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旧缘
蓝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喝下了半碗甜米酒的她双颊红彤彤的,怀中揣着一包蟹壳黄烧饼,长街攘攘中辨不清楚方向,只闻远方丝竹悦耳,耳边晚风清凉,仰面便是幽深高远的夜空,背后即是漫天连城的灯火。
墨衣的少年就跟在她身后,执着花灯,面容隐在绚烂灯火的光影里。
河上漂着五彩斑斓的河灯,一盏盏烛火摇曳挠得她心痒痒的。他便也买了几只来,执笔在灯上写着什么。她在一旁看得按捺不住,着急咽下一块烧饼,抖了抖衣上的碎屑,便也提笔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可她写了什么,他写了什么,蓝玖却怎么也看不清。
而后他们到河边去放。她闭着眼睛对着花灯许了个短短的愿,便将灯置于水上,轻轻推开。而少年就蹲在旁边侧着脸凝望她,忽然一声轻笑,伸手从她的唇边剥下一小块烧饼碎屑来。
他的手指冰冰凉凉的,而她的脸滚烫如火,触及的一瞬凉意惹得她轻轻一颤。
随后心便加速跳动起来。河边越漂越远,她的心也越跳越快,轻快得好似要跃出。
她忙用手覆住脸庞,深吸入一口清凉的空气,但还是逃不过呼吸里轻微的颤抖。
手心里出了凉凉的汗,漏过指间的风带走了脸颊上的几分热度。她终于也侧过脸去看他,起伏的声音里多了一缕期盼。
“岳老二,”她顿了顿道,“今天你陪了我一整日,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但我的十五岁生辰在诡门的囚室里度过了,这事我怎么想都还是觉得不痛快。这样吧,我明年的生辰,你必须要送我一件大礼。如何?”
她看见岳梓乘乌黑的眼眸里映出了自己的面容,然后看见他向上提起了嘴角。她听见了自己胸膛里怦怦的心跳,以及脑海中她幻想的回答。
他说“好”。
他说了“好”。
像有烟火绽放在了心头,芙蓉花竞相盛放在心海彼岸,映入心底的是更胜眼前的满目流彩,满目鲜妍。
一切都灿烂到了极致,然而却在到了极致的那一刹那化为了一张画纸,被揉碎,被浸染,变破碎,变模糊。
恍惚之中她好像站起身来,眼前却是一片迷雾,她在迷茫中向后栽倒了下去。
紧接着她就惊醒了。
天色尚黑,凉风入窗丝丝如缕,她的手心里也沁出了一层薄汗。
忆及梦境,竟恍若隔世。
而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细想过往,自那夜之后,岳梓乘就再没出现在她的记忆里。他到底,还是失约了。
但她已不是当年好争胜又喜计较的小女孩了,这么些年过去,她早该释怀了。
可为什么还是觉得心里缺了一块儿呢?
头有些隐隐作痛。起初蓝玖以为是夜风吹到着了凉的缘故,可是很快便觉得不对。那是一片片细碎的记忆插入脑海的感觉。
令她倍感不安的是,那些碎片里分明都有她,可是却陌生到毫无印象,并且破碎得连不成篇。她被这些纷乱无绪的碎片搅得只想蒙头睡上一觉,盼着能一觉睡到天明便再无所扰。
却不想这一醒便再无睡意。
檐上的雪化作水滴滴答答响了半夜,她就也阖着眼听了半夜。
那些或许被丢下过而今重又拾起的,真的是她的记忆吗?
好在之后的数个日夜再无梦境困扰,她的心绪也就日渐平复。
冬天很快过去。
听老岳说,他去年在院子里栽下的桃树起了花苞,她忽而就想起,她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春天了呢,不知万重崖上的桃花是否开得如同往年一样好?
近日老岳外出得更频繁了,白日里往往只有蓝玖一个人。她于此也能理解,新的一年到来,该活络的总要活络起来,连她这样的人都得为生计做打算,何况于他。
这日的清晨下起了雨丝,正是春日里的那种细密如牛毛花针般的雨。蓝玖同往常一样坐在院内的屋檐下捣药,忽听得院外传来微弱的呼救声。她循着声拄拐寻去,便在院外的墙根处拾到了一位受伤的大汉。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费了多大的劲才把他扛进了屋里,想来自己若是还能看见镜子的自己,此时定是狼狈难堪的。但好在她看不见,所以便更不需要顾忌这许多。
听那耳畔微弱的气息,以及触手满手的滑腻感,她无奈地一叹,也不知此人是招惹上了什么仇家,才至于伤成这副模样。
说来她一个盲了眼的医宗弟子,躲在这乡野间一年多,平日里最多也只为村里人切脉问诊,医些小病小痛而已。离江湖上的那些杀伐远了,原也用不上多高明的医术。
可如今的这位不速之客,倒是想要考验她的师门功夫还剩几成吗?
