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楚学术文集:柱马屋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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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不通佛教義理

例六、《總編》卷五《十二時》(“佛性成就”)〔〇九六二〕:“欲除煩惱是菩提。則是火宅離生死。”校釋:“‘欲除’原寫‘若知’,乃因下一首有‘若知’二字而訛。‘菩提’見〔〇三五四〕,是智慧之道,如何能曰‘若知煩惱是菩提’?”(1365頁)

楚按:原寫“若知”極是,編者勇於改字,蓋知其淺而不知其深也。釋教自有“煩惱即菩提”之義,乃徹悟之語。《諸法無行經》卷下:“若求煩惱性,煩惱即是道。”按“道”即“菩提”之義譯。智顗説《摩訶止觀》卷一上引經言:“煩惱即是菩提,菩提即是煩惱。”寒山詩:“菩提即煩惱,盡令無有餘。”《景德傳燈録》卷三〇騰騰和尚《了元歌》:“煩惱即是菩提,浄華生於泥糞。”敦煌本《壇經》:“惠能大師曰:‘汝從彼來,應是細作。’志誠曰:‘未説時即是,説了即不是。’六祖言:‘煩惱即是菩提,亦復如是。’”又宗寶本《壇經·般若品》:“善知識,凡夫即佛,煩惱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煩惱,後念離境即菩提。”蓋佛法真如,平等如一,本原無異。分别爲煩惱、菩提種種,終非究竟之論。本首下句亦云“則是火宅離生死”,“火宅”亦猶“煩惱”,“離生死”亦猶“菩提”,“火宅離生死”即是“煩惱是菩提”也。


例七、《總編》卷五《五更轉兼十二時》(“維摩託疾”)〔一〇八三〕:“呵嗔原是大菩提。何須宴坐除煩惱。”校釋:“‘呵’原寫‘貪’,擬改,詳下文。‘原’三本皆寫‘元’。”(1511頁)又云:“按‘宴坐’是坐禪,入定,應有所爲,非一般安坐。維摩於此曾連舉宴坐所爲者四義,其末爲‘不斷煩惱,而入涅槃’,乃針對舍利弗在修行上之弱點,未斷嗔恚餘習而發。但舍利弗之名位已高,列在佛下之大菩提也(詳〔〇三五四〕),因何尚有煩惱未除?林間之坐顯然不合於道,非佛所印可,故被呵。此處‘呵嗔’與下辭所有者同,上下辭意貫串。而原寫‘貪嗔’,顯爲書手之訛。”(1512頁)

楚按:此段有兩處可議。(一)三本原寫“元”字不誤,“元來”之“元”字唐人皆作如此書,明人避忌元朝,始改書作“原”。沈德符《萬曆野獲編補遺》卷一《年號别稱》:“嘗見故老云:國初曆日,自洪武以前,俱書本年支干,不用元舊號。又貿易文契,如吴元年、洪武元年,俱以原字代元字,蓋又民間追恨蒙古,不欲書其國號。”顧炎武《日知録》卷三二《元》:“元者,本也。本官曰元官,本籍曰元籍,本來曰元來,唐宋人多此語,後人以‘原’字代之,不知何解。……或以爲洪武中臣下有稱元任官者,嫌於元朝之官,故改此字。”而《總編》凡遇此等“元”字,皆改爲“原”字,失去唐人面目,亟應回改。(二)至於原寫“貪嗔”,並非書手之訛;改爲“呵嗔”,却是編者之誤,根源則在於編者對《維摩詰經》經文理解完全錯誤。維摩所云“不斷煩惱,而入涅槃”等義,並不是批判“舍利弗在修行上之弱點,未斷貪嗔餘習”,而恰恰是正面提出維摩自己的見解,即縱然不斷煩惱,也可進入涅槃境界。這種見解按照常理似乎是自相矛盾的,然而這正是維摩詰高超深邃、與衆不同之處,拘於常理的舍利弗聞所未聞,只能無言答對、甘拜下風,因而自感不任問疾了。原寫“貪嗔元是大菩提”和經文“不斷煩惱而入涅槃”的意思相同,“貪嗔”也就是“煩惱”,“大菩提”也就是“涅槃”。既然不斷煩惱也能進入涅槃,那麽坐禪以除煩惱便是不必要的事,所以下句接云“何須宴坐除煩惱”,便是順理成章的了。《諸法無行經》卷下:“菩提與貪欲,是一而非二,皆入一法門,平等無有異。”《景德傳燈録》卷二九寶誌和尚《十四科頌·斷除不二》亦有“五欲貪嗔是佛”之語,也就是“貪嗔元是大菩提”的意思。試看《維摩詰經·方便品》載維摩詰“雖爲白衣,奉持沙門清浄律行;雖處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現有眷屬,常樂遠離;雖服寶飾,而以相好嚴身;雖復飲食,而以禪悦爲味;若至博弈戲處,輒以度人;受諸異道,不毁正信;雖明世典,常樂佛法”。這種外示貪嗔而内實無染的看似矛盾的生活態度,正可作爲他“不斷煩惱而入涅槃”,亦即“貪嗔元是大菩提”思想的注脚。


