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本体论哲学
西方哲学家都需要形成自己独特的哲学概念,并在独特哲学概念的基础上建构自己的理论体系。可以说大多数哲学家都提出了自己对于本体理论的理解,形成独特的本体理论。本体理论不仅决定特定哲学的出发点,同时构成特定哲学的理论特质,表现出哲学家对于哲学理论出发点的研究视域。
一 哲学本体论的形成缘由
本体论思想的产生和发展具有悠久的历史,这门学问可以追溯到柏拉图哲学,但直到18世纪时才有了自己的明确定义。第一个为本体论下定义的人是德国哲学家沃尔夫,他曾经受教于莱布尼茨。我们通常看到的他的定义是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引用的一句话:“本体论,论述各种关于‘有’的抽象的、完全普遍的哲学范畴,认为‘有’是唯一的、善的;其中出现了唯一者、偶性、实体、因果、现象等范畴;这是抽象的形而上学。”[1]对我们来说,本体论概念是一个从西方引进的舶来品。本体论是我国学界对ontology的翻译。从英文单词构成来说,ontology是由ont加上logy构成的,被理解为关于ont的学问。以往人们习惯于把ont理解为存在,相应地把ontology翻译成本体论。此外,俞宣孟教授把ont理解为“是”,相应地把ontology翻译成“是论”;陈康先生把ont理解为“有”,相应地把ontology翻译成“万有论”。无论把ont理解为存在,还是理解为“有”,都表明哲学尚未摆脱人物同源的思维框架,试图在对外在世界的认识中获得对人自身的认识,表明哲学把握世界的思维视域。
从哲学史的发展进程来说,哲学试图用理性的方式思考把握理性的知识仍然无法确定的对象。这个对象的性质和对其的研究方式方法都有待探讨,但在西方哲学发展历史上,哲学家们却又常常把这个对象作为思维的前提和不证自明的出发点。这个出发点就是我们常说的本体,而这种理性的逻辑推论方式就构成了我们常说的本体论。从这个意义上说,西方本体论哲学就是一个悖论,因为它试图探讨知识无法确定的对象,却又为研究这个对象做出无须批判的前提预设。哲学对本体的预设变成了西方哲学的不自觉的理论前提。
西方哲学本体论不断推倒和重建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在为哲学寻找坚实的根基,就如同小孩子在搭积木时也需要打好基础一样。可以说,无论搭积木也好,还是创造哲学理论也好,都需要一个稳定的根基,这个根基是不可或缺的。搭积木和哲学的显著区别在于经验和超验的区别。搭积木的活动总是具有一个经验的前提,搭积木的人可以在已知的经验世界中选择一个自认为坚实的地基作为搭积木的基础。没有人去质疑这种选择地基的行为是否合理。哲学对于理论根基的选择与搭积木的活动不同,它必须对自己的理论根基进行批评和考察。因为哲学研究科学无法阐释清楚的未知对象,科学无法为哲学研究提供确实可靠的理论出发点,日常生活世界的常识同样无法为哲学提供坚实的基础。在这种经验因素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哲学需要自己为自己确立理论基础和出发点。哲学作为理性的逻辑思维,必须为自己确立一个坚实的理论出发点,但这个出发点不是来自日常生活经验和科学实验,而只能是哲学自己的理论研究和预设。哲学可以从日常生活中吸取某些灵感,也可以受到科学实证研究的某种启发,但日常生活世界的常识和科学研究的理论知识都无法保证哲学理论出发点预设的合理性。对于特定的哲学来说,哲学出发点的理论预设是不容置疑的,一旦怀疑这个理论预设,就会导致整个哲学理论体系出现坍塌的危险。哲学出发点的理论预设构成哲学理论体系的生存根基——本体。从这个意义上说,西方本体论哲学家一般无法对自己的理论根基进行自觉批判,通常是由同时代的人或后人进行批判和考察,揭示该本体理论具有的理论优点及理论缺陷。
