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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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台湾:如果我们不曾相遇

遇见什么,什么就是你的命运。

那一天、那一刻、那个场景,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从此,人生重新定义。

2015年春夏之交,天气忽冷忽热。

上海外滩,阴天,薄薄的雾气,人行道上人群熙熙攘攘。路旁的法国梧桐焕发着生机,叶片青葱翠绿,空气里流淌着植物的芬芳气息。

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步履匆匆,突然被一位极有气质的中年男子喊住:“帅哥,你好!冒昧打扰一分钟。真的就一分钟。”中年男子披着条薄薄的羊绒格子围巾,一望而知是有风度、有修养的人。

青年停下来,抬抬浓眉问:“您有什么事?”

中年男子说道:“我们公司从事网络游戏研发,最新的一款游戏在做活动,想找两位真人版男主角。你的形象气质都非常棒,是否愿意去我们公司试镜?就算不适合,只要入围前十名候选人,我们公司也会支付一千块劳务费。如果适合,我们的待遇一定让你满意。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第一眼就觉得你就是我们的游戏英雄,忍不住冒昧跟你聊两句。”他的语速极快,思维之敏捷显而易见。

青年明显愣住,说:“这个……抱歉,我没有考虑过这个方向。我是做科研的。”

“做什么的?我知道美颜、颜值,你做的是什么颜,ke颜?”中年男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可见他习惯追逐社会热点,想到的是看脸,可是,ke颜是什么?年轻人又捣鼓了什么新玩意儿?“科研”这个如此寻常的词,实在没在他大脑的常用词库里,一时脑子短路,转不过弯。

青年何明睿微笑道:“科研,科学研究。”

中年男子恍然大悟,又惊诧道:“噢!科研啊!呃,我劝你好好考虑,做网络游戏形象代言,绝对是收入很高的事情,多少人梦寐以求呢!”

何明睿想想,答:“我没有学过表演,对着镜头会不自然。而且,我确实更喜欢做科研。”

男子答:“我们不需要专业演员,像你这样,帅一点,酷一点,就很好。”

青年答道:“谢谢,不用考虑了。”然后快步进了一家饭店。男子望着他的背影,摇头叹息,似乎惋惜不已。

何明睿拿着手机,无聊地玩着游戏。饭店包厢,这根本不是他想出现的地方,也不是他喜欢的场合。本来约好的晚餐时间是六点,可现在快要七点了,菜还没上桌,因为主宾没到。他眼神空洞地望着这家著名酒店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小包厢,尽量不把内心的不耐烦表露出来。

何明睿现在的身份是上海天源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工程师。

天源公司总裁吕谦坐在与何明睿隔了两个空座位的地方,打过几个电话之后,正在用手机软件处理文件。他微微皱着眉头,左手大拇指和中指卡住下巴,食指弯曲着按在唇上,这是他的招牌动作。开会的时候、听下属汇报的时候、沉思的时候,这个动作就会出现。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把冷峻的脸庞衬托得更加英气逼人。

何明睿身边坐着吕谦总裁的漂亮侄女——吕卓晴。她拿着手机不停地自拍,不时嘟嘴卖萌,不时装酷,或者挤眉弄眼。不能不承认,这个女孩子不管怎么拍都好看,简直没有死角。

此时,吕卓晴伸直手臂,将手机拿远一些,把何明睿也框进了相机。何明睿丝毫不配合地把头转开。

吕卓晴娇声道:“这么不给面子?想跟我同框的人需要排队好吗!”

何明睿微笑道:“抱歉,我确实不喜欢拍照。”

吕谦叹口气道:“自恋狂。”

吕卓晴脱口道:“自恋有什么错呀!上帝爱不爱我,是上帝的事;别人爱不爱我,是别人的事;我自己必须爱自己。”

吕卓晴偏转头,继续对着何明睿攻坚:“我们拍个合影,保证有人舔屏,说我们是一对璧人。”何明睿不作声,不回头,没有要理会的意思。吕卓晴实在不是他喜欢的款。

吕卓晴泼辣地笑道:“我已经在撩汉了有没有。只是……不知道是我段位不够,魅力不足,还是因为我撩的是一块木头。”这位涉世不深的美女目前只有两种恋爱模式:要么虐别人,要么虐自己。大学期间,总有三五成群的男孩子围着她,有人给她买饮料,她高兴了会笑吟吟地接过来喝,边喝边含糊地道谢,不高兴了直接甩出好远。而现在她在何明睿面前低声下气,简直是自己找虐。

何明睿笑道:“一块木头。”依然不合作。吕卓晴便自顾自用美图秀秀处理自己的照片,不再理他。

何明睿也奇怪为什么自己对吕卓晴完全没感觉。这样漂亮又富有的女孩,怎么就收服不了他呢?模糊地,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穿蓝色连衣裙的美丽身影,轻盈舞蹈着,可这个影子是不是太遥远,已经模糊?

他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翻出一个女孩的头像,仔细端详。

她是上海一家时尚杂志的编辑,笔名叫小七,应该也是二十出头,几天前在朋友的生日派对上认识的。小七长得很像一位当红的大明星,非常美,是个又美又有气质还有才的女孩子,真是不多见。在何明睿看来,不是能背几句别人不会的锦绣诗文、会写几个人家不会写的生僻字就叫有才,那大不了是个学究。真正的有才是对世界上的事物有通透而独到的领悟、自己想做什么能够得心应手。何明睿后来看过小七写的一些报道,为之折服,才真正觉得小七是才女。

当时他们坐在一起,召集人一一做了介绍,小七立刻成为众人的焦点。闲谈中,有人问:“你为什么叫小七啊,真有七个兄弟姐妹?”小七大叫:“怎么可能啊!你们谁家有七个兄弟姐妹?我们这一代,有两个的都算多好吗?”