例八、《總編》卷五《五更轉》(假託“禪師各轉”)〔一〇一一〕:“未識心時除妄想。只此妄想本來真。”校釋:“妄、不妄,以心識爲界:識本心後以爲妄者,方是真妄;未識本心時亦有所妄,反而是真。”(1416頁)

楚按:編者對原文的理解是錯誤的。作者本意認爲,真和妄原無區别,也就是下首説的“真妄元來同一體”。《景德傳燈録》卷二九寶誌和尚《十四科頌·真俗不二》亦云:“真妄本來不二,凡夫棄妄覓道。”因此本首“未識心時”二句是説,未識心性的人想要除却妄想,却不知道這個妄想原本就是真如。這正是發揮“真妄不二”的思想。校釋之説與此相反,以心識作爲劃分妄與不妄的分界,目的在於區别真正的“真”和真正的“妄”,則仍未領悟“真妄不二”的妙諦,而落入作者所批判的“未識心時”的境界矣。


例九、《總編》卷五《五更轉》(南宗贊)〔一〇二五〕:“行住坐卧常作意。則知四大是佛堂。”校釋:“下片謂從自身之行、住、坐、卧中求佛,將佛堂擴大到四大界(見〔〇四七八〕),承認人當參加自然,創造物質,有唯物思想,尤可貴!”(1433頁)

楚按:校釋所云“從自身之行、住、坐、卧中求佛”,即是向自身求佛。“四大”這裏即指人身,因爲佛教認爲人身即由地水火風等“四大”因緣假合而成,本非實有。《法門名義集》:“四大,地水火風是也,和合成身。地者骨肉形體也,水者血髓潤也,火者温暖也,風者出入氣息也。”《維摩詰經講經文》:“問我身,是四大,假合因緣作依賴。究竟推尋總是真(假),人我既空無主宰。”(《變文集》610頁)因此“四大是佛堂”即佛在學人自身之中,也就是本首上片所説的“如來智慧心(《總編》誤改爲化)中藏”和“自身本是佛”。這仍然是在發揮禪宗“即身是佛”、“即心是佛”的主觀唯心主義思想,談不上什麽“參加自然、創造物質,有唯物思想”。編者所以有此誤會,是由於忘記了這裏的“四大”是指人身,而誤認爲是指地水火風等自然物質“四大界”了。


例十、《總編》卷五釋悟真《百歲篇》(“一生身”)〔〇九三二〕:“學綴五言題四句。務存篇叶一生身。”校釋:“‘篇叶’原寫‘計’。”(1341頁)

楚按:原寫“”即“遍”字,改“遍計”爲“篇叶”,毫無根據。“遍計”是佛教唯識宗所説的虚妄認識,即“遍計所執”,謂衆生由於妄想作用,對宇宙萬物周遍計度,産生種種分别之相,並用名詞各各加以區别,因而誤認爲萬物實有,實際上是以無爲有,並非實有。——唯識宗的説法如此。《成唯識論》卷八:“由彼彼遍計,遍計種種物,此遍計所執,自性無所有。……論曰:周遍計度,故名遍計。品類衆多,説爲彼彼。謂能遍計虚妄分别,即由彼彼虚妄分别遍計種種所遍計物。”又:“遍計所執,隨名横計,體實非有,假立義名。”敦煌本傅大士《金剛經頌》:“遍計虚分别,由來假立名,若了依他起,無别有圓成。”《維摩碎金》亦云:“執我執人緣甚事?都緣遍計忘(妄)心生。”(《敦煌變文論文録》849頁)本首的“務存遍計一生身”,是説盛年耽迷讀書綴文之事,皆屬遍計妄心,徒勞無益。這是作者悟真晚年自我反省的話。若改作“篇叶”,則似矜誇讀書綴文了,與作者原意正好相反,恐悟真在地下也不會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