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在斯万家那边(21)
当我说,除了像有人生孩子之类难得遇上的事情之外,一般没有别的变动打乱我姨妈的生活,其实我还没有述及她单调的生活中每隔一定时间总要反复出现另一种单调的变化,那就是每星期六,由于弗朗索瓦丝总要在下午去鲁森维尔的集市采购东西,所以午饭时间就提前一小时。我姨妈的生活每周一次受到这样的破坏,她已经习以为常,结果她比别人更离不开这种变化,用弗朗索瓦丝的话来说,她已经“习惯成自然”,甚至如果哪个星期六按平常时间开饭,她反而觉得“乱了套”,非得用另一天提前开饭作为补偿。对于我们大家来说,星期六提前吃饭则另有特殊的意义,我们觉得这样更随和、更可心。在离平时开饭还差一小时的时候,我们心想,再过几秒钟天香菜便可提前上桌,还能享用到格外开恩的摊鸡蛋和受之不当的炖牛肉。星期六的这种不对称的轮回成了一桩内政性、地方性、甚至全民性的小事件,它在平静的生活和闭塞的社会中,造成一种民族联系,由谈话、说笑以及有意夸张其辞的传说提供热门的主题:如果我们有谁具备史诗头脑,这个主题就能化为一系列传奇故事的核心。人们一早起床,还没有穿戴齐全,就开始无缘无故地感到一股团结的力量而精神抖擞起来,彼此和颜悦色地、诚恳地怀着乡土感情说道:“赶紧,别忘了今儿是星期六!”而我的姨妈甚至认为这一天比平常日子要长,她跟弗朗索瓦丝商量:“是不是给他们炖一块小牛肉?因为今天是星期六。”倘若哪位粗心大意的人,在十点半钟的时候掏出怀表一看,随口说:“还有一个半小时开饭。”那么,人人都会乐于告诉他:“怎么?您想什么呢?别忘了今儿是星期六!”直到一刻钟之后,当人们想到他竟如此粗心,还止不住会大笑一阵的,而且忘不了上楼去告诉我的姨妈,让她也开开心。那天连天空也改变了模样。午饭之后,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六的太阳在天上多游逛了一小时。如果有谁一下想到早该出门散步,忽听得圣伊莱尔的钟声才响两下,不禁纳罕:“怎么?才两点钟!”(平日,两响的钟声在白茫茫的、细波粼粼的河边是见不到人影的,因为那时有人午饭还没有吃罢,有人午眠正酣,路上人迹罕至,连垂钓的人都离开了河岸,只有寂寞的钟声孤单单地驰过仅留剩几片懒云还没有离去的空阔的天边。)这时大家都会异口同声地对他说:“您所以产生错觉,是因为午饭提前了一小时。您知道,今天是星期六!”有一回,有个蛮子(凡不知道星期六特殊的人我们统称为蛮子)十一点钟来找我的父亲,见我们已上餐桌,大为惊讶,这于是成为弗朗索瓦丝一生中最开心的事情之一。发窘的来客不知道我们星期六提前开午饭的原因,固然为弗朗索瓦丝提供了笑柄,但她觉得更滑稽的是我的父亲的回答(当然,她充满了狭隘的地方观念);我的父亲居然没有想到那个蛮子可能不知内情,见他如此惊讶,竟没有向他作解释,只说:“您想嘛,今天是星期六!”弗朗索瓦丝每次讲到这里总忍不住笑出了眼泪。为了更加凑趣,她还添枝加叶胡编了好些那位不知星期六奥秘的来客的对答。我们不仅不拆穿她,反而觉得她编派得不够,对她说:“客人似乎还说了别的话。你上次讲得更详细。”连我的姑祖母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抬眼从老花镜子上面看看大家。
星期六还有一个特别之处,那是在五月,每逢周末,我们吃罢晚饭便出门去参加“玛丽月”[41]的祈祷仪式。
由于我们有时能遇到对“当今的思潮纵容青年不修边幅”颇持严厉态度的凡德伊先生,我的母亲总特别注意我的穿着。每次她必先审视一番之后,我们才去教堂。我记得我是在“玛丽月”开始爱上山楂花的。它不仅点缀教堂(那地方固然很神圣,但我们还有权进去),它还被供奉在祭台上,成为神圣仪式的一部分,同神圣融为一体。它那些林立在祭台上的枝柯组成庆典的花彩,盘旋在烛光和圣瓶之间;一层层绿叶像婀娜的花边衬托出花枝的俏丽,叶片之上星星点点地散布着一粒粒白得耀眼的花蕾,像拖在新娘身后长长的纱裙后襟上点缀的花点。但是,我只敢偷偷地看上一眼;我觉得这些辉煌的花彩生气蓬勃,仿佛是大自然亲手从枝叶间剪裁出来的,又给它配上洁白的蓓蕾,作为至高无上的点缀,使这种装饰既为群众所欣赏,又具备庄严神秘的意味。绿叶之上有几处花冠已在枝头争芳吐艳,而且漫不经心地托出一束雄蕊,像绾住最后一件转瞬即逝的首饰;一根根雄蕊细得好像纠结的蛛网,把整个花冠笼罩在轻丝柔纱之中。我的心追随着,模拟着花冠吐蕊的情状,由于它开得如此漫不经心,我把它想象成一位活泼而心野的白衣少女正眯着细眼在娇媚地摇晃着脑袋。
