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诋孔子之徒;剽剥儒、墨
“诋訿”首先就是“抵制”,但比抵制犹有过之,还有“轻蔑、诋毁”之意。庄子所处的时代,儒墨两家思想为当世显学,最有势力,庄子对两家均不认同。“剽剥儒、墨”,也就是驳斥、攻击儒家和墨家。而他对儒家、“孔子之徒”颇有不共戴天之势,批判起来,不遗余力,剥皮抽筋,入髓入骨。司马迁指出:“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日本学者冈仓天心提醒道:“应该记住,道教与其正统的后继者——禅宗一样,在精神上代表着南方中国的个人主义的倾向,与北方中国体现于儒教中的集体主义是水火不容的。”[9]林语堂也说:“西方人不必再批评孔子,因为单单庄子一个人对他的攻击就已经够严苛了。”[10]在《庄子》中,这本来是白纸黑字、毫无疑义的。然而有人偏要做翻案文章,比如苏轼的《庄子祠堂记》:
谨按《史记》,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 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此知庄子之粗者。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要不可以为法耳。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门者难之。其仆操棰而骂曰:“隶也不力。”门者出之。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以仆为不爱公子,则不可;以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故庄子之言,皆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其正言盖无几。至于诋訾孔子,未尝不微见其意。其论天下道术,自墨翟、禽滑厘、彭蒙、慎到、田骈、关尹、老聃之徒,以至于其身,皆以为一家,而孔子不与,其尊之也至矣。
苏轼认为,司马迁对庄子“诋訿孔子之徒”的判断,仅仅是“知庄子之粗者”,对庄子的了解过于粗糙,甚而限于皮毛。据他说,庄子的做法乃是“倒行逆施”的权宜之计,或是延续老子“正言若反”的言说方式。因而苏轼主张“庄子盖助孔子者”,“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庄子骨子里头是推崇孔子的,而且“尊之也至矣”。
苏轼之前,就有韩愈怀疑庄子出于儒家,但韩愈之说,其影响力不及苏轼。苏轼之说一出,应者云从。现代学者中,钱穆、郭沫若、钟泰三人最有代表性。钱穆说:“今若仅就其粗迹观之,则庄周所持之政治理想,若与孔门儒家相距绝远,但若观之于深微,则庄周思想之于孔门儒家,实有其一番蜕化之痕迹,犹可推寻而得也。”这是复述苏轼,钱穆还在此基础之上推测:“若谓庄子思想,诚有所袭于孔门,则殆与颜氏一宗为尤近。”[11]郭沫若说:“《庄子》书中虽然很多地方在菲薄儒家,如像《杂篇》中的《盗跖》、《渔父》两篇更是在痛骂孔子,但那些都是后学者的呵佛骂祖的游戏文字,而认真称赞儒或孔子的地方,则非常严肃。”这也是继承苏轼之说,郭沫若还更进一步,勇于提出创见:“韩愈疑庄子本是儒家。出于田子方之门,则仅据《外篇》有《田子方》篇以为说。这是武断。我怀疑他本是‘颜氏之儒’。”[12]钱穆不过猜测庄子近于“颜氏一宗”,郭沫若则直接断定庄子本是“颜氏之儒”。
钟泰也服膺苏轼的观点,主张“庄子之学,盖实渊源于孔子,而尤于孔子之门颜子之学为独契”,这与郭沫若的观点相似,倒也罢了,钟泰还认定庄子思想并不与老子相近:“庄子之非神仙家,今之学者或能辨之;若其非道家而不同于老子,则能辨之者鲜矣。”不同于老子,这应当说很正常。庄子不同于老子,正如孟子不同于孔子。但钟泰说的是“非道家而不同于老子”,在逻辑上就相当于说孟子“非儒家而不同于孔子”,这就走极端了。因此钟泰干脆断言:“庄子之为儒而非道,断断然矣。”[13]
今天看来,苏轼“庄子盖助孔子者”的观点未必经得起推敲,由此延伸而来的“庄子本是颜氏之儒”“庄子为儒而非道”的说法也是很成问题的。为什么苏轼的观点与司马迁的观点完全不同呢?倘若借用姚斯(H.R.Jauss)的接受美学的术语,这是由于他们的“期待视野”(Erwartungshorizont)不同。要评判苏轼的观点,有必要了解他的期待视野。或者通俗地说,我们应当将苏轼的观点还原到学术史,还原到当时的知识氛围之中。