那人继续逗小七:“那你叫小七总有原因。难道你是七仙女中最小的小七?”小七没心没肺地笑道:“这个解释很可以啊!不过,最正确的解释是,我喜欢7这个数字,所以自名小七。”

又有人问小七是哪里人,小七说:“我是湖南人。”何明睿就开玩笑道:“湘妹子啊!听说湘女多情,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话音刚落,何明睿觉得,话题似乎有点过,于是赶紧补一句:“对不起,小七,这玩笑可能有些轻薄,我不是故意的,也很少开这类玩笑。”

小七看他一眼,笑道:“还好,我没有觉得被冒犯。人长得帅呢,总是容易被原谅。你倒是有资质开这样的玩笑。”她歪头想了想,然后说:“湘女多情这话也许是真的。目前我没爱什么人,如果真被我爱上,也是蛮辛苦的,因为我对人对事都容易上瘾,不小心被我爱上就难脱身了,我很烦人的。”说完她笑起来。何明睿看着她的笑脸,很难得地,花痴病犯了。

座中一个男青年不服道:“小七,他有资质,我有吗?”小七爽朗地笑着答道:“今天只能有一个人获得资质。”

男青年酸溜溜地道:“好吧,有资质的帅哥帮你代酒。”小七道:“你说反了,我可以帮有资质的帅哥代酒。”这话真是一语惊人,大家都呆了,等反应过来,一片惊呼声。小七继续说:“不是开玩笑噢,虽然我平常很少喝酒,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天生不醉,拼酒的话,只要你们当中没有特别能喝的,加起来都喝不过我。不过呢,今天我要开车,高挂免战牌。改天再说。”

漂亮有才还特别能喝酒,这小七太令人刮目相看了。于是何明睿热情地说:“小七,我们加微。”小七美丽的眼睛瞪圆了,说:“交杯?可我今天要开车啊!”何明睿蓦地脸红了,笑着说:“我是说加微,加微信。我可没那么大的胆子跟头一回见面的美女交杯。”小七自己也红了脸,说:“啊?这个误会太大了,我自己想多了!来来来,我们以茶代酒,碰碰杯。”碰杯的时候,小七调皮地给了何明睿一个媚眼。那道眼波扫过来,何明睿不禁心荡神摇。

喝过茶,他们马上互相加了微信。何明睿感觉到小七对他也很有好感,这种感觉,彼此眼神接触几次,心里就有数了。难得有一个女孩子对得上何明睿的感觉,假如他去追,肯定是很有希望的。他承认,心底有些东西在蠢蠢欲动。

何明睿对着手机上小七的照片,展开一个白痴式的笑容。

这时候包厢门开了,何明睿收回思绪,抬眼看过去。

袁来一进门就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害你们久等了,我一直在等实验结果,耽误大家时间了。”

“木头”何明睿突然张口结舌,脸上不受控制地呈现惊喜得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神聚焦在跟袁来同时进来的女孩子身上。林雨蓝跟在袁来身后,当她看到何明睿,立刻傻了。何明睿脸上的表情似乎在瞬间传染给她,她也惊讶得傻傻地张开了嘴。

世界怎么可能这么小,难道这是真的吗?两年前何明睿惊现台湾的时候,林雨蓝已经傻眼过一次了。她搞不懂,这个男人,怎么每次出现的时候,都要让她目瞪口呆。不同的是,上一次,一切都在何明睿的掌握中,他微笑淡定;而这一次,他也是毫不知情,大为惊讶。

“你们认识?”袁来和吕卓晴异口同声,袁来问林雨蓝,吕卓晴问何明睿。何明睿和林雨蓝对望一眼,心照不宣地淡淡说道:“是。”

吕卓晴狐疑地说:“奇怪,你们怎么可能认识?”林雨蓝只是微笑,不说话。何明睿说:“这可真是一言难尽,以后有机会再讲故事。”

吕卓晴不依,叫道:“不行不行,我现在就想知道。”吕谦道:“来来来,坐下说话。”

大家入座,袁来挨着吕谦;林雨蓝右边是袁来,左边是何明睿;何明睿坐在林雨蓝和吕卓晴之间。

“说说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吕卓晴挑衅地望着林雨蓝,那口气,好像何明睿是她的什么人。林雨蓝不知就里,以为这位咄咄逼人的美女是何明睿的女朋友,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掩饰地端起茶杯喝水,不小心呛到,咳嗽起来。她掩嘴咳了一阵,稍微消停便说:“对不起!”马上又咳了起来。何明睿和袁来同时伸手想帮林雨蓝捶捶背,两只手差点碰到一起,又触电般同时缩了回去。

好不容易停止咳嗽,恰好菜上来了,服务员也已经逐一给各位倒了酒。吕谦举杯说:“来,今天我们大家聚在一起,就是缘分,先干一杯,待会儿慢慢介绍,互相认识。”吕卓晴本想继续追问,闻言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酒杯见底,何明睿怕林雨蓝难堪,主动解释道:“今天在这里见到林雨蓝小姐,真是出乎意料。我们很早就见过,在中学的夏令营认识的。来,为今天的相逢,我敬林小姐一杯。”简单的几句话,似乎交代清楚了,吕卓晴警惕地望望林雨蓝,倒也不再问什么。

林雨蓝暗想:“他这话是为了撇清自己,还是为了替我解围呢?”

何明睿见林雨蓝和袁来一起进来,刚刚林雨蓝咳嗽的时候,袁来又伸手准备为她捶背,也在暗暗揣测林雨蓝和袁来是什么关系。

袁来起初还打算介绍林雨蓝是他带的实习医生,见到何明睿之后,出于第六感,立刻把他当假想敌,故意含糊其辞,干脆不介绍,内心希望别人误以为林雨蓝是他的女朋友。林雨蓝在医院报道之后,想起姑姑的病,主动要求到新药研究中心。而袁来悄悄找了院长,要求带林雨蓝。

于是这餐饭只有吕谦和袁来闲谈,偶尔聊一两句正事,其余人各怀心事,吃得很潦草。

这时候,意外状况发生了。服务员把一份三鲜拼盘往沸腾的火锅里倒的时候,手一滑,连食材带盘子一起掉到汤锅里,在服务员发出惊叫的同时,不少菜汤飞溅出来。林雨蓝、吕卓晴、袁来三个人都中了招,衣服被溅上油污。

林雨蓝和袁来都是一惊,吕卓晴开口就发飙:“怎么回事,你弱智啊?!”

服务员惊惶地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这盘子太滑了。”

“怪你有什么用?我的衣服都弄脏了,这外套好几千块一件,你赔得起吗?”吕卓晴大声呼叫。

“幸亏人没事,还算好。”林雨蓝打圆场。

吕谦也开口道:“卓晴,算了,一个服务员,也不是故意的,就别为难她了。等下我让领班打个折,差价算你的干洗费。这种普通的油污都是可以洗掉的。”吕卓晴只好作罢。

何明睿赶紧说:“来来来,吃点东西,喝酒,今天真是太热闹了。”突然,吕卓晴不由分说,故意把自己杯子里喝剩的酒倒一半给何明睿,何明睿开始没留意,等他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喂,你怎么回事?”却也无可奈何,总不能不给面子把她的酒倒掉。吕卓晴娇声暧昧地笑。

吕卓晴是有意为之,希望让她跟何明睿的关系看起来很不一般,林雨蓝果然一阵黯然。

道别的时候,何明睿还是鼓起勇气,要了林雨蓝上海的新号码。

晚上,林雨蓝和丁雯雯微信聊天:

今天居然遇到了何明睿。

天哪!你们真是太有缘了!如果他再对你表白,不要拒绝了,你心里明明有他。

表白什么呀,他貌似有女朋友了。

啊!男人真是易变!才三年多,上次他来台湾不是对你信誓旦旦的吗?

