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止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白居易《夜雪》
这是入冬后的一场雪。
雪直下了一夜,风也刮了一夜。
蓝玖这几日本就睡得浅,易醒且多梦,加上最近耳力越发的好了,夜里风一起,就更是难以入眠。于是她就这般缩在衾内听了大半夜的雪声,等到次日天色放明,雪声已止,便蹑手蹑脚地起身,扶着墙来到门边,小心翼翼地将大门推开,动作极缓,唯恐惊醒了同住的邻居。
却不想才一开门,便正对上持着扫帚扛着锹扫雪回来的邻居老岳。
老岳一见着她,先是愣了一瞬,接着便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蓝玖一怔,随即倚着门拢了拢衣襟,言简意赅地回了两个字:“看雪。”
听闻,老岳更是吃惊,瞪着眼睛审视着她,重复道:“看雪?”
蓝玖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忙轻咳了一声,解释道:“能感受得到雪光,也是好的。”又问:“你不是起的更早吗,难道不是来看雪的?”
老岳笑了两声,一面把手里的器具收拾了,一面道:“我昨夜听见雪声,原想你眼睛不方便,应该不会出门,但又怕个万一,就先起了个早把院里的雪扫了,免得你滑倒。”
“哦……”蓝玖轻声道,“原来是这样啊。”
此人便是蓝玖的那个邻居了,她叫他“老岳”。
老岳其实并不老,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与蓝玖二人一人租了半边院落住着。而之所以会叫他老岳,其实是缘于一年前蓝玖刚来的时候,这个人虽向她交代了自己的姓氏,却死活不肯透露自己的名字。
蓝玖记得那时他说:“名字什么的,只是个称谓而已,是什么不重要,能称呼就行。姑娘就算叫我老岳,我只要知道姑娘叫的是我,能答应姑娘,不也成吗?”
那当然是成的,所以他叫“老岳”,就是这么简单了。
蓝玖想着,一个不愿意透露名字的人,多半是有许多秘密和故事的,但她并不介意,因为她自己也是如此。
她非但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姓氏,连名字也是假的,相比起来,老岳还比她实诚一些。
就在这空档间,老岳已搬了张椅子在她身后,按着她的肩膀坐下,又倒了杯热茶给她捧着,道:“今日正好,你也不必自己做早饭了,我一并做了,咱俩一块吃吧,你且先坐着等一会儿。”
倒不像在与她商量,竟自己就拍板决定了呢。蓝玖摇摇头,不觉浅笑。
在这里居住了一年,老岳一直都对她颇为照拂,这让她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而且这人也忒识趣,当年她一个女子孤身来此,他竟对她的来历没有多问,也不似旁的街坊邻居喜事爱八卦,极给她省了搪塞的力气。所以总的来说,遇上这样的邻居,她还算有福气的。
更何况他的手艺还不错。
今日的早膳依旧简单,不过一碗清粥,几碟小菜而已,但菜肴却是一如往常的精致,这倒和老岳其人一样,即便是身在这样的乡野地方,也丝毫没有放弃对生活情致的追求。
倘若有外人来此,一见这屋内的情形,必定是会先惊讶一番的。毕竟谁也不会想到,在这穷乡僻壤间,会有人在西窗下铺上一大张竹案,在案头摆上几大方石砚并各式形制不一的湖笔;会有人在床头堆起一摞摞书卷,在墙上挂上并不名贵却颇有气韵的字画;还有一架七弦琴,虽不常弹,却少有落灰。
这样弥漫着书卷气的小屋,确实与外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但蓝玖早已不是第一回来他屋里了,所以她早已习惯这屋内若有若无的墨香。虽然不知他平日看的是什么书,赏的是什么画,可就凭那几分书墨气息,也足以令她对这小屋的主人好感大增。
这厢饭毕,老岳已将碗筷收拾妥当。蓝玖见自己也叨扰了邻居半日,正要谢过归去,却被老岳一声叫住。
“你稍等一下!”
蓝玖正自疑惑,忽觉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清逸幽雅,是梅花的香气。
“这是新开的红梅。”老岳笑着解释道,“你那屋子里药气太重,连带你自己也满身都是,用花香能压一压,免得熏跑了别人。”
蓝玖一阵无语。行医之人,身上如何能没有药味呢?但念及这是他的一片好意,而且这片好意,她本身也很乐意接受,于是便受用地向他道了声“多谢”。
梅花艳而不妖,坚忍不屈,凌寒留香,正是医者应该学习的品格。
这是师父曾与她说的,她一直铭记于心。
然而如今回想起来,却恍若隔世。
原来,又已到了梅花盛开的季节吗?
