昼明抢,“凡遇有谷之家,排门劫掠,相习成风”,形成“土匪”与“游匪”里应外合的局面。[17]一旦官衙起兵弹压,土匪便暂时潜踪;游匪则行踪无定,“官来即鹰扬,官去复乌聚”。总体上说,在这一时期,广西下层骚动主要集中在毗邻广东的梧州府、浔州府等地,虽已明显升级,但官府仍有一定的威慑力,局面尚未失控。

鸦片战争结束后,广东数万被裁撤的壮勇生活无着,遂纷纷入桂啸聚山林,对广西形成新一轮冲击。[18]不少壮勇原先就是天地会成员,加上广西游民队伍不断膨胀,使得拜会结盟现象迅速滋蔓。到道光二十五(1845年)年上下,广西已局势大乱。据载,“自英夷滋事以来,粤东水陆撤勇、逸盗或潜入梧、浔江面行劫,或迭出南、太边境掳掠,勾结本省土匪及各省游匪,水陆横行,势渐鸱张”[19]。协办大学士杜受田亦云:“粤西贼匪为患,自道光初年各府州县已有结盟联会,匪徒隐成党与,私逞强梁。逮自道光二十五六年间,左右两江及府江接境广东等处盗风滋炽,行旅戒途,于是劫物伤人掳人勒赎之事所在有闻。”他还就民间骚动的具体情形补充说:“凡贼自广东来者曰‘广匪’,又曰‘广马’;出本地者曰‘土匪’,又曰‘土马’。广东率多悍勇凶横,土匪多由裹胁附从。凡至一处,必先投书勒索多银,号曰‘打单’。及至群哄搜括财物,号曰‘开(门外合里)’。”[20]与民族纷争、土客械斗仅局限于某个固定区域相比,这些主要针对富商大户的勒诈劫掠活动具有流动性或不确定性,所引起的社会震动更大。不过,此时的下层骚动仍处在劫富济贫阶段,并没有与官府发生正面冲突。

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是一个转折点。是年秋,湖南新宁县瑶民雷再浩聚众竖旗起事,随后移师广西全州与李世德部会合,在湘桂边境山区与清军周旋交战。暴动虽历时两个月便告失败,但对广西下层骚动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各府州县土匪乘机窃发”,“桂林府属之临桂、阳朔、永福,平乐府属之荔浦、修仁、永安,浔州府属之平南,各有土匪啸聚,声息相通,至是乃大肆”[21]。自此,广西发生骚动的区域进一步扩大,其形式也逐渐从单纯的打家劫舍、劫富济贫向公然对抗官府过渡。例如,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二月,广东天地会首领李自昌在横州竖旗聚众;三月,壮民陈亚贵在武宣县东乡率众起事,联合广东天地会首领覃香晚,相继攻扰修仁、荔浦。一时间,“小之开(门外合里)打单,大之攻城劫狱,浸成燎原之势”[22]。鸟瞰广西事态的发展,可以清晰地勾勒出这样一条轨迹:穷民灾民——游民流丐——“盗贼”(偷窃劫掠)——“逆匪”(聚众造反)。说到底,民不聊生是社会发生动荡的征兆和根源。下层民众的生存危机越大,对现实社会的叛逆心理和反抗力度也就越大。

早先处置劫掠事件时,各州县因“游匪”行踪飘忽不定,故各扫门前雪,只要事情没有闹大,心理上还不至于有太大压力。当民间骚动形式升级为聚众抗官时,随着性质的转变,事件本身已超越地方治安的范畴,从而使整个广西官府都绷紧了神经。在官府大举镇压下,雷再浩、陈亚贵等早期起事大多很快偃旗息鼓。但由于民不聊生,这种军事镇压并没有起到儆戒作用。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八月,陈亚贵聚众数千人在武宣东乡再度起事;十月,雷再浩旧部李沅发率众攻陷湖南新宁县城,旋又攻入桂北。与此同时,桂省全境天地会起事也呈风起云涌之势,且纷纷打出“替天行道”“杀官留民”等旗号,其中声势较大者为啸聚浔州、梧州江面的“艇匪”[23],以及驰突左江一带的张嘉祥部。面对民变事件层见叠出的局面,广西官府苦于驻军少、经费少,顿时陷入缺兵少饷的窘境,疲于招架。左江镇总兵盛筠见无力剿捕,便设法招抚张嘉祥,让其屯扎江路,保护行旅。此风一开,“各州县亦托为招抚之说,贿贼求去”[24]。这种“贿和”之举反衬了官府的孱弱,使民间抗官风潮更加高涨。