可是那时候我拒绝他了呀!何况也谈不上信誓旦旦,表达得很含蓄。唉,算了,不提他。你最近开心吗?

我很好。其实,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去了大陆。

什么秘密?

我们台湾有名的富豪居然对我表白,我不敢相信,不敢接受。

什么?真的?天哪!恭喜!

你现在什么也别问,问了我也不方便回答。以后慢慢跟你说好吗?他还说在大陆有不少投资,会带我去大陆。我们应该会在大陆见面的。马上有事了,拜拜。

现代版灰姑娘遇到王子?林雨蓝真是又惊又喜,很为丁雯雯感到高兴。然而转念想起何明睿,又有些难过。

三个死党闺蜜,丁雯雯与富豪有了密切交往;蔡意涵求学美国;自己却一意孤行地开启了一段未知旅程,林雨蓝禁不住黯然神伤。美国也曾经是林雨蓝的目标之一,妈妈谢思虹曾经力主她去美国继续学医。现在她孤身一人来到大陆,而心里在意的人看起来又有了别人。是不是真的走错了路呢?

午餐后,林雨蓝坐在办公桌前,想起何明睿的事,有些心神不定,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拿出手机给谢思虹打电话。

“妈,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就是生病了,住院。”

“什么,住院,什么病啊!以前从来没有住过院的,这次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被自己的女儿气病了!”

“妈,你是说气话,还是真病了?”

“也说气话,也真的病了。你爸爸出差,戴维上学,连个照顾我的人都没有。你如果还把我当妈,最好马上回来。”

林雨蓝叹口气道:“妈,你先好好休息,我想想办法。”

“除了赶快回来,还有什么办法好想!”

“妈,我会想出办法的。你住在什么医院啊?”

“你又不回来,我懒得跟你说。挂了挂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林雨蓝马上给林致中打电话,林致中果然在外面出差。“爸,你什么时候回家?妈妈是不是病了?”

林致中道:“你妈妈这两天身体是不太舒服,但没有太大关系,你不用担心。”

“噢,爸爸你自己要多保重。”林雨蓝以为林致中只是安慰她,也就不再多说,马上给丁雯雯打电话,嘱托丁雯雯下午下班之后买点水果去谢思虹上班的医院看看。林雨蓝说:“雯雯,我妈妈说自己病了,在住院,拜托你帮我去看看她究竟怎么样。如果很严重我就必须回去。我妈妈在医院也算半个名人,很容易问得到的。”

黄昏时分,丁雯雯打来电话,说谢思虹没有住院,照常在上班。她说:“雨蓝,阿姨根本没有病,顶多是精神不够好,我去找她的时候,护士告诉我她在值班。我估计你妈妈是故意说自己住院了,想让你回来。所以我都没去找她。水果买了,没送,我不好意思去找她啊!不然当面拆穿不好吧?”林雨蓝笑了起来,说:“雯雯,我觉得你做得很好,谢谢你。水果你就自己吃吧!拜拜。”

想了想,林雨蓝马上拨谢思虹的电话,开心地说:“妈妈,你什么时候学会演戏了?给我演苦肉计!”谢思虹也笑道:“鬼丫头,越来越坏,你怎么知道的?”

“我让朋友给你送水果,她说你在值班,没有住院,朋友就不好意思露面了。”

谢思虹道:“反正我用心良苦,就是希望你回来。你可千万不要跟何明睿谈恋爱啊!必须回台湾。”林雨蓝道:“哎呀,不会啦。你照顾好自己哦!”

放下电话,林雨蓝的思绪又溜到了何明睿身上。仅仅三年多,难道何明睿就真的改弦易辙了吗?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2011年底,台北科技大学。

周末一大早,多功能报告厅里座无虚席,连过道都挤满了人。钱教授的报告主题是“生物科技与人体健康”。台北科大很重视这次讲座,特意在台湾多所大学发了海报。

林雨蓝是外校来的,没占到位置,于是静静站在靠前的走廊边。突然她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转头一看,撞见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天哪!居然是何明睿!林雨蓝做梦一般惊异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何明睿指指台上说:“我是钱教授的学生,来给他当助理。今天我比较忙,把你的地址发给我吧,改天我去找你。你有我的电话吗?我的号码一直没变。”

林雨蓝点点头。她本来是特意来听报告的,意外遇见何明睿使她芳心大乱,钱教授讲了什么,一句都没有听见。

当天下午,台大医学院。

大二女生宿舍里,林雨蓝正在洗头发。她对自己的飘飘长发异常珍爱,洗得很小心,也有些慢。

可视对讲系统发出管理员的声音:“林雨蓝,楼下有人找。”蔡意涵跟着叫:“雨蓝,雨蓝,快一点。”林雨蓝应声道:“小白菜,你帮我下去看看好吗?可能是快递,我现在一下子出不来。”小白菜这个昵称源于某堂课,蔡意涵走神,老师把她叫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她支支吾吾回答:“蔡意涵。”老师问:“什么?蔡……什么涵?”一个调皮的男生低声说:“小白菜。”蔡意涵居然糊里糊涂地跟着脱口而出:“小白菜。”全班哄堂大笑,老师也笑了,说:“好吧,以后你就叫小白菜。小白菜同学,上课务请专心。”落下“小白菜”的绰号,真是不能怨人。

两人从小学就是同学,大学又同一间寝室,以前她们省掉姓互称名字,后来林雨蓝也不知不觉跟着大家叫“小白菜”。本来丁雯雯也想考台大,但是她的文化成绩不够好,想着自己动不动就把汤汤水水撒在身上,需要练习身体协调,于是干脆去一所职业学校学舞蹈,准备毕业后当健身教练或舞蹈老师。她每天进行高强度、高难度的训练,很快成了尖子生。

蔡意涵帮林雨蓝下楼看情况,等林雨蓝吹干头发款款出来,她还没上来。林雨蓝猜可能不是快递,只好披着及腰的长发下去找她。

究竟是谁呢?林雨蓝不太跟人交际,也就是几个闺蜜和几人共同的男性朋友游思聪。林雨蓝感觉到富家子弟游思聪有意于她,但每次都巧妙地回避了。四个人从小一起玩到大,算是发小儿,只是游思聪比几个女孩子大了几岁,这两年在他家族的公司有一搭没一搭做点事,又有钱又有闲。上次武汉夏令营时,游思聪随父母去了欧洲,不然一定会去夏令营凑热闹的。

难道这次也是游思聪?他倒是常来,但来之前一般会电话联络好。或者,是昨天见到的何明睿?当时彼此匆匆忙忙的,林雨蓝后来把地址发给了他,他回复:“这几天时间特别紧,我尽快来找你。”

夏令营分别后,刚开始的半年两人是有联系的,后来各自都忙,加上都不知道是否能再见面,也就慢慢断了交流。两人中断往来不知道是哪个环节的原因,也许因为彼此都忙,也许因为彼此都认为两个人的感情没有希望。

其实林雨蓝觉得自己心里一直有何明睿的位置。偶尔去花莲看爷爷,她还会独自抽空到海边散步,希望再次看到蓝眼泪,却一次都没有见到。她还为此惆怅不已。何明睿不是说过要一起来看蓝眼泪吗?会不会有这么一天呢?