哲学预设本体作为自己不证自明的出发点的做法是否具有合理性的问题,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从哲学的研究对象是什么和哲学采取什么方式认识研究对象,以及哲学思维方式把握哲学的研究对象所具有的特殊性质出发,我们能够比较好地阐释本体论的性质、地位及其意义。首先,哲学的研究对象是经验知识无法确定的,这导致哲学具有不确定性和不完满性,因而存在不断被批判的可能。其次,哲学的方式是理性的方式,这种理性方式与逻辑紧密相关,离开逻辑,理性思维无法进行。哲学的逻辑思维离不开特定的思维前提和出发点,因此,哲学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寻找确定的出发点,然后才能形成合理的逻辑,因而逻辑对思维前提具有特殊的依赖性,前提的缺陷必然导致逻辑思维的缺陷。最后,特定的思维前提与理性逻辑的结合产生和建构特定的哲学理论体系,而这个体系的典型形态就是本体论。笔者把哲学的这种方式理解为用一个特定的镜子看事物,自己使用的镜子只能自己制造,这样才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影像,才能自圆其说。哲学不是科学,科学有其特定的客观尺度,一般都具有客观普遍性,可以用经验的方式检验和衡量。哲学不具有这样的经验衡量特征。哲学都是以特定的方式解决特定的问题,体现哲学家们自己独特的视角和思维方式,因而很难形成具有客观普遍性的理论。笔者在这里一直重视强调哲学理论的个性特征,并不是要否定哲学的时代内容和哲学的民族的思维方式。按照吉林大学孙正聿教授的观点,哲学具有时代的内容、民族的思维方式和哲学家个性的特征。哲学具有哲学家的个性特征,不能求全责备,更不能奢望无限完满,忽视哲学的时代性和有限性。特定的哲学采取理性的方式对未知对象进行研究探讨,带有逻辑的特征,具有某种知识的形态。但这种知识的形态却又不是对确定性的终极追求,而只是对确定性的一种有限的追求,它本身注定是不完美的。这种不完美决定了哲学从来都是哲学家在特定时代对生存问题和生存矛盾的有限阐释,这个阐释只能是哲学家自圆其说的独特理论,无法成为解决一切问题的万能钥匙,不可能成为适应一切时代和一切人的抽象的公式或定理。
哲学家为了能够自圆其说,首先就是必须确立一个自认为确实可靠的出发点,而这个出发点就是所谓的本体。围绕本体建构特定哲学理论体系的哲学进程逐渐形成西方哲学特有的本体论传统。深入探讨本体论的发展历程有助于揭示出哲学家们是如何批判继承前人的哲学理论,如何清理哲学的地基,如何确定自己的思维前提,以及是如何围绕自己的思维前提展开自己的哲学理论的。他们在展开自己哲学理论的过程中不断推进哲学思维的发展,使得哲学的重要范畴和哲学命题在西方哲学历史发展的大背景中得以深入发展,并在此过程中不断形成和引进新的哲学范畴,提出具有时代内涵的新的哲学命题。
本体论哲学在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尤其是在自然科学不发达的时代,本体论哲学承担着对人类生存面临的重大问题进行理论思考的重要使命,对人的生存规划提供理论指导。近代以前,自然科学还没有真正发展起来,无法与宗教神话进行对抗,无法深入解释自然现象的变化和本质,也无法解释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趋势。因此,本体论哲学在一定意义上就是在执行科学的职能。古希腊哲学是作为知识总汇的形式存在的,其直接对立物就是宗教思维。因而哲学在最初时期具有双重含义:一层含义是科学意义的真理追求,它力图获得关于自然世界的理性知识;另一层含义是哲学本身特有的爱智慧的反思本性。事实上,古希腊哲学在发展过程中确实经历了从爱智慧向追求知识的转变。苏格拉底哲学可以说是爱智慧的典范,而柏拉图哲学的诞生则意味着哲学开始从爱智慧转变为爱知识,哲学越来越具有科学的性质和特征。因此说,古代希腊哲学作为知识的总汇,承担着对抗神学的重任,执行着解释自然世界本质的功能,担负着为人的生存和发展寻找确定的根基的历史使命,表明了人对自身生存状况及其面临的时代课题的理性思考。
哲学作为爱智之学,具有不断反思追问的本性,不仅追问思维结论的真实可靠性,而且反思思维前提的合理性。对本体论研究的对象和视角,无论过去或现在,都有着不同的看法,存在诸多争论。对于国内哲学本体论的学术研究来说,思维前提的反思和清理工作同样是非常必要的。为了能够客观评价哲学本体论的学术争论,有必要暂时搁置纷繁复杂的理论观点,认真澄清本体论的内涵,分析人们是在什么意义上使用本体论概念的,以避免讨论过程中出现概念混淆的现象。因此,对哲学本体论及其演变历程进行批判考察是非常必要的。