广西官府疲软固然与缺兵少饷等客观因素有关,但根源在于吏治腐败。吏治腐败的表现形式之一为文恬武嬉,致使官府在应对民变时效率低下,方寸大乱。大小武官平素或卖缺肥己,或扣饷虐兵,疏于军务,导致武备废弛,军队缺乏战斗力。最初进行剿捕时,这些惰将骄兵还狐假虎威卖点力气,但当民变四起、寡不敌众后,也就没了底气,下乡缉捕也大多虚应故事,且军纪败坏。有一首民谣嘲讽道:“贼去兵方至,兵来贼已空;不知兵与贼,何日得相逢?日日皆防贼,村村望发兵;谁知兵更恶,杀掠不容情。”[25]广西提督闵正凤是个银样镴枪头,“形貌魁梧,工于趋跄应对,颇通文墨,以儒将自居,见狼烽突起,惊愁恇怯,不敢出兵”[26]。左江镇总兵盛筠在招抚张嘉祥后,见局面仍难收拾,干脆找借口撂挑子,告病讨清静。闵正凤也四下活动调任一事,想一走了之。[27]

作为总揽全省军政的最高长官,广西巡抚郑祖琛显然是坐在火山口上。眼见广西大局糜烂,朝中言官和地方大吏对他颇多诟病,指责他欺罔畏葸,养痈贻患,酿成大乱。两广总督徐广缙率先发难,参劾郑祖琛自抵任后,“专事慈柔,工于粉饰,州县亦相率弥缝,遂至酿成巨患”,并说郑氏“世故太深,周旋过甚,只存市恩之心,全无急公之义,且年老多病,文武皆不知畏服”[28]。后来接替郑祖琛职位的周天爵也认为,“今之祸根不止一省也,而粤西为最”,“而大吏郑祖琛又笃信佛教,酷似梁武欲不杀一人以为功德,于是一省鼎沸,鱼烂日馁矣”[29]。徐、周所言均带有感情色彩,未免流于偏颇。郑祖琛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调任广西时已年近七旬,并患有咯血病,而此时的广西已是一片纷扰动荡。刑部侍郎彭蕴章《得梦白书》一诗有“多病临戎幄,衰年入瘴乡”句,当时就对郑氏的命运表示同情和担忧。至于广西官僚队伍疲玩泄沓、畏葸无能,也绝非郑氏上任后才有的现象,而是属于官场积习。[30]郑祖琛虽然暮气重、城府深,但对民变并没有掉以轻心,曾先后督师配合湖南血腥镇压雷再浩、李沅发起事,并因功加太子少傅衔。不过,以广西现有的统治力量,显然难以应对境内民变蜂起的局面。他曾向广东求援,但徐广缙不予理睬[31];拟据实奏报朝廷,又被军机大臣穆彰阿劝阻,“谓水旱、盗贼不当以时入告,上烦圣虑。国家经费有常,不许以毛发细故辄请动用”[32]。郑祖琛投鼠忌器,不敢照直禀报本省实情,也就注定最终难逃“欺饰弥缝”的罪责。在籍翰林院侍讲龙启瑞多少道出了郑氏的苦衷,认为他“苦于兵力有限,经费无多,顾此失彼,仓皇无措”,又说他“存心仁厚,揣度贼势,控制亦颇周详,但苦经费别无筹措,复因目前无陷城失守之事,不得以请调大兵为辞靡费太多”[33]。郑祖琛曾以堵剿“楚匪”事竣、地方肃清为由,奏请俟藩司张云藻回任后“来京陛见”,也想一走了之,但不久便发生陈亚贵部连破平乐府修仁、荔浦两座县城事件。郑祖琛只好于道光三十年七月二十七日(1850年9月3日)据实奏报,并请兵助剿。但无论是广西的局面,还是郑祖琛个人的命运[34],此时都已难以挽救。