到了楼下,林雨蓝一眼望过去,跟蔡意涵说话的果然是何明睿。

时光的雕刻刀永不停息地雕琢着世间的一切。野蛮生长的青春期里,三年过去,林雨蓝出落得更加灵秀动人;何明睿的体格明显比以前更强壮,看起来也成熟了许多,已经是一个地道的男子汉。两人目光一碰触,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明显是有些羞怯。

林雨蓝对蔡意涵说:“小白菜,要不麻烦你给丁雯雯和游思聪打电话,我们一起聚聚。”于是,蔡意涵给游思聪和丁雯雯打电话,何明睿和林雨蓝聊开了。

何明睿的导师钱教授应邀到台湾学术交流,他抓住机会申请一起来台湾。钱教授在武汉同时带了五名学生,何明睿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所以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我想来找我大爷爷,就是我爷爷的亲哥哥。大爷爷曾经是一名国民党军官,听说他到了台湾,也不知道是否还活着。”何明睿看了一眼林雨蓝,接着说,“然后,看看能不能找到你。没想到那么巧就碰上了。今天到你们学校,你又是校花,随便问几个人,一下子就找到了。”

林雨蓝开玩笑说:“我们学校是有好多校花,你看看,到处都是,一朵一朵,五颜六色的。”何明睿朗声笑起来。

林雨蓝正色道:“关于你大爷爷的事,如果有时间,周末我可以带你去我的乡下老家花莲,我爷爷在那儿。他以前也当过兵,可以问问他知不知道。”迟疑了一下,林雨蓝又道:“还有,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可以看到蓝眼泪。”何明睿说:“那太好了。这次我可以待半个月,应该有时间。”林雨蓝道:“那行,周末我们去花莲,我邀请几个小伙伴一起去。包括丁雯雯,你认识的,她如果有时间也会去。”

正说着,游思聪和丁雯雯过来了。丁雯雯一见何明睿,就笑道:“何哥哥更帅了!”何明睿打量丁雯雯一眼,由衷说:“雯雯才真是越来越漂亮。”丁雯雯笑:“在雨蓝面前,哪好意思觉得自己漂亮啊!”说着,丁雯雯亲热地搂住林雨蓝的腰。蔡意涵也过来跟丁雯雯抱在一起。三个美少女笑笑闹闹的,很是开心。

游思聪提议去钓虾,然后吃烤虾喝台啤,得到三个女孩子的热烈响应。何明睿自然是客随主便。

游思聪说:“烤虾配小白菜,是我们台北的超级美味。小白菜呀,很好吃啊!”蔡意涵尖叫着去捶打游思聪,游思聪拔腿就逃。

林雨蓝知道何明睿不懂,就解释了“小白菜”绰号的来由。何明睿说:“他们两个打打闹闹,看起来像一对情侣。”林雨蓝否认道:“不是,我们几个一直从小玩到大,像兄弟姐妹,没有那么敏感。”她顿了顿,接着说:“不过,奇怪,游思聪平常从来没有这样跟小白菜开过玩笑。今天表现得过于夸张了。”

何明睿笑道:“那一定有原因。”林雨蓝问:“什么原因?”何明睿看了林雨蓝一眼,笑笑不语。

丁雯雯快言快语地插嘴道:“游思聪说不定是吃何哥哥的醋哦!他平常对雨蓝最好,今天见何哥哥从大陆跑来找雨蓝,心里肯定有想法啦!”林雨蓝涨红了脸,争辩道:“雯雯,你少胡说。”丁雯雯笑:“好吧好吧,算我错了。我这不是在帮你分析吗?”林雨蓝笑道:“少来,你以为你是福尔摩斯。”

何明睿一直微笑,什么也不说。

几个人上了游思聪开来的奔驰车,直奔钓虾场。

所谓钓虾场,就是一个人工水池,池子里养殖了许多虾子,以虾头比较大的泰国虾为主。经营者准备了钓虾工具、烧烤工具及食材,钓上来的虾子可以自己带走,也可以就地加工。

大家找地方坐下的时候,何明睿才发现三个女孩子居然清一色穿着破洞牛仔裤和“小脏鞋”,都是人为有意做旧、做“脏”的。不久前他看到过一份资料,措辞有些夸张,大意是说整个人类的未来会毁在人为做旧的服饰上。因为原料加工过程中,为了达到做旧和破洞的效果,会消耗更多清洁的水和能源,使用一些有毒的化学药剂,造成不必要的环境污染。何明睿也曾经是破旧牛仔服的拥趸,读过这份资料后,再也不买这类衣装了。即使喜欢牛仔面料,也尽量买新的。麻烦的是,因为破旧面料流行,他要找新的牛仔装都相当困难。于是,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宣传人为做旧面料的危害。这一次,他自然也准备说,但得找合适的机会。

游思聪第一个钓到虾子。他边把虾往桶里丢边说:“你们加油啊!虾子是很笨的东西,看看看,随便把诱饵丢进去,它们就抓住了。”何明睿这才发现钓虾子的工具仅仅是一根小木棍,上面用棉线绑着饵料,连钩子都没有。他以前从来没有钓过虾子,觉得很新鲜有趣。

很快,林雨蓝发出胜利的尖叫,她竟然一下子就钓上两条虾——一只虾子咬住饵料不放,另一只虾子紧紧抱住前面的不放。

大家的兴致被调动起来。何明睿的运气却没有那么好,他明明看到一只大虾子咬住钓饵,屏住呼吸用力一拉,想不到那只虾子却把饵料松开,掉回水池。

丁雯雯笑着说:“何哥哥钓的这只虾子太狡猾了。”林雨蓝叫:“加油啊!”蔡意涵嘴里嘀咕:“怎么,这些虾子都认人啊!长得帅、长得漂亮的人,就有虾子咬饵,我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游思聪说:“你最好用小白菜当诱饵,虾子也吃小白菜的。”蔡意涵站起来打他一拳,游思聪大叫:“你干什么?别把我打到水池里去了!我可不想变成虾子。”这时何明睿发出一声胜利的大喊,他也钓到一只虾子,尽管是一只个头比较小的幼虾。他说:“我的人生第一钓啊!”引得大家大笑。

