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无根据的推测
如果说胡义成的对于百回本《西游记》作者的研讨,还立足于全真道相关史籍与传闻基础之上,把全真教的历史发展轨迹与百回本《西游记》的演变比对的话,那么,胡令毅、张晓康的关于《西游记》作者探讨就远远停留在主观假设与揣度之上,无根据的猜测,缺乏严谨的学术基础与实证材料支撑,便成为对于百回本《西游记》作者的主观推测。
考察胡令毅,1957年10月27日出生于上海,祖籍浙江馀姚,现籍加拿大,1984年7月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英语系,1988年5月获伊利诺伊州立大学英语硕士,1992年4月获UBC大学亚洲研究系硕士,1999年1月获多伦多大学东亚研究系博士。现任教于美国斯克德摩尔学院外文系,主要从事明代小说翻译及研究。关于《西游记》研究代表作有《论〈西游记〉校改者唐鹤征——读陈元之序(一)》《西游记作者为唐顺之考论》等。[13]
胡令毅在前文中,以世德堂本《西游记》陈元之序为立论基础,通过陈序与《庄子》,立足序文,推衍出唐光禄就是唐鹤征,经材料比对分析,认为唐氏=华阳洞天主人,唐氏=陈元之,华阳洞天主人=陈元之,于是推断出他们的“三位一体”,陈元之如同华阳洞天主人一样,只是唐氏的一个化名。看似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仔细审察,胡先生的假设存在巨大漏洞,有何准确的材料证明其“三位一体”?没有,仅凭一定的人物关系,采取“拉郎配”的随意性方式,把序文中的关键人物链接起来,异想天开,没有任何书证、物证的佐证与支撑;因此,我们也可反向推论:唐光禄、华阳洞天主人、陈元之,本就是三个不相关联的书坊的没落书生,因经济困窘,为了养家糊口,多赚钱,才临时连成一体;或者是,本身就是世德堂、荣寿堂、书林熊云滨三家合作,最后归结到世德堂,或荣寿堂,或书林熊云滨之一家合三家所为,或又由某家书坊接手,最终成为“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任何不确定的因素,都可以按照理论者的主观好恶而推衍出不一样的结论。因此,这种研究方法值得质疑与批判,没有奉行“一分材料说一分话”“实事求是”的考据学原则、宗旨,于是,这种一厢情愿的所谓“新论”便成为“歪论”。后文就更经不起推敲了,说“通过对世德堂本《西游记》的陈元之序的分析,唐光禄就是唐鹤征,鹤征的父亲唐顺之是唐宋古文大家,既擅作古文,也擅作今文,《西游记》既是一部证道书,更是史书,其史的性质在于三藏隐射的是嘉靖皇帝,三藏取经故事隐射的是嘉靖皇帝南巡,孙悟空是唐顺之的自我写照,《西游记》的原作者就是唐顺之”。在这一证据链陈述中,关键因素是为什么陈元之序就可以如此坐实,序文本身并没有确切地说唐光禄就是唐鹤征,有待考证唐光禄与唐鹤征之关系,仔细看其论文,其并没有一条能够站得住的过硬实证、书证材料,即使是同时代某某友人的诗文、序文等也行,可惜,胡先生的通篇文章似乎不着意于此,采用的仍然是前文“无中生有”“硬扯拼贴”及无关宏旨的所谓讲故事、“戏说”的方式,把毫不相干的文学作品——小说与嘉靖皇帝的事迹联系在一起,貌似有点关联,实际是无法自圆其说,作者是谁都无法确定,按照“以意逆志”的方式,怎能做到对于相关史实、细节的一一对应,即使有偶合,历史上偶合的事情太多了,如何就能指证一定与当朝天子——嘉靖帝有关?当然,文学作品作为反映时代的“晴雨表”“指南针”,也许有一定的细节能够与时代的某人某物有惊人的相似,但其毕竟不是历史记录,不是如董狐辈的秉笔直书,那样的话,就变成了没有艺术价值的个人隐私大展览,还有可能被列于“四大名著”吗?!况且,即使能够找到某某作家的生平与作品内容惊人相似,也仅仅是戴着相关的有色眼镜审视而已,一旦摘下眼镜,可能就不是原意念、遐想中的某某物像了。因为,我们在唐鹤征、唐顺之的现有文集中实在难以找到与百回本《西游记》有一丁点儿的关联材料,更不要说嘉靖皇帝与百回本《西游记》文本的任何直接联系了。倘若按照胡令毅先生的研究方法,我们的研究人员还可能找出比二唐更过硬的所谓推论,也许更有可能按照陈元之序文的推测“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按照《西游记》的某个片段故事推衍出某王是作者,于是,就推翻了胡令毅先生的所有推论。因此,对于百回本《西游记》作者研究还是应当按照实事求是的态度,少点无根据的臆测,多点实证,方能取得一定的收获。