州县官同样进退维谷,如坐针毡。由于局势急剧动荡,各州县连现状都已难以维持。时人描述道:“近年盗贼充斥,人民离散,除蠲缓外,完纳不过十之五六,愈形不足。……近年左、右江面不靖,关税短缺,大吏亦不能自给,州县疲惫日甚。军兴时借公济私,尚可支持。今请领无款支发,盗多民困,征粮则民多抗欠,失事则官即逮褫。州县不愿到任视事,每下檄严催,始行登程。民不聊生,官亦不聊生,可为太息。”[35]州县官面对郑祖琛,就如同郑祖琛面对朝廷,处在一种两难境地:既要保地方安定,又无力剿捕“盗贼”;欲据实上陈,则担心触犯时忌引火烧身。于是,各州县对境内骚乱或隐匿不报,或讳“盗”为“偷”,一味敷衍了事。郑祖琛欺蒙朝廷,州县官欺蒙郑祖琛,形成恶性循环,导致局面越发不可收拾。到道光三十年(1850年)夏秋之际,广西已大局糜烂。杜受田在咸丰元年(1851年)二月就此描述道:

贼匪多至数十股,每股各有渠魁。……所有被害之处,如迁江一县,三被贼掠,县官令民括尽财物,与贼求和。上林县官被执勒赎。武缘县官,贼至自裁。来宾官吏逃亡,监狱尽脱。藤县城守自缢,知县被伤。柳州逼近府城都咸堡地方,贼至与官接战,杀死武员八人,兵丁数百。太平知府王彦和被贼逼死。龙州同知王淑元父子殉城。此皆去年夏秋间事。自是以来,贼视攻城剽邑几如反手。[36]

总之,广西官府此时已运转失灵,几乎处于瘫痪状态。周天爵后来喟叹道:“一言兵,则省城仅有懦劣八九百名之兵;一言饷,则藩库拨来朝不继夕之饷;一言官,则通省皆是求参不得之官;一言将,则通省皆是石郎之将;一言案牍,则无一不是被杀被焚之案牍。呜呼!此席是何等造化得此。”[37]

“被杀被焚”指民间打家劫舍之风,首当其冲的是那些乡绅富户。他们急如星火地向各级官府求救,但官府已无法控制局面。无奈之下,广西南宁、柳州等六府12名绅士和庆远府23名绅士分别联名具呈,遣人于道光三十年(1850年)八月从海道赶抵北京,另有南宁府宣化县生员何可元自行来京,均向都察院陈述局势已危如累卵,吁请朝廷派大兵平乱。三件呈文分别写道:

现在官势愈弱,贼势愈张,群逆分屯者各以数千计,民家被劫者动以数万计。村居纷纷入城,府居纷纷入省,田野荒废,道路梗塞。逆匪水陆并踞,官饷不行,商旅可想。

柳、庆、思恩所属,六月之间,七遭寇乱,妇女逃避山林,老幼流离道路,终年常警,十室九空。

……民冤沉海,贼焰弥山。所到之处,旗号悖逆,所不忍言。[38]