二 从哲学本体论向本体论哲学范式的转变
本体论表明哲学尚未摆脱人物同源的思维框架,表明哲学把握世界的思维视域:试图在对外在世界的认识中获得对人自身的认识。泰勒斯的“水是万物本原”的哲学命题开创了希腊哲学的本体论范式,表明哲学试图在对世界本原“是什么”的追问中获得关于人生存根基的理性解释,反映出一直萦绕在人心头的人“从何处来”和“向何处去”的生存焦虑。古希腊哲学从因果规律出发追问世界存在的根源“是什么”,使原本统一的世界二分为现象世界和本体世界,并把本体作为解释整个现存世界产生和存在的原初根据。因此说,古希腊哲学处于较低的思维水平,哲学理论也缺乏自然科学的依据,导致哲学对世界本质的认识存在严重缺陷。哲学家们无法对哲学的本体理论进行直接证明,通常只能凭借天才的猜测来提出自己的本体理论,断言本体是什么,因而他们只能在用本体解释存在产生和变化的过程中间接阐释本体理论的合理性。哲学通过解释现实生活世界来间接证明本体合理性,这种曲折的论证逻辑不断强化本体理论在哲学中的地位,导致本体不仅是对存在“是什么”的回答,而且成为解释所有存在产生和变化的本质根据。至此,本体论的功能发生历史性的转变,从世界本质“是什么”的问题上升为解释包括人在内的整个现存世界的最高根据,成为哲学理论不证自明的逻辑前提。这个意义上的本体论不再单纯作为哲学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是变成整个哲学理论系统的最终根基,哲学理论的其他组成部分都是建构在本体论根基上的分支理论,都能够从本体论这里得到合理的解释。从这时起,哲学理论优劣的重要评价标准就在于本体理论合理性的多寡,哲学家们的首要任务变成建构一个比较合理的本体理论,哲学史的发展进程也表现为本体论的不断完善的历史进程。哲学家们不断否定前人的本体理论,执着于提出全新的本体理论,在清理哲学地基——本体论的基础上重新建构自己的哲学理论。这表明自古希腊以来的本体论哲学已经演变成了一种独特的本体论哲学形态。
本体论从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演变成哲学的建构原则,使哲学本体论向本体论哲学演变。这导致本体论一词开始具有双重含义:首先是作为哲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即作为哲学本体论存在;其次是作为本体论哲学存在,是哲学的建构原则和特定的哲学研究范式。从这样的理论背景看,哲学中本体论和本体论范式是内在统一的,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本体论哲学在围绕本体建构哲学理论体系的过程中形成具有独特理论特色的本体论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在本体论哲学的不断推倒和重建过程中不断得到强化,逐渐显现出还原论、预成论和宿命论的理论缺陷。
从古代哲学认识世界本质和为人的生存进行理论论证的特殊使命来说,本体论哲学有助于人在生产能力极其弱小的情况下把人的生存建立在本体这个绝对确定的生存基础上。本体论哲学反映生存能力极其弱小的时代的人们对生存问题的焦虑及其理性关注,其主要任务是在解释世界的过程中确立人的生存根基,回答人的生存合理性问题。因此说,本体论哲学的产生和存在依赖于特定的时代条件,它以其特有的方式反映出生存能力弱小的人们所面临的主要生存矛盾,表明本体论哲学范式的历史性特征。它不可能成为适应一切时代的万能公式,必然被新的哲学形态所取代。