唐宋之前,道家和儒家基本上是对立的。汉朝初年就有《诗经》学博士辕固生将《老子》讥为妇孺之见(“此是家人言耳”)。相传班固曾站在儒家的立场上作了一篇《难庄论》,可惜文章已经亡佚。西汉末年的大儒扬雄批评庄子“罔君臣之义,衍无知于天地之间,虽邻不觌也”(《问道篇》)。扬雄不屑于与庄子做邻居,可视为与道家“势不两立”的具体化。儒家对道家如此,道家对儒家也是如此。魏晋时期,道家人物嵇康则主张“非汤武而薄周孔”(《与山巨源绝交书》),提倡“越名教而任自然”(《养生论》)。“名教”即孔孟之道的“礼教”。儒道势不两立,一目了然。但是另一方面,西晋郭象首倡“名教即自然”之说,为填补儒道之间的深沟巨壑埋下伏笔。唐宋以后,中国文化已呈“三教合一”之势,佛、道均合于儒,或者说,儒家学说已然凌驾于,乃至在某种意义上吞并了佛家和道家学说。“儒道两立”正式演变为“儒道互补”,只不过名曰“互补”,其实是以儒为主,以道补儒。在此时代背景下,“以儒解庄”成了宋代学者自然而然的选择,不独苏轼为然。因此在苏轼看来,庄子和孔子之间,决非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反倒是“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这里的“道”,自然是儒家之“道”、孔子之“道”。“以儒解庄”带来一个有利的后果,那就是儒家可以不必直面庄子的批判,不必感受难以回应庄子之批判的尴尬。然而时至今日,儒家思想丧失了一统天下的功能,我们的“期待视野”又发生了变化,孔子之道,也已不能贯通庄子之道。我们应当还庄子之本来面目,放弃苏轼之说,重拾司马迁之说。
只要面对《庄子》文本,自然就能还庄子一个“诋訿孔子之徒”的本来面目。苏轼以为将《渔父》《盗跖》《让王》《说剑》诸篇判为伪作,即可将庄子罗致于孔子麾下,但是,对儒家思想的批判,不只见于这几篇“伪作”,整部《庄子》中触目皆是。正面驳斥,旁敲侧击,声东击西,挖苦,讽刺,揶揄,……应有尽有,而且往往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举例来说,孔子思想的核心,无非“礼”和“仁”。礼是孔子对周文传统的继承,仁是孔子对周文传统的发扬。何谓礼?《荀子·礼论》说:“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何谓仁?《论语·颜渊》中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礼与仁是连在一起的。礼偏于外,仁偏于内。礼是对人的外在规定,仁则是礼的内化,也就是将礼的外在规范和强制改造为内在的情愿与自觉,所以说“为仁由己”。礼的“内化”或自觉化,从另一方面说,也是礼的权威性和束缚力的深化,即深入对个人的视听言动的规范。“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安分守己,克己复礼,长此以往,习惯成自然,达到“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地步,那就是“仁”。简言之,礼就是社会规范,仁就是自觉而情愿地接受社会规范。但是,凡人都渴望自由自在,怎么可能自觉而情愿地接受规范呢?这就需要在人心中找到“仁”的依据。孔子认为,这个根据就是本能的血亲之爱,天然的血缘情感。具体言之,即孝、悌,“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论语·学而》)以孝悌为仁的根本,孔子便完成了为苦药金鸡纳霜(Quinine)裹上一层糖衣的工作。
然而,庄子对儒家的礼与仁都没有好感:
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知北游》)
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渔父》)
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天运》)
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徐无鬼》)
孔子重社会生存,庄子重个体生存;孔子重规范,庄子重自由。在庄子看来,“礼”是道的虚饰和乱的开端。“礼”是世俗生活的道德规范和政治规范,热衷于礼制和礼教的孔子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世俗中人。“道教徒的诗人”李白也是这么看的:“拨乱属豪圣,俗儒安可通。”(《登广武古战场怀古》)而在庄子看来,孔子岂止是“俗人”,甚至是“愚者”。孔子的“仁”的思想,也并不是自明的和终极的人道原则。在庄子看来,植根于血亲之爱或血缘情感的“仁”,并不能从根本上区分人与动物。所谓“虎毒不食子”,虎狼不也服从“仁”的原则吗?不仅如此,庄子认为尧汲汲于“仁”,将会导致“后世其人与人相食”的情况。两千余年之前,庄子就已经先行道出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礼教吃人”的判断了。
庄子之后,两千余年来的中国思想史对儒家思想的批判大约有三次:魏晋时期“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晚明时期主张“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李贽语),五四运动时期呼吁“打倒孔家店”。这三次批判的激烈程度或许不亚于庄子,然而就思想之深度而论,可以说从未超过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