随着农事、商业陷入停顿,再加上土客械斗以及瘟疫等灾荒的冲击,普通民众的处境也更加恶化。为了生存,越来越多的人被迫铤而走险,加入造反者行列,使民变规模不断扩大。民变风潮已席卷广西绝大部分地区。全省天地会武装多达数十支,少者数百人,多者三四千人,“有自行旋起旋散者,有兵勇击败而散、兵勇撤而复起者,有此股甫经扑灭、彼股又另起事者,几于无地无之,无时无之”[39]。龙启瑞叹曰:“窃念粤西近日情事,如人满身疮毒,脓血所至,随即溃烂。非得良药重剂,内扶元气,外拔毒根,则因循敷衍,断难痊愈,终必有溃烂不可收之一日。”[40]杜受田也忧心忡忡,认为揆度情势,“不惟一方之糜烂可忧,他省之蔓延尤为可虑”[41]。结果这番话果真成为咸丰初年的谶语。

概括地说,到道光末年,广西社会矛盾空前激化,官、绅、民均感到朝不谋夕,即所谓“民不聊生,官亦不聊生”,社会已近乎解体;以天地会为主体的武装暴动此起彼伏,全省已是一片火海,局面完全失控。这在南方各省中是绝无仅有的现象。广西之所以成为太平天国的策源地,其根源在于它是长江以南社会矛盾最尖锐、统治力量最薄弱的一个省份。

上述事实无可辩驳地说明,洪秀全尚未萌生反清意向时,广西社会便已民变蜂起,急剧动荡;“动乱”的源头并不是来自洪秀全。相反,正是在日益激化的社会矛盾和愈演愈烈的社会冲突的驱策下,洪秀全才最终走上反清道路。

洪秀全的早年经历可划分为三个阶段,即热衷科考、皈依上帝、立志反清。科场失意的确对洪秀全刺激很大,但这只是他选择新的人生道路的一个起点或诱因。通过阅读《劝世良言》接触到基督教,进而按照自己的理解来传播上帝信仰,这是洪秀全的一大转折。[42]洪秀全劝人拜上帝,其主旨无非是劝人做正人、行善事。这不但对清政府统治构不成威胁,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有益的。在洪秀全同期撰写的《百正歌》《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等诗文中,非礼四勿、忠孝廉耻、富贵浮云、知命安贫之类的文字俯拾即是,并且明确表示“嗜杀人民为草寇,到底岂能免祸灾。白起项羽终自刎,黄巢李闯安在哉”,丝毫没有鼓动造反的意识。洪秀全、冯云山在广西发展信徒,虽然在形式上触犯了私下“拜会”之大忌,但就其具体行为分析,并没有对抗官府的意图。

问题的另一面是,对现存体制和统治秩序而言,洪秀全及其信徒毕竟属于离心力。基于独尊上帝的信条,洪秀全反对孔子崇拜和偶像崇拜,这与主流意识形态和传统习俗是相冲突的。二次入桂后,洪秀全又开始采用激进手段排斥偶像崇拜,亲自率人到象州捣毁甘王庙;紫荆山区的雷庙、土地庙等也被打毁。此外,随着入会人数越来越多,上帝会在紫荆山一带逐渐坐大,成为一股新兴势力。所有这些均对现实社会秩序形成冲击,从而引起当地乡绅的不安和敌意。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年底,紫荆山生员王作新在率众捉拿冯云山未逞后,向官衙指控冯云山等人“结盟聚会”“要从西番旧遗诏书,不从清朝法律”“践踏社稷神明”,吁请将其“严拿正办”。冯云山与骨干信徒卢六遂被解送到县。卢六不久在羁押中病亡。冯云山一案延宕半年之久才告了结。时隔数月,即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冬,洪秀全等人正式立意反清。