时代背景决定哲学的历史使命,哲学以理论反思的方式表现时代精神的精华。以往哲学执着于构建本体论哲学理论体系,这说明了生存能力还很弱小的人们没有能力以自身实力真正立足于现实世界,只能把自己的生存根基归于人之外的本体,表现出人对自然世界的生存依赖关系。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尤其是发源于西欧的近代工业革命极大提高了人在自然界的生存和发展能力。这使得哲学范式开始发生变化,使得人们逐渐不满足于哲学本体论的建构和本体论的哲学范式,开始探索建构能表达人的生存能力不断增长的、反映社会现实的哲学理论。这促使哲学实现近代哲学向现代哲学的时代转换。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产生就是奠基于人的生产能力获得巨大发展的时代背景。马克思生活的年代,机器大工业在英法等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生产中占据主导地位,促进了生产力的巨大发展。“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2]生产力的巨大发展提升了人在自然中的生存能力,人开始从自然的附属物转变为自然的征服者,试图成为自然的主人。从这时起,人们不再满足于自然提供给人的现成的生存条件,开始按照自身的内在尺度改变自然的存在状态,不断提出改变现存世界的实践要求。在马克思生活的时代,哲学已经不满足于本体论哲学单纯解释世界的知识论立场,必然会提出改变世界的实践要求。只有这种改变世界的实践论哲学才能准确地表达当时人的生存方式及其生存状况。因此说,马克思改变现存世界的实践立场必然取代以往本体论哲学单纯解释世界的知识论立场。
马克思之前的哲学满足于解释世界,无须明确区分哲学本体论和本体论范式。而马克思哲学却必须划清哲学本体论与本体论范式的界限,必须反对本体论哲学单纯解释世界的知识论哲学传统,把哲学从本体论范式的阴影下解放出来,在批判本体论哲学范式的时代背景下,阐释哲学本体论在哲学理论体系中的合理意义。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中国哲学界关于马克思的本体论争论中,很少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在本体论哲学的意义上阐释马克思的本体论,但人们却未能摆脱本体论的研究范式,不自觉地使用本体论哲学的思维方式,把本体论思维方式作为理解马克思哲学的基本原则,来回应在马克思哲学本体论问题上的那些争论。
三 马克思哲学对本体论的价值承诺
物质本体论是20世纪我国学界比较流行的对马克思本体论的一种解释。这种解释的原始文献主要来自恩格斯批判杜林哲学的过程中阐释的唯物主义理论。在批判杜林的时候,恩格斯指出:“世界的真正的统一性在于它的物质性,而这种物质性不是由魔术师的三两句话所证明的,而是由哲学和自然科学的长期的和持续的发展所证明的。”[3]恩格斯关于世界物质统一性的理论回答了世界的根本属性是什么的问题,为形成科学的世界观提供了理论指导。但他没有把物质作为建构自己哲学的本体,更没有把本体论泛化为建构哲学的基本范式。真正把本体论泛化为哲学建构原则的是苏联在20世纪30年代确立的教科书哲学,它用物质概念解释整个世界,赋予物质以本体的含义,确立物质概念的绝对权威,照搬了以往哲学的本体论范式。
教科书哲学确立的物质本体论适合于揭示出自然存在的客观存在属性,却不适合于揭示人类社会的特殊本性,尤其无法合理阐释人与世界的实践关系问题。可以说,物质本体论追求对外在生存环境的理性认识,只表明生存问题的一个方面,只能为生存提供一定的理论知识的准备;而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人如何对待这个客观世界:是像动物那样以改变自身存在状态的方式消极适应自然环境,还是以自身的实践活动能动地改造自然环境,按照自己的目的有计划地满足自身的生存需要?在这一点上,物质本体论无法给出令人满意的回答,它对研究对象只是从客体和直观的方面去理解,而不是把对象当作人的实践对象去理解,不是从主体的能动方面去理解,因而它未能真正超出旧唯物主义哲学的视域。由此可见,物质本体论主要是从自然世界的本质含义上使用本体论一词,这种使用有助于揭示客观自然界的存在本质,这与实践本体论对本体论概念的使用存在明显的差异。
