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文明与新闻传播(修订版)(新闻传播学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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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舍青青柳色新

上文提到,驿传包括驿路与馆舍两项。驿路的情况明朗之后,现在我们再来看看馆舍。关于唐代的馆舍,日本学者大庭脩在其《吐鲁番出土的北馆文书——中国驿传制度史上的一份资料》一文中,做了清晰的描述。文见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主编,[日]周藤吉之等著,姜镇庆、那向芹译:《敦煌学译文集——敦煌吐鲁番出土社会经济文书研究》,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4。

山不转水转。如果把驿路比作流动的水,那么馆舍就是恒定的山,山水相依才构成一套完整的驿传网络。玄宗朝设立的馆驿使一职,可谓名副其实地折射出这一山光水色交相映衬的历史图景。那么,何为馆舍呢?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是一首童稚都能脱口背出的诗: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诗中的“客舍”,即指驿道上的馆舍。它的叫法很多,在各种文献中,下列名称都不时可见:客舍、邸舍、邸店、邸肆、邸第、传舍、亭、驿亭、邮亭、驿等,其中一些如“邸”并不专指官方的驿馆,有时也兼谓私家的旅店。在所有关于驿馆的称呼中,使用最频繁的是驿,或是传舍。这里的驿,就是人们现在常说的驿站,各驿站的正式名称都带驿字,如都亭驿、蓝桥驿、上源驿、敷水驿、铜台驿(曹操所置铜雀台之处)等,最为人知的当然还数杨贵妃“宛转蛾眉马前死”的马嵬驿。据《杨太真外传》记述:


(杨国忠死后)上乃出驿门劳六军。六军不解围,上顾左右责其故。高力士对曰:“国忠负罪,诸将讨之。贵妃即国忠之妹,犹在陛下左右,群臣能无忧怖?伏乞圣虑裁断。”上回入驿,驿门内傍有小巷,上不忍归行宫,于巷中倚仗欹首而立。圣情昏默,久而不进。京兆司录韦锷进曰:“乞陛下割恩忍断以宁国家。”逡巡,上入行宫。抚妃子出于厅门,至马道北墙口而别之,使力士赐死。


从里边看,驿站是丰屋美食的楼堂馆所;从外面看,驿站又是城楼森然的军事堡垒。《中国青年报》上曾刊登过一篇介绍我国现存最大也最完整的古驿站——鸡鸣驿的报道,其中对这座建于明末位于京郊的驿站所做的描绘比诸唐代驿馆的形状规模,可以说虽不中亦不远:


古驿系砖包土城,高十余米。四面城墙下均布角台。墙体外侧每间隔三五米便密布垛口,似隐含重重杀机。垛墙下有望口、射孔与排水孔道,内侧亦有相应之女墙,在南角“马面”上则各建魁星楼。驿站城内曾经是繁华大场面,当时日杂、酒店、当铺、面食店遍布,老爷庙、灶神庙、城隍庙、戏台等一应俱全,并有慈禧西逃时住过的贺家大院。院内紧靠墙体有5米的环城驿道,平素便利交通驿递,战时集结设防。……鸡鸣驿边长一里十三步(相当于400多米)的古城墙,崩坏速度每年超过15米……丞署北端的龙王庙更是破败……晓虹:《风雨飘揺叹古驿》,载《中国青年报》,1997-04-20。


以鸡鸣驿为参照,也能推想唐代驿站的大致格局。

根据重要与繁忙的程度,唐代的驿站分为六等。一般来说,驿站外面都有门墙,里边则有厅堂、厨房、马厩、仓库等。一流的驿站犹如高级宾馆,不仅宏大宽敞、设施周全,而且草木葱茏,环境幽雅。其中规模较大者,简直像一座“长烟落日孤城闭”的城堡。对这等“合土以峻墉,攻木以高户”(高适《陈留郡上源新驿记》)的驿站,唐人在诗文中经常谈及。如刘禹锡在《管城新驿》中的名句:


门街周道,墙荫竹桑,境胜于外也。远购名材,旁延世工,既涂宣皙,领甓刚滑,求精于内也。


大意是说,院里的道路宽敞整齐,周围遍植桑竹,驿内的景致胜过外面;所有的建筑都选用名贵材料,装饰得精美华丽,驿内的装饰精益求精。

唐代最壮观豪华的驿站,应为汉中的褒城驿。中唐文人孙樵在《书褒城驿壁》中曾盛赞:“褒城驿号天下第一。”这所驿站墙垣高大,门楼壮伟,人来客往每岁“不下数百辈”,驿站里面厅堂崇丽,屋舍勾连,庭院间还有池塘逶迤,绿波荡漾,可泛舟,可垂钓,应有尽有,舒适安全。从下面这则令人忍俊不禁的小故事里,也不难想见此等驿站的气派:


江南有驿使,以干事自任。典郡者初到,吏白曰:“驿中已理,请一阅之。”刺史乃往,初见一室,署云酒库,诸酝毕熟,其外画一神。刺史问:“何也?”答曰:“杜康。”刺史曰:“公有余也。”又一室,署云茶库,诸茗毕贮,复有一神,问曰:“何?”曰:“陆鸿渐(《茶经》作者陆羽)也。”刺史益善之。又一室署云菹(腌菜)库,诸菹毕备,亦有一神,问曰:“何?”吏曰:“蔡伯喈(蔡菜谐音)。”刺史大笑曰:“不必置此。”李肇:《唐国史补》卷下。