从冯云山事件的具体过程和结果看,上帝会在这场冲突中并不落下风:王作新事后因害怕遭到报复,被迫离家避风;官府对冲突双方也没有偏袒,最终宣布以“无籍游荡”之名将冯云山递解原籍,草草结案。洪秀全等人之所以在事后不久萌生反清念头,与此时广西局势的急剧变化有直接关联。作为当地乡绅对上帝会的一场蓄意挑衅和迫害,该事件使洪秀全明白一个道理:用道德说教的和平方式来改造社会,即便在紫荆山也行不通。另一方面,在广西“民不聊生,官亦不聊生”的背景下,已在周边数县拥有数千信徒的上帝会无法超然物外,不得不针对动荡的时局做出调整或抉择。洪秀全在确立反清意向后断然表示:“过于忍耐或谦卑,殊不适用于今时,盖将无以管镇邪恶之世也。”[43]这正反映了他在认识上的变化。而杨秀清、萧朝贵均出身贫寒,在紫荆山以种山烧炭为生;上帝会成员也以穷苦人居多,对社会现状的不满蓄积已久。洪秀全等人称起义建国时为“太平时”,以及后来立国号为“太平天国”,均反映了他们对“太平”光景的向往。洪秀全起兵之所以得到积极响应,其根源在于越来越多的百姓因天灾人祸的双重挤压而走投无路,渴望改变自己的处境和命运,故而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投奔金田,使金田起义很快便从星星之火形成燎原之势。[44]

总之,太平天国的兴起是广西社会矛盾空前激化的伴生物,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从这个角度说,金田起义的正义性是不容否定的。另一方面,广西所暴露出的社会矛盾和统治危机并不是孤立现象,而是全国的一个缩影;只是因为广西的社会矛盾最为尖锐和集中,统治力量又最为薄弱,所以清政府的统治危机才率先在这里爆发,成为清政府统治长堤上被撕开的第一个缺口。也正因为如此,太平天国这股激流才得以冲出广西,漫溢长江流域,乃至成为一场席卷全国的运动。[45]

原载《福建论坛》2007年第5期。《新华文摘》2007年第9期摘登。收入本书时略有修订。

注释

[1] 相关论著主要有:王庆成《金田起义记》(收入《太平天国的历史和思想》,北京,中华书局,1985),龙盛运《太平天国革命策源地广西试探》(《太平天国学刊》第2辑,北京,中华书局,1985),彭大雍等《论清道光朝以前广西人口增加和太平天国革命的爆发》(同上),方之光、崔之清《广西天地会起义与太平天国的兴起》(同上),方之光、崔之清《太平天国革命前夕湘桂局势初探》(《太平天国学刊》第4辑,北京,中华书局,1987)。凡上述论著已有较多论述的内容,本文从略。

[2] 参见李文治编:《中国近代农业史资料》第1辑,10、60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按:清顺治年间广西耕地面积约500万亩,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达1000万亩以上,随后基本持平并呈减少之势,咸丰元年为896万亩。另一方面,顺治十六年(1659年)广西纳赋丁口为11.6万人,乾隆十八年(1753年)全省人口为197.6万人,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骤增至629.4万人,咸丰元年为782.3万人。参见李文治前引书,9~10、60~61页。

[3] 社会的急剧分化和穷民、流民的大量出现,是嘉道年间全国的普遍现象,是社会动荡不安的前兆。龚自珍指出,自乾隆末年以来,“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人,十将五六”(《西域置行省议》,《龚自珍全集》第1辑,10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汪士铎亦慨叹道:“人多之害,山顶已殖黍稷,江中已有洲田,川中已辟老林,苗洞已开深箐,犹不足养,天地之力穷矣。”他还分析说,“患起人多,人多故弥望皆村庄,弥望皆穷人,急之则生变,任之则掣肘”;“驱人归农,无田可耕;驱人归业,无技须[需]人”,“地不足以养之,不为乱不止”(汪士铎:《乙丙日记》卷2,16页;卷3,26、27页,1936年明斋丛刻本)。

[4] 黄体正:《带江园诗草》卷1,《太平天国革命时期广西农民起义资料》,41页,北京,中华书局,1978。

[5] 覃玉成:《宜北县志》第八编,民国二十六年刊。

[6] 黄志勋、龙泰任:《融县志》第六编,民国二十五年刊。

[7] 龙启瑞:《粤西团练辑略序》,《经德堂文集》卷2,17页,光绪四年京师刊本。按:严正基《论粤西贼情兵事始末》有该省“通计土著十之三四”一说。可见,到咸丰初年,广西土著的总人口已低于客民。