笑闹中,竟然很快就钓了大半桶。

游思聪提着虾子送去加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桶上的铁丝居然钩住了蔡意涵牛仔裤上的破洞。蔡意涵尖叫:“喂喂喂,把我当虾子啊!”众人笑翻。

笑完,何明睿趁机赶紧说:“女孩子们,建议大家以后别再买破洞款牛仔裤和这种做旧的小脏鞋了,后果非常可怕。”他把有意做旧会有害环境的道理讲了一遍,女孩子们面面相觑,游思聪说:“学我。我的衣服都要穿五年以上。”

“什么?”这下别说女孩子,连何明睿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么有钱的人,怎么可能一件衣服穿五年?游思聪说:“这是我老爸立的规矩啦!我觉得还好,衣服穿久一点也没什么。反正我的衣服那么多,每件穿几次,不知不觉就超过五年了。”何明睿起初以为游思聪是那种传说中的富二代、纨绔子弟,闻听此言,感觉他其实很淳朴,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烤虾送上来了,五个人大快朵颐,啤酒加烤虾,简直是台湾第一美味。

正吃着,有几个人走近他们,为选举拉票。何明睿觉得有些意外。林雨蓝告诉他,这几个人是参选者的粉丝,不是正式的拉票团队。这些年,参选人为了拉选票,真是招数迭出,有打美女牌的,有使用卡通形象的,有时候还会送一些小礼物拉拢众人。

蔡意涵故意恶作剧地喊:“我支持又帅又有型的啦。”

拉票团队的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游思聪打圆场道:“小白菜,你这哪是在选领导人,是在选男朋友吧?喝酒喝酒。”大家一阵哄笑。

才喝下一杯啤酒,林雨蓝和丁雯雯的脸颊就泛出两朵桃花。游思聪开玩笑说:“看看,只有小白菜的脸一直是白的。真正的美女喝酒都脸红。”这回蔡意涵只是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他。

林雨蓝说:“我再喝一杯就不能喝了,喝多了会醉。对了,这个周末何明睿同学要去花莲找人,去看蓝眼泪,我们陪他一起去好不好?”蔡意涵和游思聪都说要去,只有丁雯雯犹豫不已。她在一家机构兼职舞蹈老师,而且是那家机构的金牌教练,不能轻易请假。

何明睿体贴地说:“大家能去就去,在一起玩当然最好,如果有事就别勉强。这次我会在台湾待十几天呢,还有机会再聚。”丁雯雯于是说:“何哥哥,我就不陪你去花莲了。回到台北我们再一起玩。”

游思聪开玩笑说:“该去的不去。不该去的反倒赖着去。”蔡意涵叫:“你的意思是谁不该去啊,你自己不该去吧?”林雨蓝笑:“你们都该去,我这个不该去的也要去。”

大家都喝得比较节制,喝到开心就自动喊停,旁人也不劝。最后,因为喝了酒,游思聪打电话叫管家开车一一把大家送回。

何明睿觉得非常开心,一切都恰到好处,好吃又好玩,怪不得钓虾在台北如此流行。

平常去花莲,林雨蓝和父母一般选择搭火车,两个多小时就到了。不过这一次时间比较充裕,游思聪愿意开豪车自驾,走海岸线,欣赏沿岸的海洋风光,几个年轻人特别兴奋。

还没上车,游思聪就说:“雨蓝,你坐副驾驶吧!”林雨蓝错愕了一下。因为她没打算坐前面。蔡意涵大叫:“我坐前面吧!”游思聪夸张地说:“你不行,太八卦了,等下别害得我把车开到海里去。”何明睿微笑道:“确实,让雨蓝坐副驾驶比较好,毕竟是去雨蓝老家。”游思聪抿嘴微笑,于是林雨蓝大大方方坐了前排。其实,她本来希望跟何明睿一起坐后排,更方便交流。

关于怎么坐,游思聪事先动了一点小脑筋。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开口,结局一定是蔡意涵坐副驾驶。那不是他想要的局面。三个女孩中,他内心最喜欢林雨蓝。虽然从来不曾正式表白,但他觉得总有一天水到渠成,会向林雨蓝求婚,但半路杀出的何明睿让他感到了某种威胁。

敏感如林雨蓝,当然懂得其中的种种微妙。事实上她的心思还没有定。只能说她对何明睿更有好感。新鲜感和好奇,是爱情的强大催化剂。

两次停车去海边疯一阵之后,游思聪的奔驰居然抛锚了。

“真是莫名其妙,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游思聪觉得没面子,很生气,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管家大发一通少爷脾气,怪他没有把汽车维护好。

何明睿温和地跟林雨蓝说:“我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我们那边是打汽车维修店的电话,不知道这边有什么更好的做法?”

游思聪没好气地说:“算了,我的管家会再开一辆车过来。幸亏我们走得还不算远。扫兴死了。”林雨蓝安慰他说:“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们都是好朋友,只要在一起就是开心的,在哪里都是玩。”蔡意涵也说:“是啊,这样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可以更久一点啊!”何明睿微笑道:“小事小事,等一等就好了。”

大家东拉西扯一阵,几十分钟后,管家开来一辆白色的福特越野车。游思聪没了脾气,对管家说:“辛苦了。我们赶时间,就不管你了。”

何明睿说:“花莲很不错,我听不少来台湾旅游的人提起过。”林雨蓝骄傲地说:“确实,风景独好。那里是我爷爷选的地方。”

林又喜坐在家门口的柚子树下,拐杖靠在椅子边。

这是一栋已经有些年头的老房子,平房,中间一间大屋,算是厅堂;两边各有一间小的,分别是厨房、卧室。白墙黑顶,倒是非常醒目。这套房子是他和太太林颜丽珠修建的。颜丽珠是台湾本地女子,和林又喜年纪相仿,1966年,生下林致中仅仅一年以后,外出时意外遭遇车祸身亡。林又喜大恸,埋怨自己命运不济,独自把林致中拉扯大,一直住在老房子里,也不思再娶。

林又喜是被长官逼着来到台湾的,经常忍饥挨饿,吃尽了苦头。1961年,年仅二十八岁的林又喜已经患有风湿病,病情发作的时候枪都拿不稳,被列为老弱病残,只领了三个月的微薄薪俸,以及蚊帐一顶、席子一条、衣服两件,就被流放到社会上自谋生活。他辗转来到花莲,认识了不善言谈又相貌平平的颜丽珠,两人彼此疼惜,仅仅过了三年稳定温暖的好日子,命运又把林又喜丢进了苦海。此后,他一个人连拉带扯把林致中养大。幸亏林致中遗传了父亲的英俊相貌以及母亲的好性格,人又勤奋,在台北娶了医生谢思虹为妻,又有一双儿女凑成一个好字,人生已经算是无比顺利。