凡德伊先生带着女儿坐到我们的旁边。他本是富裕门第出身,曾经当过我的两位姨祖母的钢琴老师,他在妻子死后得了一笔遗产,便退休住在贡布雷附近,是我们家的常客。可是后来由于他过分讲面子,用他的话来说,怕在我们家遇到“合乎时尚地同一位门第不当的女子结婚”的斯万,便不常来我们家了。我的母亲听说他也自己作曲,每当前去拜望时便客气地说,他应该给大家演奏几段他的大作。凡德伊先生或许对此很高兴,但是他太讲礼貌也太与人为善,简直谨慎得过了头;他总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就怕按自己的想法办会招人讨嫌,即使让人家猜出自己的意图,他也担心人家觉得他过于自私。我的父母拜望他的那一天,我也跟着去了。他们允许我在外面等候。因为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房屋正处于我所呆的那个灌木丛生的小山头下面,我在的地点恰好同他们家三楼的客厅相齐,离窗户才五十厘米。当仆人通报我的父母来访时,我看见凡德伊先生忙把一首曲子放在钢琴上显眼的地方。但是当我的父母走进客厅,他却又把曲谱收了起来,塞到角落里去。他一定怕我的父母以为他之所以见到他们如此高兴只是为了可以给他们演奏自己的作品。每当我的母亲拜访他时重新怂恿他演奏自己的作品,他总要埋怨说:“不知道谁把这谱子放在钢琴上了,它本来没有放在这里。”接着他就把话题转到与他关系不大的方面去。他唯一的激情是对女儿的疼爱。他的女儿长得像男孩子那么壮实,当父亲的却对她体贴入微,总要给她披上披肩之类的东西,唯恐她着凉,谁见到这种情景都不免要微笑的。我的外祖母提醒我们说:那位脸上布满雀斑的莽撞的女孩子,目光中往往流露出温柔、敏感、甚至羞怯的表情。她说话时自己也本着对方的精神来听,警惕自己的话里可能出现使人误会的言词。人们能像透过玻璃似的看到她那副假小子的“淘气”外表下,越来越清晰地显示出一位楚楚动人的少女的细腻特征。
离开教堂前我正跪在神坛下,起身时我突然闻到山楂花发出的一阵阵巴旦杏那样的甘苦兼备的气味。这时我注意到山楂花的花瓣上有几处发黄的斑点,我想象这气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就像从点心的焦皮下发出蛋黄的香味,从凡德伊小姐的雀斑下散出她双颊的异香。尽管山楂花兀自不语,但它不断释放出的这股香气好比活跃的生命在窃窃低诉,连祭台都像田野里受到昆虫触角拨弄的疏篱,为之微微颤动。我所以产生这样的联想,因为我看到几茎生气蓬勃的发红的雄蕊仿佛是今天才由昆虫变成的,仍保留着昆虫的青春的锐气和撩拨的能力。
我们走出教堂,在教堂门口同凡德伊先生寒暄了几句。几个男孩子在广场上打架,凡德伊先生前去干预;他维护年纪小的,训斥年纪大的。倘若他的女儿用粗嗓门对我们说,见到我们很高兴,我们仿佛立刻能感觉到在她的粗犷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位敏感得多的女孩子,正在为男孩般冒失的客套话而羞红了脸,因为那句话有可能让我们以为她有意讨好我们,好让我们请她来家做客。她的父亲过来给她披上外套,父女双双登上由女儿亲自驾驶的轻便马车,打道回蒙舒凡。至于我们,因为明天是星期天,要睡到上教堂做弥撒之前才起床,所以如果赶上月明星稀、气候暖和的日子,我的好大喜功的父亲就会让我们作一次途经“受难场”的长途跋涉。我的母亲辨识方向和认路的能力较差,她把这样的远距离散步简直看做战略天才指挥的远征,有时我们一直走到旱桥底下。从车站那边延伸过来的石砌的桥身,在我的心目中代表了逐出文明世界之外的痛苦的形象,因为每年从巴黎乘火车来到这里,总有人千叮万嘱,要我们千万注意不可坐过站,火车还没有到达贡布雷,我们就已做好下车准备,因为火车只停两分钟,尔后它就要驶上旱桥,开出基督教国家的疆界。贡布雷是我心目中的基督教世界的终点站。我们取道车站大街回家,镇上最漂亮的别墅全在这里。月光像建筑师于贝·罗贝那样,给每家花园里点缀上白石台阶、喷水池和半掩的栅门,但是它偏偏把电报局大楼吞噬掉了,只给它留下一根拦腰截断的柱子,亏得柱子上还保存下了不朽遗迹的壮美。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昏昏欲睡;椴树的芳香仿佛是一种只有付出劳而无当的代价才能得到的报偿。稀疏的栅栏内被我们零落的脚步声所惊醒的看家狗此起彼落地吠叫起来。至今,我有时在晚上仍依稀听到这样的吠声,心想车站大街一定就隐藏在犬吠声中(贡布雷的公园也在那条街上),因为,无论身在何处,我只要听到犬吠声遥相呼应,眼前便出现车站大街,被月光照白的两排椴树和路旁的人行道都历历在目。
突然间,我的父亲叫我们停下。他问我的母亲:“咱们现在走到哪儿了?”早已精疲力尽、但仍为我的父亲感到骄傲的母亲柔声细气地自认无知。父亲耸肩笑了。接着,他像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钥匙那样轻而易举地伸手一挥,我们家花园的后门便同圣灵街的街口一起应命来到我们的面前。我们走过了漫长的陌生的道路,抬头一看,原来后门已在路尽处等候我们归来。母亲钦佩不已,对父亲说:“你真了不起!”从那一瞬间起,我已不用自己费力走路了,只觉得是花园的土地在我的脚下移动,在这里我的一举一动都毋需着意留神,习惯把我搂进它的怀抱,像抱娃娃似的一直把我抱到我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