[8] 魏笃:《浔州府志》卷4,同治十三年刊。

[9] 温德浦、曾唯儒:《武鸣县志》卷10,民国四年刊。按:土客械斗客观上刺激了民间的尚武之风。广西后来民变蜂起,官方应对时颇感棘手,与此有一定关联。

[10] 邹鸣鹤咸丰元年八月十三日奏折,中国第一历史博物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2册,227~228页,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0。

[11] 严正基:《论粤西贼情兵事始末》,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编:《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2册,5页,北京,中华书局,1962。

[12] 严正基:《论粤西贼情兵事始末》,《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2册,6页。

[13] 欧仰义、梁崇鼎:《贵县志》卷4,民国二十三年重修。

[14] 《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2册,79页。按:在道光三十年九月十三日奏折中,鸿胪寺卿吕贤基亦认为,“今日胁从之民皆前日之赤子也,其势迫于无可奈何,遂苟且以延残喘耳”(《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1册,48页)。

[15] 《清实录》第33册《宣宗实录》第1册卷12,道光元年正月壬戌,23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本。按:因为广西林峦甚密,易于藏匿,且官府的统治力量相对薄弱,广东、湖南等省民人犯事后,常避实就虚,选择广西落脚。就此而论,广西实际在一定程度上承载了邻省的社会矛盾。又,文中“添弟”系“天地”之避改字。

[16] 《乡约条规》,《太平天国革命时期广西农民起义资料》,19~21页。

[17] 黄体正:《带江园诗草》卷首、《带江园杂著草》卷5,《太平天国革命时期广西农民起义资料》,31、34页。

[18] 相比之下,后来洪秀全在广西发动金田起义,以及李文茂率广东天地会武装在广西浔州建立“大成国”,其影响与冲击力远在此之上。

[19] 严正基:《论粤西贼情兵事始末》,《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2册,3页。

[20] 杜受田咸丰元年二月初八日奏折,《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1册,206、207页。按:道光二十七年二次入桂时,洪秀全就曾在途中遇劫,事详《太平天日》。

[21] 苏凤文:《股匪总录》卷2,8页,光绪十五年刊。

[22] 严正基:《论粤西贼情兵事始末》,《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2册,3页。

[23] “艇匪”拥有枪炮器械,主要劫掠浔、梧江面的商船和沿江圩市的当铺、富户,并不时攻掠城池。主要首领为张钊(绰号“大头羊”)、田芳(绰号“大鲤鱼”),均为广东水手出身,金田起义后一度投奔太平军,旋因不能接受纪律约束而倒戈,后分别被地方团练和官府所杀。太平天国刊行的《天情道理书》对张钊有零星记述,称其“借名敬拜上帝,于沿江一带地方滋扰虐害,肆行无忌,只图目下快心,不顾后来永福”,“未几而大头妖果然叛逆”(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编:《太平天国印书》,520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79)。

[24] 袁甲三道光三十年九月初八日奏折,《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1册,46页。按:张嘉祥受抚后,改名张国梁,官授把总,后随战局发展,从广西一直追击太平军至南京,成为清军一名悍将,官至提督,咸丰十年(1860年)在丹阳阵亡。

[25] 半窝居士:《粤寇起事记实》,罗尔纲、王庆成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编·太平天国》第4册,3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26] 半窝居士:《粤寇起事记实》,《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编·太平天国》第4册,5页。按:所谓“不敢出兵”,指会党武装逼近柳州府城时,闵氏在城内按兵不出一月有余。

[27] 道光三十年十一月,盛筠因“畏葸无能,又先期告病,规避取巧”被革职,不久病死。闵正凤一度打通关节,于同年九月奉文与向荣对调,任固原提督,旋以“畏葸无能,纵贼养寇”的罪名被革职查办,后被遣戍新疆。参见《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1册,28、56、110、233、239页。