蓝玖猛然一怔,忽觉怅然若失。
晚饭时候,老岳又来找她了,说是在江上垂钓了半日,终于钓上了一条大鱼,一时兴奋难耐,要邀她一起来分享这胜利的果实。
蓝玖没有拒绝,只是笑他:“天寒地冻的,学什么不好,要学那柳河东诗里的,做那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老岳一边蹭着她屋里的火炉,一边嘻嘻笑着,待身上暖和了些,又去地窖捧了一坛子酒上来,道:“酒能暖身,又能怡情,今日兴致正好,这坛好酒此时来喝最合适不过了!”
蓝玖见他高兴,也去摸了两只酒杯出来,笑道:“那好,今日我也陪你喝几杯,来给我满上!”
老岳一怔,迟疑道:“你会喝酒了?”
蓝玖正在兴头上,一时倒没在意他问话里的涵义,只回答道:“以前是不怎么会喝,但如今学会了,略微喝几杯还是不成问题的!”等了一会儿,发觉老岳还是没反应,便又叩了叩桌板,笑道:“你在想什么呢?相信我,快给我倒上!”
老岳似是才回过神来,忙“哦”了一声,将酒倒上,递到她的手里。蓝玖抿了一口,称赞道:“嗯,还不错,可算得上陈年佳酿!”又拍了拍老岳的肩膀,笑道:“那我把炉灶借你了,那条鱼就由你来下锅了,毕竟我的厨艺……你是知道的!”
老岳似是受到了惊吓一般,一个纵身跳起,扶额叹了叹,道:“你放心,我有这个觉悟。”
蓝玖对老岳的厨艺自然是十分非常的有信心,所以美味佳肴一出锅,她便大力地捧场,连带酒也多喝了两三杯。
结果显而易见。
老岳神色复杂地看着伏在桌上神志也不甚清醒的蓝玖,手执着的那只酒杯在虚悬良久后,终于喀嗒一声放下。他伸出手来,理了理她散在额间的鬓发,半晌,开口唤道:“玖玖。”
那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回应,模糊又听不真切。
老岳却没有在意。他一只手转着空酒杯,兀自接着他自己的话头道:“你听说过,江南武林有一门派,驻于徽州地界上的齐云山吗?”
迷糊中的蓝玖似乎受到什么打击一般,身躯微微一颤,继而睁开一双黯淡的眼眸,嘶哑着声音道:“你……你说什么?”
老岳却低头看向她,笑了笑,平静地回道:“我早年云游之时,曾对一些江湖轶事极感兴趣,心向之往之,自然也就听得多些,记得多些了。而这其中,令我觉得有几分意思的,倒是关于那齐云派前掌门岳梓乘的。”
蓝玖愣了一愣,奇道:“前掌门?”
她不问江湖之事已久,在她的印象里,齐云派的掌门当家还是那个当年怎么看都不靠谱的岳老二。
岳梓乘,宜归梓里,乘澜而去。
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起了这句话。
这边老岳也顿了顿,道:“是的。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掌门是当年的二当家陆梓丰。”
“哦。”蓝玖轻声道,“所以呢,岳梓乘怎么了?”
是许久不见了,他怎么就不当掌门了呢?
“他……听闻他喜欢了一个邪教的小姑娘,但两人决裂了,后来那姑娘远走不知所踪,他辗转反侧放心不下,便辞了掌门之位去寻她。”
如此的简短,又如此的荒诞?
蓝玖忽而笑了,还笑得很大声。
“你这是哪里听来的呀,怎么听怎么都不靠谱呢!”
简直和这故事的主角当年一个样!
“你不信?”老岳问。
蓝玖摇摇头,道:“不信,你说的这人,我先前也听说过,就算他年轻时确实极不稳重,不像个掌门应有的样子,但也绝不是个行事如此荒唐之人,更无论后来的他!况且他都一派大佬了,又怎会真的为了一个邪魔外道的小姑娘就远走高飞了呢?”
“再说了,你讲的这个没头没尾,既无前因,也无后果,怎么听都像随口编造的,我怎么会轻易相信呢?”说完她还拍了拍老岳的肩膀,笑道:“不过呢,略去这其中的真伪,细细回味,这倒还是个值得遐想的故事呢。”
“值得遐想?那也很好啊。”老岳笑道,“那你想到了什么呢?”
“我……”蓝玖正欲顺着故事畅想一番,却忽觉头一阵一阵的发疼,还晕乎乎的。她料想是酒喝多了的缘故,便没再说下去,反而向老岳发问道:“对了,你怎么会对那岳掌门的事情感兴趣呀?”
却还没等他回答,便先笑嘻嘻地追问:“是不是你们都姓岳的缘故啊?”
老岳看着她,微微一笑,半晌用那低沉而又温柔的嗓音回答道:“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