考察张晓康,1954年生,湖南长沙人,南方建材股份有限公司经营管理部助理经济师,关于《西游记》研究的主要论文有《荆府纪善、花萼社与〈西游记〉》《再论〈西游记〉的湘方言》《论〈西游记〉中的“名实论”思维体系》《略论〈西游记〉中“美猴王”的历史意义与现实意义》等。[14]
张晓康对于《西游记》作者研究可谓另辟蹊径,通过研究《西游记》中的哲学(意象或精神现象)问题时,找出“花萼社”概念,认为,“花萼社”很可能是《西游记》的创作者们精心安排的,通过“花萼社”中读书人群体的“发心”,才能创造出百回本《西游记》,也只有通过后世读书人的群体“发心”,才能够真正解读出《西游记》的谜底。按照蔡铁鹰在20世纪80年代中叶考察荆王府的经历,推出湖北荆王府的“花萼社”,按《明史》记载:朱载埁于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袭封樊山王府的王爷(但未请封王号),万历二十五年(1597)薨;为人“尤折节恭谨,以文行称”;其“四女皆妻士人,不请封”;喜“读《易》穷理,著《大隐山人集》”。有三王子,子翊、翊蓥、翊錾皆工诗,兄弟尝共处一楼,号“花萼社”。如果按明代人陈元之这个“出自王府”的思路推论,湖北蕲州(今蕲春)荆王府的支系王府,即樊山王府的王爷载埁,以及三位小王子和府中的其他读书人,是对在此之前已有的《西游记》进行再“发心”的创作者,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百回本《西游记》,应该出自这个藩王府的“花萼社”。研究《明史》发现:吴承恩极有可能是配进了荆王府的支系,即在樊山王府载埁那里出任纪善(荆王府于明正统十年,即1445年由荆州迁来蕲州,吴承恩出任荆府纪善时已是第六代荆王了,在蕲州则为第五代)。如果以《西游记》中存在部分淮安方言为线索推论,吴承恩在这里与载埁、三位小王子,以及一些经常往来的读书人一起读书穷理,吟诗作赋,很有可能参与过百回本《西游记》创作的群体“发心”过程。在第八十八回至第九十回中写悟空等在玉华县授徒的故事,已有学者论证为,这就是吴承恩任荆府纪善时的生活描述。另外,学界较一致认为,百回本《西游记》的成书时间是在1568~1578年,直至万历二十年(1592)才从王府传出,由南京世德堂书店得到书稿刻印。因此,从时间上分析,吴承恩在任荆府纪善时参与了百回本《西游记》的创作也较符合史实。这样,百回本《西游记》中出现淮安方言,以及出现诗词水平、文字功底参差的问题也就理直言顺了。试想,当时三位小王子只有习作水平的诗词,其他读书人(也包括吴承恩)是不敢擅自批评与改动的,只能按三位小王子的意思编入《西游记》故事中,从“玉华县授徒”的故事中便可见一斑。这个“花萼社”就是百回本《西游记》(或称“西游释厄传”)的诞生地。百回本《西游记》很有可能是樊山王载埁及三个小王子与吴承恩等文人墨客群体“发心”创作的成果,最后的编修写定者则很可能就是“朱氏”——翊。
张晓康的研究可谓别开生面,对于百回本《西游记》作者研究,能够在前人已有的成果基础上,注意选择一个不为人知“花萼社”,把相关资料荟萃一体,得出新的结论——樊山王府集体创作百回本《西游记》,似乎有一定的价值。但是,该研究最主要的关键问题是,没有从百回本《西游记》的文本出发,而是先假定一个樊山王府“花萼社”集体创作前提,假设在作品中的第一回“花果山”,第九回“姓陈名萼”,第十五回地名“乃里社祠”,找出“花萼社”,采用先入为主的假定、有选择性地汲取片言只语,试图从吴承恩任职荆府纪善的经历、玉华国的遭际,得出所谓的樊山王府集体创作百回本《西游记》的结论,实际是,缺乏《西游记》版本流变知识积累,没有读懂文本,第九回本是清人增补的,在明代的世德堂本《西游记》中不存在;而唐僧父亲的“姓陈名萼”,从现存最早的元末明初杨景贤《西游记》杂剧流出,而,明代繁本系列《西游记》中并没有关于唐僧身世的细致完整篇章,这说明,张先生缺乏《西游记》版本史素养与功夫。用清代版本中的“姓陈名萼”来论证明代的“姓陈名萼”集体创作史实,实际就颠倒了时序,于是,所得出的结论也就没有说服力了!况且,小说作为成熟的文学样式,需要的恰恰是作家非同寻常的独立、私密的创作经验与把握,忽略文学艺术创作的独立性、非同寻常性,在某种意义上就割裂了作家个人创作的独创性、个性,作为艺术创作的规律而言,古今一理,中外同源,纵观世界文学发展史,集体创作而成为经典的艺术作品不多,而百回本《西游记》作为名著恰恰体现的是作家独立、个性与非凡的创造,与所谓“花萼社”难以扯到一起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