实践本体论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教科书改革的理论产物,它认为物质本体论过分强调自然界的客观存在属性,存在忽视人的主体能动性的理论缺陷。实践本体论努力从高扬人的主体能动性出发,在人的特殊活动——实践的基础上阐释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既承认自然界对人的实践活动的基础地位,同时又重视人的实践活动对自然界的能动改造,探讨人与自然的多重关系。人与世界之间不仅存在认识关系,而且存在价值关系和审美关系。在不同的社会历史阶段,认识、价值和审美关系在哲学体系中的地位存在显著的不同。物质本体论更多地关注人对世界的认知关系,而实践本体论则重点关注人与世界的价值关系。
实践本体论从人化自然的本质层面理解本体,这个本体不是阐释自然世界的客观本质,而是揭示人化世界的能动本质。实践适合阐释人化自然的本质,但不能揭示所有存在的本质,无法阐释人类活动尚未涉及的自在自然的存在本质,它的有效范围限定在人与世界的关系领域,揭示人类世界在自然界基础上的生成和变化。虽然实践没有物质那么大的普遍性,但实践与物质相比也具有自己独特的优势,从实践出发能够比较好地理解人与世界的辩证否定关系。它不仅能够揭示知识论意义上的认知关系,而且能够揭示实践论意义上的改造关系,阐释人的主体能动性对人的生存和发展的决定性影响。实践本体论不能取代关于世界物质统一性的客观认识,但能够较好地解释人与世界的辩证统一关系。因此说,实践本体论观点的提出是以克服物质本体论的缺陷为指向,是从实践出发来阐释马克思的整个哲学的。这种做法表明实践本体论仍然是从本体论范式的角度使用实践概念,试图把实践建构成马克思哲学的本体概念。需要指出的是,实践本体离不开人这个现实的载体,没有人这个能动的载体,实践就无法有效地进行,因此,实践概念无法成为哲学理论的逻辑出发点,无法成为哲学不证自明的逻辑前提。实践本体的内在规定性取决于人的生存条件,受到人的生存环境的制约,有什么样的生存条件,就会有什么样的实践活动。同时,实践活动作为社会活动处于不断生成变化中,表现为社会历史性的生成活动,无法作为传统哲学意义上的本体成为逻辑演绎的大前提。
物质本体论和实践本体论都未能摆脱本体论哲学范式的束缚。二者都试图从世界的本质是什么的本体论回答中,推论出所有存在的本质是什么的知识性结论,因而二者都是在双重意义上使用本体论一词:既具有世界本质的含义,也具有本体论哲学范式的含义,都遵循着本体能够成为哲学理论不证自明的逻辑大前提的推论。实践本体论的理论缺陷为生存本体论的提出提供了条件。
生存本体论不再坚持从世界本质出发阐释本体论的思维视角,而是从人自身的生存特性出发理解本体论,着重揭示本体论承载的生存理念和人生意义。人的生存是有意识的理性活动,具有自由自觉的类特性。它从人的生存活动和生存目的中推论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不仅能够揭示存在的意义,而且包含人的生存理想,表明哲学应当追问人的生存价值和人生意义。生存本体论关注的焦点不是自然世界的本质,也不是人化世界的本质,而是关注人的生存活动的意义和价值,并从意义和价值出发探讨人对现存世界的实践改造,解决人面临的生存矛盾,改善人的现实生存状况,发展符合人的类本性的生存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生存本体论的提出是对实践本体论的完善和发展,它不仅关注人的生存实践活动的客观属性和能动性,而且重视人的生存实践的理想性本质。
马克思哲学思考人与世界的关系,不仅回答自然世界的本质是什么的问题,还要回答人化世界的本质是什么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要回答人化世界应当是什么样的问题。马克思哲学与以往哲学的重要区别就在于马克思哲学立足于改造现存世界,努力实现人的尺度与物的尺度的统一,发展符合人的类本性的生存方式。“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4]
