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 人情 风俗画
——《西游记》文化心态透视
《西游记》作为神魔小说的杰出代表,以描摹神魔的种种斗战而取胜,综合、容纳了上古神话传说的思想意识,吸取了汉魏、两晋、南北朝的志怪小说和唐宋传奇、宋元话本擅写神怪妖魔的长处,包容了中国历史上儒、道、释等多种文化思想,故而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赢得中国神魔小说典范之作的美誉。昔人之论多从社会、文学等角度言及《西游记》,而往往忽视其反映出的文化心态,本文试就神魔、人情、风俗画三方面探寻《西游记》的文化心态,期望有所获。
打开《西游记》,满篇是神魔争斗,充满战斗的硝烟,硝烟中时时透出神与魔的仙气和妖气……“大闹三界”本身就是作为魔的孙悟空与作为神的玉皇大帝之流们的斗争,站在封建正统观念上看,孙悟空是魔,必然要被降服。“西天取经”本身也是一桩宗教事业,取经五人都有来历,非神即魔,都因犯下罪行,要赎除前世罪孽求得脱胎换骨,才迈向取经之途。在取经路上,伴随着神与魔、妖与怪的争斗,演出了一幕幕群神群魔大战的悲喜剧。唐僧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孙悟空、猪八戒、沙僧与妖魔们争斗,惊天动地,引得诸神诸佛们也来兴师动众。妖魔们大都有来历,与神佛们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借此,我们不难想见作者的良苦用心。表面上看,那一场场神魔争斗,反映了两种敌对势力的搏斗;本质地看,那神与魔本是互有关联、难以截然分开。然而,神与魔又并非一体,因为其本身仍有差别,这在作品中随处可见,正与邪的区别也正在这里。正与邪是作者区分神与魔的标准。于是,在评论其中主要形象孙悟空时,学术界发生分歧,一种认为孙悟空是神,一种认为孙悟空是妖。这恐怕是不能对立地来看待这一艺术形象的,因为孙悟空是神与魔的聚合体,诸多神魔的思想在孙悟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孙悟空又是艺术形象,非单纯化的神魔的化身。猪八戒、沙和尚也都如此。
鲁迅说《西游记》是神魔小说,以之区别于一般神话小说,其主要因素正在于神魔是作者描写的主要对象,神魔交战、神怪斗法等正是吸取了先秦神话传说和唐宋以来传奇小说的经验,并发扬了魏晋以来志怪小说的擅写神怪的优点,加以融会贯通而使然。神魔小说区别于一般神话小说的根本之点正在它的寓意性。神魔是外壳,核心则是人情世态。神魔的外表容易引起人们荒诞的幻觉——其背后的寓意又常被人们所忽略。初看起来,《西游记》简直是神话,现实中不可能存在,有人往往借引起孩子们喜爱而说《西游记》是“玩世主义”的神话小说。中国有一句俗话——看了《西游记》,一辈子不成器。笔者曾在一所中学做过一次调查:全校2353名学生,有2115名学生看过《西游记》,不仅喜欢其中故事、人物,而且一致认为《西游记》是神话小说。最喜爱其中的孙悟空,其次是猪八戒。笔者同时在一所成人高校做了一个调查;全校440名学生,都看过《西游记》。全部认为《西游记》是一部神话小说,最喜欢的是孙悟空,其次是猪八戒。两种不同类型的学校、两种不同层次的学生,一为青少年,一为成年人,对《西游记》的认识、理解则是惊人相似。这的确让人深思。据了解,他们大多只看过一遍到两遍,仅凭直感,认为《西游记》写神魔鬼怪,显然是一部神话小说。这一方面说明人们对作者所处那个时代的不了解,也从另一方面证明《西游记》写神魔的高超之处——能惑人耳目。神魔的外表表现得如此形象化、具体化,真令人惊叹。
我们不禁要问,神魔小说《西游记》为什么能有如此魅力引人注目、遐想、思索呢?作为文艺作品的《西游记》,不难想到,作者为我们留下的这些神魔形象的永恒价值正在于其蕴含的世态人情。回顾中国神魔小说的发展演变史,我们发现真正有生命力的经久不衰的杰作唯有《西游记》。《西游记》的永恒魅力正在于作品中的神魔妖怪皆有人情味。人情是《西游记》的核心。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虽然披着神魔的外衣,但言语神情与人完全一样,西行路上不知情者确曾被他们的外貌吓到过,但一接触便不知不觉地失去了恐惧之感,反而不由得生起一种喜爱感。正像孙悟空常说的:“我老孙丑自丑,却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妖精,捉得鬼魅……”猪八戒也常说:“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见男儿丑。”