[28] 《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1册,27、68页。按: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徐广缙后来顶替赛尚阿出任钦差大臣,署湖广总督,但同样迭遭败绩,太平军攻克武汉后被革职拿问(咸丰八年病死)。咸丰帝怒斥徐广缙“军情缓急但凭禀报,如在梦中”,表示“自愧自恨用人失当”。舆情更是一片哗然,指斥徐氏“拥兵观望,尾贼徐行”“畏死倖生,巧于推避”,纷纷吁请将其处斩。其实,此时的清政府弊病丛生,整个军政系统都已运转失灵,其根源并不在某个大臣疲玩泄沓,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太平军从金田起义到定都金陵,一路势如破竹,与此有很大关系。

[29] 周天爵:《致周二南书》,《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6册,3页,北京,中华书局,1963。

[30] 在某种意义上,郑祖琛是在替他的前任梁章钜、周之琦背黑锅。半窝居士《粤寇起事记实》即云:“赭寇之祸,先由历年官吏惜费纵奸,后误于粤督某制府见危不救,非郑公一人之过,粤人皆知之。公受任于艰难之日,疆事为前官所坏,地方疲弊不堪,伏莽之患已深。”(《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编·太平天国》第4册,7页)严正基也认为,广西吏治之不饬,“则由于十数年前,院司以文酒征逐为豪举,于地方惩办盗案之员目为‘俗吏’,或加以摈斥。有司讳匿不报,遂至盗势益张,涓涓不塞,终成江河,厥有由来”(《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2册,6页)。又,广西藩司张云藻久病,不在任上。这客观上也加重了郑祖琛的负担。

[31] 徐广缙对广西局势作壁上观,除与郑祖琛有隙外,与广东自顾不暇也有关系。据罗惇衍道光三十年九月十三日奏陈,“广东盗风素炽,而近来横行尤甚”,公然围城勒赎、设厂收税;在新会、四会、清远、韶关、南雄、廉州一带,“贼匪往来如织,商旅不行,各处道路阻艰,几与广西无异。屡年以来,凡掳人勒赎不下百数十次,从未闻严办一案;凡打劫典铺、渡船不下千数百次,又未闻参劾地方官一案。驯至贼匪无所畏惮”(《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1册,49~50页)。

[32] 龙启瑞:《与梅伯言书》,《经德堂文集》卷3,22页。按:半窝居士《粤寇起事记实》亦云,某相国致书郑祖琛,“再三告诫切勿以贼多入奏”,并附注“某相国与郑公同年至好”(《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编·太平天国》第4册,8页)。有论者推测“某相国”系指潘世恩(乾隆状元),误;应为穆彰阿(穆、郑同为嘉庆进士)。

[33] 龙启瑞:《上某公书》,《经世堂文集》卷6,5页。

[34] 广西局势惊动朝廷后,郑祖琛想有所补救,曾在省城外督师四个多月,先后平定陈亚贵部和攻陷迁江县城的钟亚春等部,并率先派兵进剿金田村。但这并没有平息清廷对他的怨愤。同年十月,咸丰帝谕令将郑祖琛着即革职;时隔五个多月,又下令将他谪戍新疆,“以为封疆大吏玩误者戒”。郑氏不久在原籍(浙江乌程)病逝。

[35] 严正基:《论粤西贼情兵事始末》,《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2册,5~6页。

[36] 《杜受田奏陈两广起事情形并剿捕方略单》,《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1册,206~207页。

[37] 周天爵:《致周二南书》,《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6册,3~4页。按:周氏在信中还有一些具体细节描写,颇堪玩味。据载,咸丰元年二月初一,他自省城赴武宣县督师攻打太平军,“带兵一百名,如驻马嵬坡,皆不愿走也;路上募勇一百名,又如石壕驿,未走先哭”;正式交战时,“惜我兵一百名如见鹯之雀,一百勇如裹足之羊,无一动者。……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不意如此”。周氏还就该县官吏的表现写道:“方到时县官一人,一县皆空,而纷纷向西逃者渡江船无歇时。问县官刘作肃有何准备,答云‘只有一绳’,则大哭。”