一阵风吹来,柚子叶沙沙响。

这棵柚子树长得茁壮高大,满树柚子沉甸甸的,在风中微微颔首,大一点的个头跟足球差不多。这棵柚子树是结婚那年林又喜和颜丽珠一起种下的,林又喜视若珍宝。他小心地照看着,施肥啦,浇水啦,如果发现有虫子,一定会亲手捉掉。隔着宽宽的海洋,另一边的陆地上——林又喜的故乡湖北,也有一棵这样的柚子树。

凝望着一个个果实,恍惚中,林又喜看见旧时光中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像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用剪刀剪、用棍子敲,一个一个地把柚子收下来。他的亲娘在树下叫:“喜子,小心一点啊!别摔下来了!”他们每年都会摘下好几筐柚子,一部分送给邻居们尝尝,一部分拿去卖掉。

记忆中,他的娘有一张多好看的脸啊!然而这张脸笑着笑着,突然泪流满面,喃喃叫:“喜子,你在哪儿呀?快回家,娘想你……”也许人老了,就会变得脆弱。林又喜每次想起亲娘都会落泪。多少年过去了,他都成了快八十岁的老人,他的亲娘早就不在人世了,老家的那棵柚子树是否还在呢?

一辆白色的汽车开过来,在他家门前缓缓停下。林又喜正寻思着来人是要问路还是找水喝,却见到林雨蓝从车上跳下,欢叫着“爷爷”朝他跑来。林爷爷大半年没见孙女了,看到林雨蓝真是欢喜得不得了,新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林雨蓝笑道:“爷爷,你怎么哭了?”林又喜笑着说:“爷爷高兴,高兴……”

蔡意涵、何明睿、游思聪一个个走过来,林雨蓝逐一介绍。作为林雨蓝小时候的玩伴,游思聪、蔡意涵还记得林爷爷,但林爷爷已经认不出他们了。

林雨蓝指着何明睿说:“爷爷,他是从大陆过来的,来找他的爷爷。”林又喜一听,睁大了眼睛说:“噢,大陆过来的啊!好啊!好啊!你爷爷叫什么名字?”

何明睿迟疑着说:“我来找我爷爷的亲哥哥,我叫他大爷爷。我大爷爷的名字是何光远。何,是人生几何的何,光明的光,遥远的远。我大爷爷以前是国民党军官,来了台湾,不知道是否还活着。”

“何——光——远,这名字没听过啊!我们有十几个老兵还活着。有姓田的、姓林的、姓蒋的,没有一个姓何的!可能他已经不在了,好多人都已经没啦!”何明睿默然。他突然想起什么,又说:“林爷爷,找到您,就又多了一份希望。说不定我大爷爷还在,只是没人认识他。下次我把他的照片带过来。这次急急忙忙的,没带照片。”

林又喜频频点头道:“好,那好……”

吃饭的时候,何明睿问:“林爷爷,您是怎么到台湾来的呢?”林又喜抿了一口酒,讲起了往事。

1949年,十六岁的林又喜帮妈妈干活。这一次,妈妈煮好了茶叶蛋,让他拿到火车站去卖,嘱咐他卖完鸡蛋买几包盐、几盒洋火(火柴)回来。过了两趟火车之后,篮子里的鸡蛋已经不多,林又喜打算再等一趟火车。

火车靠近了,林又喜发现这一趟火车上的乘客全是当兵的。其中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对他喊:“小兄弟,到车门边上来,你的东西我全要了。”

林又喜高兴极了,提着鸡蛋走到车门边去,那位长官却像抢一样用力一把拉住他的篮子。林又喜吃了一惊,紧紧抓住篮子不放,想不到那人索性把林又喜一起拽上了车。林又喜拼命挣扎着要下去,那人笑着说:“小兄弟,我们不会亏待你的,给你一个好价钱。”后来,林又喜成了那个人的通信兵,就这样一直到了台湾。

听罢,何明睿问:“那你家里人都不知道你的下落吗?”林又喜摇头:“他们哪里会知道……”

何明睿义愤填膺地说:“什么鬼军官!真是可恶!”

林又喜喃喃道:“后来我也没便宜他!”何明睿问:“怎么没便宜他?”林爷爷摇摇头,不肯说。林雨蓝也觉得诧异,以前她没有听爷爷提起过,没便宜那个人,是什么意思?林雨蓝追问道:“爷爷,你说嘛,怎么没便宜他?”

林又喜还是摇头。

何明睿再问:“你现在还记得他吗?”林爷爷答:“他化成灰我都记得。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哦。这个人姓田,现在还活着,在台北。”他迟疑了一下又说:“下次你可以带着你大爷爷的照片去找他。他认识的人比我多。”

何明睿眼里又燃起新的希望。他接着问:“您在大陆那边的亲人后来联系上了吗?”林又喜说:“联系上了。准备去大陆的时候,雨蓝的奶奶遇到车祸,这件事就放下了。后来我身体不太好,不适合出远门,十几年前我妹妹来了台湾。前两年雨蓝不是去武汉看了她的姑姑吗?那就是我妹妹的女儿。她告诉了我大陆那边的情况,除了我妹妹,基本上也没什么亲人了。”“哦,对对对。”何明睿这才想起他听林雨蓝说起过姑姑林青青。

林又喜又说:“其实这么多年,一直想回去啊!我认识一个熟人,以前禁止去大陆的时候,他竟然想到一个很奇怪的办法,真的过去了。”“什么奇怪的办法?”何明睿一下子来了兴趣。

“那时候我们都还在部队里,没有那么自由,他偷偷地把篮球芯藏起来,篮球皮摆在那里,别人也不知道这篮球没有芯。一天夜里,他把篮球芯绑在自己身上当救生圈,偷偷下海,竟然游回去了。”林又喜回忆道。“喔,那真不是一般的厉害。”何明睿感叹。

“是啊!他身体棒,水性好,才敢这么做。”林又喜说完,摇摇头。话匣子一打开,忍不住絮絮叨叨说起往事。他们刚来台湾的时候,生活条件非常艰苦,住的房子好多都是用甘蔗板搭起来的,又常常思念家乡的亲人,很容易烦恼。其实林又喜不去大陆,除了妻子遭遇车祸,后来身体变差,大陆亲人已经不多,还有一个他从不说出口的原因,那就是并不富裕。他听去过大陆的人说,那边的人日子过得不好,如果他那么远回去了,既见不到几个亲人,又不能给别人帮助,回去干什么呢?所以他索性不再想回去的事。

蔡意涵道:“爷爷,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您现在条件好多了,我们整个台湾都变得很富裕。您知道吗?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前些年来了一个大陆的美女模特,嫁给我们这里的农民噢!我还听说大陆那边很穷哎!”