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与动物直接区别开来,人的本能是自觉意识到的本能,这使得人的生存活动获得自由自觉的类特性。人有什么样的生存活动,就有什么样的类本性,也可以说,人有什么样的类本性,就有什么样的生存方式。“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过程,所以,关于他通过自身而诞生、关于他的产生过程,他有直观的、无可辩驳的证明”。[5]人作为不断生成的存在,其生存方式不断变化,其生存理念也必然处于不断提升的过程中,因而人的生存条件和理想追求不是超历史的存在,而是具有特定的社会历史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本体论哲学不能为人的生存活动提供一劳永逸的出发点,也无法提供一个终极完满的理想目标。本体论作为超历史的、抽象的哲学形态已经失去存在的合理性,它的独断论的话语霸权逐渐转变为哲学本体论的价值承诺。
本体论的价值承诺重要的是承诺存在的问题,它指出人的生存活动离不开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断言人的生存活动具有特定的时代性特征。更重要的是本体论的价值承诺承载着人的生存理念,反思人的理想追求,确证符合人自由自觉的类本性的生存方式。
四 本体论价值承诺的当代意义
马克思哲学开启了现代哲学研究的新视域,摒弃了对本体的终极追求,实现了哲学从彼岸到此岸、从天国到人间的转向,开辟了回归感性生活世界的研究方向。因而应当正确评价马克思的本体理论,消除对本体地位的盲目崇拜,卸掉本体无法承担的重任,清除在本体的基础上解释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研究范式。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克思的本体理论不是作为其他哲学理论的基础,不再是哲学理论的先验根基,而应当理解为哲学研究的新视域。它揭示了哲学对生存发展的理想导向功能,即哲学研究的重要对象是为人的生存和发展确立一个理想目标,从而承担着理想价值承诺的职能。
首先,本体论承诺确立了哲学反思人的生存活动的新视域,阐释了生存活动是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的辩证统一。
国内学者在评价马克思哲学本质特征时,通常会引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十一条“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6]来表明马克思哲学与以往知识论哲学的本质区别。用实践唯物主义解读马克思哲学,表明学者们对马克思哲学改造世界使命的高度重视,但与此相对的关于如何解释世界的认识论研究却陷入停滞不前的状态。这种状况表明当前马克思哲学研究过分重视马克思哲学改造世界的功能,忽视了马克思哲学同样重视认识世界的理论环节,导致理论界出现了解释世界与改造世界的对立。这说明学界忽视了对自身理论的批判和反思。
哲学的历史发展是批判继承的典范,哲学思想之间具有批判继承的内在联系。马克思哲学没有把知识论哲学作为不合理的东西扔进垃圾堆,而是对知识论哲学进行批判和继承,在解释世界的基础上实践地改造现存世界。人对自然的改造离不开观念领域的改造。“蜜蜂建筑蜂房的本领使人间的许多建筑师感到惭愧。但是,最蹩脚的建筑师从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把它建成了”。[7]哲学对世界的改造首先是思维领域内的改造,然后通过实践这个外化手段改造现存世界。人改造世界的生产活动不是本能的片面的生产,而是从人的自觉意识出发,有目的、有计划的全面生产。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8]从而实现主观能动性与客观制约性的有机统一。
本体论承诺有助于为人改造世界的实践活动确立价值标准,引导人的生存实践活动不断超越现有的状况,变可能为现实。它表现出不断超越有限,逼近无限完满的超越追求,实现了客观制约性与主体能动性、理想与现实的辩证统一。
其次,本体论承诺确立了哲学把握人生存状态的新视域,合理阐释了人的生存矛盾,是主观目的性和客观规律性的辩证统一。