[38] 参见《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1册,36、37、39页。

[39] 严正基:《论粤西贼情兵事始末》,《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2册,3页。

[40] 龙启瑞:《上某公书》,《经世堂文集》卷6,5页。

[41] 《杜受田奏陈两广起事情形并剿捕方略单》,《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1册,207页。

[42] 关于洪秀全皈依上帝的具体原因,以及太平天国宗教是否是“邪教”,详参拙著《天国的陨落——太平天国宗教再研究》,14~18、438~457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43] Theodore Hamberg,The Visions of Hung-Siu-Tshuen and Origin of the Kwang-Si Insurrection,Hongkong,1854;Reprinted by Yenching University Library,1935,p.43.译文采自简又文:《太平天国起义记》,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以下简称《太平天国》)第6册,864页,上海,神州国光社,1952。

[44] 如火如荼的天地会暴动吸引了广西官府视线,牵制了其军事力量,为洪秀全等人酝酿起义提供了便利。有一种流行说法认为,咸丰帝起用林则徐为钦差大臣,令其赶赴广西镇压太平军。此说不确。在获悉平乐府两座县城失陷后,清廷终于意识到广西事态的严重性,赶紧调兵遣将,欲从速镇压攻城劫狱的天地会众。此时,清廷对广西的具体情况仍是一头雾水,洪秀全等人的活动还没有进入其视野。在给林则徐及继任钦差大臣李星沅的谕旨中,咸丰帝只字没有提到上帝会和金田村。郑祖琛最早注意到金田团营动向,道光三十年十一月初五日奏称桂平县属金田村等地“均有匪徒纠聚,人数众多”;十一月十三日又奏报调兵进剿情形,称金田等地“匪徒纠聚拜会,人数众多,内有老幼妇女,被其诱胁从行”。十二月初八日,署理广西巡抚劳崇光奏报副将伊克坦布攻打金田阵亡一事,称“贼势浩大”,已知会广西提督向荣率部赶来会剿。同月二十日,李星沅奏称“广西贼势披猖,各自为党。如浔州府桂平县之金田村贼首韦正、洪秀全等私结尚弟会,擅帖伪号伪示,招集游匪万余,肆行不法”,断言金田“实为群盗之尤”(以上引文见《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1册,79、97、100、104、116、131~132页)。正是从这时起,清政府才终于意识到洪秀全等人才是广西最具威胁、最难对付的力量。按:文中“尚弟会”系“上帝会”之避改词,“伪号”指太平天国国号。

[45] 鸦片战争结束后,清政府并没有从战败中警醒,积极求变,而是无视危机和挑战,继续在天朝大国的残梦中昏昏欲睡:传统的夷夏观念没有变,祖宗成法(兵制等)没有变,吏治腐败、文恬武嬉的现象没有变,土地与人口问题没有减缓,等等,从而使中国积弱积弊的状况没有得到应有的改变。另一方面,清政府又不得不在西方列强的胁迫下接受一些变化,诸如割地赔款、五口通商、设立租界、领事裁判权、传教士的涌入等。这些变化既引发了新矛盾新问题(对中国社会的冲击以东南沿海地区最为直接和显著),同时又使旧矛盾旧问题进一步激化,两者交汇,最终导致咸丰朝内外危机的总爆发,即太平天国运动和第二次鸦片战争。除太平天国外,同期国内还接踵爆发了其他一些较有声势的反清起事,诸如广东天地会、上海小刀会、两淮捻军,以及贵州苗民、云南回民、西北回民起事等,整个中国几乎成为一片火海。倘若撇开清政府的因素,忽视当时空前激化的种种社会矛盾,单纯从个人角度来推究引发这些事件的原因,那就难以做出正确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