何明睿赶紧澄清道:“大陆这些年变化很大啊,真正特别穷的人并不多。”

林雨蓝道:“是的,大陆的城市也很繁华。至于模特嫁过来,这个不好说啦!你只是看到表面现象,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蔡意涵道:“那也是。人家的隐私,不是好朋友,也不好去问。其实我很好奇她为什么嫁过来。”林雨蓝道:“我倒是听我妈妈提起过,好像是说年纪大了,不容易找到合适的对象。恰好我们这边的大哥去大陆旅游,两个人认识,就在一起了。”

黄昏,四个年轻人来到花莲的海边,看看能不能见到蓝眼泪。

何明睿说:“我专门查了资料,蓝眼泪是一种会发出生物光的夜光藻,可能是环境变化的原因,近些年变得更常见了一些。”林雨蓝说:“我只看到过一次。真的太漂亮了,就像在一个梦幻世界里。”游思聪和蔡意涵都说从来没有看到过。

一到沙滩上,他们就忍不住疯了起来,时而奔跑,对着大海喊叫,时而打起沙战,时而下到水里去玩。

突然林雨蓝觉得一阵刺痛,惊叫出声,仔细一看,脚底被海滩上的玻璃残片割破了,正在流血。

何明睿一把扶住她,着急地说:“哎呀,我们回去算了,回去找点药敷上。”游思聪扶住林雨蓝的另一边,也说:“对,我们干脆回去算了。”蔡意涵迟疑地问:“那不看蓝眼泪了?”林雨蓝看看自己的伤口,说:“不用回去,没关系,伤口不深,很快会止血的。”她看何明睿一眼,笑着说:“有人漂洋过海,好不容易来到这里,特意来找蓝眼泪,怎么能就这样回去呢?”

何明睿说:“没关系,看蓝眼泪有的是机会,把你照顾好要紧。”林雨蓝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坚持道:“我又不是纸糊的,自己的伤自己知道,真的没事。”何明睿和游思聪互相看看,只好不走了。

蔡意涵大叫:“快来快来,这里有一只大螃蟹!”游思聪跑了过去,何明睿在林雨蓝身边坐下,一动不动地陪着她。

“快来啊!这里有一个鸟窝,还有鸟蛋呢!”又是蔡意涵的声音。

过了一阵,游思聪居然把鸟窝和鸟蛋一起端了过来。林雨蓝一看,里面有六只鸟蛋,蛋壳色彩斑斓,美极了。她说:“还是放回去吧!让它们变成六只美丽的小鸟,多好。”游思聪说:“我听说只要有人动过鸟蛋,鸟妈妈就不会再来了。”三个人面面相觑。

林雨蓝坚持道:“还是放回原处吧。”游思聪说:“我想着是不是可以带回去给你爷爷补补身体。”“不要不要。爷爷会骂人的。”林雨蓝连连摇头。小时候,林雨蓝捡到鸟蛋拿回家,被林又喜狠狠地骂过一顿。那次挨骂,林雨蓝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非常委屈,现在想来,应该是爷爷少年时离开母亲,看不得类似情景。游思聪只好把鸟窝、鸟蛋放回原处。

夜幕降临了,依然没有蓝眼泪的影子。大家继续耐心等待。夜渐渐深了,微微有些寒意。四个年轻人坐在一起,何明睿和游思聪就近弄来一些枯枝,点起了篝火。海面上依旧没有动静。

何明睿坐不住了,他不由分说抓住林雨蓝的手,说:“我们回去吧!我背你。”林雨蓝略略迟疑,还是让何明睿背着走了。见到何明睿背起了林雨蓝,游思聪有些垂头丧气,低着头跟在后面。蔡意涵对游思聪说:“我们俩跑步比赛,看谁先跑到你的车边。”话音刚落,她就开跑。游思聪愣了愣,再看看何明睿和林雨蓝,也开始跑起来。

林雨蓝伏在何明睿背上,脸有些发烫,什么也不说。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

丁雯雯没有一起去花莲,觉得遗憾,也似乎对何明睿有歉意,因此抢着要请大家去吃台北夜市,以示弥补。

台北夜市,小吃种类之多就不用说了,榴莲酥、奶茶饮料、卤味、水果、小点心,应有尽有。香的、辣的,红的、绿的,食材新鲜又打眼;下油锅的嗞嗞声、锅子和锅盖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各类小吃光是闻味道或者看上一眼,就让人忍不住流口水。总之在这里,人的感觉器官根本不够用。

何明睿想吃大肠包小肠,还有各种鱼丸、肉丸。他说:“我对这两种食品感情很复杂,相当纠结。它们味道好极了,可是我妈妈一天到晚要我别吃,说里面的肉有太多假的,大部分都是假冒伪劣的材料。”

林雨蓝说:“这个你大可以放心,台湾食品管理很严,基本上所有新鲜食物都是当天的,如果当天吃不完,店家会把它们处理掉。一旦吃到不新鲜的食物,顾客可以马上投诉,惩罚非常严厉,而且,这店基本就不会再有人去了。”蔡意涵接口道:“大陆那边来的旅游团很喜欢买台湾的食物。”

何明睿大口吃掉一份大肠包小肠,还品尝了一些豆制品,实在是吃不下了,满足地叹息着说:“怪不得台湾夜市那么有名,是真的好吃又放心。”林雨蓝要了一份牛肉丸、一盘水果沙拉,也大叫着吃撑了。

丁雯雯还是老样子,两次把饮料洒在自己裙子上。蔡意涵不停地吃鱼丸,还有空闲大叫:“雯雯,你的体操白练了吗?”丁雯雯叹息着说:“是啊,真见鬼!我已经好久没有失手了!可能今天太激动了!”何明睿本来假装没有看见丁雯雯洒饮料,见她们这样互相调侃,忍不住笑。

游思聪问:“大家今晚还有别的节目吗?我这里有五月天演唱会的票,要不要去看看?”丁雯雯和蔡意涵同时尖叫着说:“太好了!我们要去!我们要去!”林雨蓝看看何明睿,何明睿也正好看向她,两人同时点头。

丁雯雯笑着说:“好幸福啊!我老早就想去看。游思聪哥哥好酷!有土豪做朋友太好了!”

