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大槐树:祖先记忆、家园象征与族群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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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序

近20年来,在我的区域社会史研究中,我一直比较注意华北地区,尤其是山西,因为那里留下的资料太丰富,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座宝库。

华北地区的资料多,原因之一是那里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文明的发展没有间断。在那里考察的时候,我经常发现乡间的碑刻资料中动辄追述自己这里的文化与“鸟生鱼汤”(金庸小说《鹿鼎记》主角韦小宝提到尧舜禹汤时的用语)的关系,这一点是华南地区没有的特点,因此我力主华北的研究要注意长时段的脉络。原因之二是出于同样的道理,对华北地区的研究长期关注周秦汉唐的历史——其实对河南和陕西的研究也一样,因为那个时期留下来的东西很丰富,至于宋以后的资料,特别是明清以降的资料,大家似乎不够重视。就山西来说,明清时期的研究又多局限于晋商的研究,尤其集中于晋中票商的研究,这不仅远远不足以认识山西,也不足以深入地了解晋商。原因之三是我们在对河南西北部和内蒙古地区进行考察和研究时发现,如果不很好地理解山西的历史,也就不容易理解那些地区的历史。

要了解山西以至华北,便无法回避山西洪洞大槐树移民的问题。提到这个问题,不仅学术界,而且华北的老百姓,都绝不陌生,真正属于雅俗共赏、妇孺皆知的话题。事实上,即使是在历史上,它也是个士绅和民众都非常关注,并且努力做出许多能答的问题。因此,对于理解历史上文化之共享与互动,这绝对是个很好的切入点。但是,此问题之所以真正引起我的兴趣,是因为我在一般性地翻检山西地方文献的时候,发现对这个影响如此广泛的事件,在民国以前各种版本的《洪洞县志》中,竟只字未提,只是在民国六年(1917)的版本中,才被记述下来。这究竟是个子虚乌有的神话呢,还是由于观念的问题,以往的地方志编纂者不屑于将其记录下来?

类似的问题其实很多。在广东的南雄珠玑巷移民传说、客家的石壁村移民传说、南方许多地方的南京珠玑巷(或别的地名)移民传说以外,北方还有东北等地的山东小云南移民传说、山东枣林庄移民传说等,这背后究竟反映的是怎样一个历史变迁的过程,的确值得深入探讨。本来我希望将山西洪洞大槐树移民传说作为研究的主体,兼及华北其他地区的移民传说,但经过几年的研究,发现这在一段有限的时间内,不过是一种奢望;即使是对洪洞大槐树移民的研究,由于自称移民后裔的人遍布全国,即就相对集中的地区而言,也至少涉及除山西以外的河北、河南、陕西、山东、内蒙古的大片地区,除非像过去那样做一种全景式的鸟瞰,并非在细致的田野资料的基础上进行,否则完全无法完成。因此,这里只好将研究范围限制在洪洞大槐树移民的问题上。即便如此,目前我们所做的工作就区域而言也不是均等的,有的地方细致一些,有的地方粗疏一些,希望今后再加以不断补充,这是需要向学界和所有读者说明的,也需要大家给予谅解。

之所以是这种情况,也在于我所做的并非仅仅牵扯到传说本身。传说本身只是一个研究的切入点,或者说只是一种构建历史的文本。我希望借此更多地了解这背后的区域历史变迁过程,再把这个过程放回到大历史中去审视。因此,这个问题牵扯到历史时期区域开发的问题、宗族的问题、信仰的问题、士绅的问题、族群的问题,特别是军事制度的问题。我以为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或者比较准确地理解这类传说的产生和流布。这也正体现了我思考的关于区域社会史或者历史人类学的方法论意义,而这将在下面得到更充分的解说。

必须要说抱歉的是,关于洪洞大槐树传说与华北移民的研究曾列入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虽然已有一定的研究基础,并有一些新的研究计划,但后来还是发现以个人之微力,在三五年中做完这项工作是件不可能的事,因为如果要真正破解不同地方的人讲述这个故事背后的真正原因,必须把握该地方的历史脉络。因此只好采取退项的办法,而且自那以后再也没有敢申请过国家基金项目。

的确,日前读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邱源媛博士关于清代直隶霸州的旗人社会中“燕王扫北”和大槐树传说的研究[1],首先想到的是,这些在清初带地投充的旗人原来是什么人?其次想到的是,在这些人中,这类故事何时开始流传?要回答这类问题,必须回到霸州地方和那些旗人的历史。对于目前的我来说,做数十个这样的地方个案(每一个应该类似一篇博士论文的规模,分布在北方不同省份),完全是一种奢望。

这本小册子以发表在《历史研究》上的《祖先记忆、家园象征与族群历史——山西洪洞大槐树传说解析》一文为主体,但在文中,也做出了一些我认为是相当重要的补充。后来发表在《华东师范大学学报》上的《从移民传说到地域认同:明清国家的形成》一文,可以视为前文的延伸。这篇文章的主旨是,至今流传的各地的移民传说发端于明,传布于清,并不是偶然的,也不仅仅是王朝更迭之后传统的以“狭乡”之民填“宽乡”举措的结果。其大的背景是明清时期国家[或如欧立德(Mark Elliot)所说的“帝国”]的形成及其扩展,因此便必然牵扯到地域、族群、边疆等复杂的情势。最后一篇是10多年前为完成项目所写的学术史梳理的一部分,有不少新的研究未能尽量补充进去,加以讨论,甚以为憾。其附列于此,当对理解前文有所帮助。

时光荏苒。自拙文发表之后,陆续有许多相关大作问世,如刘德增的《大迁徙——寻找“大槐树”与“小云南”移民》(山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陈世松等的《大移民——“湖广填四川”故乡记忆》(四川人民出版社,2015年)等,或钩稽了大量民间文献,或进行了许多田野调查,对我的启发颇多。我依然相信,不同的地方讲相同的故事,既有“人云亦云”所反映出来的相同的大背景,也有不同人群在具体生存环境下有着各自的利益诉求的原因。这是我们最需要花大气力去了解的。

是为序。

2016年元旦

注释

[1] 邱源媛:《口述与文献双重视野下“燕王扫北”的历史记忆构建——兼论华北区域史研究中旗人群体的“整体缺失”》,载《中国史研究》, 20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