“我丑自丑,有几句口号儿;虽然人物丑,勒紧有些功。”当悟空、八戒捉住了妖怪,人们对他们的喜爱之情顿时溢于言表——孙长老、猪长老的喊了起来。孙悟空为求长生不死之术,自登木筏,来到南赡部洲地界,剥了别人的衣裳,“也学人穿在身上,摇摇摆摆,穿州过府,在市廛中,学人礼,学人话”,俨然人的神情姿态,竟然深入市廛,而人们竟毫不感到惊异。猪八戒则是师徒四人中最有人情味的形象。在高老庄,他俨然一个农村庄稼汉——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食肠却又甚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够。喜得还吃素。”当要踏上取经之途时,猪八戒“摇摇摆摆,对高老唱个喏道:‘上复丈母、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诸亲: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辞,休怪。丈人啊,你还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快活”。再看牛魔王、罗刹女夫妻,虽是妖魔,但他们也闹矛盾。牛魔王贪色,爱上了玉面公主,便不再理罗刹女,这是他们家庭矛盾。当遇到孙悟空来借扇子将涉及他们家庭利益时,他们则团结一致起来,牛魔王与孙悟空大战,最后,群神共助孙悟空,终于战败了牛魔王,眼看牛魔王要遭殃,罗刹女则抛弃夫妻不和的小矛盾,急卸了钗环,脱了色服,挽青丝如道姑,穿缟素似比丘,双手捧那柄丈二长短的芭蕉扇子,走出门;又见有金刚众圣与天王父子,慌忙跪在地下,磕头礼拜道:“望菩萨饶我夫妻之命,愿将此扇奉承孙叔叔成功去也!”夫妻情爱是牛魔王免去灾祸的十分重要的原因。
神魔与人情,便构成了神魔小说《西游记》的艺术感染力,使人读后顿觉和蔼可亲、活灵活现。那天上的神、地狱中的鬼,正是地上人和动物的活现;那天上的统治制度恰是人间社会封建统治制度的投影;那天上的战争、歌舞又是人间战争、歌舞的反映;那神仙魔怪的变化、手段就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生活的展示。一句话,《西游记》中的大到政治制度、伦理道德,小到衣食住行等,无不是封建社会现实生活的反映,这种反映是一种夸张、歪曲的反映。但是,《西游记》的神仙妖魔都是人格化了的,连那花妖树怪也能成精成仙,具有人的思想、言语。譬如木仙庵的十八公(桧树)、孤直公(柏树)、凌空子(松树)、拂云叟(竹竿)、赤身鬼(枫树)、杏仙(杏树)、女童(丹桂、蜡梅)等便是明证。有人说《金瓶梅》是人情小说,那么,《西游记》作为神魔小说其人情味也堪与其媲美。而后者的人情非明显地裸露在作品外部,则是蕴含在神魔们的言行之中。仅就这点来看,《西游记》的人情味、艺术性则令人回味无穷。
假如说神魔与人情在作品之中令人玩味,那么,两者相融合则统一在社会风俗画之中。一部《西游记》就是中国社会的缩影,其所描绘的天上、人间、地狱的环境、人物、动物等,就是中国社会生活的具体而形象化的展示。那“三州花似锦,八水绕城流”的大唐朝长安姑且不说,就看那宝象国:“云渺渺,路迢迢;地虽千里外,景物一般饶。瑞霭祥烟笼罩,清风明月招摇。葎葎萃萃的远山,大开图画;潺潺缓缓的流水,碎溅琼瑶。可耕的连阡带陌,足食的密蕙新苗。渔钓的几家三涧曲,樵采的一担两峰椒。廓的廓,城的城,金汤巩固;家的家,户的户,只斗逍遥。九重的高阁如殿宇,万丈的层台似锦标。也有那太极殿、华盖殿、烧香殿、观文殿、宣政殿、延英殿;一殿殿的玉陛金阶,摆列着文冠武弁;也有那大明宫、昭阳宫、长乐宫、华清宫、建章宫、未央宫:一宫宫的钟鼓管龠,撒抹了闺怨春愁。也有禁苑的,露花匀嫩脸;也有御沟的,风柳舞纤腰。通衢上,也有个顶冠束带的,盛仪容,乘五马,幽僻中,也有个持弓挟矢的,拨云雾,贯双雕。花柳的巷,管弦的楼,春风不让洛阳桥。”
二看朱紫国:“师徒们在那大街市上行时,但见人物轩昂衣冠齐整,言语清朗,真不亚大唐世界。师徒四人来到‘会同馆’,管事的送支应来,乃是一盘白米、一盘白面、两把青菜、四块豆腐、两个面筋、一盘干笋、一盘木耳……管事的道:‘西房里有干净锅灶,柴火方便,请自去做饭。’行者道:‘酒店、米铺、唐坊,并绫罗杂货不消说;着然又好茶房、面店,大烧饼、大馍馍,饭店又有好汤饭、好椒料、好蔬菜,与那异品的糖糕、蒸酥、点心、卷子、油食、密食……郑家杂货店,油、盐、酱、醋、姜、椒、茶叶俱全。鼓楼边,楼下无数人喧嚷,挤挤挨挨,填街塞路。’”