五月天一出场,引起歌迷们歇斯底里的一阵阵尖叫。何明睿知道五月天,看过他们代言的广告,但如此近距离欣赏演唱,还是第一次。五月天控制现场的能力很强,知道如何时而令歌迷们狂热地尖叫,时而让他们感动得潸然泪下。

蔡意涵尖叫:“五月天,帅呆了!”丁雯雯推推她说:“他只是唱歌唱得好,要说帅,还不如何哥哥好吗!”这话何明睿没有听清,林雨蓝却听见了,她不由得悄悄瞄了何明睿一眼。何明睿马上感觉到她的目光,跟她对望一下,两人又慌张地同时闪开眼神,尽量认真听歌。

何明睿对《突然好想你》这首歌最有感觉,似乎是专门唱给他听的。

突然好想你/你会在哪里/过得快乐或委屈/突然好想你/突然锋利的回忆/突然模糊的眼睛/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最怕朋友突然地关心/最怕回忆突然翻滚/绞痛着不平息/最怕突然听到你的消息/最怕此生已经决心自己过/没有你却又突然/听到你的消息

此情此景,此时此地,强烈的爱的激情在何明睿的内心激荡、奔涌。蔡意涵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抓了一大把荧光棒,这时候分送给大家,何明睿一把抓过,跟着大家一起尖叫。

演唱会结束已经快十一点了。游思聪又逐一送大家回家。

丁雯雯家最近,先送她。下车的时候,丁雯雯笑着说:“有土豪做朋友,真是太爽了!谢谢游思聪哥哥。何哥哥下次见。”游思聪开玩笑说:“那你就想办法嫁给土豪。”丁雯雯调皮地回道:“不敢,我胆子小。”

送何明睿的路上,林雨蓝的电话响了。谢思虹很少会这么晚打来电话,这是查岗吗?林雨蓝竖起食指嘘了一声,还摆摆手,示意大家噤声。游思聪干脆把车停在路边。

哪怕是问候,谢思虹的声音也有些严厉:“雨蓝,你在干什么,还没睡呀?”

林雨蓝有些紧张地答:“呃,妈,我准备睡呢!”

“要早点休息。我打电话是要问你,和你一起去爷爷家的那个大陆男孩是什么人?”林雨蓝只说周末跟几个同学一起去乡下,不回家,并没有说去爷爷家。看来是妈妈给爷爷打过电话了。林雨蓝懊悔忘了跟爷爷说不要告诉妈妈哪些人来过。

“啊,你问这个干吗?”

“不干吗。就是给你打预防针,千万不要跟大陆的男孩子谈恋爱,不会有好结果的。倒是游思聪,我看可以。你们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他家世又好。不过,跟他打交道也要保持距离,女孩子还是要自尊、自爱、自重。”

“妈,你说这个干什么呀!我还小呢!”

“知道自己还小就好。现在的年轻人,好多事都乱套了。”

“好了,妈妈,困死了!”

“行,早点睡。这个周末必须回家了啊!”

“好,妈妈拜拜!”林雨蓝赶紧挂掉电话。

蔡意涵问:“你妈妈说什么呀?”何明睿和游思聪也紧张地注视林雨蓝。林雨蓝愣了一下,答:“没什么。幸亏我妈只是问我有没有睡觉。她要是问我在哪里就惨了。我撒谎都不知道怎么撒。”

第二天,蔡意涵也牵头请大家聚了一次,几个人去了台北的酒吧。其实大家喝酒都有节制,喝高兴了就好,绝不喝醉。

随后几天,何明睿给钱教授当助手,不方便出来。一眨眼,在台湾的日子只剩下三天了。最后一天,必须陪钱教授参加聚会,只剩两个晚上可以自由支配。

何明睿觉得必须约林雨蓝单独谈谈。然而,谈什么呢,告诉她,他喜欢她?可是两个人天遥地远,谁知道会不会有好的结局呢?看得出来,游思聪很喜欢她,也许游思聪更适合她吧!如果真的喜欢她,就该替她着想,或者,不约她了?毕竟已经再度见到她,知道她很好,如愿以偿,不是就够了吗?

可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呐喊着,渴望再见到她。何明睿辗转反侧,难以决定,真是愁肠百结。

只剩两个夜晚。何明睿不由自主地再来找林雨蓝。真是很巧,居然只有林雨蓝一个人在寝室里。何明睿喜出望外地约她出去喝咖啡。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夏令营里平衡木上的较量,说起相聚的那些快乐时光。

何明睿怏怏地说:“雨蓝,你知道吗,我真的非常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子,如果你也在大陆,我一定要娶你。”林雨蓝低下头说:“可惜,我不在大陆。”

何明睿握住她的手,叹息道:“不管怎样,能够遇到你这么美好的女孩子,我已经很开心了。在武汉,你穿着那条蓝裙子跳舞的时候,我都看呆了。说实话,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林雨蓝说:“那天在花莲海边,我的脚割破了,谢谢你背我。”何明睿道:“我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大的勇气一下子就把你背起来了。其实我好怕你拒绝。”

“可惜没有看到蓝眼泪。”林雨蓝岔开话题。“蓝眼泪,以后还有机会的。我在大陆那边的海边也能看到。”何明睿盯着林雨蓝,继续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好难过。想到我们要分开,我真是烦恼透了。干脆我留在台湾算了。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要,就留在这里陪你。”林雨蓝笑:“傻话,你办的证件到期后,会被警察抓起来的。”

不知不觉已经很晚了。

何明睿送林雨蓝回学校的时候,鼓起勇气搂住她的腰。林雨蓝微微挣扎了一下,也就任他搂着,到学校附近才把他的手轻轻拿开。

到了楼下,林雨蓝回头看他的时候,他一直呆呆地一动不动。她的心没来由地疼了一下,于是又跑过去,在他面前停下。何明睿紧紧拥抱她,两人深深地叹息,一任年轻的心因为相思而煎熬、疼痛。

或许就是因为内心深处猛烈疼痛的深刻记忆,机会来临的时候,林雨蓝不惜瞒着妈妈直飞上海。

2015年,林雨蓝大学毕业,台大医院和上海协和医院合作,开始一个交换实习生项目,为期一年。林雨蓝几乎第一时间报名,顺利地成了一名交换实习生。

这一天天气很热,房间里开着空调。迷迷糊糊回忆往事,林雨蓝慢慢进入了梦乡。她梦见自己朝一个模糊的人影奔过去,那影子却飘飘忽忽不怎么真切。还梦见自己参加考试,明明知道答案,却对着卷子脑袋发胀,没办法认真答题。

一觉醒来,林雨蓝居然还记得梦里自己拿着空空的试卷,明明知道答案,却非常苦恼、不愿意落笔的情景。这个梦,林雨蓝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