医宗嫡传的治伤手法,她原已牢记于心,若是搁在从前她施用起来自然不在话下,可是现在她苦于看不见,而老岳又外出,身边无人打下手,所以下手才着实困难了些。但她不能着急,因为越是此时越需要沉住气,下手越要稳。
她先熬了一碗浓浓的汤药给他灌下,再摸出治外伤的金疮药来寻到伤处敷上。这伤药是医宗的秘方,外人难得,寻常医家恐也不识,她下山多日至今还未曾用过,现下取用的仍是在教中之时调配的,今日若非情势所迫,她也不会轻易拿出。
药物很快就起了作用,晌午时分,那躺在席上气息奄奄的人就已逐渐地恢复了意识。当他剥开一双浑浊的眼,模糊中映入眼底的却是一个着淡绿衣裙的窈窕身影。
恍惚中他愣了一瞬,随即闭上眼复又睁大。这次他看清了这位女子的面容——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两弯修长黛青的眉,不着粉饰却依旧清丽出尘。不想在这乡野之地竟还能有如此秀雅脱俗的女子,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那双眼里缺失了明媚的光亮,太过空洞。
“是姑娘救了在下吗?”他低声道。
蓝玖听见动静,踱至榻前,倒不回答他的疑问,只微笑道:“你醒了,那就好!看来性命是无碍了。”
那人很快就发现了她的异常之处,迟疑地问道:“姑娘……看不见?”
蓝玖不予否认,只道:“你的外伤好医,可内伤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即便恢复了,日后也不便再与人动手了,你可知道?”
那人沉声道:“知道……多谢姑娘相救之恩。”末了又忍不住问道:“姑娘也是江湖中人?”
蓝玖摇了摇头,道:“不算,至少现在不是。”
那人恍然一笑:“难怪,若是寻常人,哪能这般泰然。只是……你竟也不好奇我是谁,又是如何受的伤吗?”
蓝玖笑道:“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我只需要医好你即可。说来我倒还想问,你怎么就那么巧,偏偏倒在了我的院子外面?”
那人道:“我重伤之时神智并不甚清晰,只依稀听闻村西有位姑娘略懂医术,便想来碰碰运气,所以就一路向西摸索过来,直到闻见姑娘院子里的药草香,而后便支持不住失了意识。现在想来他所言有虚,姑娘哪里是略懂医术?”
蓝玖正在桌边挑拣着药材,闻言不觉浅笑:“医道之术广博,我等也只勉强算得窥了门径,不过凭借三分技艺,尽力为世人驱散几分病痛罢了。”
这倒也不是自谦,确然是她看多了死生后所萌生的肺腑之言。这世上,多的是她拼了命也救不回的亡魂。
随后两人又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了几句,等到这一剂药煎好时,恰好也正到了换药的时分。蓝玖缓慢而娴熟地倒好药汁端给榻上的人,又取了伤药来,忽然就听闻那人问道:“你与夏苡,是什么关系?”
她的心忽的就猛然颤了一下,如坠入深渊,如溺于汪洋。那个名字,是万重崖上被风席卷摧残后落了满地的桃花,殷红得刺目,是她怀念,又不敢让人触碰到的存在。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带着些许不可抑制的颤抖:“你……认得我师父?”
那人却好似惊喜一般,道:“你竟是她的弟子!”又带着企盼般小心翼翼地询问道:“这些年,她……还好吗?”
她还好吗?蓝玖摇一摇头,凄然道:“那年七日戕蛊毒一案,她就已死在万重崖上了。”
“什么……”
许久再未闻回音。蓝玖虽然瞧不见,但料想他此刻的脸色也一定难看之极。
“那你与我师父又是什么关系?”她问道。
这些年她虽也算学会了迂回委婉,但那到底不是她的风格。她这个人,更多的时候还是喜欢开门见山。
那人轻叹了一声,缓缓道来:“二十余年前,我曾蒙尊师相救一命。如此恩情,未及相报,此后多年,念念不忘,直至今日。”
“那这二十多年,你们……就一直未曾再见?”
“是。但我记得当年伤药的味道,与你给我用的一模一样。”他低沉着嗓音回答,声音听上去也有些喑哑。
蓝玖听着有些触动,却也只能无奈道:“我并未听先师言及此事,恐怕她早已忘怀。倒难得你,还能记得那么多年。”
“是啊,”那边他不知是何神色,只听他喃喃道,“夏苡姑娘宽和仁善,一生救过的人不计其数,哪里会记得其中的一个我呢?”
此后数日,蓝玖为他治伤时,时而也会向他提起夏苡的生前旧事,而他大多时都是沉默不语。蓝玖不知他们的过往前尘,也不知他们究竟是何情分,所以也不敢多置喙。不过从他偶尔的回应里,她倒是也知道了些许此人的来历。
比如,他姓胡,他是个杀手。
这类人素来过的是在刀尖上舔血的生活,没有人知道自己何时会身首异处。他们以取人性命来换取报酬,刀刃下是数不尽的亡魂,双手上是洗不净的鲜血。
他们做的是与她相反的事。若说唯一的相同,恐怕就只有他们都是看惯了生死的人吧。
所以蓝玖也就渐渐地理解了,他与师父之间的微妙情谊。
到他可以离开的那日,蓝玖送别他到院门口,叮嘱道:“胡前辈,以你的情况确实不宜再舞刀弄枪了,日后……最好还是另谋生路吧。”
那人轻轻“嗯”了一声,道:“二十多年了,我也确实是时候该换一种活法了,又或许……我早该那么做了。蓝姑娘,多谢你告诉我有关她的消息,你与她确然有许多相似之处。愿你最后终能找到属于你们的道。”
蓝玖愣了一瞬,恍惚中似有所感,就听那人道了声“就此别过”,便蹒跚着走开了,边走还边吟诵道:“终是异路人,何必多牵念?”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最后消散在微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