唐代驿站引人注目颇富诗意之处,当属驿楼。驿楼之于驿站恰似皇宫门楼之于整座皇宫。唐人歌咏驿站的诗文,一般都少不了驿楼的意象,如:


山槛凭南望,川途眇北流。远林天翠合,前浦日华浮。……

张九龄《候使登石头驿楼作》

朝来登陟处,不似艳阳时。异县殊风物,羁怀多所思。……

孟浩然《人日登南阳驿门亭子怀汉川诸友》

古戍依重险,高楼见五凉。山根盘驿道,河水浸城墙。……

岑参《题金城临河驿楼》

去时楼上清明夜,月照楼前撩乱石。……

元稹《西县驿》

明朝便是南荒路,更上层楼望故关。

李德裕《盘陀岭驿楼》


诗文中的“城”字,其实是指驿站。对唐代驿站的形象把握,莫过于把它看成一座类似前述鸡鸣驿的城堡。这样,才便于理解隋唐典籍中许多现在觉得语焉不详而当时看来却不言自明的表述。像“令所在发人城县府驿”(《隋书》卷4),“郡县驿亭林坞皆筑城”(《资治通鉴》卷182)等,都隐含此旨。下面这首李商隐的诗,可以说是对驿站风物一个全景式的素描:


庙列前峰迥,楼开四望穷。岭鼷岚色外,陂雁夕阳中。弱柳千条露,衰荷一面风。壶关有狂孽,速继老生功。

《登霍山驿楼》


建筑的式样,说到底总是由建筑的功用决定的,唐代的驿站也不例外。从职能上讲,驿站犹如兵站,缀于唐帝国各条驿道上的大大小小的驿站,其实都是军事或准军事单位。在现代人眼里,驿站可能仅仅是公差人员中途歇脚换马的招待所;但在古代,驿站却是军务关紧不容儿戏的兵站,只是这种兵站不负责转运粮秣兵员而已。

唐代的驿站都设主事的驿长或称“驿将”、“驿吏”,唐代的馆驿当以至德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实行的是驿长捉驿制。驿长由当地富户充任,负责邮递及馆驿的日常事务,供过往官使食宿,故有“民贫不堪命”(《通典》卷33)的情况。刘晏掌管财政时对此进行改革,废除由民间富户充任驿长的捉驿制,改以“吏主其事”(《新唐书》卷149)。详见王宏治先生《关于唐初馆驿制度的几个问题》一文,载《敦煌吐鲁番文献研究论集》,第三辑。驿将手下又有多少不等的“驿丁”或称“驿卒”,而各驿站又统归尚书省的兵部管辖。驿吏,属下级官员,品秩不高,故正史多不传,只在一些野史小说中偶见其身影。如下面这则关于武周朝名相娄师德的传奇:


纳言娄师德,郑州人。为兵部尚书,使并州,接境诸县令随之。日高至驿,恐人烦扰驿家,令就厅同食。尚书饭白而细,诸人饭黑而粗。(师德)呼驿长责之曰:“汝何为两种待客?”驿将恐,对曰:“邂逅浙米不得,死罪。”尚书曰:“卒客无卒主人,亦复何损?”遂换取粗饭食之。

…………

(后为纳言平章事)使至灵州。果驿上食讫,(师德)索马。判官谘,意家浆水亦索不得,(驿将)全不祗承。纳言曰:“师德已上马,与公料理。”往呼驿长责曰:“判官与纳言何别?(你竟)不与供给。索杖来!”驿长惶怖拜伏。纳言曰:“我欲打汝一顿。大使打驿将,细碎事,徒涴(wò,为泥土所沾污)却(我的)名声。若向你州县道,你即不存生命。且放却。”驿将跪拜流汗,狼狈而走。《太平广记》卷176“娄师德”条。


李商隐有首诗专写驿吏,名为《戏题赠稷山驿吏王全》(《全唐诗》卷540),题下还有一段小注:“(王)全为驿吏五十六年,人称有道术,往来多赠诗章。”李商隐这首赠给驿吏王全的玩笑诗这么写道:


绛台驿吏老风尘,耽酒成仙几十春。过客不劳询甲子,惟书亥字与时人。


由于具有军事化或准军事化特性,驿站也就难免萦绕着杀伐之气,闪烁着刀光剑影。隋唐五代的驿站同样不知见证了几多血泪交织的惨剧,以至于提起它来总免不了联想到赐死、谋杀、攻伐、算计等名目,杨贵妃在马嵬驿的香冢便是这一幕历史的象征与投影。《资治通鉴》最后一条的记述,就是一幕骇人的驿站刺杀镜头:


契丹主遣其舅使于(南)唐,(后周)泰州团练使荆罕儒募(刺)客使杀之。唐人夜宴契丹使者于清风驿,酒酣,(使者)起更衣,久不返,视之,失其首矣。自是契丹与唐绝。


明确此点大有必要,因为唐代官方的新闻传播正是在这一体制中运作,在这一背景中发生,它的内蕴与表征不能不与此丝丝相扣,息息相通。