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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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父母在,都远游【一】

当春天来临的时候,山花正好盛开,嫩芽打了个呵欠睁开眼看了一眼太阳。

可春天是要播种的,唐建华扛着锄头上山的时候,淑华在为他收拾行装,最后建华决定接受王知的建议去绥阳,具体还不晓得是做什么,但是至少还是可以挣些钱的。这个家已经入不敷出了,昨日深夜,细腻的春雨就这么无声飘荡在山野之间,前些日子种下的种子会在夜里生根发芽。

夫妻二人深夜未眠,仅仅靠着一年到头刚好供以温饱后剩下的粮食贱卖换来的微薄利润几乎很难养活这个家,更何况如今还多了个唐怡等着吃饭。

淑华说想要老大唐楠干脆不读书了,就直接跟着那些个亲戚出去打工算了,省下了一年不菲的学费不说,还可以补贴家用。家里少一张嘴吃饭日子也没那么紧巴。

她受够了这种仅可饱腹的生活,可是还能怎么样呢?日日夜夜坐在神龛前祈求神明的庇佑吗?祈求上天会降下恩泽,然后睁开眼就有花不完的钱和拥有一切?那该会是多美好的事啊,淑华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每一次赶集看到的商场里琳琅满目陈列在柜台中的花衣裳,衣着光鲜的人在其中挑拣,付款时都不会还价的那种勇气,是淑华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快乐。

淑华从来不会埋怨建华没本事,或许这算是她作为一个妻子身上足以闪闪发光的一点,她其实也能明白一点,这都是命。

她不识字,不晓得命这个字该怎么写。

哪怕再怎么目不识丁的人都晓得命运的残酷,有的人生在罗马,有的人穷其一生也看不到曙光。

就像大树下还未曾破土而出就已经消失在荒野的种子,没有看到太阳和月亮就已经在潮湿阴暗的泥土里度过一生。

很悲惨吧?

淑华就是这么想的,为什么……我要过这样的苦日子呢?

她伸手去触碰到熟睡的唐怡柔嫩的脸颊,像触电一般收回,然后重重叹气。

这一次她没有再和丈夫争吵,她平静诉说着这一切。

建华没有回答,只看着纱窗外的阴暗,像是身在尘泥中等待救援的落难者,可这样的人很多,没人会来救赎他们。

这一夜终究是个不眠夜,或许还会有很多人同他们一样替这个世界守夜,哪怕没有狰狞面目的猛兽张着血盆大口要将他们吃掉,有时候想想,或许就这么死掉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然后重来一次人生,只要别再是人就好了。

……

建华离家那一天风和日丽,适合远游。

背上行囊踏上陌生的地方,蛇皮袋里没有装多少东西,一床薄厚适中的棉絮,几身换洗的衣服,家里所剩无几的钱被淑华分成了几分,就这样,建华揣着二十块踏上了远方的路。

绥阳很远吗?建华是这么觉得的,连兰城也没有离开过的他,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和对未来的不确定。

临走的早晨他亲吻了唐怡的面颊,看不出伤感与否,父亲唐山震前夜与他作别,建诚夫妻俩烧了菜,就这么稀里糊涂到了天亮。

建华离开的第三个夜晚,在老二唐玮和老三唐尧睡去后,淑华将唐楠唤到屋中,母女俩仿佛天生就不对付。有人说性格相似的两个人天生不是知己就是仇人,唐楠觉得这句话没错,十七岁的唐楠如今落落大方,身形姣好,容貌与淑华三分相似,眉眼间又没有淑华那般咄咄逼人,反倒是与建华一般更见平易近人一些。

“新寨你大舅妈娘家的哥哥,也就是赵家老大,那个赵前方,你还记得到不?”淑华开门见山,知女莫若母,淑华晓得与唐楠弯弯绕绕下去只会适得其反,说不得两人最后只是大吵一架然后不欢而散。

看着昏暗无光的房屋,遍布着让人不适的异味,这并不是说屋子里有多么脏乱,唐楠紧皱着眉头,她喜欢洗澡,似乎这样就可以洗去自己身上那种来自于最底层人民独特的恶臭。

哪怕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她依旧不喜欢。

不喜欢是没有理由的,

唐楠就这么看着母亲,看着她甚至是有一些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她忽然间有一种畅快感,往日里格格不入的两个人竟然到最后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母亲先低下高昂头颅。

可就在一瞬间她就明白了淑华的意思,随即就是浓茶般难以咽下的苦涩,像是喝了一大口泡了一整晚的隔夜苦丁茶,带着浓烈的苦涩和微生物发酵后的变质的味道。

若然,还是自己最先被放弃吗?

明明早就已经知道结果,可偏偏还是在心底期冀会有奇迹,可谁能给自己奇迹呢?父亲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家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以往坚定的站在自己这一边的父亲终究还是要抛弃自己了是吧?

那个要抛弃我的父亲终究还是在母亲的强硬下落荒而逃。

难道那个给自己奇迹的人会是江河日下的爷爷?期待着他主张拐杖站在自己面前?

“好,我明天收拾东西。”唐楠没有反驳,甚至是没有问到底是何事。

有些话不一定要完全说开来的,这也算是给母亲留下最后的一丝体面?唐楠这样想着,可还是觉得很委屈,目光落在小妹唐怡的身上,噙着泪笑了起来。淑华很自然地将唐怡放在她怀中,唐楠接过来,轻啄小姑娘的额头,在心里说:

“小妹啊,以后一定不要像姐姐这样,聪明人都过的很惨的……”

临走之前,唐楠站在门口,留给淑华一个侧脸,“什么时候的票?”

“后天。”

“呵呵……”唐楠苦笑,摇头,“晓得了。”

后天?唐楠想了想,后天是什么日子来着?

啊……五月五,正阳日,过端午。

“不可以等到大后天?”唐楠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脸沉在黑暗中,声线有些颤抖,又很努力地在控制着。

淑华犹豫着,沉默着,然后轻声说:

“只有那天的票了。”

好一个团圆日,好一个离家时。

屋外当啷一声,却是那秤砣砸在地上,一声闷响,好似砸在心房,血肉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