还有玉华国,等等。可见作者在《西游记》中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幅社会风俗画,其中上至皇帝宫殿、下到市井细民,人情风俗、音容笑貌皆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令人流连忘返。作者写宝象国、朱紫国等都是以中国为依据的,什么“不亚大唐世界”“不亚长安风景好”等,这些高度概括的言辞形象地展现了一幅幅社会生活的风俗画:楼台亭阁、山清水秀、财源充足,生意兴隆……如果说这些描绘还是概括的,则第九十回写天竺国外郡金平府正月十五闹元宵的情景就是具体、细致的描摹:此夜正是十五元宵,众僧道:“老师父,我们前晚只在荒山与关厢看灯,今晚正节,进城里看看金灯如何?”唐僧欣然从之,同行者三人及本寺多僧进城看灯。正是:“三五良宵节,上元春色和。花灯悬闹市,齐唱太平歌。又见那大街三市灯亮,半空一鉴初升。那月如冯夷推上烂银盘,这灯似仙女织成铺地锦。灯映月,增一倍光辉;月照灯,添十分灿烂。观不尽铁锁里桥,看不了灯花火树。雪花灯、梅花灯,春冰剪碎;绣屏灯、画屏灯,五彩攒成。核桃灯、荷花灯,灯楼高挂;青狮灯、白象灯,灯架高檠。虾儿灯、鳖儿灯,棚前高弄;羊儿灯、兔儿灯,檐下精神。鹰儿灯、凤儿灯,相连相并;虎儿灯、马儿灯,同走同行。仙鹤灯、白鹿灯,寿星骑坐;金鱼灯、长鲸灯,李白高乘。鳌山灯,神仙聚会;走马灯,武将交锋。万千家灯火楼台,十数里云烟世界。那壁厢,索琅琅玉鞫飞来;这壁厢,毂辘辘香车辇连。看那红妆楼上,倚着栏,隔着帘,并着肩,携着手,双双美女贪观;绿水桥边,闹吵吵,锦簇簇,醉醺醺,笑呵呵,对对游人戏彩。满城中箫鼓喧哗,彻夜里笙歌不断。”有诗为证,诗曰:“锦绣场中唱彩莲,太平境中簇人烟。灯明月皎元宵夜,雨顺风调大有年。”此时正是金吾不禁,乱哄哄的,无数人烟。有那跳舞的,践跷的,装鬼的,骑象的,东一攒,西一攒,看之不尽却才到金灯桥上,唐僧与众僧近前看处,原来是三盏金灯。那灯有缸来大,上照着玲珑剔透的两层楼阁,都是金丝儿编成;内托着琉璃薄片,其光幌月,其油喷香……府后一县叫旻天县,每年审造差役,共有二百四十家灯油大户。此油乃是酥合香油。油每一斤值三十二两银子。三盏灯,每缸有五百斤,三缸共一千五百斤,共该银四万八千两。还有杂项缴缠使用,将有五万余两,只点得三夜。这缸内每缸有四十九个大灯马,都是灯草扎的把,裹了丝绵,有鸡子粗细……每年三更便有风来,“三位佛身”就收了灯。自古及今,皆是如此……
这一回元宵观灯的描写可谓《西游记》中写民俗的典范之作,作者浓墨重彩铺张描摹,其人其景生动传神。作品假托唐代,那各式灯的制作堪称入神入画、无与伦比,由此可见中华民族元宵节的盛况。倘若光停留在一般风俗描绘上,那不免单调了点,作者写元宵节是为了写唐僧观灯,唐僧观灯引来妖魔。而金灯来历的叙述,既说明了封建时代的豪华奢侈,也点出封建时代的“杂项”“差役”。有人在评价明清小说时对《水浒传》《金瓶梅》的风俗描绘给予很高评价和赞美。在评论《西游记》时,人们往往很少谈及其风俗描写。这不能不说是一大疏忽。比较四大部古典名著,风俗描绘各有千秋。《西游记》在描绘风俗时不忘人情世态,“微有寓焉”,实在是十分难得,虽然是假托朱紫国、天竺国,实际上就是中国。虽然是点明在唐朝,实际上是明代。这些都是无可非议的,他向我们展示了明代中叶社会生活各方面的风土人情,堪称明代中叶的社会风俗画。从中我们能认识和了解到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的风俗人情。这就不仅有一种审美价值,而且有一种认识价值和历史价值。考察明代社会不可不看《西游记》。外国人研究中国,也更不可不读《西游记》。历史学界认为中国明代商业较为发达,《金瓶梅》是例证,而《西游记》也可做证。据考证,吴承恩生于一个小商人家庭,淮安在明代是个商业很发达的城市。这一切与作品的描绘恰好可以相互照应!
神魔小说《西游记》是以神魔为外衣,人情为核心,向我们多角度地展示了明代社会生活的风俗画。作为一部文学作品,《西游记》的认识价值在于揭示了中国封建社会繁华后显现出的种种弊端,展示了中华大国商品经济发展的征兆。作为文化艺术殿堂中的瑰宝,她展现了明代中国的文化生活,反映了中华文化的高度发达(诗、词、歌、赋、曲等),“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神魔、人情、风俗融为一体成为不可多得的社会风俗画。这社会风俗画像一面镜子一样反映了明代的社会、经济、文化生活的发展水平和心态,代表着中华民族的精神风貌。这就是《西游记》给予我们的无价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