马克思在阐释人与自然的关系时,非常重视人的主体能动性,并把人对自然的能动改造理解为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但他从来没有否定自然界的基础地位,而是明确地把自然界作为人生存和发展的物质基础。马克思指出:“自然界,就它本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人靠自然界生活。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不断交往的、人的身体。”[9]
人必须与自然世界保持连续的物质和能量交换,才能维持人正常的生命活动。“没有自然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就什么也不能创造。它是工人用来实现自己的劳动、在其中展开劳动活动、由其中生产出和借以生产出自己的产品的材料。”[10]承认人与自然的内在统一关系,承认人依赖自然界才能生存的客观现实,有助于人在生存活动中合理解决人与自然的对立统一关系。人作为有机的生命体,无法离开自然界来获取必要的物质和能量。人依赖于自然,但人又不像动物那样通过改变自身生存状态的方式消极地适应自然状况,而是通过人的生存实践活动不断改造自然,实现人与自然的关系、客观规律性和主体目的性的辩证统一。恩格斯指出:“我们统治自然界,决不像征服者统治异族人那样,决不是像站在自然界之外的人似的,——相反地,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之中的;我们对自然界的全部统治力量,就在于我们比其他一切生物强,能够认识和正确运用自然规律。”[11]
从这个意义上说,承认马克思哲学本体论的存在,只是承认世界的客观物质性这个必要前提,它并没有否定人的主体能动性对自然的实践改造。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有助于合理阐释人的生存矛盾,因为它把人的生存状态理解为主体能动性和客观制约性、规律性和目的性的矛盾统一,为哲学反思人的生存方式开启可能性的空间。
最后,本体论承诺确立了哲学阐释人的生存方式的新视域,指明了人的生存活动是历史性和超越性的辩证统一。
马克思哲学视野中的人是生活在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的现实的人。“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12]人的生产活动不是主观任意的活动,他们在“历史的每一阶段都遇到一定的物质结果,一定的生产力总和,人对自然以及个人之间历史地形成的关系,都遇到前一代传给后一代的大量生产力、资金和环境,尽管一方面这些生产力、资金和环境为新的一代所改变,但另一方面,它们也预先规定新的一代本身的生活条件,使它得到一定的发展和具有特殊的性质”。[13]人的生存活动必然受到感性世界的限制,受到历史上遗留下来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制约,它无法超出时代允许的特定范围,具有鲜明的历史性特征。通过对人生存活动的历史性特征的阐释,马克思对人的生存活动采取历史的分析方法,提出了分析人的生存方式的新思路。
人的生存活动虽然受到社会历史条件的制约,但也具有超越特定社会历史条件的超越特征。人的生存活动与动物的生存活动不同,“动物仅仅利用外部自然界,简单地通过自身的存在在自然界中引起变化;而人则通过他所作出的改变来使自然界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来支配自然界”。[14]因此说,“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其中每一代都立足于前一代所达到的基础上,继续发展前一代的工业和交往,并随着需要的改变而改变它的社会制度”。[15]
人的生存环境总是特定社会历史阶段的产物,带有历史性局限,但人又不满足于现存状况,总是期望更加理想的状况,不断采取改造现存状况的实践活动,使人的生存表现为历史性特征与超越性特征的辩证统一。
从这个意义上说,本体论的价值承诺表明哲学对人的生存方式的理性思考,反映了哲学对人的生存状况的深刻忧虑,揭示了人特有的受制约性和超越性的生存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